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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一个秘密(中篇小说)

2015-06-01王宏哲

当代小说 2015年5期
关键词:工地

王宏哲

郭爱娣被她丈夫王光晓领进工地的时候,大伙正围在灶房前的空地上蹲着吃饭。有眼尖的看到了,口里噙着汤水就哧哧地笑,说瞅,瞅,大家瞅。

一群人就都从碗里抬起了头,朝门口看。

那时是夏天,又是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空气中似乎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烟。透过那一层烟,大伙就看见了大门口王光晓和他老婆郭爱娣组成的一道奇特风景。王光晓瘦小,仿若一个没有完全发育的孩子,一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一手提着一个大号的塑料水杯,汗水从那颗圆嘟嘟的大脑袋上瀑布一样往他的小眼睛大嘴巴里流。因为腾不出手来擦,就死命地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没命地往大睁,看起来就像在有意搞怪,显得滑稽而又可笑。他的老婆郭爱娣则显得高大丰满。她穿着一件浅蓝T恤,尽管胸前印了一团盛开的莲花,但依然遮挡不住衣服后面的波涛汹涌。她背着一个乳白色的大包,一只手拿着一根擀面杖,另一只手牵着几乎比她低半頭的王光晓的胳膊,这使他们看起来不像是一对夫妻,倒像是一个母亲从某一个地方揪出了自己犯错的儿子要动家法。

人群里就有了笑声,不知是谁嘴里噙着饭笑得呛了喉咙,咔咔咔的咳嗽声在一片笑声里显得突兀而又不合时宜。

光晓你回来了。

光晓你领的这女的是谁?

光晓你狗日的把谁家的媳妇拐来了?

大伙七嘴八舌地调侃着。光晓一边嘿嘿地笑,一边使劲儿地抖着胳膊,想要挣脱他老婆牵着他的那一只手,而他老婆的手似乎是焊在了光晓的胳膊上,任他怎样挣扎却没有一点儿松动的意思,这就使光晓的努力显得徒劳而又可笑。众人就越发地笑得猛了,说光晓呀光晓,你挨球地长到你媳妇的身上还摘不下来了呀。光晓就挣得更猛,脸上黑水汗流地,一边挣一边还嘟嘟囔囔地回骂,说吵吵啥,吵吵啥,那么大个老碗还堵不住你们一个个臭嘴呀。

这当儿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了他们身边,光晓看见包工头孟虎从车里钻了出来。孟虎摘了墨镜,胖嘟嘟的一张脸笑嘻嘻地朝着光晓和他老婆看了一会儿,说这么热闹的,我还以为干啥呢,原来是光晓把媳妇接来了呀,欢迎欢迎。说着,就把一只白白胖胖的手伸向了郭爱娣。郭爱娣犹犹豫豫地,丢了牵着光晓的那一只手接过另一只手里的擀面杖,迟疑着把空着的右手伸了出去。孟虎握住郭爱娣的手,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郭爱娣,脸上的笑泛滥得像一锅沸腾的水,说欢迎,欢迎,以后我们这几十号人的肚子可就交给你了,担子不轻啊,哈哈。好好干,我孟虎不会亏待你的,不会亏待的。哈哈哈。

说着就招呼张三李四,说光知道吃,一点儿眼色都不长,你,去把厨房旁边的宿舍收拾一下;你,帮着光晓两口子把床铺收拾一下。哈哈,光晓啊,这下老婆就在你身边了,可得一门心思好好干了呀,哈哈。孟虎对光晓说着话,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郭爱娣的脸。郭爱娣从孟虎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脸红红的,说谢谢孟老板,我会干好自己的事情的。就和光晓提着行李往灶房边的宿舍里走。而孟虎一直在原地站着,视线追随着郭爱娣的背影,脸上的笑仿佛凝固了,久久不能散去。

郭爱娣是被招来当炊事员的。原先的炊事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姓张,手脚慢,盐还重,吃了他炒的菜容易渴,正干着活呢一会儿这个喝水那个撒尿,看得孟虎心里不是个滋味;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老张还有一个奇怪的嗜好,没事了总喜欢拿一个手指在鼻孔里抠,抠着抠着就抠出粘稠的一团,又舍不得丢,放两个手指间饶有兴味地揉,直至揉成药丸大小的一团,然后放在指头上漫无目的地弹将出去,也不管是落在了案板上还是锅盖上,完事了也不洗手,抓过面揉面,抓过菜切菜,显得顺理成章而又理所当然。起先的时候,孟虎碰见了还开玩笑,说老张你得是嫌饭菜的味道不够,有意要加上这一道调料呢?老张慢慢吞吞地搓搓手,嘿嘿笑着说我知道这毛病不好,以后坚决改。老张嘴上说改可老张手上却改不掉,几个干活的发现了就嚷嚷,说老张的鼻涕又揉不出壮阳药,凭啥要让大家吃;还说如果再让老张继续做饭的话,大家就绝食呀,就罢工呀。话传到了孟虎耳朵里,孟虎就铁了脸找到老张,说老张呀老张,我又不是给你没说过,你说你这是何苦来?现在不是我在撵你走,是大家在撵你走,你要不走的话我的这活怕是就要塌活了;你说我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耽误了这一个工程吧?老张低着个头,手不由自主地又要往鼻孔里掏,见孟虎正看自己,就住了手,忍不住呜呜地哭。孟虎就有些不耐烦了,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说行了行了,这些钱算是我额外给你的,我是在人劳市场找的你,你不妨再在人劳市场碰碰运气;不过,我建议你不要再干炊事员了,去养鸡场或者养猪场干个饲养员倒是不错,那些鸡们猪们又不会说话,你就是把你的鼻涕当成饲料给它们喂,恐怕它们也不会有丝毫厌嫌的。你说是不是?老张就止了哭声,悄没声息地收拾铺盖了。

打发了老张,孟虎就找到了光晓。孟虎说光晓你上次给我说的事情我答应你了。光晓说真的?孟虎说你个挨球的,谁还骗你不成,我都和老张说好了,他这几天就走人。光晓就笑得嘿嘿的,说孟老板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下午就回去接我媳妇去。孟虎说好,不过咱丑话说到前头,试用期一个月,工资1000块,合适了以后一个月1600块,不合适了怎么来的怎么走。你说行不?王光晓笑得嘿嘿的,说成成成,你说咋弄就咋弄。扭头跑回宿舍收拾东西去了。孟虎看着跑远的光晓,就想起了那天王光晓给他看他老婆照片的情境。

那天中午大家都休息了,孟虎一个人到工地里去转。在二楼一个拐角的暗影里,孟虎发现有一个人在那里猫着,正在专心致志地干着什么。起先的时候,孟虎以为是哪个不想跑厕所的蹲在这里大便,心里就先有了气,故意放轻了脚步慢慢地挪到了跟前,大喊一声,谁不睡觉蹲在这里干啥呢?那个人吓了一跳,一边说我我我,没干啥,没干啥,一边就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孟虎听出了是王光晓的声音,就走到他跟前,说你个挨球的,大中午的不睡觉躲这挨刀呀。一边说一边就要看光晓手里拿着的是啥。光晓似乎有些难为情,藏掖了半天,就交出了手里的手机。

孟虎接过手机一看,页面上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媳妇,胖胖乎乎的脸,眼睛大大的,嘴角翘翘的,虽然算不上十分漂亮,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孟虎就笑了,说光晓你个挨球的,没事了把谁家的媳妇放你手机里干啥?光晓嘿嘿地笑了,说不是谁家的媳妇,就是我的媳妇呀!孟虎说你挨球的吹吧,这个是你媳妇?光晓说就是我媳妇呀,我刚才还给她打电话了呢。孟虎嘴里哦哦着,却再没有说出话,就把手机还给了光晓,转身准备离开。光晓却叫住了他。光晓说孟老板,我有件事想给你说说,不知道行不行?孟虎就转过了身,说你说。光晓说我孩子上小学了,有我妈看着,媳妇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她想出来打工,去别处我又不放心,你看咱工地有没有合适的事情。孟虎说行,不过我得想想有什么合适她干的。光晓就说,我媳妇饭做得好,蒸馒头蒸包子样样在行,尤其是手擀的面,又筋又长,在我们柳树村那是出了名的好。孟虎说好,好,好,我知道了,有机会我会考虑的,你放心。

