美人弶
2015-04-13许仙
许仙
美人弶
许仙
“大头阿鬼今儿个下午终于翘了。”
我妈说这话的当儿气色相当不错,她还若有所指地瞟了我爸一眼,好像她和我爸都巴不得他翘似的。她刻意加了“终于”这个词。平常她不是这么说话的。我爸只顾低头食饥,没有任何反应;但他的毫无反应,并没有影响我妈的谈兴,因为他就是这么个木头疙瘩。要说我爸对大头阿鬼是否有怨恨?那是肯定的;但我想还不至于到要诅咒他翘的份上。我爸不是这种人。十八年前,那会儿我奶奶还健在,我爸打算造我们现在住的这幢楼房,但钱还缺一大截,我奶奶就自告奋勇地去找大头阿鬼借钱;结果呢,钱倒一分也没有借到,反而被他数落了一顿。大头阿鬼冲我奶奶僵硬了一张渔网脸,颇为不屑道:“钱钱钱,你当我的钱是随地捡来的呀!借给一扇门板,还不如掼在门口头的河浜里起点响声呢;他要还得出钱,瓦片都会翻身了。”一扇门板是我爸的绰号。我奶奶回来后气鼓鼓地学给我爸听时,我爸气得浑身颤抖。但我爸还是咬咬牙,把楼房造起来了;在农村,楼房是一户人家的门面,他怕我因此而讨不到老婆。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我爸未必还记恨在心。凭什么大头阿鬼非得借钱给他不可?有哪条法律规定了?没有。大头阿鬼有大头阿鬼的做人原则,借不借是他的事。事后,我爸肯定会这么想。只要看看大头阿鬼对自个儿子孙们的那副德性,他不借钱给我爸是很好理解的。而我妈的谈兴,似乎也不在这儿;她接着说:“这两天,那帮龟孙子在他床前那个折腾呀,简直就是一出大戏,要笑煞人的,比戏里唱的还有趣;你想大头阿鬼是谁呀,他翘都要翘了,照样把那帮龟孙子玩得团团转。”
前天下午,杭钢医院的救护车把大头阿鬼送回家来。
大头阿鬼今年八十二岁。十年前,他的身体直线下降,先是得了胃癌,切除了三分之二只胃;接着查出直肠癌,又把直肠拿掉了;最后是前列腺癌,他就死活不肯动手术了。这是一年多前的事了。他不想做太监,确切地说,他不想以太监的身子去那边,然后转世投胎。他说他都八十了,他活够了,就这么着吧。他说:“它还能把我怎么样呢?我苦头已经吃饱了,就这么着吧。”四个月前,他见自己尿出来的尿鲜红鲜红的,就进了医院,一查,那玩意全都扩散了。医生保守地说,他最多还能活三个月。通常医生都会这么说的。结果,他在医院里住了四个月。两天前,他察觉到自己大限已到,就出了院。他想死在家里。他要死在家里。
第一个嗅到大头阿鬼病危气息的是吴君。她曾经发过毒誓,死也不踏进这儿一步;但这天夜快边,她就像黄鼠狼钻柴房一样迅速溜进屋来,生怕她还没见到他,他就闷声不响地翘了。那可就糟了。这是一幢五层楼房,楼梯造在外面露天里,便于租住者出入;半山村农民造的楼房都是这个格局,一楼自己住,其他楼层租出去。这儿有家钢铁厂,有上万名工人,租房一向很俏。吴君火急毛糙地推开卧室房门,把房里那个胖女人吓了一跳,她从床前的椅子上弹起身来,惊恐地瞪着吴君;吴君也被她吓坏了,她想不到房里会有这么个女人。俩人就像见到了鬼似的锁住对方看。但吴君马上就想,她是谁?她和大头阿鬼是什么关系?吴君盛气凌人地问:“你是谁?你在这儿做什么?”这真是胖女人要问的。她在医院里护理了四个月,从没见过有谁去探望过老先生;她曾经问过他有无子女,搞得大家都尴尬,老先生只是淡淡地“呵呵”了两声。胖女人同样警惕地反问她是谁?吴君十分生气道:“你有什么资格问我吗?呀!”
她“呀”得中气十足,一双三角眼射出毒蛇一般的目光。
胖女人胸前那对排球状的大奶子顿时一跳,她觉察到了什么。她在医院里做护工已经有些年头了,什么样的病人家属她没见过呀;她退后了两步,双手扯住两侧的衣摆,朝吴君低了低头,带着职业病一般的微笑道:“我是老先生的护工。”
吴君心想老死尸倒是会花钱的,就问她多少钱一天?
“两百。”
“两百?”吴君又嘟哝了句什么。胖女人没听清楚,只听到她最后又“呀”了一下,就傻呆呆地站在那儿,双手握在腹部前面,小心地望着吴君走到大头阿鬼的床前。在昏暗的灯光下,大头阿鬼奄奄一息,他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脸上,绷着一张像渔网又薄又破碎的皱皮;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发白,像盐碱地一样翘着朵朵白花;嘴张得像个黑窟窿,急促地喘着浊气——充满老味和死味的浊气;他的一只手拉在里床边;另一只手搭在大红被子上,瘦小得就像一只鸡爪。整个人缩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一把枯槁的骨头;如果用根棒敲一下他的身体,肯定会发出“壳壳”的空洞声。吴君侧身坐到床沿上,双手紧握团成一团的红色布袋,布袋里是她的皮夹、钥匙箍和手机等物;她不动声色地把脑子里的杂念赶出去,然后轻轻地喊了声爸。大头阿鬼没有反应。她又加重语气喊了声爸,一对三角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和眼睛,希望他有所反应,希望他还能说话,希望他还来得及回答她所关心的问题……但大头阿鬼依旧毫无反应。她俯下身去,在大头阿鬼耳边又喊了声爸;然后急忙抬起头来问胖女人,他就这个样子了吗?
