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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脐环

2015-04-13池上

文学港 2015年3期
关键词:阿玲阿梅大虾

池上

银脐环

池上

我就知道他没看上我。我和阿玲站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门口,屋外的热气几乎要将我蒸融。旅馆外墙上安装得毫无规律可言的无数空调挂机正在发出巨大的轰鸣,这种轰鸣穿透我的耳膜,令我更加厌恶眼下的处境。这时,我看到了他,一个背着学生包的高个男人向我们走来,男人的脸稍显成熟,长得有点像二十年前红透大江南北的《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尽管他那稍显成熟的脸同他的学生包很不搭调。我朝阿玲努了努嘴,意思是,他,我看上了。阿玲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她根本就没看上。

男人很快就走到了我们面前,他打量了我们一眼,这种打量就好像是刚学习走路的羊羔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一步。他大概拿不准我们的身份,游荡了一圈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阿玲身上。阿玲穿着件紧身衣,原本就很丰满的胸部很好地凸显了出来,紧身衣和超短裙间,一个银脐环正泛着白光。我讨厌阿玲的这种装扮,她这样就像是满大街地向人宣告:我是妓女。我的前男友曾告诉过我,男人总能在大堆女人中一眼分辨出谁是妓女。妓女是有特定的气质的,比如厚脂粉,比如浓烈的香水,又比如穿着高跟鞋,在密集的人流中扭动她肥厚的胯部。

但那个银脐环例外,我喜欢阿玲的银脐环,阿玲的银脐环就像是天然长在她身上的一样。脐环比戒指略小一点,很普通的那种,但仔细看,能看到宽宽的圆圈外侧镶着几颗假钻,类似于某个弧形。我曾不止一次对阿玲说过,我喜欢她的银脐环。阿玲听了,总是一笑置之,阿玲说因为脐环在她身上才好看。我想阿玲的话是有道理的。阿玲不像其他妓女,除了那该死的装束。不,阿玲就是穿着紧身衣、超短裙,招摇地在街上招揽生意,她也不像其他妓女。

男人的目光在阿玲的脸上逗留了一会,终于抽离开去。我看到他重新耸了耸肩上的包裹,转身朝旅馆内走去,这使我十分沮丧。你可以想象在这样酷热的日子里,站立一整晚却一无所获的心情,更何况,我对那男人有好感。但我并不打算因此而赶上去同他打招呼,很明显,他更喜欢阿玲。我想,与其死皮赖脸地和他同床,不如找个更喜欢我的。

我以为事情就此结束。没想到就在男人快要踏进旅馆门口前,阿玲叫住了他。要不要一起玩玩,阿玲说。男人调转头来,身子却仍僵在那里,看得出来他有些犹豫。一起玩玩么,又没什么要紧。阿玲又朝他说了一遍,用的是那种很嗲的声音。男人终于跨出一步,又一步,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到我们跟前。男人又回来了,对此我并不开心,因为男人是被阿玲叫回来的。而且阿玲这样一叫,无异于是在告诉男人,我们是妓女。我白了阿玲一眼,我真搞不懂她在想什么,通常情况下,阿玲只对那些她喜欢的类型感兴趣,而她刚刚还和我表示她看不上他。阿玲像是没看到我白眼似的,同男人攀谈起来。阿玲问男人是不是打算住在这间旅馆里,男人说是。阿玲又让男人先放好东西,再一道出去玩。男人说好,马上就钻进了那家不算太旧的旅馆。

男人一走,阿玲就对我说,你刚才的白眼我都看见了,我可是为你才叫住他的,你不是喜欢他吗?阿玲说着,用手当扇子朝脸上扇了几下。阿玲那得意样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我对她说,我不喜欢这男人了。真的?阿玲把眼睛瞪得老大,那我就不客气了啊。见我不说话,又赶忙把手塞我胳肢窝里,我开玩笑的,我怎么会抢你的生意呢!她搔得我的胳肢窝直痒痒,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虽是如此,我仍是生气,我对阿玲说,你等着,他进去就不出来了。阿玲却似乎很有信心,她盯了旅馆一会,说,他会出来的。

果然,阿玲说中了。十来分钟后,男人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他告诉我们,一切都已置办妥当,只差上哪儿玩。阿玲的意思是去人多的地方,人多嘛,热闹。男人也说好,我想他大概也怕出乱子。就在几个月前,我那个叫阿茜的姐妹因为卖淫兼行窃被逮捕了。是集团作案,她只负责将嫖客骗上床,其他人则趁着她同嫖客做爱时窃取财物。阿茜怎么入的伙,我无从知晓,自从春香阁发生了那起事件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男人同阿玲很快挑选好了玩乐的场地,闹市口的一家大型游艺厅。我不喜欢游艺厅,特别是眼下,夏日干热且缺乏流通的空气与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使我的大脑处于一种急遽缺氧的状态。我的正前方是一大排电子竞技类的游戏,一个剪着莫西干头的男孩在一台机器前推动控制杆,并不断地按着右边的红色按钮。他在玩一种叫《三国志》的游戏,这种游戏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他按得极快,每按一下,身体就跟着移动起来。慢慢地,他移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索性半站着拍打起机器来。屏幕上方,张飞正用头飞快地撞击敌方,使出了一记漂亮的连环拳。

等我把视线转移回来,阿玲他们已经买好了游戏币。一共五十个,阿玲说着摆弄起手里的游戏币来,她把其中一个抛至空中,再伸手去接,活像个小孩。男人则站在她身后,眼睛跟着阿玲手中的游戏币上上下下转个不停。突然,他的眼珠子定在了那里,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阿玲把游戏币稳稳地捏在了手心。想看我跳舞吗?阿玲把那个攥有游戏币的拳头放在男人摊开的手掌上,松开,就当是谢谢你请我们玩。阿玲说着,斜侧过脸,冲我笑了下。我不由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阿玲怎么可能因为五十块钱就去恭维男人?我知道一些人,比如有个绰号叫“大虾”的男人就在阿玲身上花了不少钱,可阿玲也没给他好脸色看。阿玲就是这样的人,她喜欢谁就喜欢谁,不喜欢谁就不喜欢谁,阿玲不会因为自己是妓女就去讨好别人,阿玲不像妓女。

跳舞机在我们的左前方,我们穿过一排排林立的游戏机器,到达两台跳舞机前。其中一台上,某个女人正在前后左右地跳动着,动作很是娴熟,但她只是一个跳舞的机器。阿玲翻开皮包,拿出一片口香糖,含在嘴里,又嚼动了几下。看我的!她把皮包递给我,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笑靥。妒意便一下子窜上了心头,我忽然意识到从头到尾,阿玲都只是对着他笑。那种笑,干净而自然,完全不同于过去我们所熟悉的谄媚,妓女是不该有这种笑的。还未等我从这种情绪中剥离出来,阿玲已经跃上了跳舞机,像某只在林间轻盈跃动的麋鹿。然后,她跳了段舞,那段至今只要我一想起便出现在我眼前的梦魇般的舞。

她那疯狂摆动的头上,长发正肆意地飘甩开来,连同她挥舞的手臂、扭动的臀部,宛若行云流水一般。我从未见过谁可以将狂热和随性如此完美地融合,一瞬间,竟以为是错觉。再一看,她微睁的双眼已经全然闭合,看上去更像是一场纯享受的盛宴。我终于相信,她是特别的,她的灵动足以操控任何机器,乃至任何人。我们都被阿玲的舞蹈所折服了,待我们回过神来,才惊觉周围俨然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人流从跳舞机前一直延至游艺厅中央的服务台。先前在边上跳舞的女孩子从跳舞机上走了下来,她在人群中停留了会,讪讪地走开了。

现在,跳舞机上只有阿玲一人在舞动了。骚动声、起哄声包笼着我们,我看到无数充斥着情欲的眼在阿玲身上游移,它们经过她那饱满的、高高耸起的胸部直达她黑色蕾丝内裤下尽情实施着蛊惑的私处。我冲她大叫起来,下来!快点下来!喧哗声湮没了我的叫声。我站在拥堵的人群中,周围满是汗液、脚气同各种油腻的气味。阿玲却还在那跳着,她像某根上了发条的钟摆,连同她那个亮闪闪的银脐环不停地晃动。

阿玲——我又冲着她喊了一次,并挥动起手臂。这回,她看到了。但她却把脸朝向另一边,愈加起劲地扭胯、摆臀。后方的一阵骚动将我挤到了跳舞机前,我差点就被推倒在阿玲脚下。我好容易站稳脚跟,看到阿玲还在那跳着,边跳还边朝我做了个鬼脸。这使我生起气来,我想把她从跳舞机上拽下,就此结束我们一天的行程。但男人却抢先一步,赶在我之前抓住了她。

我还没跳够呢。等我在游艺厅门口追上阿玲,她正试图从男人的拖拽中抽出身来。你都跳出汗了。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张纸巾,递给了她。我就喜欢这样,这样才带劲。阿玲嘴上虽是抱怨,一只手却接过了纸巾。接下来去哪儿?她边擦拭边说,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我说随便,男人也没有异议。那就去香积寺路吧。阿玲提议道,那儿摊位多,我知道有家叫老王烧烤的就特别好吃。

香积寺路就在游艺厅附近,走过去顶多四五百米。走了一半,阿玲突然说她肚子疼。我们刚经过的地方倒是有个公厕,阿玲说她要回去,叫我们先去买,她一会就赶过来。阿玲一个人,又这身打扮,我有些不放心,还是一起回去吧?没想到阿玲却笑话起我来,阿紫,我们什么人啊,碰上了,大不了给他个八折。她笑得肚子更痛了,索性用手捂住肚子,半蹲下来。这样的阿玲叫我愈加不放心,可阿玲却固执地说她没事,她就是希望一到老王烧烤,就立马能吃到烤出油来的鸡翅同玉米。阿玲还说,老王烧烤有种特殊的酱料,一定要把这种酱料涂在玉米上,才特别香。阿玲都这么说了,我只好继续前往香积寺路。但男人却说,他要留下来看着阿玲,万一她身体仍不适,也好有人照应。男人的话令我十分难堪,我不可能硬拉着他同我一道去。所以,我只好看着他扶起阿玲,装作满不在乎地调头走掉。