孟虎就真的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这倒不全是因为光晓,而是因为他看见的光晓手机上的照片。那照片上的女人真的是光晓的媳妇?他多多少少有些不太相信。

现在,看着那个女人和光晓的背影,他相信是相信了,但心里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他想起了一句话,那句话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几乎没费什么劲儿,郭爱娣就赢得了工地上那些男人们的称赞。只是大伙都不叫她的名字,而叫她胖胖。起先的时候是一两个人背地里叫,后来是三五个人小声地叫,再后来是好多的人光明正大地叫,上下嘴唇轻轻地一碰,一个“胖胖”倒也叫得亲切热火。郭爱娣也无所谓,爱叫啥叫啥,关键是大伙接受了她,喜欢她。这和她的性格有关,爱干净,开朗,不偷懒,还泼辣,份内的事情干,份外的事情看见了只要有时间她也愿意干。今天是帮这个缝一缝裤子,明天是替那个洗一洗衣服,再后天谁要给家里寄东西她也会借买菜的工夫顺便跑一趟邮局;还开得起玩笑,管你是荤的素的,你能说她就能接,往往倒弄得那些大男人扭扭捏捏的很不自然了;最主要的当然是手艺好,也耐泼烦,这顿是手擀面,下一顿不是馒头就是花卷,有时候时间充足了,包包子捏饺子也有可能。男人们吃得欢心,干起活来就有劲头,见了她尽是笑脸抢着答话,这个说胖胖你买菜呀,那个说胖胖你淘米呀,有话没话的只要是碰见了,好像不叫一声胖胖就吃了亏似的。

王光晓却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不但不喜欢别人这样叫,而且不喜欢有的人有事没事地往郭爱娣跟前凑。

不喜欢归不喜欢,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光晓是小工,负责给匠工贺老三递砖供灰。贺老三手艺好,脾气也大,断砖了少灰了少不了斥骂王光晓,王光晓也不恼,谁让自己是伺候人家的小工呢。要么觍着脸你爱骂啥骂啥去,要么就只嘿嘿地笑,仿佛那些骂人的话到了他的耳朵里反倒成了好听的话,只是给你笑,反倒让贺老三没了脾气。自打郭爱娣到了工地之后,贺老三明显像变了一个人,不但不再责骂王光晓,而且还常常主动停下手里的活计和王光晓说说闲话。

那一天快收工的时候贺老三把瓦刀朝灰堆里一插,伸手掏出一包烟用嘴叼了一根,又顺手甩给王光晓一根,一边吸一边就朝灶房的方向望了一眼。他看见郭爱娣正在水管前洗菜,露了一截胖嘟嘟的白胳膊,屁股圆鼓鼓地翘着,胸前的双乳随着身子的晃动顶得衣服一脹一臌地。就狠吸了一口烟,说光晓呀光晓,我感觉你挨球的最近有些不对劲儿。光晓说咋不对劲儿?贺老三就笑了,说你看你白天干球个活没精打采的,不会是把力气都用在了晚上吧?王光晓就笑了,说就你爱胡想。贺老三嘿嘿笑了,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小伙结婚之后整天贪恋床上的事,几乎天天不落,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去,老父亲急呀,又不好说,就想了一个方法。第二天买了一罐蜂蜜,叫来儿子说你尝尝这个,儿子尝了一口说哎呀,这个可是好东西,就抢过罐子又要吃,父亲一把夺过罐子,沉了脸说,好东西是叫你留着一天天慢慢吃的,一次吃完还不腻死你?儿子一愣,品出了话里的意思,羞红了脸,从此不再整天赖在床上缠着要干那事了。

王光晓还在想着贺老三的话,贺老三自己先哈哈地笑了,说光晓呀,我就想不通了,你挨球的一晚上守着那么大两个热馒头咋就越吃越瘦呢?光晓说去去去,谁跟你一样,半个月不见老婆就恨不得把你的东西往墙缝缝里塞。贺老三跳下架说你挨球的还敢翻嘴了,看我不把你裤裆里的小玩意儿掏出来喂狗去。就捉住了光晓的双手反剪到背后,又一个绊腿将他放倒在地上,伸手去解他的裤带。光晓躺在地下扭动着笑骂着,引来了一片笑声和叫声。贺老三像是受到了鼓舞,不管光晓在身下声声告饶,闹得更加起劲儿了。这时候他听见有人说快住手快住手,胖胖来了。抬起头就看见郭爱娣正朝工地这边走过来。他就放了光晓,起身拍了拍手,笑着和郭爱娣打招呼。郭爱娣看着正起身提裤子的王光晓,说你看你啥样子,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没正形。光晓不说话,只嘿嘿地笑。贺老三脸上却就有些挂不住了,说那有啥,我们就是玩玩么。郭爱娣换上了笑脸,说光晓和你玩那还不是老鼠和大象玩,能有他好?贺老三就来劲了,说那我不和光晓玩和谁玩?难道和你玩?郭爱娣就笑了,说行啊,和我玩就和我玩,你说玩什么,怎么玩?

众人就像是老鸭窝戳了一竿子,哗地一下哄笑着围成一圈。贺老三脸就有些红了,吭哧了半天,说算了算了,鸡不跟狗斗,男不和女斗,我和你玩什么呀?众人不依,说贺老三你挺大个男人咋就是个松钩子呢,你以后干脆蹲着尿尿算了,白披了一张男人皮呀你。贺老三脸就更红了,憋了半天说玩就玩。又抓着头皮想了想,对郭爱娣说,是这,我就在这站着,你要是能把我推着退后三步就算你赢了。郭爱娣笑着说行啊,要是推动了咋办?贺老三说你说咋办就咋办。郭爱娣说好,要是推动了你当着大伙的面叫我三声姐。贺老三说行,要是你输了呢?郭爱娣说我输了我当面叫你三声哥。贺老三哈哈笑了,说你要输了我不要你叫哥,你只要叫我三声老公就行了。郭爱娣爽快地回答说行,一言为定。众人一哇声的拍手叫好,光晓却悄悄拉了一下郭爱娣的衣服,悄声说,胡闹啥哩,甭胡闹。

贺老三当下就在人群中站定了,定睛看着对面的郭爱娣,郭爱娣笑盈盈地,往后面捋了捋头发,慢慢地朝贺老三走去。快要近身的时候,只见她加快了速度,猛地往下一蹲,双手抓住贺老三的双腿,用头狠劲地朝肚子一拱,贺老三就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众人哗哗地拍着手,嗷嗷地叫着。郭爱娣依然笑盈盈地,对正要爬起来的贺老三说,怎么样,是我叫你哥呢,还是你叫我姐呀。贺老三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吭吭哧哧的,脸都快要憋成了猪肝色,说不算不算,那是我没准备好。众人就又是一阵哄笑,说贺老三真不是个带把的,耍又耍不起,说话还不算数。就说笑着簇拥着郭爱娣吃饭去了。