胖女人从她第一声喊爸时就开始的吃惊中,终于回过神来,朝她点点头。
“他会说话吗?”吴君又问,她急需要确认这件事。
胖女人说:“会的。”
三角眼极度地不信任,在她圆脸上扫来扫去,在评估她的回答的真实性。
胖女人忙又说:“如果他想说的话,应该会的。”
听胖女人这么说,吴君依旧很不满意,三角眼像剃刀一样划过她高耸的胸脯;这也让吴君很不满意,她应该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却有着这么一对东西。吴君想:“老死尸看中的是它吧?”“老流氓!”吴君边在心里骂,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床上的大头阿鬼;她太清楚自己的父亲,或许从她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开始装死了。他是故意的。他故意不理她。吴君问她爸是怎么支付给她工钱的?胖女人就说做一天给一天呀。“每天给吗?”“每天给。”“现钱?”“不。打在卡里。”“是他打到你卡里的吗?”吴君当然知道不是,他都这个样子了,还能做什么呢?她要知道的,是谁打给她的。“我不清楚。”胖女人说。吴君问胖女人话时,大头阿鬼依旧一脸死相地躺在床上,除了嘴里有一丝浊气,很难相信他还是个活物。
外面突然传来很响的吵闹声,吴爱带着儿子儿媳妇闯了进来。吴爱见到吴君,警惕地扫了一遍房间,脸肿肿的,他对吴君赶在自己前面,不知已跟老死尸说过了什么,感到非常恼火,就没好气地问:“大姐,你什么时候来的?”这种语气?“什么意思?我就不能早来吗?我高兴什么时候来关你屁事呀!”吴君在心里说,但她没有吭声。见吴君的脸色暗撮撮的,吴爱也没好脸色;俩人默默地盯着大头阿鬼。是大头阿鬼,或者说俩人对他的共同怨恨,促使他们和解。吴爱问他怎么样啦?吴君这才将嘴巴朝床上一噘道:“喏,就这样呗。”吴爱的儿子儿媳妇远远地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好像随时准备逃走似的,他们眺望着大头阿鬼,一脸鄙夷;他们才不想来呢,但吴爱非要他们一起来不可。吴爱扭头用犀利的目光打量起胖女人,那么一对东西,那是人的东西吗?她该不会是那种下作女人吧?吴君替她回答了。她说:“是护工,要两百块钱一天呢。呀!”她“呀”完之后瘪瘪嘴,好像这钱是她出的。吴爱回头审视着大头阿鬼,见他毫无反应,就问:“是不是快不行了?”
吴君冲他眨眨眼,吴爱问她啥意思?吴君不吭声,只朝大头阿鬼噘噘嘴。
胖女人见到吴君和吴爱已经够惊讶了,但随后赶来的大儿媳妇、吴财与吴取及其子女,济济一堂,在卧室里冷冰冰地站着,震惊得合不拢嘴,趁大家不留神,就偷偷地溜了出去;她站在院子里,不停地用拳头敲打自己高耸的胸脯,好像有东西堵在了那儿,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就不明白了,老先生在医院里住了那么久,她一个人都没有见着过,今儿个下午刚回家,这些人就像潮水般地涌来了,他们来做什么呢?
吴子三年前就去世了。大儿媳妇从丧礼上赶过来,找大头阿鬼算账。她骂他,揍他,诅咒他。这个老不死的,害这个癌害那个癌,倒活得好好的;而她男人只害了个肺癌,说走就走了。都是老死尸夺走了她男人的阳寿。“你怎么就不死呢?你还活着做啥?”她责问大头阿鬼,“你好毒呀,你连小辈的阳寿都抢?你这么怕死呀,大家都死了,你就一个人活着好了?你个老畜生!”最后,她像法官宣判一样朝他吼道:“你好去死了。”现在,她见过床上的大头阿鬼,就问死了没?她问得直接,又说:“还没死透吗?他早该死了。”
吴君是老大,她把大家召到客厅里,说:“他就是不死,也是装死;他不会睁开眼来看我们一眼的,更不要说告诉我们了。”她又说,“我看就这么个地方,他能藏到哪儿去呢?呀?”吴财说:“大姐说得对,不用问他,趁大家都在,我们把它找出来就是了。”说干就干,大家把一楼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包括大头阿鬼挺尸一样挺在的卧室,除了那张死人床;但是,他们一个子儿都没有找到。他会藏在哪儿呢?他这辈子攒了那么多钱,至于到底有多少,谁也不清楚,但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光是这些年收收租金,每年也有十来万进账,更不要说他早年不知赚了多少钱呢。他们这个找了,那个又找,同一个地方几个人反反复复地找过了,就是找不到。不过,要是让他们就这么轻易找到了,那他就不是大头阿鬼了。
大儿媳妇家的儿媳妇黄亚香就说:“或许不在家里,在外面的什么地方或什么人身上。”黄亚香不但聪明,人也长得漂亮;远看像张曼玉,近看也像张曼玉。吴君就“呀”了一声,说:“对对对,有这个可能。”她把胖女人以及有人打工钱到她卡上的事说了。他们就把胖女人叫出来,七嘴八舌地问,但胖女人一问三不知;大家不信,恶言恶语堆得山高,压得她都哭了,胸前那对排球像被人拍得上下急促地乱跳;但她抹着眼泪,能告诉他们的,还是“我真的不知道”。折腾了半宿,大家都累了。只有明天再来过。老死尸的时间不多了,这事得抓紧。大家约了时间,就一伙笼地散了。
胖女人关门,回到卧室里,拖过椅子,坐到床前;她用粗糙的双手搓了搓脸,泪眼汪汪地默视着大头阿鬼,只见他紧闭的双眼缓缓地流下泪水。“老先生,老先生……”她急促地喊,又慌忙地站起身,扑到床上,趴在他脑袋的上方,问:“老先生,您怎么啦?您哪儿不舒服?”大头阿鬼没有睁眼,只是轻微地摇摇头。胖女人去灶头洗了把脸,又端了盆温水,给大头阿鬼洗脸洗手,然后习惯地将他的双手塞进被子里,拉上被头,替他盖结实了。
身上哪儿都痛,他老了,阳寿已尽;他清楚自己的状况,他已经走在去的路上,死亡从他的脚底心一路往上爬,已经爬到他膝盖上了。这是谁也没办法抗争的事儿,膝盖以下已经没有热气,失去了知觉。他知道死亡的阴冷爬到他胸口时,他就去了那边。这些都没什么,人总是要老的,要死的;让他流泪的是这帮龟孙子,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冷硬如铁,但刚才他醒来时所听到的一切,还是让他揪心地痛,老泪纵横。是不是人之将死,心就变得软弱了?
