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幻艺术特征分析
2015-06-02赵长慧
《离骚》是我国古代最早、最辉煌的长篇抒情诗,其气魄之宏伟、抒情之深刻、构思之奇幻、辞采之绚烂,在古典诗歌的宝库里堪称翘楚。它不仅开辟了一个广阔的文学领域,而且也是中国诗赋不可企及的典范。《离骚》在艺术上的伟大创造,例如关于诗歌形式、语言、韵律、格调等方面的创新前人已作过较多论述,我们认为除此之外,《离骚》“幻”艺术手法也是其伟大创造及具有强烈艺术感染力的重要原因。我们所说的“幻”艺术手法是指作品通过幻想包括由幻想而产生的幻觉、幻象、幻境等虚幻性、梦幻性艺术手法抒发感情,表达思想。“幻”文学的源头可上溯到《诗经》。《诗经》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但是其中有少数作品涉及到梦幻的描写。有人做过统计,《诗经》305篇作品中,“梦”字出现9次,见于5篇作品之中。其梦幻描写的基本特征是篇幅小,数量少,与实际生活紧密结合。《诗经》梦幻作品成功的创作经验,为后世梦幻文学创作开了先河,提供了梦幻主义创作方法的范例。而作为梦幻文学又一重要源头的《楚辞》,其文学价值及对后世梦幻文学的影响比《诗经》则更大。《楚辞》梦幻描写更为复杂细腻,取材丰富多彩,艺术表现空间阔达宏伟,场面壮观,生动地表达了屈原激越奔放的情怀,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离骚》就是这样一首代表作品,其“幻”艺术手法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离骚》“幻”艺术特征的表现之一:外部结构形式的基本特征是由现实走向幻境,再由幻境回到现实。我们可以把作品结构看作三大部分,从作品开头“帝高阳之苗裔兮”到“岂余心之可惩”为第一部分,此段以相对现实的直抒笔墨,叙述诗人在客观现实中的斗争与失败:“先天内美,后天好修,满怀理想,尽忠为国,结果却遭受君王误解、小人攻击、众芳变质、世俗败坏、亲人误解等方方面面的打击。心灵上经历着种种冲突:忠君——怨君、矢志不迁——顺时随俗、进取——退隐……”[1]“热情的召唤,遭谗的震惊,激荡着被废的愤懑和九死不悔的呼告,将诗境推向了凄婉无告的绝境。”[2]但诗人个性刚直、顽强执着,有“九死不悔”的精神,绝不甘心于失败,所以他竭力鼓动起思想的羽翼,驰骋想象,飘飘欲仙升腾到另一个超尘脱俗的梦幻世界里去了。这就是《离骚》第二部分从“女媭之婵媛兮”到“蜷局顾而不行”所展示的内容,这部分叙述诗人在幻想世界中的斗争与失败。诗人重新组合神话传说、历史人物、自然花草,上天下地孜孜求索,陈辞重华,叩阊阖,求宓妃,见佚女,占灵氛,降巫咸,最后驾飞龙象车,远路周流,神驰邈邈,终于临睨旧乡,仆马悲怀,蜷局不行,完成了“白日梦”式的梦幻历程。最后的“乱曰”可看作第三部分,诗人从幻想世界又回到现实社会,对诗人来说,一切都已落空了,已经绝望了,而他又不忍心离开自己的祖国,因而只有“从彭咸之所居”,以身殉国。这种结构可图示为现实——幻想——现实;它的思维逻辑是:梦幻之因(由现实生活所激)——梦幻之境(对现实生活的特殊反映)——梦幻之果(再回到现实),这种结构形式是完全符合梦幻作品在表现形式上的基本特征的。
《离骚》“幻”艺术特征的表现之二:内在构思方式是幻想与现实交融渗透。《离骚》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与其大量的引用神话传说材料和历史人物故事来托讽现实,用充满奇情幻思、光怪陆离的幻想抒情,使草木神兽都获得了人格象征意义密不可分。从构思上说,诗中写了两个世界:现实世界和由天界、神灵、古往人物以及人格化了的日、月、风、雷、鸾凤、鸟雀所组成的超现实的幻想世界。在诗篇的第一部分,诗人总叙身世与怀抱,陈述自己的政治理想和遭遇以及政治斗争失败后的心情,这是现实世界。在这一部分里,初步展现了诗人心灵世界悲剧性冲突的两个方面——理想与现实的对立、进取与退隐的对立,为下文的进一步发展矛盾,掀起更大的灵魂波涛,做好了铺垫。第二部分在艺术表现上则由写实的境界转入虚拟的境界,这是超现实的幻想世界,惝恍迷离,瓢忽无定,变化万千的意象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目眩神往。诗人既然在现实世界见不到君王,找不到同志,遭到误解,感到极大的孤立,于是他转而营构一个幻想世界,以大量的篇幅叙写幻想内容,借助这个幻想世界抒情呈志,进一步展开其理想与客观现实间的矛盾。清人吴世尚在《楚辞疏》中曾用“梦境”来解释这一部分的一些描写,他说“‘耿吾既得此中正乃入梦之始;‘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乃出梦之终”,又说“自此(指‘驷玉虬以乘鹥句)以下,至‘忍与此终古,皆屈原跪而陈辞,重华冥冥相告,而原遂若梦非梦,似醒非醒,此一刻之间事也”,并指出这是“千古第一写梦之极笔也。