七八分钟后,我顺利到达了老王烧烤。我挑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点好了鸡翅和玉米,还要了一瓶大瓶装的冰雪碧。我忽然想到他们可能不会回来了,但我仍把鸡翅同玉米放到炭火上烧烤,等到黄澄澄的汁液从玉米上冒出来时,又往上面涂了阿玲说的那种特殊的酱料。浓郁的香气即刻包裹了四周,但这却丝毫引起不了我的一丁点儿食欲,我往杯子里倒上雪碧,喝干,再倒上,再喝干。直到我把一大瓶的冰雪碧都喝完了,他们仍没有出现。手表上的指针显示现在是晚上九点,自我们分开已过了近两个小时,我问老板要了个袋子,把鸡翅和玉米装进去,我想或许晚上回去看电视的时候会用得着。

待我回到出租屋,阿玲却已经在了,她的高跟鞋乱糟糟地搁在鞋柜外头,边上还有双大码球鞋。是那个男人的球鞋!阿玲的房门被锁上了,从里面不时传来啪嗒啪嗒声。这声音我太熟悉了,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断不会相信阿玲竟会如此轻易地把这个男人带回家。过去,我们曾并肩出入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旅馆、酒店,甚至于有一次我还去了某个男人的家,那是他在仓州暂时的巢穴,几星期后,他搬走了,去了另一座城市。怎么玩都可以,但带男人回家是禁忌,正如我叫阿紫,她叫阿玲,我们需要一张面具,切切实实保护我们的面具。

愤怒、被背叛的滋味灼烧着我。我打开电视机,在阿玲房门口坐下。电视机里,从足球联赛现场传来的浪鼓般的呐喊、评论员雄鸭子似的嗓音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大脑神经。我想到那不过是个才刚认识的男人,况且还是个我先看上的男人,她怎么可以如此不要脸地从我手中抢走,并把这个男人带回家?又一阵啪嗒声,极有节奏,像是在和着电视的节拍。他妈的!我骂了声,把电视机的音量调至最大,啪嗒声总算被覆盖住了,但仅仅只是一会。没过多久,那声音愈演愈烈,而阿玲的房间终于在无尽的啪嗒声中变成了一只不停摇摆的小船。

沮丧感攫住了我,我呆坐了会,决定关掉电视,回屋睡觉。可就在这时,阿玲的房门开了,阿玲探出了半个身子,不好意思,能不能把电视机声音关小点?透过半掩的房门,我看到阿玲及肩以下的部位被一条床单胡乱地裹着,乱蓬蓬的头发下,她的脸微微发红。不行,我还没看完!我边说边把先前袋子里的玉米拿出来,玉米上的酱料早就染开了,鸡翅上、袋子里到处都是。我也不管,拿起来就吃,我突然发觉自己肚子饿了,人也不难受了,一想到我确实影响到了他们,巨大的快感便迅速传遍了我的全身。就小点声嘛,阿紫。阿玲的话使我更加生气,我想到如果阿玲就今天的所作所为同我道个歉,我或许就原谅她了,可是她没有,她同我说话也只是不想我影响她继续做爱。我没有理睬她,自顾自地继续吃着玉米,她盯了我一会儿,终于气鼓鼓地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一早,等我从床上爬起,阿玲已经站在我房门口了。阿紫,她叫住我,我们谈谈好么?谈什么?我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朝卫生间走去。等等——阿玲跑过来拦住我。这时,我听到了一股巨大的冲水声。然后,门开了,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脸湿漉漉的,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痉挛的荷尔蒙气味。你怎么还没走?他经过我边上时,我故意装出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愣了下,随即应道,我就走了。果然,几分钟后,我听到了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男人走后,我们之前的谈话又重新摆了上来。阿紫,我们谈谈么,她的眼神近乎哀求。好吧,我说。我倒想听听她将如何忏悔和这个男人在我眼皮底下风流快活。然而,阿玲说出来的却是,阿紫,我想让他在这儿住一阵子。你疯了吧!他会给房钱的,反正他没地方住,把钱给旅馆还不如给我们。阿玲仍不死心。不是钱的问题,他来了,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再说,你不是看不上他么?反正我们又不在这里做生意的。阿玲轻描淡写的回答,委实叫我难过。我问她,你还是那个我在春香阁里认识的阿玲吗?阿玲说当然是,说完,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玲的笑声令我想起了某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踱来踱去,百无聊赖。口袋里的钱已所剩无几,我思忖着是去某家小饭馆里当服务员,亦或是去商场外边发宣传单。我曾经碰到过一个发宣传单的女孩,她的头发向后扎起,形成了一股稀松的马尾,高高的前额下,一双眼睛里透露出的却并不似马尾般青春的神情。她把一张宣传单硬塞到我手中,进去看看吧,现在是半价促销。我瞄了眼宣传单,宣传单上巨大的减价字样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面积,标语下各种家用电器像螳螂般盘踞在那里。我把单子还给她,并跟她解释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她急了,嚷嚷起来,你就当行行好吧,拿着又不会少块肉……后来我知道,做这门行当的诀窍就在于把宣传单发完,人家看或不看都不是重点,发完就算是你的本事。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做服务员,服务员只要不停地端盘子、上菜、擦桌子,即便没有客人也不打紧。我在街上走了大半天,也没瞧见哪家饭馆需要招聘服务员。天渐渐暗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阿玲,她穿着一件吊带衫,吊带衫把她的乳沟都勾勒了出来,乳沟很深很深,两个奶子像成熟的稻穗般略微垂下来。这种微垂并不影响到她整体的美观,反而让人觉得她是过于丰满的缘故。她坐在一扇粉红的玻璃门后嗑瓜子,掉落了一地的瓜子壳旁,几个女人正在打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加入她们,反正她就那么一直嗑瓜子。她站起来扫瓜子壳时,我注意到她肚脐上扣着个银白色的脐环。

我到现在都深信这就是命运。我像匹归巢的小马般跳跃着穿过马路,走进那家叫春香阁的按摩店。同老板娘谈好后,我在阿玲边上坐下。阿玲的头始终不曾抬起,她在看一本叫《读者》的杂志,直到我把头凑近,她才斜了斜脸,问道,新来的?我说是,我叫阿紫。她说她叫阿玲,王字旁的玲。

春香阁的日子单调而乏味,通常客人会进来点一到两个小时的按摩。这种按摩很简单,我到春香阁的第二天就会了,即等客人一躺下,就在他们的颈上、背上随意地摩挲,无须使力,也不用掌握任何技巧。这种按摩的关键在于,用不了多久,那些或粗糙或光滑的手便会伸进我们敞开的衣领,而我们则彻底沦为被抚摸的对象。当然,如果客人喜欢,还可另加服务,服务的名目五花八门,但无论哪一种,于我都毫无意义。余下的时间里,我几乎都和阿玲在一起。阿玲从不打牌,我曾问她为什么。她笑笑,不喜欢。阿玲也很少同其他人打交道,她总是一个人嗑瓜子、一个人看书,又或者一个人哼歌。阿玲是特别的,特别得同整间春香阁格格不入,尽管女人们也会趁着打牌的空隙过来抓几把瓜子,但这并不能算作交集。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样的理由能让这样一个女人同这个行业挂上钩,可阿玲却只说了几句话,便轻易地带过了。

阿玲说她家原来是开公司的,上大学时,光是她每个月的生活费就有一万多。只可惜大三那年,她爸的公司破产,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抵了债,她的生活费也一下缩水到了几百。这样的落差,谁受得了?阿玲摊了摊手,说,我就想能有份半工半读的工作,不太累也能赚到较多的钱。所以,你就到这儿来了?不,阿玲纠正道,一开始是跟个老头,他给我租了间公寓,每个月还给我四五千块的零花钱。后来呢?后来——后来觉得老对着一个人挺没意思的,就出来干了,谁晓得店里会那么脏,还那么乱!不过——要是再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恐怕还是会出来。阿玲叹了口气,我这人,可不愿成天生活在那老头的眼皮底下。那店里的客人你就受得了?这不是后来才知道的嘛,她把两只手摆成兰花指的形状,哼起小曲来,“一入红门深似海——”阿玲唱的是电视剧《桃花扇》里李香君哼唱的调子。

我到现在都深信这就是命运。我像匹归巢的小马般跳跃着穿过马路,走进那家叫春香阁的按摩店。

我才不信阿玲说的,阿玲肚子上的银脐环就是最好的证明。我曾听阿玲讲过她是怎么穿这个脐环的。当时,她没打麻醉,硬是让那个美容店的老板给穿过去了。阿玲讲的时候,很是自豪,但直觉告诉我,阿玲隐忍的背后必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伤痛,这种伤痛很可能和她做这行有关,痛到要让阿玲不打麻醉便去穿脐环。

那么,你呢?又为什么干这行?阿玲问我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粉红色的玻璃门后面。边上,由凳子拼搭成的方桌旁,几个女人正在打牌,她们嘴里发出的“炸弹”、“司令”不时传进我的耳朵。记忆就在这时排山倒海般向我袭来,我想起了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无尽的雨从天上落下,像帘子似的,怎么也撕扯不断。我站在某条空荡荡的、沾满湿气的大街上,脚下是被积水填满的黄兮兮的水洼。我的鞋子被一小部分的水浸湿了,粘滞的束缚包裹了整个脚底。我提起脚,努力朝前走去,前方,透着粉红色光的按摩店里,坐着某个着有吊带衫的女人,吊带衫使得她的乳沟更深了,就像个无底的沟壑。我还想起,在春香阁上班后的一周,我在隔壁的小饭馆里看到的那张招聘启事,偌大的“服务员”三个字在白色的纸张上格外扎眼。看什么呢?当时,阿玲就站在我边上。没什么,我背转过脸来对她说。