那天是臊子面,大伙嘻嘻哈哈的,比往常多吃了许多。

男人们吃得高兴,郭爱娣看着心里也高兴,做饭呀买菜洗菜呀,整天笑呵呵地干得就更起劲儿,工地里的气氛似乎也比平常活泛了许多。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却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一天晚上郭爱娣收拾停当擦了个澡,就上床躺下了。外面男人们有的在看电视,有的聚在隔壁的宿舍里打扑克,吵吵嚷嚷地好不热闹。郭爱娣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问了问孩子的情况,又和孩子说了一会儿话,就熄了灯,慢慢地有了睡意。还没睡实,宿舍的木门吱咛一声被推开了,接着就闪进一个人影,似乎还带着一股子酒气朝床边走了过来。郭爱娣说光晓你又喝酒了,不让你喝你总要喝,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呀。王光晓原本住在集体宿舍,郭爱娣来了之后,他就搬进了她的宿舍,却总贪玩,一晚上打完牌或者看完电视才悄悄地溜进来,那时候郭爱娣大多已经睡着了,他也不说话,一般是悄悄上了床脱了衣服睡。郭爱娣说完那句话翻转身接着睡,那身影就靠近了床边,一双手先是在郭爱娣的胸前摸,接着就移向了腹部,移向了双腿,然后狗熊一样的身子就要往郭爱娣的身上压。郭爱娣猛地一个激灵,一声低吼,说谁?一伸腿就把黑影扑通踹到了床下。黑影一边哎哟哎哟地呻吟着,一边就要起身往门口跑,却绊了一跤,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

郭爱娣胡乱披了一件衣服,随手抓过一把笤帚就拉亮了电灯,这才看清楚地下躺着的人原来是贺老三。贺老三低着头,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彤彤的,一副可怜吧唧的样子,说不要喊,求求你不要喊,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郭爱娣涨红着脸,胸脯一起一伏,手握着笤帚高高举起,却又突然地丢到了地上,恨恨地说了一声,滚。贺老三却不敢动,说我混蛋,我不该这样。就在口袋摸索,掏出了两张皱皱巴巴的票子,说反正我也没怎么样,这个,这个给你,只求你别说出去。就把钱往郭爱娣的手里塞。郭爱娣把贺老三伸过来的手往旁边一打,说叫你滚你还不滚!就揪着贺老三的胳膊往起一拉,又在背后用力地推了一把,嘭的一声关上了门,气呼呼地躺回床上去了。

王光晓回来的时候见郭爱娣还没有睡着,就三两下褪了衣裤,手往郭爱娣的身上摸,郭爱娣背过身说走开。王光晓却偏不走,嘿嘿笑着手又往这伸,郭爱娣就恼了,胳膊一抡就把王光晓推到了床下。王光晓这才发觉似乎有点儿不太对劲儿,就赤裸着身子问怎么了?郭爱娣说没事,睡觉。王光晓就悄没声息地爬上床,心里打着鼓,却不敢再问,老老实实地躺下睡觉了。

王光晓的鼾声响起的时候,郭爱娣还是不能入睡。她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晚上没睡好,第二天郭爱娣还是起了个早,该干啥干啥,该说说笑笑还说说笑笑,好像晚上的事情压根儿不曾发生。贺老三却不自然,见了郭爱娣躲着走;吃饭的时候躲不过,也是低了头端着饭碗就走,找一个没人的角落悄悄地吃,人看起来蔫儿了许多。就有人拿他开心,说这挨球的今儿咋没精打采的,得是晚上打飞机把劲用完了。贺老三既不回骂也不接话,心事重重的,只是吃。

大伙都上工地的时候,郭爱娣开始收拾锅碗,隐隐地感觉身后像是有人,一转身就见贺老三蔫扑塌塌地在身后站着,不由心头一紧,说你干啥?贺老三像是被这一声吓住了,脸上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地说,你别怕,你别怕,我找你有事情。郭爱娣瞪着贺老三,说你该干啥干啥去,你找我能有啥事情。贺老三眼巴巴地看着郭爱娣,又不时地朝门外瞅瞅,最后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他说我不是人,啪,往自己的左脸抽了一巴掌。他又说我是畜生,啪,又往自己的右脸抽了一巴掌。他说胖胖,不,郭爱娣,我知道我错了,我只求你不要把这事说出去,我求求你,求求你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钱,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求求你不要把这事说出去。郭爱娣看着眼前的贺老三,一时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她把一双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不容置疑地说,你起来。贺老三疑惑地看着郭爱娣,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说这是一千元,本来是要往家里寄的,我现在全交给你。郭爱娣盯着贺老三,一字一板地说,贺老三你听着,要是识相的话你就装上你的钱赶快滚出这间房子,我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的,你要是还在这里死磨硬缠的话,我现在就把这事喊出来。贺老三被郭爱娣的阵势镇住了,说你别喊,你别喊,我走,我这就走。怏怏地收起钱,转过身朝工地上去了。

看着贺老三远去的背影,郭爱娣感觉心头像是堵了一团什么东西,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过身继续忙活起来。

转眼又过了十多天,工地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嘈杂,好像除了郭愛娣和贺老三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但这一切其实早已被一个人看在了眼里。这个人就是孟虎。孟虎那天晚上在工地里转了一圈肚子有些饿,本来想去灶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见郭爱娣的房间灭了灯,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就看见贺老三溜进了郭爱娣的宿舍。他那时刚走到一堆架板前,就在那里驻了足,目睹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当时看见贺老三出门时狼狈的样子,他摇了摇头,似乎还莫名其妙地想要笑。想归想,但他终于没有笑出声。

孟虎说话算话,郭爱娣来工地满一月的那一天上午,他让人把郭爱娣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郭爱娣那时候刚收拾完锅灶,洗了头,换了一件粉色的T恤,清清爽爽地就来到了孟虎的办公室。孟虎的办公室在那排简易房的最里面,外面看起来和工人们住的宿舍别无二致,但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地,装了空调,摆放着办公桌,沙发。最里面挂着一道帘子,没有拉严,可以看见一张床的一角。郭爱娣进去的时候,孟虎正在埋头看一份工程进度表,看见郭爱娣进来,他连忙抬起头,说来了,坐坐坐。又去接了一杯水递给郭爱娣,说这一段辛苦你了,先喝杯水。郭爱娣接过杯子在沙发上坐着,看见孟虎理了个寸发,一张国字脸刮得干干净净地,高高大大的身子走回办公桌前站了,正笑眯眯地看自己,就也回了个笑,心想,这孟虎其实是一个长得很男人的男人呢,平时怎么就没发现?

哈哈哈,孟虎朗声地笑着,说这一段干得很不错,大家有目共睹,有目共睹啊,哈哈。今天找你来就是告诉你,你的试用期结束了,大家很满意,我也很满意,你就安安心心留在咱这里好好干吧,待遇好说,我亏不了你,我敢保证亏不了你,你说说还有什么困难,有困难就对我说,千万不要客气哦。郭爱娣说谢谢领导,我没有困难,我一定会好好干的。孟虎说好,有什么事你随时可以找我说,从今天开始我就住在工地了,有事情你可以随时找。说着又拉开了抽屉,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说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下月可就是1800了,你先点点。郭爱娣起身接过信封取出钞票坐在沙发上点,完了说不对呀。孟虎说怎么了,少了吗?郭爱娣说不是不是,多了,多了五百。孟虎就又哈哈地笑了,说没有多,那500是奖励;咱们工地每月会按照个人贡献多少给予奖励,这500是奖励你的。郭爱娣就涨红了脸,说不对不对,我刚来能有什么贡献呀,就数出500元往孟虎手里塞,孟虎则摆着双手往回挡,说奖励你的你就拿。两个人推来让去的,不小心碰倒了一旁的水杯,热水洒了郭爱娣一裤子,她就哎呀叫了一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孟虎急忙扶起杯子,又拿过一条毛巾在郭爱娣潮湿的屁股上擦,刚擦了一下,郭爱娣就抢过了毛巾,说我自己来。噌噌噌擦了几下,扔了毛巾说再没什么事我就走了。红着脸一转身跑出门外去了。