而中间颠倒杂乱,脱离复叠,恍恍惚惚,杳杳冥冥,无往而非梦境矣!须知此是梦幻事”。[3]吴氏的话很有见地,不过,我们认为这应该是“白日梦”式幻想更为合适。其实,第二部分自女媭劝告始到“蜷局顾而不行”终,除不时“跌转”到现实外,都可以看作是幻想。这一大段幻想性描写是诗人在主观意识的驾驭下营构出来的,体现了与现实的交织融合,渗透着深刻的现实内容,映现出主人公根源于现实感受和经验的深层心理,从而更进一步抒发诗人的自我怀抱。女媭告诫和九嶷陈辞其实是主人公心理斗争的虚幻表现。女媭其人是假托的,事件也或真或假,然而所反映的内容却是现实的。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的诘劝申詈中,从“启《九辩》与《九歌》兮”一段陈辞中,读者能清楚地看出这一点。向重华陈辞是想象,但在陈辞中极言后羿、寒浞、过浇之荒淫,夏禹、商汤、文王、武王之贤能,反映的却是从正反两方面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提出“举贤而授能”,“循绳墨而不颇”的“美政”理想的现实。“上下求索”的神游和失败,其实是主人公在惨遭打击、孤苦无依的困境中渴望遇合圣君、寻求知己的追求和幻灭这一心理过程的反映。天国、下界“蔽美称恶”“理弱媒拙”,主人公四处碰壁的境遇,实际是作者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知己的折射和投影。灵氛占卜、巫咸降谕亦属虚托,然其占辞、谕示却无不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反映了主人公的思想活动。最后那极为壮观的远游似乎超脱了现实:“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凤凰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是那么地悠闲飘逸,然而在“忽临睨夫旧乡”的刹那间又跌回现实,幻境被摔得粉碎。总之,“作者在创作时进入了幻境,心造了许多幻象,而这些幻象都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渗透着现实的内容”。[4]《离骚》是以异彩缤纷的幻境描写反映现实,抒发感情,所以,“这一大段描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似是而非,在像与不像之间,虚实相因相生。在梦幻中,作者上天入古,挥斥方遒,大大缩短了时空距离,大凡神话传说、历史故事、天神地祗、珍禽异兽都被作者摄入笔下,故其辞‘诙诡瓌丽,幽渺凌忽,然而在其摆脱拘束的幻想中,又始终贯注着理性的神髓,使作品显示出广厦千间、岭断云连之势”。[5] 而“乱”又回到现实世界,点明以死殉志的决心。endprint
“幻”艺术特征的表现之三:抒情方式上大量运用虚幻性抒情意象。菉葹、兰芷、留夷、揭车等草木,骐骥、鸷鸟、玉虬、鸾皇、凤鸟、鸩乌、雄鸠、鹈鴂、飞龙等禽兽,皇舆、规矩、绳墨、冠佩、飘风、云霓、琼枝、琼爢、瑶象等物象,灵修、众女、女媭、阍者、下女、蹇修、雷师、丰隆、灵氛、巫咸等人神,构成诗歌丰富的意象群。从艺术表现上来说,人们早已认识到《离骚》“香草美人”式的比兴、象征手法的运用,如果从抒情方式来说,这些作为比兴、象征的“物象”乃是虚幻性的抒情意象。我们知道意象是艺术家在艺术构思的过程中,将主体的审美情感、审美认识与把握到的客观物象相融合,并以一定的艺术表现手段和规律作为媒介,所形成的存在于观念中的艺术形象。简单地说,意象就是寓“意”之“象”,就是用来寄托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离骚》中大量抒情意象具有虚拟性和想象性,虚拟性指意象具有非现实性,它是用想象和虚构来表现现实中没有的东西,或者用非现实的形态表现现实中已有的东西。想象性指意象是经过诗人的想象将“意”与“象”融为一体的产物。《离骚》中出现的意象大致可分为四类,一是人物,二是植物,三是神灵,四是其他。其中无论是哪一类型,其实都是诗人幻设的用来寄托主观情思的意象。长诗最富虚幻色彩的第二部分(从“女媭之婵媛兮”到“蜷局顾而不行”)出现了众多的虚幻性的意象。在“女媭之婵媛兮”到“沾余襟之浪浪”这一节中,诗人虚拟了女媭、重华这类人物意象,假借女媭“申申其詈予”的指责和“就重华而敶词”,反映了自身思想上坚持理想和随从流俗的矛盾与波澜。