“都是白眼狼,都是贼骨头,都是的。”胖女人叹息道。
“老先生,别放在心上,自己身体要紧。”
胖女人自言自语,脑袋朝大头阿鬼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
第二天上午八点,子孙们共二十三四个人,相继来到家里。大头阿鬼缩在床上,与昨儿个没有什么两样;要唤醒他的双眼,问点事儿,估计没这个可能性。大家一起退了出来,聚在客厅里,各抒己见;但他们除了气愤,并无良策。吴爱问:“天下哪有像他这样的父亲?翘都要翘了,还死捏着钱不放?”他说这又不是冥钱,他带到棺材里去能用吗?黄亚香忽然想到一个地方,她说这幢楼不是有五层半吗?那个阁楼又不住人,他会不会把钱藏在那儿了?大家顿时眼前一亮。黄亚香一马当先,就跟冲锋似的,噔噔噔地冲上楼去;其余孙辈也不敢落后,穷追不舍。吴君说我们就不上去了吧,但她话音未落,吴财就上了楼梯;吴君、大儿媳妇、吴爱和吴取他们,腿脚多有不便,但谁也不肯拉下。四楼有个住户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好奇地跟到五楼楼梯口,头朝着天,问他们怎么啦?他还异想天开地问,是不是阁楼里藏着个干尸什么的?大家冲到阁楼门口,就被一股浓重的霉味逼得屏住呼吸,不得不怀疑他会把东西藏在这儿?阁楼四壁长年累月被雨水侵蚀,黑乎乎的墙上长满了像黑木耳一般大朵大朵的乌花,到处是乱七八糟堆放的杂物,上面厚厚一层灰尘;杂物与杂物、杂物与四壁之间结满了蜘蛛网,微微有点风,驮着灰尘而下垂的蜘蛛网就一坠一坠的,富有弹性。黄亚香冒险从蜘蛛网严密封锁的区域中抽出一根竹竿,将挡路的蜘蛛网一一卷走,领着大家一步步向阁楼里进发。
阁楼简直就是个垃圾场,老屋淘汰下来的破东破西都还在,几只钉有铜鑻的木箱子,一口三门柜横躺着,中间的镜子已经没了,着地那扇门敞开着,可以看到塞在里面的破旧衣服;两辆只有三角架的脚踏车残骸;十几只踏咸菜的甏,都是空的;边上还有一只嘴里含着睾丸的石狮子,应该是汉白玉吧,但全身都黑了,毛茸茸的一层灰尘让它看上去像条卷毛狗似的;最让人吃惊的是,吴君、吴子他们用过的布书包都还在,装在一只硬板纸盒里;他们翻出各自的书包,里面有黄得发黑的课本和作业簿,有吴君的万花筒、吴取的铜板眼里插鸡毛的毽子、吴子的烟壳折的角子……阁楼里闲置着的过去岁月,让他们回了趟童年;最后,是一窝从柴草堆里被赶出来的小老鼠,它们就像一群小瞎子,吱吱地叫喊着,漫无目的地向他们的脚下逃跑,吓得他们结束了这趟阁楼之旅。
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拍打着衣服从顶层下来,吃饱了灰的嘴无不骂黄亚香出的馊主意。但吴君说这不是坏事,至少我们晓得了不在那儿。现在就剩下一个地方了,那就是大头阿鬼睡的那张死人床。想想也是,床是他最贴身的地方。人们通常都习惯把钱藏在床上。但是,要怎样才能去搜他的床呢?大家都没有一个好办法。当然,办法还是有的。如果不顾及到老死尸的话,直接将他弄到外面去,他们就可以搜查了。但对于一个随时都要翘的人来说,谁都觉得这么做不吉利,生怕把晦气传到自己身上;另外,也怕人说出去,自己脸上不好看。吴爱看到屋外灿烂的阳光,他突然笑了,而且笑出声来;他得意地说:“我倒有一个好主意,你们看,太阳这么好,我们让他到外面去晒晒太阳嘛,多好呀。”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大家说干就干,在院子里搭了个简易铺,就连人带被地把大头阿鬼从卧室里请了出去,任凭他躺在那儿。他们让胖女人守着他,不许走开。接近中午边,阳光确实不错,大头阿鬼奄奄地躺在温暖的阳光里,享受他生命中最后一个莽太阳。胖女人坐在边上,也被阳光晒得浑身发热,人懒懒的,心也懒懒的,立马就眯起眼睛,双手扶住铺子,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搁在排球上的脑袋一抽一抽的。三楼有个年轻女人,穿了件黑披风,站在阳台上,边啃手中的苹果,边打量院子里的景致;她可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这般晒人吧,脸上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他们把卧室搜了个遍,尤其是他睡的床,几个人搭手,大卸八块,把整张床都拆开来了,连每条床板缝儿都仔仔细细地搜过了,就是不见钱的痕迹,更不要说钱本身了。他有那么多钱,如果是现钞,都得用大箱子放、大麻袋装了,怎么会一个子儿都看不到呢?他看病能花几个钱?他会把钱藏到哪儿去呢?他们呆傻在卧室里,开始相互埋怨,相互猜疑,相互诅咒发誓。