孟虎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郭爱娣远去的背影,又看一看郭爱娣坐过的沙发,最后抬起那只在郭爱娣屁股上擦过的手,在鼻子上闻了闻,一个人不出声地笑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工人们喜气洋洋闹闹哄哄,敲碟子打碗地议论谁谁奖金拿了多少,谁谁这下又要往街边的洗头房里跑了。贺老三却蔫头耷脑地站在一边,不言不语的,像一个霜打的茄子。有人就取笑,说贺老三你个挨球的,不就是这个月没拿上奖金吗,看你那样子,像不像下了竿的猴,卸了套的牛,炸了饼的油,咥了活儿的球。大家就笑,说像像像,说贺老三现在这样子真的要赶上“四乏”了。贺老三抬起眼睛却说不出话,翻翻这个,瞅瞅那个,脸上堆起一层无奈的笑。正在这时,王光晓夹着个碗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有几个人就扭过了头,说光晓你挨球的要请客,你老婆又在,你该不会也把那几个糟纸纸往洗头房里去送吧?光晓说去去去,谁像你们,有俩钱就知道去塞小姐的黑窟窿。有人就说了,说光晓不去,光晓连他老婆的都塞不满呢。光晓说我能塞满你老婆,你让我塞么?两个人就开始斗嘴,你一言我一语的,淹没在一片哄笑声里。

孟虎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过来的,穿一件纯白的短袖,手里拿着个饭盒,笑呵呵的。大家就止了哄闹,说孟老板也开始与民同吃同住了呀,这说明胖胖的手艺好,咱工地的伙食改善了呀。孟虎说可不是,没看见你们大伙一个个都上膘了,还不是人家胖胖喂得好。众人说是是是,要是你再给大家多喂点儿奖金那就更好啦。孟虎哈哈笑着说没问题,只要大家好好干,我一定不会亏大伙的。众人也跟着笑,一边就让开一条路让他先打。孟虎伸出饭盒递进窗口,郭爱娣接过去麻利地打好饭菜又递出来,后边的人再接着打。很快,灶房外就围成了一圈儿,说笑声、咀嚼声响成了一片。

吃罢饭收拾好,郭爱娣回到隔壁宿舍的时候,王光晓正趴在床上拿著一沓钞票一边清点着一边嘿嘿地笑。看见郭爱娣进来,他噌地溜下床掩上门,踮起脚就在郭爱娣的脸上啄了一口,说想死啦,想死啦,就要伸手去揭郭爱娣的衣服。郭爱娣挡开他的手,说大白天的,就知道干那事儿,吃桑葚还等不得黑了呀。光晓就嘿嘿地笑,说等到黑就等到黑。转身抓起了床上的那沓钱,说给,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这个月光奖金就多了五六百呢。郭爱娣问,贺老三多少?王光晓说,贺老三背,这个月一分钱奖金也没有;也不知道啥原因,一个大工没奖金,却奖了我这个小工。郭爱娣就没再问,说下午还要忙,抓紧歇一会儿吧。自己就先躺到床上了。

贺老三在那个中午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他想不通的是原来几乎每月不缺的奖金这个月怎么说没就没了。左想想不通,右想想不通,就起身去了孟虎的办公室。孟虎似乎刚刚打完电话,面无表情地说,大中午的不休息跑我这来干啥呀?贺老三说我想不通。孟虎说想不通可以慢慢想。贺老三说我想不通为啥这个月就我没奖金?孟虎说你没奖金是我不乐意给你发奖金。贺老三说我我我我。孟虎说你咋?钱是我的我爱发给谁就发给谁,你不愿意也没有人硬拉着你绑着你。贺老三眼睛翻着翻着,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却说不出一句话。孟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摆着手说去吧去吧,你不睡,我还想睡一会儿呢。就把贺老三推到了门外。

贺老三站在门外的时候,眼泪已经哗哗地流出来了。他抬起手使劲儿地擦了一把,低着头慢慢悠悠地回到宿舍去了。

五层楼快要封顶的那一天,孟虎显得特别兴奋,他在工地上兴致勃勃地转了一圈,然后往一块平坦的地方一站,说最近工程进度不错,大伙好好干,今天晚上给大家加餐,有酒有肉,大家放开肚子尽饱吃。脚手架上的工人们就一个劲儿地叫好,说孟老板真是个好领导,大家抓紧干,到了晚上喝酒吃肉呀。

从工地转回来,孟虎直接去了郭爱娣的宿舍。到了门口刚要推门,手却返回来拳起几根指头 地敲了几下。里面就传出了郭爱娣的声音,问是谁呀。孟虎说是我,找你说个事情。郭爱娣就应了一声,拉开门,看见孟虎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她刚刚换下了工作服,穿着那件粉色的低领T恤,胸部的曲线柔美地延伸着,露出脖颈下面一片白花花的嫩肉。孟虎把目光从郭爱娣的胸前拽回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莫明地加快了一些,就哈哈哈干笑了几声,说难怪大家都叫你胖胖,你是一个很漂亮迷人的胖胖呢。郭爱娣一边把孟虎往里让,一边说孟老板说笑了,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女人,漂亮什么呢,迷人就更谈不上了。孟虎说真的真的,我可没骗你,你没看工地上那些男人,有多少双眼睛瞅着空偷偷看你哩。郭爱娣说爱看呀看去,谁还能捂上人的眼睛?孟虎说那是,那是。就转了话题,说最近赶进度,大家都很辛苦,我想的是今天晚上给大家加餐改善一下伙食,是这,你收拾一下,我开车拉你去买些菜。郭爱娣说好,也没啥收拾的,那就走吧。两个人就相跟着出了门,朝院子里停着的黑色小车前走。眼看着孟虎钻前边的驾驶室门,郭爱娣就要开后边的车门,孟虎却在前边开腔了,说,坐后边干啥,来,坐前边吧。就伸出右臂斜过身子推开了副驾驶那边的车门。

看着郭爱娣坐好,孟虎拧动钥匙,踩一脚油门,车就驶出了工地大门。孟虎又开了音乐,问郭爱娣喜欢听啥。郭爱娣说你随便,你放啥我听啥,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孟虎就放了一首老歌,声音不大,在车里轻轻地唱。车过一个小区的时候孟虎对郭爱娣说,看见那个光明小区了吗?郭爱娣说,哦,看见了,挺气派的。孟虎笑了笑,说我在这里边有一套200平米的大房子,可惜的是现在只是一座空房子了。郭爱娣就有些不解,说空房子?那你老婆不在那住?孟虎摇了摇头,说老婆早跟别人跑了。郭爱娣就问是怎么回事?孟虎顿了顿,慢慢说道,我常年在外面忙,基本上不太回家,没想到她和小区一个保安搞到一块儿了。有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家,敲半天门不见开,等到摸出钥匙开了门,就看见床上躺着的那个光溜溜的保安。你说我能咋?我甩上门扭头就往外走,她在后边追,说她错了,要我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给她机会;我当然给了她机会,我给了她100万,说孩子归我,这钱也是看在我们生活了十几年的情分才给你的,拿了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她哭哭啼啼地接了支票,没过多久就和那个小保安结婚了。

哈哈哈,孟虎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说完就哈哈地笑了起来,说所以我现在是天不收地不管的,一个人倒也落得自在。说完又看郭爱娣,说不说我的事情了,你知道我老家在哪?郭爱娣问在哪?孟虎说我老家在卧牛坡,离你们柳树村三四十里路,我以前去过你们村。郭爱娣说哦。孟虎又说你们村姑娘俊,媳妇俏,一个个手又巧。郭爱娣就笑了,说真有那么好,那我将来给你介绍一个?孟虎说好啊,要介绍就选像你这样的。郭爱娣脸一红,说我有什么好的?孟虎就又转了话题,说你当初是怎么跟的王光晓?是自由恋爱呢,还是别人介绍的?郭爱娣说,自由什么呢,媒人介绍然后就结婚了,过日子么,人实在,靠得住就行,能有什么呢?郭爱娣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起了她跟王光晓结婚的前前后后。

