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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增祥词简论

2015-06-02程翔章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5年1期

在清末民初的诗坛和词坛上,只要提到湖北的樊增祥,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樊增祥(1846—1931年),字嘉父,号云门、樊山,又号天琴,别署天琴老人,湖北恩施人。出身武官之家。幼聪慧颖悟,勤奋好学。少时即有文名。后游京师,出张之洞、李慈铭门下,得恩师指点门径,文名更盛。光绪三年(1877年)进士,累官至陕西、江宁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辛亥革命后,避居沪上,不久寓居北京,曾任参议院参政。樊氏博学强识,擅诗、词、文;犹工诗,有诗作三万余首,其中次韵、叠韵之作颇多,以对仗用事为能,在诗坛享有盛名①。著述勤奋,著作达数十种,皆收入《樊山全集》②。

樊增祥不仅是清末民初著名的诗人,也是这个时期颇有影响的词人。其师李慈铭就认为:“今世词家,独吾与子珍、云门耳。”③这一评价自然有师弟自我标榜之嫌;事实上,在近代众多的词人中,他们师弟虽也是名家,但并不是那么杰出,是很难负其自誉的。

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樊增祥收在《樊樊山诗集》(上、中、下)中的词,计有《东溪草堂词》二卷、《双红豆馆词赓》一卷、《弄珠词》一卷(见《樊山续集卷二十八·二家词赓(下)》)、《五十麝斋词赓》三卷、《樊山集外卷六(诗余)》一卷,共约780多首词。对一般的诗人或词人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数目;而对樊山来说,与其诗相比,则是一个很小的数目。也正因如此,樊山的词名一直为其诗名所掩。事实上,樊山词的成就也无法与其诗的成就相比。其师张之洞就说过:樊山的文学创作,“诗第一,文次之,词又次之”④。

樊樊山为词“始学苏(轼)、辛(弃疾)、龙洲(刘过),继乃专意南唐二主(李璟、李煜)及清真(周邦彦)、白石(姜夔)”;“五十以后,不名一家,多师为师,取屈曲尽意而止”。其词主要创作于中、晚年。尤其是晚年,樊樊山才名富有,又以清遗老寓居京师,为“楚中三老”之一,与友朋文酒唱和极盛,且又“侘傺无聊,端忧多暇”⑤,遂填了不少词。其词多绮语,引来非议颇多,有损其格。但就其词的整体创作来说,尤其是他早、中期创作的词,由于个人的为官、为学、交友以及生活经历等原因,不少赠答题咏之作,却写得清娓动人,饶有情致。请看其《满庭芳》:

明刊《薛涛集》,为乙庵题。

万里桥边,枇杷花底,闭门销尽炉香。孤鸾一世,无福学鸳鸯。十一西川节度,谁能舍、女校书郎。门前井,碧桐一树,七十五年霜。

琳琅,词半卷,元明枣本,佳语如簧。自微之吟玩,持付东阳。恨不红笺小字,桃花色,自写斜行。碑铭事,昌黎不用,还用段文昌。

乙庵即沈曾植(1851—1922年)。曾植字子培,号乙庵,又号巽斋,晚号寐叟,别署乙公。浙江嘉兴人。光绪六年(1880年)进士,历官刑部主事、郎中、安徽提学使,后署安徽布政使。清亡后以遗老自居。学识渊博,为同光体的代表诗人之一。这是樊山老人为好友沈曾植获藏的一部明刊本《薛涛集》而题赠的一首词。这本《薛涛集》现藏北京图书馆善本室。提到薛涛,学人们都熟悉,她是唐代著名歌妓,极富才艺,与刘采春、李治、鱼玄机并称为“唐朝四大女诗人”;又与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并称为“蜀中四大才女”。她与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著名诗人都有唱和。词的上阕简述薛涛生平,慨叹她一生清苦,到75岁时凄凉死去。下阕则具体描写明刊本《薛涛集》,揭示题意,进一步赞美薛涛的多才多艺。全词述事有如白描,委婉曲折,分寸亦把握颇好。再看其《齐天乐》:

己卯春初,寄子珍都门。

雕轮试碾瀛洲路,萋萋又生芳草。锦树垂灯,冰河试艇,约略春回琼岛。花砖步早,看袖拂宫黄,御烟微袅。苑柳依依,认君犹是旧时貌。

离人江上望极,倩青禽寄与,芳绪多少。解玉烟皋,传梅水驿,别是新来怀抱。风情渐老,自小别吴江,便疏歌笑。回首瑶京,碧天云缥缈。

子珍即陶方琦(1845—1884年)。方琦字子缜,一作子珍,号湘湄,一号兰当,浙江会稽(今绍兴市)人。光绪二年(1876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督学湖北、湖南,号称得士。喜书画,工诗古文词。樊、陶二人都是李慈铭的高足。光绪二年是光绪登极恩科,樊、陶二人都参加了此科会试。结果,子珍鱼跃龙门,入翰林院学习;樊山则名落孙山。他们都住在李慈铭的官邸,朝夕相处,切磋唱和,成为挚友。第二年会试,樊山终于如愿以尝,高中进士,亦入翰林院学习。于是二人关系更为密切。散馆后,两人分开,虽天各一方,却常有信函往还。此词作于光绪五年(1879年)。词中述写两人之间的深厚交谊和分开后浓烈的思念之情,委婉曲折,自然真切,不愧词场老手。又如其《金缕曲》:

为爱伯师题《秋江菱榜晚霞图》

照影情波里,映秋汀、菱花一翦,晚霞明丽。镜里春人红裳薄,刚似芙蓉并蒂。有无限、夕阳诗思。蘸取明珠多少泪,染情天、一抹鲛绡紫。浑未隔,绛河水。

潇湘旧爱牵芳芷,甚新来、凉苹罢采,玉珰双系。侧帽花间填词客,只办香吟粉醉。早料理、双鬟钗费。一舸霞川寻梦去,唤杨枝、作姊桃根妹。谁会得,五湖意。

《秋江菱榜晚霞图》乃晚清学者、文学家李慈铭所绘制。李慈铭(1830—1894年),初名模,字式侯;后改名慈铭,字爱伯,号莼客,别号孟学斋、花隐生、霞川花隐,晚号越缦老人,室名越缦堂、湖林馆、白华绛跗阁等。浙江会稽(今绍兴市)人。仕途不顺,入赀为户部郎中。生平学识渊博,通经史百家,尤长于史学、小学,工诗词、骈文,又善书画,名满朝野,被大学士周祖培、兵部尚书潘祖荫奉为上客。光绪六年(1880年)中进士,官至山西道监察御史。目睹朝政日非,不避权要,大胆抨击时政,表现出忧国忧时之心。樊山应乃师之请,为《秋江菱榜晚霞图》题写了这首词。词中摹写越缦老人徜徉山水湖林之间的意趣与生活,细腻真切,文词清丽动人,甚得乃师欢心。

其《长亭怨慢》也是为人称赞的此类词作:

题张樵野廉使《琴台秋禊图》,即送之山左。endprint

听江笛、烟中悽语,唤起汀洲,断鸿无数。渺渺晴川,暮帆摇曳、向前浦。月痕娟楚,刚照入、牙台去。除却酒樽时,只载得、焦琴玉麈。

凝伫。把山公高致,写入淡烟轻素。黄骢去也,又相送、晚枫江路。蕙带结、满握愁红,柳枝怨、明湖秋雨。算剩有琴边,一叶残云无主。

张樵野即张荫桓(1837—1900年),字皓峦,号樵野,广东南海(今佛山市)人。出身世宦之家,纳资为知县,累为朝中重臣荐举至道员,并累官至户部左侍郎。光绪十一年(1885年)后,曾两次走出国门,担任多国的出使大臣。戊戌变法期间,受命管理京师矿务、铁路总局,支持康有为变法。政变后,被慈禧太后革职,遣戍新疆,后被杀。他既是晚清有名的外交家,又是颇负文誉的文学家。工诗文,善绘画,喜收藏,同樊增祥交谊甚密。这首词就是在张荫桓即将启程赴山东就任、樊增祥前往为之送行并见其所绘《琴台秋禊图》感兴而作。词的上阕写《琴台秋禊图》,重在表达两人之间的深厚友谊;下阕写送行,重在表达离愁别绪。整首词写得委婉含蓄,情真意切;词中多处用典,却自然妥贴,了无痕迹。