大头阿鬼从小就被村里人叫做“怪子”。“怪子”在我们口语里,就是聪明透顶的人。怪子确实聪明,他有一分钱就去村头小店里换五根皮筋,在路上独自玩得起劲,左手跟右手赌,玩得让那些把一分钱换成一颗糖的孩子眼馋得不行;怪子却不屑地对他们说,糖有什么好吃的,吃了就没了,而皮筋你可以玩了再玩,今天玩了明天还可以玩。他很不情愿地用两根皮筋换他们一颗糖,让他们换得心服口服,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喜滋滋的;而怪子呢,嘴含甜煞人的糖跟他们赌皮筋,更是美滋滋的。怪子玩什么都精,不消多久,他又把换出去的皮筋赢回来了;等到天黑回家,他手腕上的皮筋没少,袋里却多了几颗糖。像这样的事,在怪子小时候就太多了。1949年5月杭州解放,到秋天就实行土改;半山村有个地主——也是唯一一个地主,叫独卵尚名堂,四十来岁,承享祖上荫德,家产和田地无数,老婆也有两个。这个独卵,也确实是上名堂的。大老婆讨了好几年,一直没有动静,自己还一直喊腰酸,有人就给了他一个偏方,炒了核桃下酒。大热天的,尚名堂只穿了条裤衩,盘腿坐在太师椅子上敲核桃,小榔头敲一记,核桃花开,抿一口老酒,拣一粒桃仁放嘴中乱嚼,抖抖脚丫子,哼一句“十八相送”;再来一颗,小榔头又一记敲下去,下手狠了点,核桃“噔”的一下蹦得没影了。尚名堂很认真地低头找,看到两颗差别很大的“核桃”,一时没回过神来,尖叫一声“咦?”奇得不得了,怎么一颗变成两粒了?等他反应过来,另一粒是自己的命根子,顿时昏厥过去。他这个名副其实的独卵绰号就是这么来的。工作组长是个年轻人,军装表袋上别着两支笔,是个有文化的枪杆子,一张年轻的脸严肃得很;这天一早就召开公判大会,独卵尚名堂虽然没有被公开处决,小命是保住了,但也只剩下半条命了,尿湿裤裆的双腿抖得就跟啥似的;随后就分独卵尚名堂的家产与田地,分完后又将他的大小老婆叫到道地上。大老婆脸蜡蜡黄的,时不时地别过头去干咳两声,像个痨病鬼似的;小老婆那么标致呀,跟朵花似的,一站到道地上天都鲜亮了不少。俩人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偶尔微微抬下头,又匆匆地低了下去。独卵尚名堂家的道地上,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那些忙着往家里搬东西的人,也歇下来看个究竟,群情激昂,有笑的,有叫的;工作组长叫村里的五个光棍上前来,怪子是其中一个,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老婆,和其他光棍一样。工作组长掏出前门牌烟壳,抽出里层的包装纸,撕成五份,撕得歪歪扭扭的,大小不同。他将纸分给他们,还有笔,叫他们写上大或小;写完,他收回笔,叫他们摊开自己的纸,四个小,一个大,写大的那个人就是怪子。工作组长当即就宣布,将地主大老婆分给怪子。道地上静默了三分钟,突然爆出骂声来,大骂怪子个贼坯,居然要这么个又老又黄的大老婆,领回去当娘养呀!怪子才不在乎他们骂什么呢,赶紧领人回家,唯恐别人抢似的。怪子天生有张难看的脸,就像一张渔网,满是网丝纵横交错的凹坑;他的额头也特别大,眉毛与眼眶的间隙很大,眼睛却很小,但鼻子很长,人中又很短,几乎没有下巴;好像造物主在造他时没计划好,上半头铺张浪费,下半头偷工减料;他深信凭自己这副相貌,要讨到像地主大老婆这样的女人,比登天还难。地主大老婆一脸苦大仇深,她原本以为大家都会选小老婆的,谁知怪子这个贼坯偏偏选了她;她就不情不愿地跟着怪子回家,怪子喜滋滋地端过一盆清水,绞了毛巾,要她洗脸。她不洗。怪子说:“那我帮你洗吧。”她就抢过毛巾,自己洗了。这一洗竟洗出一盆黄水来,而她的脸顿时皎洁如月。你想呀,她能做独卵尚名堂的大老婆,那不是说说的,虽然不是大美人,但也长得十分端庄;怪子瞧着她傻笑,她就知晓他早就看穿她伎俩了,心里倒有几分敬佩的意思。她比怪子大十五,这年已经三十三岁了,但自从跟了怪子可就奇了怪了,接二连三地生育,一口气给他生了五个子女;要不是生下吴取后绝了经,还不知她能生多少个呢?如果不是历史上的污点,她的大胸脯上都能戴上光荣妈妈的大红花了。到了“文革”,村里要批斗地主大老婆,怪子就说我去我去,她刚生孩子,不方便;村里也喜欢批斗怪子,批斗他才好玩呢,他总是在被批斗时洋相百出,逗得大家开心。
别人被批斗一个个如丧家狗,唯独怪子还蛮开心的,戴了顶报纸糊的高帽子,摇头晃脑的,朝围观者扮各种痛苦状;等到夜里,他就带着一把剪刀一只麻袋,偷偷地翻墙进去,在白天游斗时看好的地方,将厂里的龙柏树,剃得跟癞痢头似的。他将偷来的龙柏头,嫁接在自留地里的扁柏苗上;再将长大的龙柏树,偷偷地卖给外地人。怪子除了偷种树苗,还投机倒把,主要是贩卖粮票。那时候投机倒把可是不轻的罪,警察明知他在贩卖粮票,而且就在阔板桥那边一条昏暗的巷子里,将他当场抓获的;可是带到半山派出所,将他身上扒个精光,连鞋底都撬开来检查了,就是查不出半两粮票,不得不将他放了。后来,还是怪子自个儿吹牛时说漏了嘴,说他把粮票卷得细细的,塞在两只耳朵里。再后来,警察抓获他就检查耳朵洞,甚至连他的屁眼都检查了,依旧查不出半两粮票来。呵呵,怪子事先在深巷的墙角边准备了一堆屎,见警察冲进来,就将粮票一脚踩进屎里。谁会想到他在屎堆里藏粮票呢?