在“跪敷衽以陈辞兮”到“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这一节中,诗人虚拟了众多奇异玄幻的神灵意象,他想象自己驾龙乘风上天远征:羲和(日神)为他取辔,望舒(月神)作他的先导,飞廉(风神)是他随从,雷师向他报告……饮马咸池,总辔扶桑,叩阊阖,登阆风,抒发诗人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进行新的追求,高飞远翥,“上下求索”而又高洁自赏的情感。在“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后,转而“相下女之可诒”,“令丰隆乘云”求宓妃,“令鸩为媒”见佚女,寻“有虞之二姚”,最终却“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则表现了诗人在叩阊阖(希求遇合君王)、求佚女(寻求知己)过程中的失败经历。接下来“索琼茅以筳篿兮”到“周流观乎上下”这一节中,诗人以同样虚拟的手法,幻设了灵氛、巫咸这类神灵意象,通过灵氛告以天地之大,岂无知音,“勉远逝而无狐疑”,巫咸叫他年岁未晏去周游,并列举往古事例证明君臣遇合的可能性,表现其心灵悲剧性冲突的另一个侧面——远游自疏与眷恋故国之情的尖锐对立。最后一节“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到“蜷局顾而不行”,诗人把现实作了具体分析后,决计远游,这一节便在又一个幻想境界里展开了“远游自疏”的灵魂历程。除虚拟人物、神灵意象外,这一部分中诗人还设置了许多草木意象,“菉”、“葹”皆恶草,通过女媭“薋菉葹以盈室”的陈述反映现实的恶浊,“结幽兰而延伫”,用空结幽兰表达知己难求的惆怅和孤芳自持之情,“兰芷变而不芳,荃蕙化而为茅”、“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用“兰芷”“荃蕙”“众芳”的变化表达诗人对志同道合者变节的痛心疾首等等,很显然,这些草木并非真实的植物,它们不过是诗人寓“意”之“象”。不仅如此,即如第一部分中诗人自叙的高贵身世,奇异的生日,以及由于父亲对自己莫大期望而赐予的“美名”,奇异独特的装扮,种植的“留夷”“杜衡”,饮食的“坠露”“落英”等等意象,也无不具有虚幻性,大可不必看作是诗人现实的人生和经历,诗人只是通过这种想象的虚幻性的意象生动而又深刻地抒发自己的尊贵不凡,特立独行,非同流俗的品格,具有崇高的理想,表现对自己出众的才华和光辉峻洁人格的自信。
《离骚》“幻”艺术手法的开创,大大丰富了我国文学的艺术表现力,对后世文学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离骚》把幻象大量地引入诗歌创作,以虚映实,这一崭新的艺术作风,给后世文人以很大启迪和影响。从曹氏父子、嵇康、郭璞的游仙诗,到李白的《古风·西上莲花山》《梦游天姥吟留别》,到白居易的《长恨歌》、李贺的《梦天》,再到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等名作中都可以看到它们与《离骚》的源流和师承关系。尤其是李白受《离骚》虚幻描写的影响更为突出,他那些意出天外的梦境和醉中幻景,那些出人意表的想象和夸张,如“一夜飞渡镜湖月”、“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等许多脍炙人口的名句所描绘的景象,其作品《梦游天姥吟留别》《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等诗“现实—梦幻——现实”的逻辑结构和结构上的大开大阖,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与《离骚》何其类似。诗歌之外,其他如《洛神赋》《桃花源记》《窦娥冤》《牡丹亭》《枕中记》《南柯太守传》《西游记》《红楼梦》等作品中的梦幻描写,也可以显然看到《离骚》影响的痕迹。从广义上也许可以这么说,任何文学艺术其实都是人类耽于幻想的产物,因此,《离骚》“幻”艺术手法应该具有不朽的美学价值。
参考文献:
[1]鲁洪生 赵敏俐.中国古代文学名篇导读[M].北京:中华书局,2003.6,第180页.
[2]潘啸龙.楚辞[M].合肥:黄山书社,1997.第7页.
[3]蒋骥.山带阁注楚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84页.
[4][5]刘生良.《离骚》在艺术上的伟大创造[J].陕西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报(西安),2006.6(2),第59页.
赵长慧,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副教授。现居湖北十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