郭爱娣和她相恋了多年的同村青年郭光荣马上就要谈婚论嫁的那个夜晚,郭光荣把她约到了村东的小河旁。郭光荣说他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问郭爱娣先听哪一个。郭爱娣说先听好消息。郭光荣就说,他的工作有眉目了,说高中读了几年,大学上了几年,工作又找了几年,现在县教育局的大门终于向他打开了。说这就是好消息。郭爱娣说真的呀,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呀,就拽着郭光荣的胳膊问,那坏消息呢,有什么坏消息?郭光荣低下了头,一只脚在地上踢着踢着,再抬起头的时候,眼里已经满是泪水。郭爱娣心头就抽搐了一下,说什么坏消息你说啊!郭光榮擦了一下眼泪,说我为什么能进教育局?那是因为我父亲托人求到了教育局一个办公室主任,主任答应事情包在他身上,但前提是要把他的一个侄女介绍给我。郭光荣说完这些已经站立不住,他双手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原来低声的啜泣已经变成了沉闷的呜咽。郭爱娣在那一刻脑子里先是一阵空白,接下来还是一阵空白,最后竟嘿嘿地笑了,说光荣你不要哭,这是好事你不要哭;其实是我错了,自打你上了高中上了大学我就怀疑是我错了,现在看来真的是我错了。郭光荣像是被郭爱娣的笑声给吓住了,止了哭声就站起来去看郭爱娣,明晃晃的月光下,只见她脸上带着笑却挂着两行晶亮的泪水,就去拉她的手,问,你没事吧?郭爱娣挣脱了郭光荣的手,说我没事,我祝贺你有工作了,你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了。说完背转身飘飘忽忽地往家走。

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星期,郭爱娣起来洗了脸,好好地吃了一顿饭,又去剪短了头发,就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再过一个多月,媒人介绍和王光晓见面,郭爱娣说见就见;见完面父母问感觉怎么样,郭爱娣说就那样。父母说娃呀,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千万不敢委屈了自己。郭爱娣说我已经委屈过自己了,从现在起我绝对不会再委屈自己了。结婚前,父母和郭爱娣商量提些啥条件,郭爱娣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结婚后郭爱娣人面前照样嘻嘻哈哈,晚上却不让王光晓近身。郭爱娣不让,王光晓就不动,两个人各自睡。半年多后,郭爱娣有一晚睡觉前有意只铺了一床被子自己钻进去睡,王光晓就愣愣地站在一边傻傻地看。郭爱娣问王光晓我是不是你老婆?王光晓说是。郭爱娣又问王光晓你是不是我老汉?王光晓嗫嗫嚅嚅不说话,郭爱娣就再问,说你是不是我老汉?王光晓憋得脸红脖子粗,说我是你老汉,我咋不是你老汉,就三两下剥了衣服,赤条条地钻进了郭爱娣的被窝。

两个人浑身是汗地喘着气的时候,王光晓搂着郭爱娣丰腴滑溜的身子竟变得哽哽咽咽的,说我王光晓知道自己不配你;我今后一定好好对待你,我要是对不起你就叫我出门时撞上车,干活时掉下架。郭爱娣连忙捂了王光晓的嘴,一只手却绕过脖子将他搂得紧紧的。

郭爱娣正走神的时候车已停了。孟虎说到了,郭爱娣这才发现市场已经近在眼前了。两个人走进去,大肉蔬菜酒水买了一堆,全放进了后备厢。孟虎却不急着走,说,时间还充裕,我带你去个地方。郭爱娣问哪里,说我还要赶回去做饭呢。孟虎说不急,就在附近,难得出来一趟随便逛逛嘛。郭爱娣就不再坚持,跟着孟虎出了市场朝右手边的一条商业街去了。在一家宏伟建筑门前,孟虎停住了脚步,说进去看看。郭爱娣刚看清楚“鸿福金店”的招牌,门口站着的两个礼仪小姐已经笑盈盈地做出了里面请的手势。郭爱娣就有些犹豫,说我又不买,还是不进去了吧。孟虎说哪里话,既然已经来了就进去看看吧。就拉着郭爱娣的胳膊往里走。郭爱娣本想挣脱,看见门口的礼仪小姐都在看着这边,就跟着走进去了。

孟虎把郭爱娣直接领到了一处首饰专柜前。刚站定,服务员就热情地招呼两个人。郭爱娣正愁怎么回答,孟虎说话了。孟虎说你看看她戴哪一款项链好,给推荐一下。服务员把郭爱娣看了一眼,甜美地一笑,说夫人人白皮肤好,这一款一定适合的。说着就抓起一条项链递了过来。仿佛服务员手里提着的是一条毒蛇,郭爱娣下意识地就要朝后躲。孟虎笑着接过项链,小声对郭爱娣说,这链子又不咬人,你躲什么?郭爱娣说我一月才挣多钱,我又不买。孟虎说,你不买我买呀。我有个朋友长得和你差不多,所以这才想让你帮我试试呀。郭爱娣脸一红,这才站住了身子,让孟虎帮着把项链往脖子上挂。挂好项链,孟虎又把郭爱娣往镜子前拉。站在镜子前一照,金灿灿的项链在郭爱娣白皙丰润的脖颈下熠熠生辉,更加衬托得她粉嫩圆润的脸颊生动诱人。孟虎就拍着手笑了,说好好好,就是这件了,服务员,多少钱?服务员回答原价两万元,现在搞活动,也是图个吉利,优惠价一万八千八百九十吧。郭爱娣被这个价钱吓了一跳,孟虎却哈哈地笑了,说好,好,就这件,麻烦包装一下。服务员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笑逐颜开地收钱开票包装项链去了。

走出店门的时候,郭爱娣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了许多,就问孟虎,买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不是要送心上人呀?孟虎哈哈地笑着,说我要是送给你,不知道你要不?郭爱娣就笑了,说孟老板又在开玩笑了,我是你什么人,怎么能要这么贵重的礼物。孟虎也笑了,说我是想送给心上人,可是人家肯不肯接受可就难说了。郭爱娣就不再说话,掏出手机一看时间,说糟糕,晚上饭怕是要迟了。孟虎说没事,我给你打下手,保准迟不了。

两个人就朝停车的地方走去。

回到工地下了货,孟虎果然抹胳膊挽袖子冲进了厨房。逮住菜就择菜,逮住肉就切肉,风风火火的倒也干得有模有样。郭爱娣就笑了,说没看出来,孟老板你这干大事的人对厨房里的活居然也这么在行啊。孟虎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什么老板不老板的,经理又不是天生的,我当初在老家种地,后来在工地从小工做起,搬砖和灰砌墙全干过,这点儿事情算得了什么啊。郭爱娣说那还是你有本事啊,要不怎么就你成了老板。孟虎就笑,说有什么本事啊,有本事怎么到现在还是光杆杆。郭爱娣说那是你眼头高,要不然你后面跟着的大姑娘还不排成队。

两个人说着笑着,一顿丰盛的晚餐就做好了。

两个人又在灶房前支好桌子摆上菜,郭爱娣看了看表,离收工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孟虎却说不等了,叫大家趁热吃。就绕过一堆堆砂石材料来到工地前,对着上面喊,收工,收工,今天提前收工,大家好好吃一顿。上面的工人们叫着好,一个接一个地停了手里的活,下了脚手架去洗手洗脸。孟虎一边招呼着大家,一边自己却上了脚手架,一直上到了眼看就要砌完墙的五楼,一段一段地察看着刚刚砌好的墙面。虽然有专职的质检员,但孟虎多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一有空闲,总喜欢上到脚手架这里瞧瞧哪里瞅瞅,倒也总能发现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走到贺老三和王光晓负责的工作段,他特意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心想,贺老三这家伙还真是个出色的工匠,他砌的墙横平竖直,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想着上次扣发了他的奖金是不是有些过分,但转念一想他摸进郭爱娣房间的样子,他内心刚刚涌起的那一丝愧疚便很快地烟消云散了。他用脚踢了踢横在脚底下的灰斗,心想这王光晓也真是毛手毛脚,放个灰斗都不知道竖着放,横起来也不嫌干活碍事。用脚踢的时候,感觉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正要弯腰去查看,却发现从房间里冒出了贺老三。贺老三嘴里叼着根烟,光着个脑袋,双手正提着个裤子系裤带,猛一看见孟虎不由就吓了一跳,说是孟老板啊。孟虎看了看贺老三,说你看你,说了多少次,不许在工地大小便,你不在工地解决不舒服啊?贺老三吐了嘴里的烟,谄笑着,说闹肚子,实在夹不住了啊。孟虎就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肚子也腾空了,赶快下去吃饭吧;以后再这样可别怪我不客气啊。贺老三说好好好,就跟着孟虎一起下了脚手架,朝灶房走去。