后来,大家都种花木了,他就改种蔬菜;大家都种蔬菜了,他就拿所有的积蓄去倒卖钢材水泥;大家都倒买倒卖了,他就去炒股票;大家都炒股票了,他就投资房产;大家都炒房了,他就投资理财……怪子总是比别人超前一大步,钱就像滚雪球似的,在他手上越滚越大,谁也搞不清他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就连地主大老婆也不知道。村里人对他羡慕嫉妒恨得很,就叫他大头阿鬼。他除了头大,还鬼头鬼脑的,一向做人行事都不上路。
村里人都以他马首是瞻的,他弄什么,他们紧跟着弄什么;他能赚钱,他们却常常赔的多,即使能赚到钱,也只是小利。吴财跟他炒股票,同一只股票,他赚了,吴财却赔得要死,他就拿钱入股;但吴财大手大脚惯了,股票还没有变成现钱,他就借去花了;到了年底,大头阿鬼告诉他,他的本金早就还给他了,一分钱都没给他,气得吴财跑去广东,跟人一起搞传销,结果坐了牢。本来,他是可以不坐牢的,他打电话回来,让大头阿鬼汇笔钱过去,把他从拘留所里捞出来。但大头阿鬼连个屁都没汇。吴财至今没有结婚,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但他常常穷得一个人都无钱吃饭,就跑过来蹭饭,但招待他的,往往是大头阿鬼手上的棍子。
大头阿鬼太有钱了,有钱得让子孙们惦记得慌;可他那双精明的手,手指间严丝合缝得很,一个子儿都不肯漏出来的。先前他老归老,但活得好好的,子孙们也就蛔虫朝下,各自心里都像巨石压着草根一样,非分之想丝毫不敢抬头;但现在他翘都要翘了,子孙们谁也不知道巨款的下落,你说这还不要了他们的命吗?
大头阿鬼此生唯一的乐趣,就是让自己手上的一分钱变成一元钱;一元钱变成百元钱;百元钱变成万元钱……他是很有钱,但一家人穿得像叫花子似的,补丁加补丁;饭也吃得很差,比穷人家还差;一年到头唯一开洋荤的日子,就是到了冬天,他花五分钱买一副羊壳——就是整只羊剔干净肉之后的骨头,那时候就这个价,他叫人把骨头剁得寸断,装在篮子里拎回来,往门口头那条河浜里沉一沉水,就倒进大铁锅里,加满水和米,让地主大老婆用文火煮上一夜;第二天,全家人就能吃上一整天,谁饿了就去盛一碗,加点盐或酱油,哗啦哗啦扒进嘴里,那个香呀。五个子女都没有他那股子聪明劲儿,读书倒还可以;但对大头阿鬼来说,让子女读书是件极不划算的事儿,不划算的事为什么要做呢?你傻呀!他等他们读完初中,就都被他赶出去自谋生路了。不过,大头阿鬼也有他大方的时候,子女们一个个大了,是儿子,他就造一幢三层楼房给他,并给他讨上老婆,从此就万事不搭界了;是女儿,他就体体面面地将她嫁出去,也从此万事不搭界了。
但子女们不这么想,你说不搭界就真的不搭界了?那要你这个爸做什么?再说这年头,活着就是一桩赔本的大买卖。买房子要花钱,娶媳妇要花钱,媳妇生孩子要花钱,生下来养更要花钱,孩子读书要花钱,读完书找工作还要花钱……自己又不是那种会赚钱的主儿,而刚巧有个富老爸,你说不去向他要钱,问谁要钱去?而那些该花的钱是一分都不能少花的。但大头阿鬼吝啬得一个子儿都不给,无情无义得不像是个父亲和爷爷。要说大头阿鬼与子女们有什么深仇大恨,那倒绝对没有;但是他在誓死捍卫自己的钱上面,深深地伤害了他们。这年头,钱是最伤人最伤心的东西,钱让人六亲不认,钱让人深仇大恨;就因为钱,大头阿鬼的子女们不认他这个父亲,甚至不认他是个人,当面都骂他老畜生。地主大老婆看不惯大头阿鬼的做法,偷偷摸摸地塞点东西给子女们,大头阿鬼发现了,不是骂就是打;有一次吴子实在看不下去,将大头阿鬼按倒在地上,扬言要揍死他。村里人都赶来看热闹,包括大头阿鬼的另外两个儿子,他们就像村里人一样,置身事外地看着父亲和大哥在地上滚来滚去。一场混战之后,大头阿鬼突然蹿到门口头那条河浜的桥上,当着儿子儿媳妇的面,当着看热闹的街坊邻居的面,居然扒下自己的裤子,还扒得那么干脆利落,扒得那么彻彻底底,朝天掬起光秃秃的下半身,给大家看自己那话儿,大声高呼:“我是天!我是天!”吓得女人们别过头去笑,男人们则嘻嘻哈哈地吵:“大头阿鬼,你这天也太小了吧,我咋瞧不见呢。”“在哪儿?在哪儿?大头阿鬼的天呀,田螺都比你大呵……”大头阿鬼从此多了个绰号:老流氓。
二十年前,地主大老婆刚翘,大头阿鬼就拆了老楼,新建了这幢五层楼高的楼房。在当时,可是半山村第一幢最高的楼房。他住一楼,其余都租出去;有个租户是个三十来岁的单身女人,脸瘦瘦的,鼻梁与右眼角之间有颗黑痣,带个五岁的女孩。单身女人带个女孩独自过活,自然有种种不便,比如:煤气瓶扛上楼呀;冬天太冷,需要装空调呀;在单位一时走不开,需要有人去幼儿园接一下女孩呀;等等。女人就只好央求房东了,而大头阿鬼也乐意帮这个忙。这一来二往,大头阿鬼和单身女人就熟了,熟得在外人看来就像家人一样,但在大头阿鬼的子女们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有谁见过大头阿鬼抱过孙儿孙女了?没有。有谁见过大头阿鬼接送过孙儿孙女了?没有。有谁见过大头阿鬼买礼物或糖果给孙儿孙女了?没有。所以,子女们认定大头阿鬼是被单身女人弶进去了,这个老流氓,他们的母亲才过世没多久,他就跟人乱搞。他大概连租金都不会向她要了吧?他大概还倒贴钱给她了吧?这些到将来可都是他们的。他们心里就只有对大头阿鬼的怨恨,他没有给他们很好的穿,没有给他们很好的吃,没有给他们很好的读书,他什么都没有给他们……他们心里的怨恨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大到把大头阿鬼当作自己的死对头和敌人。单身女人在这儿住了三年,还是五年,不堪承受他们的骚扰,就搬走了。