樊山早年所写的一些吟咏农村景色和个人感受的词,亦颇有特色。如其《虞美人》:

余昔旅食潜江,往来于三湖四湖间者凡五六年,率常以夏令过此,则荷叶如云,朱华绮望,舟行其间,左右皆花枝萦带也。比以九月再至,风香露粉,零落俱尽,但见疏柳成行,湖水淨绿而已。抚舷怅然,遂有斯制。湖滨儿女有能歌者,固将受之云。

年年来去明湖路,打浆依花步。女郎家住水香村,一路低荷软柳似青墩。

今年重泛明湖曲,秋水莹寒玉。荷花浑不似当年,只有断桥垂柳尚依然。

樊山早年曾在潜江、江陵等地书院教书多年。这一带都是富饶的鱼米之乡。每当夏天往来其间,只见堤岸上杨柳依依,草绿花红;湖中则荷叶一望无际,清香弥漫,鸥鹭飞翔;不少渔船穿行湖中撒网捕鱼,不时传来阵阵歌声。舟行其间,颇为惬意。但多年后的深秋再来此地,岸上只有疏柳在寒风中摇曳,湖中则是一望无边的绿波,荷叶花粉早已零落。前、后相较,不禁让人感慨无端。又如其《倦寻芳》:

积雨初晴,春暄极美,独步至绿萝溪上,归赋此词。

紫桐细乳,黄鸟轻飞,春丽如画。约略溪桥,总有倩红相亚。细柳腰身轻似燕,小桃颜色娇如马。更东来,问经过多少,曲台花榭。    已负了、南园佳约,西竺香期,芳事都罢。甚处惊鸿,也似浣纱娴雅。照影羞临春水曲,避人遥在垂杨下。谢东风,那边来,暗飘衣麝。

阳春三月,积雨初晴,阳光普照,分外温暖。迎着明媚的春光,独自来到郊外溪流堤畔,放眼四望,只见流水潺潺,杨柳轻飘,桃李争妍,百花竞放,姹紫嫣红。置身其中,好不心旷神怡!然而,面对如此美景,却不能与亲人友朋共赏,又不免让人感到一丝淡淡的伤感。全词写得清丽澹远。再如其《双调望江南》:

甲申秋九月过灞桥尝赋此调,比以暮春再至,红亭碧柳,依依有情,用前调写之。

关中柳,殊有故人情。二月青丝堪络马,一春金缕不离莺。流水带红亭。

三年别,车骑此重经。好是南山与君眼,春来不改旧时青。认得弃繻生。

光绪十年(1884年),樊山被朝廷任命为宜川县令。在赴任途中,樊山于九月七日到达西安近郊的灞桥。站立桥头,只见“秋柳数株,摇落可念,枨触既久”,颇有些感伤,便写了一首《双调望江南》的词。几年后的一个秋天,词人又一次来到灞桥,并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灞桥旅店题壁》(亦题作《八月六日过灞桥口占》)。此次来灞桥正值暮春,满眼的“红亭碧柳”,草木葱茏,花艳叶绿,鸟飞蝉鸣,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心情分外舒畅,不禁想起甲申年过此所填的《双调望江南》词。于是,仍用前调写了这首词。全词写得颇为清丽别致,与其《灞桥旅店题壁》可说是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樊山早、中期所写的一些怀人之作,亦颇有特色。如其《凤凰台上忆吹箫》:

六月既望,为亡妇忌日。自丁卯及今,逾十三寒暑矣。是月方移居横街圆通道院,窗外修柏一树,月明风细,如闻秋声。永夕彷徨,写以商调。

粉镜全抛,衣香尽灭,更无梦到楼西。为道潘郎文采,渐减当时。惟有年年今夜,多情月、长照虚帷。尘封处,犹余锦瑟,长与人齐。

天涯又逢肠断,正晚花庭榭,萤点罗衣。香篆里、初温玉茗,小薦红栀。惆怅十三年事,无人觉、鬓已成丝。绳河转,移灯别谱秋词。

由词前的小序可知,此词大约作于光绪六年(1880年)的六月间。十三年前(即1867年)的六月既望(农历每月的十六日),樊山的妻子离他而去——这对经济上本来就极其困难的樊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这些年来,樊山虽然为了个人的功名、仕途和全家人的生计四处奔波,但一直都没有忘记亡妻。每到其忌日,无论自己人在何地,不是写诗追念,就是填词缅怀;不管是诗,还是词,都写得情真意切。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妻子去世后,樊山坚守17年不续弦,时人都感到不可理解;这件事对一个封建士大夫来说,亦实在难得。樊增祥的同僚涂少卿就曾对樊氏弟子田某称赞道:“子之师,奇男子也。自弱冠至四十,不御内者十七年,此岂易到耶?”⑥