此刻,无数个回忆无比清晰地在我的脑内集结成网,使我更加确信,我就是看到那张纸,也未必会去做服务员。是的,阿玲就像块吸铁石,是阿玲把我吸进春香阁的。但我不可能这样同阿玲讲,我同阿玲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我过去有个男朋友,我们前后共交往了五年。但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对我没感觉了。为什么没感觉了呢?我死命地纠缠,直到他告诉我,我做爱的时候,就像只翻着白肚皮的死青蛙。死青蛙是不会动的,当然也就不能带给他任何激情。你说这理由好笑不好笑?我尽量做出轻松状,继续往下说。很久以后,我在一家宾馆门口碰到了他,他的胳膊被一双涂满鸡血红指甲的手死死缠绕着。直至他们走得很远,我仍能嗅到空气中掺杂的浓艳而低俗的香水味。这以后,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我想或许他是对的,我,必须得做出些改变。

就是这样?末了,阿玲问。就是这样,我故意把后面的音拖得老长,你信不?信!为什么不信?阿玲的回答反倒叫我疑惑起来。没什么好奇怪的,阿玲又强调了一遍,做这行稀奇古怪的理由多的是。阿梅,你知道的,阿玲说着用手指了指在那边打牌的一个胖女人,她还说她是黄国强的情妇,被抛弃了,才来的这里。黄国强我是知道的,他是我们这里首屈一指的富豪,只是这个阿梅,我又瞄了她一眼,她脖子上的褶皱一圈又一圈,两只眼睛上挂着怎么也遮不住的黑眼圈,天生的一副倒霉相,所以来找她的男人越来越少。还有她,阿玲又把手指向阿梅对面的女孩,(她叫阿茜,身材很是瘦小,我一直怀疑她是未成年),她还同我说她是来体验生活的,你信不?阿玲说完撇了下嘴,露出一丝坏笑。

我和阿玲在春香阁总共呆了一年零七个月。在这一年零七个月里,我和阿玲一起嗑瓜子、一起看书,当然也少不了接客。做得多了,什么样的客人都有,老的、少的、胖的、瘦的,只要他们喜欢,我们就得提供服务。我还记得,我刚到春香阁后的一个晚上,店里来了个男人。是个驼背,自肩部以下的部分骤然凸起,像是某块平地上陡然增添的土坡,黑黄的脸上,一对狭长的眼睛特别引人注意。眼睛呈月牙型,左右两边的眼球分别向中间靠拢,剩余的部分就越发显出斑白来。唉,是个斗鸡眼呢。阿梅嘟囔了声,她还想说点什么,男人却已经朝我们走来了。男人把手伸进上衣胸口的口袋,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就你吧,男人指了指阿玲。按摩,还是?阿玲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颤,然而她还是从沙发上爬起,穿好拖鞋后,跟着男人进了包厢。

亏得她吃得消,那种男人……阿玲才刚走,阿梅就等不及地说道。阿梅的脸摆出一副夸张的惊恐状,两只手叉在胸前。啧啧啧,你没看他那个驼背,换做是我,早就推掉了。是么?旁边几个女人继续打起牌来,话语中带着不屑。当然是咯,阿梅努力把身子往她们身边挪近了些,我这人,就是再没客人,也不能接那种生意啊。见女人们不吭声,阿梅又继续说道,那不是在坑自己么,为那点钱,让那种怪东西在你身上磨过来又擦过去,啧——阿梅的话终于招致了女人们的反应,快别说了,阿梅,没看到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啊。就是啊,再说下去,我梦里都要做到那个驼背了。她们的语气里无不带着笑意。

在她们尖细的、仿若一捏便会被揉碎的笑声里,只我一人,被遗落了。我独个儿坐在粉红色的玻璃门后的沙发上,腮帮子因为气愤、屈辱而变得鼓鼓的。我想大声打断她们,告诉她们,阿玲根本不是那样的人。阿玲她就是被那驼背压着,也是阿玲,顶顶美的阿玲。然而,我的喉咙口却像是被堵住了,被分泌出的无数唾液聚拢在那里,既下不去也上不来。

笑声,越来越多的笑声仍在继续着,我的愤慨、悲伤、失落乃至绝望都显得如此无关紧要。我,只是我,一个新来的、无足轻重的妓女。

滞涨感便似开了闸的水库般从眼部深处传递开来,怎么也止不住。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阿玲出来了,阿玲的衣领被拉开了一角,露出粉红色的胸罩来。阿玲后边,驼背正疾步朝门口走来,他的嘴角向上咧起,叫你们老板娘来,快叫你们老板娘来,我倒是要问问看你们还做不做生意了!不止是我,整个春香阁顿时惊呆了,我看到打牌的几个女人慌忙放下手里的牌,转到里头去叫老板娘。

老板娘很快来了,怎么回事啊?老板娘的整张脸上都堆着笑,一只手轻巧地搭在了驼背的肩上。你问她?驼背的口气明显缓了下来,但提到阿玲时仍不解恨。阿玲,你倒是快说啊。阿玲也不应声,她的目光既不仰视也不俯视,反正就是直挺挺地看着前方粉红色的玻璃门。你看看,看看,驼背不依不饶,你们这的小姐把自己当什么了,有这么伺候人的么?阿玲!老板娘从驼背身边走开,还不快跟客人赔不是?我不想做这单生意了,阿玲的眼睛并不看老板娘,还是愣愣地直视前方,而且刚才我也跟他说了,可他就是不答应。这可由不得你!我看到老板娘在阿玲的手臂上使力扭了下,阿玲的手抖动了下,但她却并未吭声。你都看到了,像这样的女人,怎么好当小姐?驼背看了看阿玲娘,又把头转向老板娘。真不好意思,这死丫头,我回头一定好好教训,要不,今天我请客,先给您点个别的?老板娘瞪了眼边上的女人,阿梅啊、阿茜啊全都挤了上去,阿梅显得最为高兴,老板、老板的叫个不停。然而,驼背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我还就不要别人了,末了,驼背像是和阿玲杠上了,他忿忿地甩下一句话,我就不信做小姐的,还有这么金贵的。

等驼背折回包厢,阿玲仍立在原地。老板娘就站在阿玲对面,她把一只手肘搁在墙壁上,重重地敲了下墙壁,从墙壁上发出的实墩墩的咚咚声就立刻传遍了整个客厅。怎么了?几天不教训,老毛病又犯了?阿玲并不说话,整个身子跟钉在那里似的。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想干了。老板娘说着,打开了那扇粉红色的玻璃门。屋外,亮得有些发白的太阳悬在上头,显得很不真实。在那刺眼的光亮下,几个行人正从我们跟前缓缓经过。那是几个年轻小伙子,看上去顶多也就二十来岁,他们快要越过店面时,眼里尽是好奇。走,赶紧走!老板娘索性吼了起来,我这儿可不供闲人。早就失却了耐心的女人们,个个摆出一副慵懒的表情,只有阿茜扯了扯阿玲僵持的手,意思是,赶快进包厢去,进了包厢就没事了。

我没有起身去拉阿玲,停在阿玲脸上不曾转移的视线使我再次确信,无论阿玲怎么做,阿玲都是阿玲。我甚至还想到,如果阿玲就此离开,那么,我也一定会尾随她,义无返顾地。阿玲的步子又挪了一丁点,我,我刚才真的不大舒服。阿玲嘴上虽还在逞强,但显然已软了下来。我不管你舒不舒服,你要么把屁股擦干净,要么就给我走人。我看到阿玲咬了下自己的嘴唇皮,是那种狠了心地撕咬,我的心一下就沉下去了,我有预感,阿玲要进去了。果然,阿玲朝包厢处瞪了眼,终于迈开了步子,她的背影给我一种错觉,我觉得她更像是某个奔赴刑场的烈士,只不过那个刑场满是高耸的驼背、半白的斗鸡眼以及阿梅无止尽的聒噪。别以为挑三拣四就能抬高自己的身价,阿梅故意朝向包厢那头,并说得很大声,不就是个鸡么,有什么好拽的!阿梅的嗓门愈来愈大,在她类似胜利的凯歌声中,我的内心被巨大的哀恸洗劫一空,我突然发觉我情愿阿玲走掉的。至少,那样的阿玲,才像是真的阿玲。

等驼背男人再次从包厢里出来时,天早就黑了。此刻,女人们或真或假的尖叫声、男人们粗犷的呼吸声、木板床发出的夸张的嘎吱声连同撒落了一地的无人问津的扑克牌、吃了一半便扔在一旁的方便面构成了如此鲜活的春香阁。我站在客厅和包厢之间的连接口,身体因先前的客人稍有些不适,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他——那个驼背朝我走来。他走得极其板正,几乎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由地板传来的他的脚掌的重量,他走过我边上时,我甚至看到他那对斗鸡眼中流露出的特有的轻蔑。

他妈的混球!我暗骂着跑向阿玲的包厢。包厢门早开了,铺了席子的木板床边被揉成团的纸巾和不大点的脸盆紧挨在一起,盆里的水溅了出来,在盆子周围形成了一片水渍,整个包厢里所能看到的不过如此。阿玲就蹲在床沿下,一双手紧紧怀抱着半屈起的腿。阿玲。我叫了她一声。哦,是阿紫啊。阿玲抬起头来,朝我笑了笑。她的脸煞白煞白,使她的笑容更多了一丝凄惨的意味。你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去跟老板娘说。阿玲却从后边把我拉住了,我没事,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可是……别可是了,再怎么说我也比你早来两年,对吧?阿玲扶住墙,站起身,朝门外走去。我紧跟在她后边,看着她进了厕所,又把门反锁上。然后,我听到了流水声,类似某种啜泣,透过薄薄的木板门填充至我的耳朵,这种声音令我联想到那个高高凸起的背脊、可怖的斗鸡眼、那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男人。