大头阿鬼也就不再叫大头阿鬼,大家都叫他老流氓了。
下午,大头阿鬼被扛回卧房。他醒了。深秋的莽太阳,晒得他身上有了微许暖意,他精神了,要坐起来。胖女人抱他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两只枕头,让他靠在床板上。大头阿鬼双手相握,搁在大红被子上,老眼里有了枯树爆出新芽的亮色,虽然小,但鲜鲜活活的,静静地打量着塞满卧室的人:站在前面的是大女儿吴君,大儿子吴子已经不在了,但大儿媳妇在,二儿子吴爱,小儿子吴财和小女儿吴取……还有他们的老婆或老公,这些人他都是认识的;他们凝视自己的脸上,都被一种希望燃烧着,通红通红的,是啥希望呢?是他的钱?还是他翘辫子?还是两者兼而有之?他们眼睛里闪烁的就是这种光芒。其他人勾肩搭背地挤在他们后面,有的他认识,有的面熟却不记得了,有的完全陌生了……但总之,他们都是他大头阿鬼的后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可到得真整齐呀。大头阿鬼突然朝他们微微一笑,这张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脸上,绽放出干枯的笑容,让人瞧着有些阴森森的,他说了声谢谢。声音很轻,但他们都听到了,却不知道他谢什么?吴爱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大姐。吴君就说:“爸,我想问你个事?”
大头阿鬼说:“你说。”
吴君说:“爸,不是我们没良心,但是你百年之后,有什么……”
吴爱见吴君尽说废话,就抢过话道:“爸,你的钱呢?”
大头阿鬼笑道:“大家都在,我要是这一刻死了倒是有福了。”
吴君问:“爸,你把钱藏哪儿了?”
大头阿鬼问:“你们都巴不得我死了吧?”
他朝胖女人招招手,胖女人挤到跟前,默契地抽掉他身后的枕头,抱他躺下去,将他的双手塞进被子里,盖好被子。大头阿鬼费劲地叹了口气,闭上双眼,那张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脸上,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大家瞧着他就来气,纷纷走了出去。
这天晚些时候,大家商议,决定让黄亚香留下来。黄亚香尽管一千个不乐意,但又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或许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说不定有天大的好事等着她呢。大家走后,黄亚香关上大门,给大头阿鬼擦了脸和手,坐在胖女人坐的椅子上,伸出双臂,胳膊肘撑在床上,将大头阿鬼的双手托在她左手心里,右手盖在上面,轻轻抚摩。她没有说话,妩媚的目光凝视着他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枯脸。灯光昏暗,夜越来越静,楼上的租户们都忙完了夜间的活,休息了,唯有隐隐作响的电视机声,反而增添了卧室里的寂静。
“爷爷,爷爷……”
大头阿鬼毫无反应。
黄亚香抬起身来,屁股离开椅子,坐到床沿上。她这么做时,大头阿鬼那双鸡爪手还始终被她捧在手心里,轻轻地捂着。现在,她腾出盖在上面的右手,慢慢地伸过去,落在大头阿鬼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头顶上;这只温暖的手,像母亲疼爱一个熟睡的婴儿那样,轻轻地抚摩他的头底心。大头阿鬼像是震了一下,头微微地动了动。“爷爷,爷爷……”她急忙喊。但大头阿鬼决意不理她,他没有睁眼,也没有答应。黄亚香抚摩他的头,抚摩他的脸,就像抚摩在枯木上;起初因为自己怀着不告可人的目的,让她觉得有些恶心,但随着抚摩所产生的那种苍老、枯败、绝望和悲伤的情绪,突然就像八月十八的钱塘江潮水,轰地冲垮了防线;她只是……她只是悲从心来,泪水就轰地涌出冰冷的眼眶。
泪水一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大红被子上,滴落在这个夜的深处。
“爷爷,我是亚香,我是亚香呀……”
她抽泣着,轻轻地喊。
但大头阿鬼没有反应。他像是死了,或许是真的死了。
黄亚香被这个念头吓坏了,她触电似的抽回自己的双手,坐回到床前的椅子上;她将双臂靠在床上,头埋在双臂围住的地方,仿佛这是唯一安全的地方,瘦肩一抽一抽的。“你叫什么?不要哭。”大头阿鬼喃喃地说。黄亚香惊呆了,抬起头,泪眼直愣愣地瞪着他。
大头阿鬼睁开着眼,一脸平静,两粒眼乌珠就像秋后遗漏在枯瘦的旷野上的麦穗,渺小而孤单。
他问:“是他们派你留下来的吧?”
