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

这是一弯人迹罕至的湖泊，湖边生长的芦苇荡遮天蔽日。芦苇撒花时节，如雪芦花漫天飞舞，美丽异常。

湖的中央，伫立着一座小桥，桥身倒映在水中，仿佛一弯新月。谁也不知它存在了多久，谁也不知是何人何时建成，更不知它为何突兀地建在水中央。这些没有人去探究，更因为没有人来过这里。小桥全身覆盖着厚厚的青苔，桥身疯长的芦苇好似古代大将头戴的翎羽。青砖的身躯已经在岁月的流逝间斑驳、朽败，经过风刀雨剑的雕琢，状若蜂巢。风过处，声若箜篌，幽怨愀怆，绵绵不绝，引逗蛙声虫鸣应和一片。偶尔也引来一尾银鲤跃出金光粼粼的湖面，在空中划出白亮的弧线……

小桥沉静如山，纹丝不动。它很久以前就睡着了，沉沉地睡着了，眼前的一切对它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冬天下雪，春天花开一样。它太孤单了，一直以来，除了湖水和芦苇，没有谁知晓它在梦着何事何物，更无人知晓它的梦境里，沉淀着桥彩虹般的过去。小桥初建，厚重的青砖路面，黄琉璃的扶手，川流不息的人群，各种轻的重的大的小的穿鞋的赤脚的脚步从它身上热闹地走过，驴马羊猪甚至骆驼的蹄爪得得地跳跳地弹弹地踏踏地敲打着它的身体，无时无刻地让它浑身涌起舒畅和满足。可是后来的一场洪水把这些都淹没了，繁华的小镇霎时间沦为水乡泽国，所有的生命都被洪水吞噬了，孤零零地只留下这座小桥和桥永远做不完的梦。

这一年的秋天，又是芦花飞扬的季节，每一朵芦花都盘旋着小桥的一个梦。桥睡呀睡，怎么也睡不够。忽然，一个带着羽毛的东西从天而降，直接掉落在桥身疯长的厚厚的芦苇杆上，在厚厚的芦苇杆上弹了几下，又扑通一声砸在小桥的身上，把梦中的桥吓了一大跳。醒过来的小桥一看，原来是一只白色的小鸟。小鸟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小小的脑袋因纤细的脖颈无力支撑，耷拉在胸前。这是一只南飞的鸟儿，经历着长途的迁徙，又饥又渴，心力交瘁时从空中掉落下来。醒来的小桥感觉身上痒痒的很不舒服，也不满意这个无礼的家伙惊扰了自己的好梦。小桥不客气地说，喂！你是谁？怎么敢落在我的身上？小鸟颤抖着身子，说不出话来。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桥整晚都没办法进入梦乡，这个外来的家伙已经打破了它的寂静生活。

次日凌晨，当第一抹霞光出现在天际，小鸟好像缓过了神来。小鸟喝了几口水，啄了几口小虾，站在桥上梳理着羽毛，啾啾着鸣叫起来。从鸟儿的鸣叫声中可以听出小鸟很满意这里，也听出小鸟没有离开的意思。

喂，你还有完没完？快点从我身上离开！桥甚至有些恶狠狠地说。

鸟儿歪着小脑袋瞅着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现在还没有力气再飞上天空，让我在你这里休息一会儿，好吗？作为回报，我给你唱歌解闷，还给你讲有趣的故事听。

切，小桥轻蔑地笑了。就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从我身上走过的脚印比你的羽毛还要多一百倍！我不需要你的故事，你快点走开！

尽管桥的态度不好，甚至可以用恶劣来形容，但是小鸟不以为然。小鸟不觉得桥不好，相反的，小鸟对桥有一种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感觉。鸟儿有些懒懒的说：虽然你见识比我多，但是亲爱的桥，你毕竟一直在地上，而我却能飞上天空，我能看到你所不能看到的风景。