一阵急促的踢踏声,由远及近,带着尖利感朝我袭来。我松开下意识摸紧脖子的手,看到阿茜正喘着粗气站在我面前。你怎么还杵在这儿?阿茜带着些愠怒,还有阿玲呢?客人都在外头等着了,老板娘叫你们赶紧过去。可是……我把头转向厕所,从厕所里传来的哗哗声较之前轻了许多,但仍在继续。她又想不通了啊。阿茜叹了口气,冷不丁地冒出句话来,其实,她也好,我们也好,都没必要那么难过的。阿茜瘦弱的、稚嫩的脸上显出与之不太相符的冷漠的神情来。一时间,我找不出否定亦或赞同的话语来,只能望着阿茜,听她继续讲下去。对于我们而言,只要灯一关,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统统一个样。所以,不像妓女的妓女注定是要吃苦头的。阿茜把手按在厕所木门上,重重地敲击起来,阿茜就像个毫不徇私情的拳击手,在她的手下,那些敲击声就犹如密集的子弹头轻而易举地击透了木门,流水声被覆盖了。几分钟后,厕所门开了,阿玲从里面走了出来,阿玲的脸上少许沾了些水珠,但大部分已经干了。她将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很好看的笑脸来。是要干活了吗?阿玲说。

秋天很快来临了。

那是我在春香阁的第二个秋天,同过去的任何一个初秋一样,干热而无力。仓州少有的大块发了蓝的天空上,太阳远远地透着月晕般的本白,这种白令人联想到医院的墙壁又或者是白床单。店门口,枝干交错的梧桐树上,数以万计的蝉正在声嘶力竭地叫着,梧桐叶子已经略微开始转黄,但其程度还不足以让人感到夏季的衰竭。太阳漏过宽大的、掌形的树叶间的缝隙在地面上形成无数个透亮的、晃动的圆点,晕眩而迷离。

我们都坐在门厅里,从玻璃门往外望去,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偶有几个男人路过,也只是瞥我们一眼,便转瞬走过。店内,一个客人也没有。空调被老板娘关掉了,只一架老式的电风扇被放在门厅中央,呼呼扇着热气。阿玲穿着件棉麻的连衣裙,裙子的领口很大,一直深到乳沟,阿茜则仅套了件汗衫,汗衫不大,才到腰部,底下黑色的三角内裤就完完全全地暴露了出来。阿茜也不管,她把两条腿架在一条矮凳上,纤细的手上捏着一把扑克牌。阿茜边上,顺时针数过去分别是阿梅、春婷和几天前刚来的晓莉。春婷算得上是店里的元老了,她呆的时间比阿玲还长,只见她把四张K整整齐齐地摊在方桌上,“炸弹——”晓莉啊、阿梅啊便都懊丧起来。她妈的!阿梅还顺带着骂了声。她们玩的是种叫“双扣”的游戏,春婷、晓莉一组,阿茜和阿梅为另一组,看哪组先把牌脱手就算是赢,再根据是双扣还是单扣算钱。

我还记得玻璃移门被拉开的那一刹那,她们正玩在兴头上。先前集结在屋外的蝉叫声像是集体摇起了拨浪鼓,一浪盖过一浪,层层叠叠地扑了进来。我在孩童时代就曾听人说过,蝉的鸣叫实际上是一曲集体的挽歌,这么一想,某种不祥的预兆便蹿了上来。蝉叫得更起劲了,像是垂死前的奋力一搏,我压下了眉头,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男人个子还算高,戴一顶土黄色的太阳帽,帽沿很宽,遮挡住了他的一整块脸,我只能瞥见他那鲶鱼似的向上翻起的厚嘴唇小心地蠕动着。

是头一次来我们店里吧?老板娘轻笑着,绕到电风扇跟前,按了下转向的开关。先前摇晃着脑袋的电风扇立刻停了下来,略显生分地对准了男人。男人贴在胸脯前满是汗迹的绿汗衫便被吹开了,一褶一褶的,原本紧缩的下颚也因此松弛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就此而开口。一回生二回熟嘛!老板娘很是殷勤,想要点什么服务,我们这里的小姐技术很不错的。男人的头稍稍抬起,往我们身上转了一圈,但我很怀疑隔着那宽大的帽沿,他是否能看清。随便给我弄个吧。男人终于开了腔,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沮丧,那声音经过风扇里三片高速旋转的钢片,再折回来,带着磁性的、嗡嗡的回声。

通常这种情况下,总有几个人会站起来,再由老板娘指派最终的人选。但那天,我们都像约好了似的,一齐按捺着不动。直觉告诉我们,这是种顶难对付的男人,想要从他的口袋里多掏出一个子,简直比登天还难。春婷、阿茜把手捂在嘴巴前,不停地打着哈欠,示意她们昨晚干得很晚,而阿玲索性别过了脸,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但既是生意,总得有人做,眼下,老板娘的目光直落在了我身上。我把脸对准男人,毫无疑问,他肯定不是条大鱼,但就其本身(高个、不胖也不瘦)而言,还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只是,他那张被帽沿遮住的脸……我把双手撑在沙发上,打算一跃而起,就在这时,我看到阿梅也站了起来。阿梅把手上的一把牌反扔在方桌上,牌一下就乱了,无数纵横交错的蓝线条组成了庞大而凌乱的图案。不玩了,不玩了!阿梅伸出她那过于丰腴的手,套在男人的胳膊上,顺着阿梅的牵引,男人像一只温顺的绵羊跟进了包厢。

阿梅都这么做了,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同她抢。我的双手重新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两腿则盘曲着,尽量使自己保持最舒服的姿态。桌牌那边,少了一个人的牌没法再继续下去。阿茜和晓莉开始玩起了手机,春婷则用手一张张地翻看阿梅扔在桌上的牌。3点、7点……春婷一边翻一边说。末了,她把牌统统收拢到一起,对阿茜说,你看,全他妈的小牌,这婊子,怪不得开溜得那么快。你还不知道她啊,阿茜抬了抬眼皮说,你能从她身上挖下点钱来就是你的本事了,再说了,难得有个客人,她还不饿虎扑羊?又几个男人陆续进了春香阁,谈话便就此打住,我们各自接了客人,只是阿茜突然说她头晕,被留在了门厅。

谁都没有想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阿梅。等警察在春香阁外拉起好长好长的警戒线时,天早就黑了。我们都蹲在门厅里,背对大门,一字排开。店外,蓝的、红的不断变换的警车灯照着粉红色的玻璃门,也照着那些布满新鲜神色的大人、孩子的脸,喧闹声充斥着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动物园里某只被围观的动物。某个温软的东西碰到了我的手肘,我低过头,原来是阿茜,阿茜的食指竖立着,小心地指着走廊的方向。包厢深处,两个警察正一前一后地从里面出来,警察的手上抬着样肥大的、滞重的东西,不用说,我也知道是什么。在白得有些惊悚的裹尸布的掩盖下,阿梅就像条圆润的毛毛虫穿过粉红色的玻璃门、拥堵的人群,塞至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上。紧接着,我们也被叫到站起来,一个贴着一个,像阿梅那样,走过粉红色的玻璃门和拥堵得有些过分的人群,最后爬上另一辆相对狭小的警车。我的左边是老板娘,从坐上车子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过春香阁。透过蓝灰的玻璃窗,我看到最外头的那道卷闸门被拉上了,两条白纸像狗皮膏药似的贴在上头,形成了一个难看的叉形。我的右边,阿玲细长的手托着下巴,我想伸过手去握住它,但我忍住了,一个长有青春痘的女警正对着我而坐,她的眼睛直视过来,越过了我的头顶。

约摸过了半个钟头,我们终于到达了派出所,春婷、阿玲、我、阿茜、老板娘分别由刚才的女警领着,先后进到一间审问室里。审问室有些黑,一个瘦弱的、看上去顶多二十来岁的警察示意我坐下。等我在凳子上坐好,才发现原来角落里还有个人站着。人影很快向我挪来,并坐在先前那个瘦弱警察的旁边。叫什么名字?眼前这个更为老成的男人不时地挠着他富有特征的头皮,靠近前脑的部分头发已经全掉了,在灯光的反射下呈现出水洼地般的亮泽。阿紫。我是说,你的真名。沈佳萍。我看到那个瘦弱的男人飞快地用笔记录着,笔擦过的地方发出轻微的刷刷声。沈——佳——萍,秃头把身体稍稍前倾了些,问道,你和死者李玉梅认识多久了?一年多了。我说,我这才晓得原来阿梅真的就叫阿梅。