她点点头。
“因为你漂亮,对不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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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为你聪明?”
她使劲地点点头。
他笑了,问:“你像哪个明星来着?”
“张曼玉。”
“噢。张曼玉。”
他又问:“张曼玉是谁?”
“他们以为凭你的漂亮和聪明,就能从我这儿问出来了?”
“他们是这么想,但我不这么想。”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大头阿鬼呀,爷爷。”
……
胖女人推门进来时,黄亚香被惊醒了,她发现自己趴在床上睡着了,头侧着,向前伸长双臂,双手被大头阿鬼握在手心里。她惊慌地抽回双手,直起头来,同样惊慌的眼神,望着东窗射进来的阳光;阳光很好,将整扇窗户塞得满满当当的,仿佛是某种鲜活的生命,拼命地拥挤着,都想从窗口进来。但只有那扇窗户大小的那块阳光,幸运地射进卧室,落在西边的墙上。胖女人问她怎么样?黄亚香窘迫得说不出话来。大头阿鬼向胖女要水喝,他说:“去给我倒杯水来。”
胖女人不满地瞪了黄亚香一眼,横着的手臂抬了一下那两只排球,仿佛它们扯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从床上抓起两只枕头,叫黄亚香抱老先生起来,黄亚香睡眼矇眬的,有些慌张,她将双手插到大头阿鬼的腋下,抱他起来,他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沉,甚至让她觉得太轻了。胖女人把枕头垫到他身后,出去取了杯水,然后坐在床上喂他。黄亚香呆瞪瞪地望着大头阿鬼,一副游离的神情。她发现自己与大头阿鬼说了一宿话,却没有他们今天要的答案。她错过了最佳时机。她把事情搞砸了。她感到满腹沮丧。她准备离开时,大头阿鬼却对她说:“你不要走。”
他说:“你帮她一起,给我洗个澡吧。”
黄亚香点点头。她走出卧室,早已候在客厅里的人迅速朝她围拢来,他们兴奋地压低嗓门,哑哑地问她怎么样?黄亚香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朝他们嘘了一声。但他们还是低声问:“问出来了吗?”黄亚香只顾自己走到院子里,朝他们招招手,同样压低嗓子道:“再说吧。爷爷要洗澡,你们都出去,不要让他看见。”她去卫生间将热水器打开,往浴缸里放水,看水放得差不多了才回到卧室;胖女人左手臂上搭着浴巾,见她来了就轻轻地掀开被子,去抱大头阿鬼。他不要她抱。黄亚香忙说:“阿姨,让我来。”她右手托在大头阿鬼腋下,左手托着双腿,轻轻地抱起他。胖女人走在前面,黄亚香跟在后面。她们到了卫生间,胖女人放好方凳,黄亚香把大头阿鬼放在方凳上;胖女人扶着他,黄亚香给他脱衣服。那真叫一个瘦呀!什么叫骨瘦如柴?这就是。他细胳膊细腿,碰碰就怕断的,脱得黄亚香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俩人轻轻地将他扛入浴缸中。大头阿鬼在热水中泡了很久,胖女人又在浴缸里放了只小凳,扶他坐下,黄亚香用香皂从上到下细细地打搓了一遍,才让他泡在水中。大头阿鬼闭着双眼,一脸很享受的样子;但他呼吸急促,浑身颤抖,很显然,这番折腾已经令他筋疲力尽了。沐浴后,黄亚香给他裹紧了浴巾,抱回卧室。
大头阿鬼对黄亚香说:“你去把我准备的衣服拿来。”并告诉她确切的地方。她从衣柜里找出那套黑色绸缎衣,顿时一愣,双手都有些抖了。衣服上都是铜钱图案。俩人给他穿上衣服,他说还有鞋子。黄亚香又给他穿上圆口布鞋。他才满意地躺在床上。他说有点饿了,想喝一碗粥汤。黄亚香连忙说我去。黄亚香再次被大家围住了。但她还是摇摇头。他们很失望,尤其是吴爱和吴财,都吵着要闯进去;但被吴君阻止了,她说再等等,再等等。
黄亚香熬了锅粥,熬得稠稠的,又磕了两只鸡蛋,只取蛋清,撒了几颗盐,然后用粥汤冲了一碗,端进去喂大头阿鬼;大头阿鬼把一碗粥汤都喝了,微笑地朝她点点头。黄亚香问他还要吗?他摇摇头,叫胖女人把碗拿出去;胖女人一出卧室,大头阿鬼就对黄亚香说:“你去门口头那条河浜的桥上,往我家里看,就能看到的。”黄亚香站着不动,大头阿鬼说:“去吧,我有些睏了,想睡一会儿。”黄亚香轻轻地走出卧室,朝大家招招手,大家就一伙笼地跟她出去。
他们来到门口头那条河浜的桥上,使劲地往家里看,他们看到院子围墙、大门、二楼以上的阳台、屋檐和屋顶……每个人看到的地方都不同,他们顾不得与人交流,就急匆匆地跑向自己认定的目标,但这些地方,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根本找不出可以藏钱的地方。大家忙碌了好一阵子,最后集中在院子里,感觉到又一次被老死尸耍了,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发狠诅咒,有的催黄亚香快去问问看,老死尸说能看到的地方到底在哪儿?黄亚香回身进了卧室。
卧室里静悄悄的,胖女人枯坐在床前,像坐在灵床前一般。
她说:“老先生已经走了。”
“呀?”黄亚香一下子僵硬了。