说完，鸟儿唱起了歌，清丽婉转的歌声在水面上盘旋。桥从未听过这样欢快的曲子，竟然听得入了神。

连着几天，鸟儿都给小桥唱歌解闷，还滔滔不绝地讲述很多有趣的故事。桥不知不觉地走出了梦境，开心地接纳了小鸟的馈赠。后来，小桥也打开心扉，向鸟儿讲述起自己的梦境。

哦，原来你比我还可怜呀！小鸟同情地说，一个人独自呆这么久，是够寂寞的。我也是形单影只，没有亲人。要不我不走了，留下来和你做个伴？

桥心里在笑，但没有吭声。鸟儿知道桥愿意留下自己，高兴得在桥身上蹦来跳去。

从此，小鸟和桥相依相伴。白天，鸟儿掠过水面，荡起涟漪，身后留下一串串优美动听的歌声。小桥呢，开心地看着鸟儿小巧的身影在天空中滑来滑去，仿佛是自己在飞一样。天冷了，鸟儿就钻进小桥蜂窝般的洞穴里躲避严寒，在小桥吹奏着低沉的催眠曲中酣然入梦。身体里住着小鸟，桥仿佛身上有一团燃烧的火焰，在三九寒天竟然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快乐的时光总是流失得很快，转眼几年过去了。这一天，远处隐隐传来一种奇怪的声响，似乎从天边传来，声音由远而近、由小而大，大地随之剧烈地颤抖起来。鸟儿惊慌得拍动着翅膀。桥从这似曾相识的怪声里回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灾难。

一道银白的线从地平线快速移过来，越来越近，轰响声也越来越大。一时间，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白线逐渐变成面，滔天巨浪翻滚着，互相撞击着，不可一世地席卷着所有它能触及的事物。

小桥在洪水的冲击下，像片树叶一样左摇右晃，眼看着就要倒塌。

快飞走啊！桥喘息着喊道，快……快离开我，鸟儿，我快支持不住了！

不，你要坚持住，我们不会认输的！说完，鸟儿迎着狂风暴雨，奋力扑腾着翅膀，钻进了天空。

好半天，鸟儿才飞回来，嘴里衔着一块小石头。

你怎么又回来了？桥嘶哑着声音喊道，你个傻瓜，快点走开！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精卫填海吗？鸟儿大口大口喘着气，得意地说，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的！

说完，它又冲进暴风雨的天空。几根白色的羽毛盘旋着落在小桥呜咽的身体上。

一次，二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七次，八次，九次……也不知道往返了多少次，鸟儿浑身湿透了，身上洁白的羽毛也几乎被狂风暴雨拔光了，只留下瘦弱难看的小身子。“这样不行的，你会累死的！”桥哭着说，“别管我了，你快去找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不，我不！鸟儿努力仰起疲惫的小脑袋，慢慢扇动着翅膀，又一次飞起来。一阵狂风奔袭而来，卷起鸟儿的小身子升向高空，又猛地甩下来，狠狠地砸在桥身上的石板上面。桥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恐惧和悲痛充斥着它全身每一个孔洞。但是这一切鸟儿已经听不到了，鸟儿小小的脑袋经不起这样的重击，生命的光彩一点点从它的身躯流逝，只有嘴尖的一滴血，悠悠地、悠悠地滴落下来，滴进小桥身体中最深的那个洞穴……

就在此时，“轰隆！”天崩地裂的一声响，桥倒塌了，只留下光光的半座断桥躺在水边。

……洪水过去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寂静，人迹罕至，芦苇疯长。惟独这座断桥身上，再也不曾生长一根芦苇，甚至连青苔也消失了踪影。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岁月，湖边来了一群人。他们带着帐篷，赶着牛羊来到这个水草丰茂的地方，热火朝天地盖房开田。

人们发现了水中央的断桥。

哦，这是座没用的桥，不过砖头拆了可以盖房子、垒猪圈。

于是，桥身的青砖被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拆下来，运走，垒在湖边的房舍或者猪圈上。拆着拆着，人们忽然惊叫起来，原来在断桥的中心，青砖深处，竟然有一块血红色的、像鸟形状的砖。有人拿起那块砖，断桥就“轰”的一下彻底倒塌了。

这样，断桥的故事就从此被传开了，有的说，飞鸟是桥的心，有的说，桥是飞鸟最终的归宿……

谁知道呢？

周建春，作家，现供职于襄阳晚报副刊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