说说你所知道的整个过程吧。好,我吞了下口水说,一开始,店里没有客人,阿梅她们都在打牌。有哪些人?秃头打断我道。春婷、阿茜,还有晓莉。知道她们的全名吗?不知道,我摇了摇头,继续往下说,她们打了会儿,那个男人就进来了,他大概有个1米75,头上还戴着顶土黄色的帽子。你还记不记得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的嘴唇挺厚的,我说。其他呢?没有了。好吧,秃头吐了口气,朝后仰了仰身子,说说你们是怎么发现死者的。当时已经是傍晚了,我们都准备好去吃晚饭。晓莉说她要到外面吃炒粉干,还问我们要不要捎带点。我们都说要,然后不知道是谁说起了阿梅,阿梅怎么还没出来?因为阿梅是最喜欢吃炒粉干的。再后来的,你们都看到了。我把头朝向天花板,尽量不让自己拼凑出记忆的零散碎片:积攒着饱和状液体的黑红、黏稠的地面、浸染上血渍而混浊不堪的劣质的玻璃烟灰缸、阿梅睁得过于大的眼睛和她眼睛下怎么也遮盖不了的、更像是黑黢黢的洞穴的黑眼圈。那时候大概是几点,秃头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应该是在六点左右。你确定?恩,因为我们通常就在那个点吃饭,后面才好接活。话刚出口,我就后悔起来,我注意到秃头停了下,目光同边上的记录那个对接了几秒,才接下去问话。死者和大家的关系怎么样?有没有和人结怨之类的?好像没有,我想了想说。尽管阿梅爱计较,嘴皮子死不饶人,但人都死了,我不愿再讲死人的坏话。好吧,秃头看了看我,你可以走了。我从座位上站起,随即被带了出去,我走得极快,那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待。过道上,阿茜正面对面地朝我走来,她经过我边上时,还冲我吐了下舌头。要在平时,我肯定会笑出声来,但现在,我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老板娘是最后一个被叫进去问话的,等老板娘出来后,我们一行人出了大门,谁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春婷一直不停地抱怨,抱怨着男人,抱怨着命运,最后竟怨起了阿梅。春婷说,阿梅就是个晦气鬼,是阿梅把晦气传染给我们的。春婷后边的老板娘则缄默着,尽管如此,我们都晓得春香阁回不去了,连同我的、她的、她的、她的,所有的东西,都被封锁在了那间屋子里。眼下,最最紧要的是解决睡的问题,晓莉的意思是去宾馆,但这个提议立马就被阿茜否决了,阿茜说,都大半夜了还去宾馆,光想想都亏。我和阿玲都表示同意,就在这时,先前一言不发的老板娘忽地插了进来,老板娘说,去春香阁吧。我们都没有应声,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春婷的脸上掠过了不快,很快又消失了,但她亦没有反驳,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后头。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聚合。我们都坐在春香阁外的台阶上,水泥地上凉飕飕的硬实感一直从臀部传到了腰部、头部。我们的背部是贴有封条的卷闸门,卷闸门已经锈迹斑斑了,相比之下,那白色的封条就显得越加簇新。我们就这样一直坐着,各自把头埋进屈起的膝盖上。时间与我们仿佛停滞了,我们都不晓得过了多久,直到阿玲问我,天快亮了吧。我往店门口望去,除了被昏暗的路灯所勾勒出的梧桐树的影子,什么也没有。天空呈现出一种藏青色的色调,带着少许灰黑。我觉得黎明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永远都到不了,可是春婷却说快了,都已经凌晨三点了。春婷还说,她和晓莉要去附近的按摩店看看,也许那里会有些活可干。阿茜也说要去,只不过她去的是新区,一个离春香阁很远很远的地方。据说在那儿,一个月就能赚到这边两个月的钱,她要赚老多老多的钱!我也好,阿玲也好,都没再搭话。说实话,我的大脑还未来得及思考今后的出路,与此相反,我倒更情愿凭吊下阿梅的,那个称自己为黄国强情妇的女人,如今像被风一吹就掉落的梧桐树叶,了无声息。

在死一样寂静里,太阳渐渐升高了。先是春婷勾着晓莉的脖子离开了,接着是阿茜,阿茜背着她的小皮包,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再见,阿茜摇下车窗,不停挥动着她的双手,嵌在车窗里的阿茜看上去比平时更瘦小了,但她机器般毅然挥舞的双手让我有理由相信她是在朝着新大陆前进的,也是会赚到老多老多的钱的。承载着阿茜的出租车慢慢小下去了,最后连出租车排放的浓重尾气也消散了。这时,阿玲突然转过来对我说,阿茜好像是上了花轿,而不是去新区的那间叫“啊呀呀”的按摩店,阿茜应该上花轿。阿玲的话让我有了一丝莫名的伤感,我手里还捏着阿茜跳上车前给的纸条,上面写着“啊呀呀”按摩店的地址,阿茜说等她安顿好,一定要过去看她,或者她来看我们。但我们始终都没有去看她,她也没来看我们,我最后一次得知阿茜的消息是在三个月前,她因为卖淫并伙同他人偷窃财物被抓了。

现在,春香阁里就只剩下我、阿玲还有老板娘了。我问阿玲,我们怎么办?阿玲说,再待会吧,还不到想走的时候,阿玲说着把脸转向了店面。很难理解,阿玲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留下来的,这个包含着污浊的、可鄙的回忆之地。可老板娘却说,春香阁算是彻底完了,即使这案子破了,阿梅也不会再活过来,而那些男人也不会再踏足到重新开门的春香阁,你们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老板娘说的时候,我看到某个熟悉的人影正出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是大虾,那个常来店里找阿玲的大虾!大虾走得极快,边走还边往我们这儿张望了两眼,最后他索性跑了起来,好像他看到的不是我们,而是死掉的阿梅。

我们是在正午时分离开春香阁的。就搁在头顶上的太阳格外的好,照得柏油马路反射出白亮亮、刺眼的光来。整条路上,空荡荡的,只有我同阿玲,还有一个大行李箱。我和阿玲脚踩着十三公分的高跟鞋,高跟鞋每踏一下就会和地面发出脆生生的“嗒嗒”声来,只是这声音一经过空旷的马路,听上去就更加寂寞了。过去,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离开这鬼地方的样子,也是这样一个艳阳天,也是这样穿着高跟鞋在街上招摇地走着,只是我没想到竟会是这样。我还没攒好一笔钱,这笔钱足以让我后半辈子无虞,我亦没能钓到个金龟婿,但我深信,在春香阁的这几年可以让我胜任任何一家按摩店的工作。

此刻,每隔几百米就出现的按摩店里,女人们正从夜晚的倦怠中醒来,梳洗打扮的、嗑瓜子的、打牌的、看电视的,这场景我再熟悉不过,我有理由相信天底下的按摩店都是一个模子的。可阿玲却说,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去了,阿玲还说,她要去站街,像《魂断蓝桥》里那样站街。《魂断蓝桥》我是看过的,只是,像女主角那样站街,我倒是从没想过。我们在春香阁的时候从来不用往街上拉客,春香阁的生意向来不错,只要往沙发上一坐,自会有男人进来。站街就不同了,得使劲拉人,而且搞不好磨破嘴皮子也拉不来一单生意。况且,自从半年前局子实行严打以来,仓州城里过去恣意拉皮条的、脸贴脸抢生意的都一下子退到了按摩店、洗浴房内,就连从前拼命往红灯区兜客的三轮车都收敛了许多。据说是上供给局子的钱不够多,也有说是为了迎合上头的检查,个中原因谁也说不清楚,不管怎么样,从表面上看,仓州城安静多了。在这风头上选择去站街,我很怀疑是个馊主意。果真,等我们去去火车站门口立了一整天,连一个上钩的都没有。可阿玲却固执地扛上了,阿玲说,她就不信天底下还有男人是不偷腥的。

如果换作别人,恐怕我早和她闹掰了,这三天两头都没有客人的,哪是在做买卖嘛。可她是阿玲,顶顶特别的阿玲。更何况我晓得她的心思,她是在玩一种选择与被选择的游戏,依她的话讲,过去是男人选我们,现在总算轮到我们选男人了。阿玲的论调听上去荒诞至极,我在心底不止一次地笑话过她:从来都只有妓女被选的份,再说那些她所谓的被挑中的男人到头来还是充满了原始的冲动同罪恶感。那至少在交易开始的时候,总有点选择权吧。阿玲最后如是说。阿玲的话淡淡的,并不带有任何情感色彩。可不知怎么的,我的眼前却一下子跳出了那个长着斗鸡眼的驼背、留着老腮胡的男人,带着某种亵渎,我想我大概这辈子都留有他们的印记了。我们手头上还有些存余,足够我们挥霍上一阵子,既如此,我又何苦让阿玲失望呢?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无与伦比的时光。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租下了一间房,白天,我们多半窝在房间里睡觉,等太阳直挺挺地立在天空上头,我们才起来。等到夜晚,我们便去火车站拉客。生意极为冷清,以至于有几个晚上我们索性留在屋里看连续剧。有一回,我们还爬上了顶楼的平台,这是阿玲的主意。阿玲说,平台上凉快,而且可以看到星星。但事实上,当我们爬上平台,几乎一丝风也没有,我们所能感受到的仅仅是发了蔫儿的热气。朝整座城市的上空望去,天空被一层淡淡的橘红色的雾霭笼罩了,只有一、二颗散发着一星点儿残晕的星星。阿紫,阿玲突然转过头来问我,你看过星空吗,那种大片大片没有一点儿断层的星空?我当然看过,记忆里,老家的天空像是镶有蓝黑色绒边的巨大白黄钻块,根本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星星。哗哗乱流的小溪,呱呱乱叫的青蛙,像是断了翅膀的萤火虫,背着那点星亮,乱飞一气……

我没有回答她,就像几个月前的某个中午,我、阿玲、阿茜和晓莉挤坐在春香阁角落边的沙发上,倚在另一侧,半睁半睡的是那个现今已经死去的阿梅。阿茜正嗑着瓜子,突然,她停下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们有多久没回家了?我们都愣了下,继而就像没听到似的。晓莉说她要去睡个回笼觉,起身就走了。我和阿玲仍坐在沙发上,阿玲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我想我的应该也是。我想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甚至连电话也很少打了。我最近的一次电话是在过春节的时候,我对电话那头的母亲说,自己找到一份不错的活儿,钱马上就会寄过去。

那个夜晚是我们那段生活中唯一的不快,但即便是这样的不快,也不过像个隐匿的黑点,在我们各自的心中游荡。我想,如果可以选择,我是宁愿一辈子这样过下去的。可生活还在继续。我和阿玲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活了,手头的钱虽还勉强够用,但一直这样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终于,在仓州过分萧肃的深冬时节,阿玲给了自己一记巴掌。