说起来,大头阿鬼还是我奶奶的亲哥哥——我奶奶就这么个亲哥哥,跟我们算得上是至亲了,但我们和大头阿鬼及其全家关系疏远,从不来往;这个我就不用多说了,大家心里清楚。不过,死者为大,既然那边来报丧了,我是免不了要替已故的我奶奶这一脉,送上一只花圈,并参加他的葬礼。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那边。
像这样的葬礼,我倒还是头次碰到,大头阿鬼是挺在灵堂里,但灵床边竟没有一个哭的人,只有灵堂外收丧礼的桌上,放着一只录音机;有客人来了,收丧礼的吴财按下录音机的某个按钮,放一段不知请谁哭唱的段子,“好人啊,我的好人啊!……亲爹啊,我的亲爹啊!……”声音倒是蛮响亮的,但没有一点人情味儿,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等客人行完礼,再按下某个按钮,录音机里的哭唱声戛然而止。我不痛不痒地东站站、西站站,冷眼观察这些龟孙子们;他们都鬼撮撮的,像在秘密策划什么阴谋,涌来涌去,几个人一旦扎成堆儿,就交头接耳;到处都是隐隐约约、但含糊不清的营营声,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结满了大头阿鬼生前独自居住的楼房里。我知道他们在忙什么。我猜想大头阿鬼的丧礼一结束,他们就会把这幢楼整个地拆了。他们会这么做的。他们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找出来的。
不过,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头阿鬼的身后竟会如此凄凉。我觉得大家都高看他了。他是谁?大头阿鬼呀!难道他会不知道自己身后会如此凄凉吗?他若不知道,那他就算不得是大头阿鬼了;他若知道,又怎么不把身后事安排妥当呢?正当我在那儿疑惑不解、颇有些郁闷时,就见院子里的人纷纷赶出去,在院子与门口头那条河浜之间的水泥道上奔跑,哇哇地尖叫,叫声惊恐得像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我出去一瞧,不知从哪儿来了三辆大车,第一辆是大客,跳下来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大概是那方面的领班吧,一下车就冲人指手划脚的。接着是身穿镶金丝带袈裟的和尚,一个个肥头大耳,锃亮的头上戒疤赫然,显然是某个寺院的正宗和尚;我数了数,一共十三个,人人手持大串佛珠,肩上背着装有经文和法器的黄色布袋,慈眉善目,微笑地朝围观的人群鞠躬施礼后,缓缓走进院子。第二辆依旧是大客,先下来八个中年妇女,清一色服装,衣着得体,她们跟在和尚后面,也缓缓地走进院子;接着是八个中年男人,他们下车后就去第三辆车上搬东西。第三辆是卡车,卡车上装满了花圈和花篮,以及大厨使用的厨具,和各种山珍海味、荤蔬果品。看热闹的人都惊呆了,包括我在内。
大家都愣在那儿,神经还没有拐过弯来。就在这个时候,灵堂里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声,八个中年妇女齐刷刷地坐在灵床两边,你抢我夺地哭唱起来;紧接着,十三个和尚也开工了,他们焚香点蜡,敲响法器,绵绵的诵经声如潮而生……花圈花篮从门前一路排到村头,白纸黑字的挽联在秋风中飘扬;院子里搭起了大灶,大厨指挥着手下,杀甲鱼、杀黄鳝、杀鸡杀鸭;剥墨鱼、剥笋、剥这剥边,蹄髈已炖在锅里……大头阿鬼的身后终于热闹了,而且热闹到了沸点。
中年男人叼着中华烟,站在院子中央叫,声音尖得像只老先鸡:“是吴老先生的家属,请站到这边来,从大到小排好队,等会儿听从无灯大师指使……”吴君和吴财他们自觉地排到他跟前,但吴爱和大儿媳妇他们却无动于衷,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吴爱骂老死尸个畜生,这得花多少钱呀?中年男人犀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高声问:“还有人吗?”他说:“还有吗?赶紧过来,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是怎么做小辈的?”
突然,院外又传来不同寻常的叫声,一个穿西装的中年女人,胸口别着块金属牌子,折射着刺眼的阳光,器宇轩昂地大步走进院子。这女人又是谁呀?大家屏住了呼吸,就连呼吸那点力气都用在眼睛上了,只见她来到大头阿鬼的灵牌前,焚香磕头,虔诚地祭拜之后,转身向大家高声道:“我是浙江援手律师事务所的杨律师,受吴老先生的委托……”
人群突然就乱了。这是谁也意想不到的事。另外,有人终于认出她来,她不就是当年那个带小女孩租住在这儿的年轻女人吗?只不过比那时胖了点,脸也圆了点,但鼻梁与右眼角之间那颗黑痣还在,也大了点;不是她还会是谁呀?想不到她竟是个律师,还受大头阿鬼的委托,这算是哪门子事呀?吴爱和大儿媳妇他们慌忙地从人群中钻出来,插到吴君和吴财他们中间;一个个都心揪得紧紧的,脸色急白,浑身颤抖,就像悬挂在悬崖峭壁上的失足者;发现自己死死拽住的那棵小树的根在松动,泥石噼哩啪啦地从峭壁上爆下来。杨律师打开黑色公文包,取出文件,清了清嗓子说:“我先点一下名。我报到名字请回答‘到’。”她接着报道:“吴君?”“到。”“吴子家属?”“到。”“吴爱?”“到。”“吴财?”“到。”“吴取?”“到。”“好,大家都到齐了,”她提了下嗓门大声道,“下面,我宣读吴老先生的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