再看其《莺啼序》:

十余年来,爱师、子珍寄余诗札多至盈尺。暇日展视,春明旧事恍在目前。于是子珍怛化忽已三载,爱师浮沉郎署,音讯亦疏。余薄宦秦中,了无佳兴。以畴昔亲爱之人,一旦有死生离别之感,徒持其生平手迹,慨想前尘,亦可悲矣。爰制此阕寄爱师都门,并告子珍之灵,使知故人之心不隔幽显也。光绪十三年五月八日。

春明梦痕渐远,怅流光电逝。写心素、多在瑶笺,忍教花叶轻弃。探怀袖、芳香未灭,书中历历开元事。怕珍珠,密字经年,化为红泪。

十载京华,夜雨翦韭,度东风廿四。听新曲、传唱旗亭,旧纱犹护萧寺。数风流、香山洛下,论清望、欧公颍尾。更相逢,学士煎茶,赋情浓至。endprint

红兰易萎,粉絮轻飘,剩扬云老矣。别后忆、翦灯深院,坠策闲坊,澹月成烟,软尘如水。皇垆咫尺,深深埋玉,人间犹有邹枚在。甚相如、忍为琴痟死。元亭书掩,无人与注玄文,老怀几许凄戾。

兰成此日,郁郁关中,叹一官如寄。莫更诩、灵和风貌,横海功名,览镜萧然,鬓丝如此。鱼书望断,琅玕重把,平生师友无多在,愿黄金、牢铸江东蠡。还期子晋归来,白鹤云中,玉笛月里。

从词前的小序可知,这首词是光绪十三年(1887年)五月八日词人为思念恩师李慈铭和缅怀挚友陶方琦而作的。樊山与子珍都是慈铭的高足,以前联系频繁,交往甚密,诗词、函札不断。可眼下,为了生计和前程,自己远在秦中为宦;挚友子珍则已于三年前(1884年)就作古了;恩师爱伯虽在京城为官,但因耿直敢言,得罪权要,致使仕途困顿,“浮沉郎署”十几年,“音讯亦疏”。每当自己闲暇之时,吟诵、展观师友以前的诗词、函札手迹,就会感慨万端,悲从中来。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的真挚情感,词人采用了诗人们一般不太常用的特长调词牌《莺啼序》,叙事抒情,一唱四叠,十分别致,把自己思念和缅怀师友的那种委婉曲折,绯恻缠绵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总之,樊樊山早、中期所作之词,能“合南唐二主(即李璟、李煜)及清真(周邦彦)、白石(姜夔)之长,力矫粗旷填砌,亦取屈曲尽意而止”⑦。正如其挚友陶方琦所说:樊山词“靓深淡雅,而亦自变其秾丽之习”。⑧虽不能与其诗文的成就相比,但亦能以其清新别致的风格,自成一家,在清末民初的词坛上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为清末民初词的创作繁荣作出过积极的贡献。

注释:

①笔者另有专文论述樊增祥的诗歌创作。

②2004年4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已出版了由涂晓马、陈宇俊校点之《樊樊山诗集》(全三册)。

③樊增祥《二家词钞·序》引李慈铭语,《樊樊山诗集》第1628页。

④钱海岳《樊樊山方伯事状》,《樊樊山诗集》附录二《序跋传记资料选辑》,第2053页。

⑤以上引文见樊增祥《五十麝斋词赓叙》,《樊樊山诗集》第1629、1630页。

⑥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211页,岳麓书社1986年5月版。

⑦钱海岳《樊樊山方伯事状》,《樊樊山诗集》附录二《序跋传记资料选辑》,第2053页。

⑧樊增祥《二家词赓·序》引陶方琦语,《樊樊山诗集》第1495页。

程翔章,华中师范大学研究员。现居湖北武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