那是个老头。他从火车站门口出来时,我和阿玲手里各拿着一杯奶茶,奶茶早已凉了,但我们仍拿着,就好像它能让我们暖和一点似的。老头全身都被裹在一件深绿色军袍子里,只露出不大点的脑袋在翻毛领子外头。那是张过于苍老的脸,我真怀疑他那家伙还能不能挺起来。可阿玲却说,是个军人也不一定。阿玲说着把奶茶递给我,径直向老头走去。她跟他说了会话后,便挽起他的胳膊往边上的旅馆里走去。

现在想来,这完完全全就是命数了。是命数让阿玲向现实低头,并跌至更惨的地步。阿玲和老头走后,我仍旧站在火车站门口。我的脑海里不断跳出那个斗鸡眼的驼背,他斜睨着眼瞅阿玲,说,我就不信做小姐的,还有这么金贵的。我甚至于想,此刻在这个穿军大袍的老头的身子底下的阿玲,也一定会同我一样想起那天的斗鸡眼,还有厕所里怎么流都流不完的水。那一刻,我是情愿阿玲没有拉到这单生意的。

我还来不及思索更多,警车声便响了起来,由远及近,紧接着,一帮子黑压压的人从车上下来,又倏地冲进了旅馆。踢踏声、训斥声、女人的尖叫声旋即溜进了我的耳朵,我晓得阿玲是在劫难逃了。过去,我曾听说过被抓进局子里的女人,无外乎是被审查、拘留,再就是交钱、保释。我和阿玲手头没有多少现钱,更要命的是,以阿玲的性子,怎么可能受得了那种繁复的审讯?

我在旅馆对面的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子里等了很久,期间,我不断观望着旅馆内的动静。旅馆的大门始终紧闭着,没有人进去,亦没有人出来。这种平静的前奏更加令我不安,我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想象着一伙人从里面被带出来,一律被捂着脸,衣衫不整。之后的情况证明我只猜对了一半,旅馆的门被撞开了,一次接着一次,大批的警察(只有警察)从旅馆内撤离了出来,又火速地上了警车。在警车越来越弱的呼啸声中,阿玲像一只蝴蝶,娉婷地走了过来。阿玲的头发看上去乱糟糟的,但她却摆了摆手对我说,走,喝酒去。顺着她摇摆的手,我看到那是几张旧沓沓的一百块。

那天晚上,我忘记我们共喝了多少瓶啤酒。最开始,是阿玲嚷着要庆祝她劫后余生。我这才知道,原来这家旅馆的李老板和局子里的人认识的,他手底下就有十来个小姐,因此这次扫黄行动颇有点大水冲了龙王庙的味道。阿玲说的时候,我并未感到多少吃惊,要晓得,光是仓州城里大大小小的按摩店就不下几千家,若是没个打点,又怎么可能做好生意?叫我吃惊的倒是另一桩,阿玲告诉我,她已经同意加入到李老板的门下。四六分成,他六,我们四,有客人的时候他会短信联系我们。阿玲说得很是轻巧,一杯啤酒也随即下了肚。我却在这种轻快的语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我竭力搜索,想找出这样做有失妥当的一个理由。结果当然是徒劳。我们已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更何况,如果没有李老板,阿玲此刻就只能待在拘留所里等候保释。为我们重获工作,干杯。阿玲说着,将手中新满上的啤酒饮尽了。我把啤酒杯搁到一边,索性直接拿起酒瓶来。酒杯和酒瓶一经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来。阿玲又把酒满上,等活少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带酒去拉客的。她举起杯子的时候,一个不当心,杯中的酒便泼洒到了桌面上。我很想问问阿玲,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清醒?但我始终都没有问出口,我只是一瓶一瓶地喝着酒,酒把我们都灌醉了。

再后来,连我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上的床。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只觉得浑身发烫。我和阿玲都脱了个精光,我们像两条被扒了鳞片的鱼,赤条条地拥在一起。阿玲的皮肤很柔滑,是很有弹性的那种。顺着她紧致的腹部,能摸到一个硬的、冰冷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她的银脐环,从未离身。阿玲却突然问起我来,阿紫,你晓不晓得这是谁送给我的?我当然不知道。哼。阿玲却大笑起来。在她时断时续的叙述中,我大概知道了,这个银脐环原本并不是脐环,而是一枚戒指,是一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送给她的。那个时候,男人还不能称之为男人,顶多也就是个男孩,他们一起从老家来仓州打工时,他说好这辈子都会好好照顾她。结果呢?阿玲哽咽了。故事到了这里,再追问下去已然没了意义。我头一次觉得阿茜也许是对的,不像妓女的妓女注定是要吃苦头的。

现在,我独自一人立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前。这家叫阿翔客栈的旅馆距离李老板的旅馆大约有四百来米路,再过去就是一个死弄堂,因此比较僻静。自从在李老板手下做了后,我和阿玲发现,几乎每个月里总有那么几天是没有客人的。这个时候,我们就跑到阿翔客栈门口招揽生意。生意自然不太好,有一单没一单的,但阿玲却很快活。阿玲总说,就当玩玩嘛,反正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成问题。我知道她还在做她那个不切实际的梦,她不说,我也就不点破她。我更担心的是万一被李老板发现,我们就得重新考虑生计上的问题。阿翔客栈就是这个时候进入到我们的生活的,首先就像我之前提到的,这家旅馆的位置比较偏僻,因而不太容易被其他几家旅馆里的人发现。再就是,来这家旅馆的大多是图便宜的学生、打工者一类的人,阿玲尤其喜欢那些学生,或者说是那些看起来像学生的男人,我因而常笑话她是老牛吃嫩草,阿玲却说不是。阿玲的意思是,学生总干净些。

那些学生样的男人却并不领情。很多次,我和阿玲在路上朝他们招手,他们都跟没看见似的,有的还转头避开。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阿玲总能自我解嘲,阿玲说,这就对了,学生就该是这样子的。也有少许上钩的,亦不过是露水情缘,天一亮,大家就各奔东西。我们早就习惯了那两根平行线式的遇见、交合,再若两根平行线式的分离,我以为阿玲应该比我更深谙此道的。但事实却是,几天前的晚上,就在这里,阿玲抢走了那个我先看上的长相成熟的男人,还把他带回了家。

过去,我曾欣赏着阿玲的这份执拗,执拗地做着梦,执拗地想要改变不可改变的规则。我深信正是阿玲的这种特殊,才令我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她。但如今,我却感到了莫名的恐慌,我无法想象在没有阿玲的日子里,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接客,一个人对着冷冰冰的房间,而阿玲却同那个男人快乐地享受着爱情,哪怕只是短暂的、火花般的爱情。我想,我是嫉妒阿玲了,也嫉妒她那该死的爱情。

眼下,我独自一人站在阿翔客栈门口。我穿着件吊带衫,下边是条牛仔热裤,吊带衫和热裤间暴露出一大片糙米色的皮肤来。我的皮肤没有阿玲那样白,我也没有那个耀眼的银脐环,但我觉得自己就是阿玲了。我在旅馆前站了大约半个小时,我看到了一个男人朝我走来。他很高,差不多有一米八的样子,高高的前额上有一对特别浓密的眉毛。总之,不算太坏也不算太好。他渐渐向我逼近了,并从头到脚扫视了我一遍。有兴趣一起玩玩吗?四目相对后,我向他提议,好啊,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整个人趁势向我靠拢。我没料到他竟回答得那么爽快,因而平添了一层低廉的味道。我想我就是那时候开始起的后悔。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快谈好了价钱,朝身后的旅馆走去。

那是次相当不愉快的交易。在男人迅速脱掉衣物,钻进浴室后,我的耳边响起的不是浴室里滴滴答答的淋水声,而是某种清脆的、带有质感的声音,叮当,叮当。那是我和阿玲喝醉酒的那次,我触摸着她柔嫩的肌肤,用手指敲弹她的银脐环发出的响声。我还想起我头一次见阿玲的时候,她坐在春香阁粉红色的玻璃门后嗑瓜子,她穿着一件吊带衫,吊带衫把她的乳沟都勾勒了出来。我必须承认,自己是完完全全被阿玲弄疯了。

等男人从浴室里出来,我还是一副老样子,既不脱衣服,也没有任何其他行动。他不解地望着我,直至我告诉他,我不干了,钱我倒是可以多给他些。他的嘴张大成了个“O”字型。我则趁机快速地从房间里退出来,并开始奔跑,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想见阿玲,想快点见到阿玲。我要告诉她,去他妈的男人,男人是世界上最最不可信的动物。我还要告诉她,只要她愿意,我们可以做点别的营生的,收银员啦,发传单啦,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这样的日子,难道不好吗?

事实和我想象的相去甚远。当我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小跑到我们租住的房屋时,阿玲并不在客厅,只有洗手间的灯亮着。阿涛,给我拿块香皂来,里面的用完了。是阿玲的声音。男人从阿玲的房间里出来了,他换了身运动服,看上去就像个大学生。我装作没见到他似的,从他跟前晃过去,不一会儿,他大概找不到香皂,只好向我走来。你知道香皂在哪吗?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令我联想到他俩在房里干的好事。我打算闭口不说,然而阿玲的声音再次响起,阿紫,你回来了么,你告诉他香皂在哪好吗。阿玲的话不由得叫我气愤起来,她完全可以叫我拿的,现在却还要我辗转交给男人,什么意思嘛!