孟虎回到灶房前的时候,一帮子人已经围着桌子坐定了,个别性子急的耐不住酒肉的诱惑,已经伸手去吃肉喝酒了。孟虎哈哈笑着,说吃,开吃,能吃多少吃多少,能喝多少喝多少,咱们今天也来个一醉方休怎么样。大伙说好,就抄菜的抄菜,撕肉的撕肉,咀嚼声说笑声响成了一片。王光晓嘴里噙着一块鸡腿,腾出双手倒了一杯酒站起来走向孟虎,说咱们能有今天多亏了孟老板,我这第一杯酒先敬孟老板。孟虎哈哈笑着接过酒杯,仰脖一饮而尽,说王光晓这杯酒我喝了,不过,今天不是大家敬我,而是我敬大家;为什么呢,王光晓刚才说大伙能有今天多亏了我,其实,没有大伙哪有我孟虎的今天呀?因此,今天我要敬大家,每个人都要敬到。说着就抓过一瓶酒,挨着桌子一个人一个人地挨个敬酒。

一番酒敬下来,孟虎已经是双腿打软口齿不清,但他依然哈哈笑着,看見了正在端菜的郭爱娣,就提着酒瓶走了过去,满满地倒了一杯,说你辛苦了,这杯酒我代表大家诚心敬你,你可不要不给我面子啊。郭爱娣接过酒杯刚要喝,王光晓却走了过来,悄悄拉了一下郭爱娣的胳膊,对孟虎说我能不能替她喝?孟虎说不能,坚决不能,你要喝我一会儿再敬你,这杯酒是敬郭爱娣的,你闪远。光晓站在那里就没话了。郭爱娣举着酒杯笑吟吟地,说孟老板敬的酒我当然要喝,就仰起脖子咕咚一声一饮而尽。大伙正在鼓掌叫好,她又顺手倒了一杯,说这杯酒是我们两口敬你的,祝你事业兴旺财源广进。孟虎说好,这杯酒我喝,一定得喝,接过酒杯刚刚喝下去,双腿一软,人就瘫在了地上。王光晓和郭爱娣连忙将他扶起,又上来几个人,大家背的背,搀的搀,要将他送回宿舍。孟虎胳膊一抡一抡的,说我没醉,我没醉,喝,喝,我还要喝,接着喝。

好不容易把孟虎扶进宿舍,刚一靠近床边,他就哇地吐了一地。众人把孟虎放在床上躺好,嚷嚷着让郭爱娣把地上吐的收拾一下,吆喝着说咱几个回去继续喝,继续喝,就相跟着出了门。郭爱娣去厨房掏了一些炭灰盖了地上的污物,又找来簸箕笤帚把那些东西清理干净,用拖布擦了一遍。正要转身离去,见孟虎在床上又要呕,就赶紧接了一盆凉水放在床边,让他往里吐。孟虎伸着个脑袋,肚子里的酒水饭菜翻江倒海地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溅了一地。呕吐过后的孟虎面庞痛苦地扭曲着,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嘟囔囔。郭爱娣换了盆里的清水,再一次站到床边看着孟虎在床上呻吟的样子时,心里竟涌起了一股母性的怜惜。她去水池接了一盆清水,又对进一些热水,伸手试了试温度,刚好不热不凉,就拿一条毛巾放进去沾湿,再拧干,小心翼翼地去擦孟虎的脸。刚擦了几把,孟虎一翻身就抱住了郭爱娣的腰,口齿不清地叫着爱娣,爱娣,说我容易吗?别人都叫我孟老板,我是什么破老板啊,我连个女人都拴不住,我连个像样的家庭都没有。

郭爱娣被孟虎抱着,一开始还在掰他的手想要挣脱,没想到孟虎却越抱越紧,而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头埋在她的胸前呜呜地哭个不停,说我算什么呀,我连王光晓都不如啊。

郭爱娣不由心一软,就不再掰脱孟虎的手,任他那样抱着把头靠在胸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哭着说。这时,不知道谁在外面大声地喊,说胖胖,胖胖,快来管管你家王光晓。郭爱娣焦急地朝外边看了一眼,就把孟虎放倒在床上睡好,盖上被子,说好好睡,睡上一觉就好了。转身就往门外走,走出了几米远,耳朵还能听见孟虎低沉的哭叫声。

郭爱娣再回到灶房前的时候,桌子上的人群已经喝倒了一大片。有几个人在大声地划拳,有几个人在脸红脖子粗地讲粗话,王光晓则脱光了上衣,裸露着瘦筋筋的胸脯,手里提着一个酒瓶,撵着一个胖墩墩的小个子围着人群转圈圈。王光晓边撵边喊,说你挨球的站住不站住?小胖墩说我就不站住。王光晓说你不站住你就不是个长牛的。小胖墩说你是个长牛的你自己把那瓶酒喝完去。王光晓说我喝完就喝完;我喝完你得承认你不是个长牛的。王光晓说完就不再追,站住脚先是嘘儿嘘儿地喘气,接着就拿嘴对了酒瓶狠命地喝。刚喝了没一半,看见小胖墩在看着自己奇怪地笑,一扭头就看见了已经走到身后的郭爱娣。郭爱娣瞪了王光晓一眼,说你逞啥能。王光晓手提着酒瓶就愣住了,后来摇摇晃晃地嘿嘿笑,刚笑了两声却要往下倒,郭爱娣伸出一只手拦腰一揽,腰又一弯,王光晓就被扛在了肩上。王光晓手胡乱抓着,脚踢腾着,就被扛向了宿舍。身后先是小胖墩在哈哈地笑,后来笑声就响成了一片。

郭爱娣那晚收拾完,月亮已经升起了老高。她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宿舍,看见王光晓睡得正香,被子被蹬到了一边,一会儿发出咯咯吱吱的磨牙声,一会儿又发出眯眯瞪瞪的梦呓声。她打了个哈欠,替王光晓拉好被子,就上床脱衣睡觉。躺了好长一会儿却睡不着,翻个身再睡,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孟虎那一晚上睡得很实在。

快到黎明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老家,好像还是多年前的老街道,老房子,他从自家的门道里往出走,看见一个姑娘正好从大街上走过,只留给她一个好看的背影。他就追,拼命地追,可是,两只脚却像是吊着两块石头,无论他怎么心急似火,步子却沉重得怎么也迈不开。他就那样费力地追呀追呀,等到终于满头大汗地快要追上的时候,那个背影忽然就扭过了头,却原来是他的前妻。前妻抱着他的胳膊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后来,他好像又身处一家酒店的一个婚礼现场。他看见大厅里站满了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新娘子一身大红的婚礼服,顶着个盖头,身边却看不见新郎的身影。正在纳闷,这时一伙男女嘻嘻哈哈地走向了自己,三两下就扒光了他身上的衣服,拉胳膊拖腿地给他换上了一身新郎官的服装,簇拥着来到了新娘子的身边,嚷嚷着叫他揭盖头。他伸出手犹犹豫豫地揭下盖头,欣喜地发现新娘子原来竟是郭爱娣。顿时心花怒放地正要去拉郭爱娣的手,却发现旁边有一双眼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一扭头,才看清那人原来就是拐走他老婆的那个保安。再后来是在他小区的新房里,郭爱娣头发湿漉漉的,脸蛋粉嫩嫩的,裹着一件浴衣正香气缭绕地向他款款走来。他心咚咚地跳着,手上拿着一条金灿灿的项链张开双臂正要去深情拥抱,王光晓却怒气冲冲地跑了进来。他先是对着他破口大骂,随后就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匕首,血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向他刺来。他转身就朝门外跑,王光晓手提着刀子没命地在后边追。跑呀跑呀就听见门敲得咚咚响,一个声音在外面喊,孟老板,孟老板,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一骨碌爬起来,孟虎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做了个梦。就抹了一下满头的汗,说大呼小叫的咋了,到底什么事情嘛?一边就赶快地穿好了衣服开了门。