我气鼓鼓地站在原地,感到自己被轻视了。阿玲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阿紫。我走进阿玲的卧室,从抽屉里拿了块香皂给他。他一把接过,就拖着拖鞋往洗手间走去。我看到他开了洗手间的门,又关上了,很长一阵子他都没从里面出来。要知道,过去,阿玲曾同我一起在那间狭小的洗手间里互相替对方搓背。阿玲的背很长,单靠她自己的手根本无法触及全部。沿着长长的背下来便是收紧的腰,不大深的股沟就在紧实的两臀间。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叫那个男人看去了。

嫉妒、愤怒充斥着我,但我还不想就此表露于他们面前。我找了张报纸,放在膝盖上,装出在看的样子。我当然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期间,我不断地盘算他们什么时候出来,他们出来后我又该做什么?可是,还没等我想好,他们就出来了,阿玲裹着件浴袍,淡淡地说了句,你今天回来很早么。不等我回答,她又打开了自己的房门,那个男人则像只哈巴狗似的跟在她后面。门被关上了,我突然意识到,我连和阿玲谈谈的机会也没有了。我气急败坏起来,索性站到她房间门口,喊道,阿玲,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阿玲到底还是出来了,她不满地说,什么事啊,明天再说不行吗?

阿玲的回答让我很失望,我听到男人隔着房间在叫阿玲快点回去。他妈的,他有什么资格叫阿玲回去。我问阿玲,知不知道把不明底细的男人随便带回来是很危险的。这回阿玲倒是解释地很仔细,阿玲说,男人并不复杂,叫阿涛,身份证她都看过了。身份证也可以造假的。阿玲却并不理会我,她径自讲述着阿涛的身世:阿涛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一直以来他都跟随父亲生活在另一座城市。前不久,他父亲患上了不治之症,因此他就来投奔在仓州的母亲。才几天的时间,阿玲好像把他祖宗八辈子都摸透了似的,这使得我愈加不悦。那你呢?以后打算怎么办?什么怎么办?阿玲还在同我打太极。你不用生活了呀,李老板那儿,你都好几天没接活了。果然,我一语戳中了她的要害,阿玲推脱说困了,转身朝房间走去。阿玲,你可要想清楚啊!冲着她的背影,我叫道,你大概忘了你那个银脐环吧。阿玲终于停了下来,她扭过头来,阿紫,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没想得那么长远。我注意到阿玲说的时候,抿了下嘴唇。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阿玲已经出门了。我能听到男人拖着鞋子在洗手间里走来走去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开了,男人出了洗手间,又进了阿玲的房间。

此刻,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那个男人。我找来一件半透明的丝质睡裙,穿上,又随意将头发挽了个发髻,并抹上玫瑰香型的香水。浓烈的香水味很快发散开来,我壮了壮胆,朝阿玲的房间走去。透过半开的门,我看到男人正斜坐在床上看着电视,他的侧面其实比正面更好看,是那种成熟却不失青春的味道。这使得我有些难过,说心里话,我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在他和阿玲好上前。但现在,我更恨他,恨他看不上我,也恨他夺走了我的阿玲。我小步走到他跟前,立定,我想和你说说阿玲的事。他像是吃了一惊,但还是把目光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穿着条丝质的半透明睡裙,这种半透明睡裙无疑将我的曲线很好地勾勒出来——我相信,只要是男人,不可能不动心的。

我开始挪近他,朝他的身子靠去,我的一只手绕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在在他头颈处、肩部乃至胸前任意地搓揉。然而他却将身子往后倒去。你不是说要和我谈阿玲的事情吗?他问道。他的话令我有些不爽,我压着性子,俯下头去,将嘴贴近他的耳朵。我轻舐他的右耳,不断呼出热气,并腾出一只手来摸索他的最孱弱的部位。我会让你舒服的,我轻声说道。我很清楚,只要成功激起男人的情欲,后续就不成问题。我想象着我同他赤露露地在这张曾经只隶属于他和阿玲的床上,紧紧地交缠、融合,并彻底暴露于阿玲面前。然后,我和阿玲会痛快地哭上一回,又或者一起去喝酒,任由酒气弥漫至我们全身,再相拥入眠。我会触摸她柔软的肌肤,并告诉她,男人都他妈是混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然而,男人却把我推开了,他在和我距离一定的地方重新坐好,看我。都找上妓女了,还装什么装?我的自尊心不允许就这样收场。他还是看我,眼神中并不带有猥亵的成分,这反倒使我不寒而栗起来。你,不是阿玲最要好的朋友吗?半晌,男人说道。我能感到我的牙齿不小心咬到了舌尖,疼痛感席卷了我。我忽然意识到,一旦男人把刚才发生的事如数告诉阿玲,我就真的完了。

看来阿玲没看错你啊,关键时刻还是把持住了么。我掸了掸有些凌乱的衣角,在床榻边坐下。他有些莫名地望着我,一时间无法确定我是何用意。这样正中我的下怀。我暗自窃喜,继续说道,如你所说,我和阿玲是最好的朋友,正因为如此,才不能眼巴巴看她往火坑里跳呀。你什么意思?他有些愠怒。我不是信不过你,但事实摆在那里,你对阿玲又了解多少?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过去又干过什么……我晓得的。男人说。你知道?我不由得笑出声来,你不会因为才跟她认识几天,和她睡了几天觉,就自认为什么都清楚了吧?就拿我们过去在按摩店里的来说吧,你晓得我们每天的工作量是多少吗?这下,他终于没接话,而是直愣愣地看着我。最多的时候,是这个数。我把两只摊开的手掌摆在他面前。你想想,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除却每个月的大姨妈,每天就有那么多人在我们身上翻来覆去,这样的情况,你清楚吗?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两边的腮帮子似乎也陷了下去,但却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很长一阵的沉默后,他说道,这些,我认识她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的了。男人的回答几近叫我抓狂。就算你不在乎,你能保证你身边的人不在乎吗?我不会告诉他们的。你当然不会,我恨恨地盯着他,可是你怎么能保证别人不知道呢?指不定哪天,你和阿玲在路上走着,迎面就碰上了她的老相好,到时候,你还能说自己不在乎吗?

他终于缄默了。好吧,我转而用一种较为缓和的语气说下去。撇开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们又有什么打算呢?你不会是让阿玲去做什么服务员之类的吧?或者你打算一辈子养着她?我看到他的下颚动了下,我……他嗫嚅着。看来,你并不清楚我们这一行啊。白天,我们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到了晚上,我们只要把男人服侍舒坦了,随便一笔小费都够我们好几天开销了,其他工作又怎么好相提并论呢?看他没有反驳,我接着道,你可能会想,你可以养着阿玲呀?但你有没有想过,阿玲过惯了花钱大手大脚的生活,一天两天,你们还如胶似漆,日子一久,你难免会觉得她不会过日子。你甚至于还会想起那些男人来。所有你看过的、摸过的,他们都比你早一步体味,你得到的无非是别人早就玩剩下的。你难道就不嫉妒?不愤恨?

男人的神色有些迷离了。我还想再说下去,门却开了,阿玲拎着两大包塑料袋站在房间门口,透过她的目光,我看到自己穿着一件半透明的丝质睡裙坐在她的床上,床的另一头是那个叫阿涛的男人。阿玲应该说点什么的,但她什么也没说。阿玲只是把塑料袋里的零食一样一样地拿出来,问道,你们要来点吃的吗?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那事以后,阿玲照旧同我说话,开玩笑,去超市时还会给我捎带生活必需品,我甚至于想,阿涛没有把我勾引他的事告诉她。可阿玲越是正常,我的内心就越是不安。我是希冀阿玲来兴师问罪的,至少那样我就可以申辩,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她,我是怕她上当受骗才出此下策。可是阿玲没有,因此我也就无从辩解。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个月,终于,阿玲告诉我,她要走了。什么时候?我问她。下月初,阿玲补充道,是去城西,阿涛已经在那找到了工作,这样上下班方便点。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觉得胸口被某种东西硬生生地扎了进去,透不过气来,我很想问阿玲,一定要走吗?这个男人就这么值得你托付吗?但我比谁都更清楚,我是留不住阿玲了,我只好装出很自然的样子来,对她说,恭喜你咯。阿玲没有做声,我不知道她的沉默是否也代表着她有那么一丁点的难过。阿紫,我还会回来看你的。这回,轮到我默然了,做我们这一行的,一旦金盆洗手,即便两人过去的交情再深,遇上了也绝不会再相认。阿紫。阿玲又唤了我一声,她的眼神如此真诚,使得我不忍心戳穿她。

不管我愿意与否,那个曾经被男人深深伤害的阿玲,那个曾经看不上男人的阿玲,还是要跟男人走了。阿玲开始收拾起她的行李,房间很快就显得空荡荡了。除了这段时间还需要的东西外,她把能整理的东西都装进了一只大行李箱,就是我们从春香阁里拿出来的那个。

我开始迷上了喝酒。晚上,我按着李老板的消息接客,白天醒来后,我便不停地找地儿喝。酒精使得我暂时忘记了烦恼,每每我开始有些醉时,夜生活便开始了。这样的生活好不容易挨到了月底。好几次,我在屋子里碰到了阿玲,也不说话,拿上东西就走。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再次遇见大虾,那么我是真的会把自己浸在酒坛子里,直到寂寞被浸出一个又一个的气泡,然后,我也就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了。

现在,我不得不把这个叫大虾的男人重新搬上台面。我们是在一次喝酒时偶然碰上的,他手里捏着个酒瓶,问我,你还记不记得我的?我没理他,管自己继续喝着酒。事实上,我连同他点下头的功夫都懒得花。过去,在春香阁的时候,他常叼着支香烟,赖皮赖脸地来找阿玲。阿玲,我的亲亲。每次听到他雄鸭子似的嗓音,我总是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短小,偏又是个啤酒肚,我不知道他的外号是否因此而得来。

他也不介意,干脆在我旁边坐下。我记得你的,自从你们走了,我可是很想你们呢。我也记得你的,我笑嘻嘻地回敬他,我记得阿梅死的那天,你可是跑得飞快呢!他有些尴尬,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那种事情不提也罢。他挥了挥手,道,对了,阿玲呢,她怎么没来?我突然很想刺激一下眼前的这个男人,别做梦了,我笑了起来,你喜欢的那个阿玲都要嫁人了。果然,大虾的脸色变了,他显得有些生气,你开什么玩笑!我没开玩笑,她要嫁的可是个小白脸呢。真的?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你不信?要不然,我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喝酒呢?小白脸有什么好,大虾愤愤道,说不定过不了不久,就不要她了。大虾的手却摸过来了,那不如,我们俩……去去去,我没好气地说,你的阿玲还没走呢,你就找我啦。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么,大虾也不生气,他又喝了口啤酒,要不,你帮我约约阿玲,就一次,我们怎么说也是老相好了,总得在她婚前再亲热一次啊。你以为阿玲会出来见你吗?对他我很是鄙夷。你也不想阿玲走的吧,大虾仿佛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阿紫,只要你约阿玲出来,我自有办法让阿玲回心转意。

我必须承认,大虾最后的话对我起了作用。但我还不足以相信,光凭个大虾就能搞定阿玲。但大虾却显得很有把握,大虾的意思是,先把阿玲约出来,只要他开出的条件足够丰厚,阿玲就会同意。若是不同意呢?我问道。不同意嘛,那我就直接上,等事成了,她也就没脸再和那个小白脸混了。再说,她怎么可能会不同意嘛。大虾对我的问题有些不屑,这年头,还有谁会和钱过不去?