那个人还在门外站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孟老板,不,不好了,王光晓,王光晓从架子上掉,掉下来了。孟虎腦袋嗡地一下就大了,门也顾不上拉,撒腿就朝工地跑。等他跑到跟前的时候,围着的人群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他看见王光晓瘦小的身子在地上躺着,一把铁锨扔在一边,脑袋边有一摊暗红的血;郭爱娣则抱着王光晓的脑袋,眼泪巴叉地,正在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孟虎蹲下来喊了几声光晓光晓,只见他眼睛睁开一条缝,嘴唇蠕动着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就站起来说都围着看什么,还不快叫救护车,就掏出电话,刚拨了一个号又把手机装在了兜里,说算了算了,来不及了,我去开车。就转身很快地把车开来,打开车门,和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王光晓抬上车,由郭爱娣照看着,又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工地的事情,然后发动了车,一踩油门就朝市医院开去。

挂号,交费,进手术室,等办完这些事情坐到手术室外的连椅上,孟虎已浑身没了一点儿力气。再看身边的郭爱娣,眼里泪水蒙蒙地,坐在那里浑身止不住地轻轻发抖。孟虎就下意识地朝郭爱娣身边靠了靠,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放心,放心,不会有事的。郭爱娣看了看孟虎,没有说话,目光迅速地又转向了手术室。

经过了说不清多长时间的等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看见满头大汗的大夫走出来,孟虎和郭爱娣几乎同时迎了上去,急切地问,大夫,怎么样了?大夫看了看两人,摇了摇头,说,我们尽力了,实在对不起。大夫的话刚刚说完,郭爱娣就摇摇晃晃地软了下去。孟虎连忙蹲下身去抱住她,喊郭爱娣郭爱娣,却见她闭着眼睛牙关紧咬,身子一个劲儿地抽搐。孟虎急得几乎要流出眼泪,扭头就喊医生医生。医生赶忙走过来,掐着郭爱娣的人中,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醒了。果然,郭爱娣像是憋了好久似的,哇的一声从嗓子里哭出来,接着就呜呜地哭个不停。

哭了好长时间,郭爱娣擦了擦眼睛,说孟老板,我还想请您帮个忙。孟虎说哪里话,再怎么说光晓也是在我的工地出的事,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郭爱娣说,王光晓是从柳树村走出来的,我想把他再送回去。孟虎说,这个好办,我去联系车;丧事你不用管,所有的费用由我出,我会妥善处理这个事情,我不会让光晓兄弟白白走的。郭爱娣点了点头,说光晓活这么久也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我想让他走的时候穿得体面些。孟虎说应该,应该,咱们这就出去买衣服。

王光晓的衣服是郭爱娣和孟虎一起给换上的,之前,郭爱娣流着泪把王光晓的身子擦洗了一遍,然后,两个人一起帮他换上了那一身刚刚买来的崭新西装。穿皮鞋的时候,郭爱娣看见王光晓的脚趾甲长得太长,就蹲下来仔细地给他剪短擦净,然后,套上袜子穿上了皮鞋。郭爱娣做这些的时候,孟虎已联系好了车辆。几个人走进来把王光晓抬上车,郭爱娣跟着也要上,孟虎就放弃了自己开车的打算,说那我陪你一起送光晓兄弟回家吧,就也跟着上了车。

市区离柳树村的道路不算远,一路上郭爱娣坐在王光晓身边,不停地念叨,说光晓咱回家了,光晓你这下可以好好歇一歇了。孟虎听着郭爱娣这样念叨,心里便酸酸的,却想不起该说上一句什么话,就只低着头,脑子里乱哄哄的。车子停在村中一座干干净净的小院门前的时候已是晚上,屋子里的灯光照着,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两个等在门口的老人。孟虎猜想这该是王光晓的父母亲了。果然,王光晓被从车上抬下来的时候,两个老人急急地走上前,手扶着担架,儿呀儿呀地哭得撕心裂肺。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在屋里的人群中跑来跑去,忽然看见了爷爷奶奶在哭,就傻愣愣地看,瞅见了郭爱娣,就噔噔地跑了过来,妈妈妈妈地叫着,说爷爷奶奶都在哭,好怕人。郭爱娣揽过孩子抱起来,眼泪又唰唰地流了下来。

设好了灵堂点起了香蜡,本家的几个老人和王光晓的哥哥就坐在了一起叫孟虎来说事情。孟虎说,说心里话,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看着心里也难受,无论怎么说光晓兄弟是在我的工地出的事,丧事不用说,各位大伯大叔尽管按着规矩办,费用全由我负担;另外,光晓兄弟家里的情况我也看见了,上有老下有小,今后的日子还得过,各位也不要嫌话难说,只要拿个方案,我一定好好来处理。几个老人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就转到外面小声地商量了一会儿,又征求了光晓父母的意见。征求郭爱娣意见的时候,她说人都没了,再说那些还有啥意思,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不出格咋都行。几个人就又转了回来,由其中一个白白胖胖的老人首先开口。他说,是这样,丧事也没什么,就按村里的一般规矩来办;光晓走都走了,按说说什么钱不钱的也不合适,但他的一家子毕竟还要过日子,因此……孟虎接过了话说应该,老人家说得是,您看这多少合适?白胖的老头看了一看众人,慢吞吞地伸出了三个指头。孟虎说不行,这绝对不行。几个老人就愣了,一起拿眼睛看孟虎。孟虎说光晓兄弟走得惨,我得让他在那边放心啊。就举了四个指头,说四十万,明天我就让会计送过来。几个人碰了碰眼神,就不再说话。

王光晓的遗体在家里停放了两天,第三天按照柳树村的风俗吹吹打打地送到了墓地。

孟虎那几天一直在帮着忙前忙后,等到办完丧事人已经累得走路脚步发飘。临行前,他把郭爱娣叫到了一个房间,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你先在家里好好歇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呆得闷了想要出去,那个炊事员的位子会一直给你留着的。说罢,就又掏出一张10万元的支票往郭爱娣手里塞,说这个你拿着,有困难随时再找我。郭爱娣似乎被那张支票烫了一下手,一边往回挡,一边说孟老板你的好意我领了,但这个钱我不能要,坚决不能要。说着,眼泪就又要出来了。

工程主体彻底完工后,孟虎对工地的工人人数进行了裁减。他开列了一个名单,并书写了一张告示,首先感谢大家长期以来对自己的支持和信任,说明工程已进入尾声,已经不需要这么多人,让大家理解自己的苦衷,说自己绝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但凡属于裁减的人员不但马上可以领到所有的工资,并且可以多拿半个月的薪水;并表示,目前只是暂时不需要这么多人,等下一个工程开工,一定会让大家再回来。告示在灶房外面的墙上张贴着,吃饭的时候就聚了一堆人围在那里边看边议论。

贺老三是听见别人念到自己的名字后才围过来看的。他站在人群里扯着个脖子,眼睛睁大又眯小,眯小了又睁大,最后又伸手使劲儿揉了揉,这才相信没有看错,上面确实有自己的名字。就低了头轻叹一声,悄悄地转身吃饭去了。说是吃饭,脑子里却尽是家里的事情。俩孩子正念高中,三天两头地向家里要钱;父亲是肺气肿,一咳嗽起来没完没了,咔咔咔,咔咔咔,每天都像是在催着他去给医院交钱;也难为了老婆,黑不当黑明不当明地忙了屋里忙外面,为的就是他能腾出手来多挣几个钱,可眼下这活说不能干就不能干了,这日子又该咋过呢。思来想去,贺老三扔下饭碗就硬着头皮去了孟虎的房间。