我觉得大虾根本一点儿也不了解阿玲,以我的直觉,阿玲肯定会不同意的,那么一来,就只能走后一条路。这么一想,我总觉得有些不妥,我不知道受辱的阿玲会做出什么举动来,但我更怕阿玲真的就此离开。所以,我对大虾说,成交,但事成之后,千万不能把我供出来。那是当然。大虾哈哈大笑起来,他那肥嘟嘟的啤酒肚也跟着上下翻动,一层叠着一层。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了。阿玲就在客厅,她手里拿着几张报纸,那几页纸上满满的都是密密麻麻的招工启事。阿紫,她看到我回来了,忙把报纸放下,我们姐妹好久都没有好好谈谈了。阿玲的话叫我一阵欣喜,我正苦于怎么同她开口。我说我也想和她谈谈,毕竟她没几天就要走了。阿玲显得很高兴,阿紫,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呢。怎么会呢,我看了她一眼,道,我们去江边走走吧,天气正热,江边凉快点。阿玲同意了。

江就在出租房的不远处,我们沿着江边走去,一路上,阿玲告诉我,她打算去应聘超市的收银员。你肯定没问题的。我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大虾有没有准备妥当?自己又该如何脱身?

我们很快就到了江堤岸旁的小树林里,这是片不大的树林,高大的梧桐树和其他树种种植在两旁,只在中间留有一条狭小的过道。果真如大虾所说,这个地方人少,树又密,行事比较方便。我们在小树林里走了一段路,我对阿玲说,我得去趟厕所,让她在这里先等我。阿玲说好。我当然不是真的去厕所,和阿玲分别后,我躲在离她一段距离的一棵树干后,偷偷看她。

阿玲仍站在原地。大虾来了,大虾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他穿了件宽松的衬衫,这件衬衫使得他的啤酒肚看上去没那么明显了。但阿玲却被吓了一大跳,我看到阿玲急急地掉转头,打算往回走。大虾则忙不迭地在追她,与其说是追,更不如说是拦,大虾的手臂撑开了,他就用那个撑得很开很开的手臂堵在了阿玲前头。再后来,阿玲和大虾扭打起来,在地上滚做了一团,阿玲的衣领被扯开了个口子,露出了一大片白皙的皮肤。阿玲叫了起来,阿玲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乱窜的音符,在小树林的上方跳跃。我还听到大虾雄鸭子的嗓音陡然响起,大虾骂的是,他奶奶的,不就是个婊子么,装什么装。大虾就这么一直骂骂咧咧,好像他在做那种事的时候,这种骂声可以很好地烘托气氛。

我当然想象得到所有的场景,我之前就说过,阿玲不可能为了那点所谓的酬劳就和大虾相好。所以,我可以忍受大虾撕扯阿玲的衣服,也可以忍受大虾留有胡子渣的嘴肆意地亲吻阿玲的肌肤,我甚至也能忍受阿玲那在小树林上方不断跳跃的尖叫声。但有一点,却叫我难以忍受——不就是个婊子么,装什么装——大虾没完没了的谩骂令我浑身发颤起来。

我从一根树上折了根粗树枝,跑到大虾后边。我对大虾说,你给我闪开。大虾正在扒阿玲的裤子,他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看我。你疯啦?他又去扒阿玲的裤子。你再动,我就打下来了。大虾这才意识到,我是玩真的。大虾从阿玲身上爬起来,转而向我走来。臭婊子,想多管闲事是吧?我已经报警了,我拿起手机在他跟前晃了两下,你有种就别跑。大虾怀疑地望了我一会,终于,他调转身子,朝小树林的另一边走去。你们给我等着,他吼道。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了林子中。

阿玲却并没有起来,她就那么一直坐着。我们走吧,我伸手想要拉阿玲。我不走,我还要等警察来。那是我骗他的,我根本没打电话。我知道,阿玲突然抬头看我,大虾是你叫来的吧。阿玲的神情中夹着怨意。还有,阿玲又说,我去买东西的那天,你是在勾引阿涛吧?事已至此,辩解已无任何意义,于是,我对阿玲说,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问我呢?

阿玲站起来了,提起衣服的一角,露出白皙的、平坦的小腹来。在那个小腹中央是那个我再清楚不过的银脐环,它还是那么精致,那么耀眼。忽地,阿玲把那个银脐环取了下来,交到了我的手上。阿紫,这个就当是我和阿涛欠你的。但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阿玲说。

尾声

阿玲走的那天,天空下起了一场绵长的、密集的秋雨。我站在出租房的窗口,看雨水从空中倾倒下来,模糊了我的双眼。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汽中,我没有看到阿玲,也没有看到她的那个大行李箱。一切,就好像是在做梦,但阿玲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她曾经住过的空旷的房间。

我曾一度打算将那件房间出租,这样一来,我便可以另外获得一笔房租,而且也不至于太过孤单。可问题是,我到哪里去找像阿玲这样的人呢?我想,阿玲的确是走了,可她于我却更特别了。所以,阿玲的房间依旧空着。有时,我会趁空档进去,在地板上坐一会,阿玲好像就坐在我旁边,阿玲说,阿紫,我们去站街好不好?有时,阿玲则像躺在我边上,阿玲的皮肤很柔滑,就像条光溜溜的白条鱼。

只有银脐环还提醒着我,阿玲真的不在了。银脐环,准确地说,已不是银脐环了,它成了一枚戒指,被戴在我的小指上。阿玲走后的第二天,我试图将它戴上,才发觉除了小指,其他的手指都与之不相吻合。我的手太大了。很久以前,我曾听人说起过,将戒指戴在小指上是代表着独身。这样一想,未免更觉凄凉。

大约这样过了五个来月,阿玲居然回来了。阿玲是拖着那个大行李箱回来的,还是我们从春香阁带走的那个。阿玲回来后,只是象征性地问了句,阿紫,我回来了,房间你没租给别人吧?房间当然还跟原来一样,可我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阿玲把行李搬进了那间房,然后,在房门口等她。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回来?是和阿涛吵架了才回来的吗?还是,她把这儿当作了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等阿玲真的出来了,我问出口的却是,打算在这儿住多久?不走了。阿玲边说着边拉过我的手来,陪我去喝一杯吧。

我们点了一整箱的啤酒。为我重新变成单身干杯。阿玲说着一饮而尽。为我们两姐妹重出江湖干杯。阿玲说着又一饮而尽。为今天不醉不归,干杯!阿玲总能找出各种理由,我们就这样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后来,阿玲找不出理由了,她想了想,说,管他妈的什么理由,想喝就喝个够。阿玲的话令我大笑起来,我说喝酒怎么能不唱歌呢。阿玲说,就是。我们唱起歌来,我们唱的是李克勤的《红日》。“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激情澎湃的歌最后竟被我们唱成了电视剧《桃花扇》里李香君唱的调调。

阿玲笑起来,阿玲笑得花枝乱颤。她对我说道,阿紫,你都唱跑调了。有你这样唱歌的么。我也大笑起来,明明是你自己唱错的,我不过是跟在后面哼哼的。话音刚落,我能感到我的肩膀被某只手搭住了。转头一看,原来是个小混混,他的衣服上满是铆丁、链条,头发是那种顶惹眼的火红色。有没有兴趣一起玩玩?他问我们。玩玩,哈哈,阿紫,你听到没,他在找我们搭讪诶。阿玲还在笑,阿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她仍在笑。那个小混混显得很不高兴,我在问你们话呢?他的拳头已经伸过来了。阿玲也不抹那些被她笑出来的眼泪,走一边去,你没看见我俩是那种关系啊?阿玲说着,在我的嘴上亲了一下。小混混呆了一下,随即走开了。

等小混混走后,我的脑子却倏地清醒起来。我对阿玲说,你开什么玩笑?玩一下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今天还想做生意啊?我当然不想做。阿玲说她也是。阿玲突然喊了起来,阿玲喊的是,我阿玲迟早会不干的。阿玲还喊,我阿玲迟早要找个好男人嫁了,还要换个城市,换个姓名,换他妈的一整套……

这回,我的脑子不仅是清醒,而是颤栗了。我看了看表,正好是凌晨1点,此刻,大排档正迎来客流的最高峰。我仰头看天,月亮就光秃秃地停在我们上空,和大排档周围喧嚣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我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我把手摊开,摆在阿玲面前,你还记得这个银脐环吗?阿玲的脸色变得惊愕了,在清冷的月光下,阿玲的脸像是个被剥了皮的芋艿,咬一口就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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