孟虎的房间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算账办手续了,他被一堆人围在桌子中间时而写写画画,时而耐心解答。等忙完了那几个人,孟虎才发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贺老三,就哈哈笑了两声,说实在对不住,工地上没那么多活了,我也没办法,只好裁员。说着就要翻账本。贺老三就叫了一声孟老板,说我跟你跟了这么久,就算没功劳也该有苦劳啊,能不能……孟虎又哈哈地笑了,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工地上哪个不是跟我跟了好久的,实在是没办法啊,你放心,放心,等以后有活儿了我一定让你再回来。可是,可是这……贺老三还想再说什么,看见孟虎瞥过来的冷冷的眼神,就住了口,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孟虎算账。孟虎翻开账本很快地算好了帐,说是这样,别人多领半个月工资,我给你一个月;足足一个月啊,你去拿着这个条到财务那去领钱,可别告诉别人哦。说着就把一个字条塞到了贺老三手里,拍着他的肩膀往门口送。

贺老三去财务领完钱,下午就卷着铺盖走出了工地。

工地上人一少,那个临时请来做饭的女子小李就轻松,有事没事就喜欢和孟虎答话。孟虎嘴里支应着,心里却常常地会想起郭爱娣,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既不见打个电话,也不见发个短信。心里就常常会有一些失落。初冬的时候孟虎忍不住拨通了郭爱娣的电话,还没等想好说什么,话筒里却先传来了郭爱娣的声音,说孟老板,你最近还好吧?孟虎说好好好,也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郭爱娣说能怎么样,过日子呗,什么样的日子都得过呢。孟虎听出了话里的凄凉,就转了话题,说工地上大伙都惦记着你,你要是在家呆得闷了想出来还欢迎你再回来。郭爱娣那边就笑了一下,说在家也是闲着,要是工地需要,我准备再回去。孟虎连忙说需要需要,大家都盼着你回来呢。郭爱娣说那我安顿安顿后天就去。孟虎说好,那我开车去接你。郭爱娣说不,不用,我自己去。

郭爱娣回到工地的那一天,孟虎特意去刮了脸,理了发,又换了一身崭新的西装。他亲自开着车把郭爱娣从长途车站接回来,又亲自帮她拎着行李安排好宿舍,又领着她来到灶房见了小李,说这是小李,以后灶房主要由你负责,小李给你打下手。小李看看孟虎,又看看郭爱娣,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才伸出手去握郭爱娣的手。

郭爱娣回到工地后,孟虎又变得生龙活虎了。顿顿饭都在灶上吃,有事没事地还老爱往灶房跑。起先的时候,只要孟虎一去灶房小李就笑盈盈地迎上前,后来看出了名堂就主动往一边躲。孟虎似乎毫无顾忌,帮郭爱娣烧火择菜,和郭爱娣大声说笑,有时候,弄得郭爱娣简直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没人的时候,她就提醒孟虎,说孟老板,你好歹也是老板呢,操心别人说闲话。孟虎哈哈一笑,说什么闲话?我是孤男,你是寡女,谁个爱说让他尽管说去。郭爱娣就不再说话。

冬日里第一场大雪的那个夜晚,孟虎终于对郭爱娣说出了自己在心底藏了很久的话。那晚吃完饭之后,孟虎提着一个新买的电热毯敲开了郭爱娣的门。孟虎说下雪了,怕你冷,我去买了条电热毯。郭爱娣说,我不冷,谢谢孟老板。孟虎脸就沉了下来,说老板老板,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老板呀?郭爱娣就笑了,说不是老板是什么?孟虎就站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也憋得红了,盯着郭爱娣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就张开双臂抱住了她,说我不光是个破老板,我还是个男人,是个生理完全正常的单身男人。说着,就抱着她,嘴就在她脸上乱咬乱啃,手在她身上乱摸乱捏。郭爱娣被抱着,起先还在挣扎,不料孟虎越抱越紧,越抱越紧,就浑身一软,被孟虎压在了床上。压是压住了,郭爱娣却并不就范,身子在底下扭来扭去,双手在他身上乱抓乱打。孟虎也管不了这些,就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狮子,你打你的,他忙他的。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搏斗”,孟虎终于成了最终的胜利者。

完事之后,孟虎搂着郭爱娣光滑的身子,头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深情地蹭来蹭去,说,说老实话,我是真心喜欢你,自打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郭爱娣一直看着天花板,不说话,只悄悄地流眼泪。孟虎说真的,我是认真的,嫁给我吧,我会真心地好好对你,爱你。郭爱娣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说你是大老板,我就是个寡妇;寡妇也是人,我不想被人玩儿。孟虎说你说的哪里话,就用嘴去堵她的嘴,说我是真的,真心地喜欢你。孟虎说这一番话的时候,郭爱娣突然一翻身坐了起来。说,喜不喜欢你已经干成你想干的事了;你想好,我说过我不想被人玩儿;要是我发现谁玩了我,我会杀了他,亲手杀了他。郭爱娣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流着泪,眼里却闪着亮,冰冰冷冷地亮。孟虎只看了一眼心里就哆嗦了一下,也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说我保证会好好对你,若有二心,你想杀就杀想剐就剐。说着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你等等,你等等,就翻身下床,光着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盒子,打开说你还记得这个吧。郭爱娣一扭头,就看见了半年前孟虎让她帮忙试戴的那条金项链。孟虎双手拿着链子,赤身站在郭爱娣床边,说那天我说这条项链要送给心上人,现在你知道了吧,我要送的就是你呢。说着,就要把项链往郭爱娣的脖子上戴。郭爱娣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孟虎拿项链的手不让戴。孟虎问为什么?郭爱娣却紧闭着嘴不说话。孟虎就捧着项链僵在了那里。

又过了几天,小李才惊奇地发现郭爱娣脖子上多了一条金灿灿的项链,非但如此,她还发现郭爱娣的脸上多了一种不曾见过的笑。郭爱娣的笑小李见多了,但这种笑是新近才有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笑。她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春节临近的时候工程也已按期完工,孟虎就一门心思地和郭爱娣商量婚事。房子是新买新装的,比明光小区那套还要大,专门留了一个儿童间,说是等郭爱娣的儿子来了住;家具也都是崭新的,孟虎拉着郭爱娣转了好几个家具商场,吩咐看上什么买什么,不要吝惜钱。置办完这些之后,孟虎还特意拉着郭爱娣回老家给王光晓上了一趟坟。那天是个好天气,虽然冷风阵阵地吹着,但太阳却明亮得耀人眼目。孟虎在王光晓荒草覆盖着的坟头摆上了烟酒食品,点燃一堆纸钱,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兄弟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郭爱娣和孩子的,你就安心在那边好好地过吧。郭爱娣扶着孟虎的胳膊看着眼前飘飞的纸灰,眼睛湿湿润润的,就抬起头望着天,看见有一只麻雀喳喳叫着正从头顶飞过。

孟虎和郭爱娣的婚礼定在农历正月二十八。二十七这天中午吃过饭,两个人正在看电视,酒店打电话要孟虎去婚礼现场看看现场的布置情况。郭爱娣本来要跟着一块儿去,孟虎却说不用了,你这几天也没少操劳,就在家好好休息吧。就自己下楼开车去了。郭爱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有些困,就伸手关了电视,起来准备上床躺一会儿。就在这时手机却响了。是条短信。本來以为是垃圾广告之类的废信息想要随手删了,点开之后却看见了贺老三的名字,就好奇地接着往下看。

短信说:我是贺老三,你应该还记得吧。听说你要结婚了,但我却不知道该不该祝贺你。王光晓出事的前一天,我发现有人在脚手架上动了手脚,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你现在的老公。因为看见了这个秘密,我才被中途辞退,我原想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但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害怕,因此,我还是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郭爱娣脑子嗡地一下,就想起了王光晓血肉模糊的样子,想起了孟虎在医院跑前跑后的样子,在王光晓坟前烧纸鞠躬的样子。脑子越来越乱越来越乱,拿着手机的手越抖越厉害,越抖越厉害,最后手机啪地掉到了地上,人也软成了一摊。

楼下,从酒店赶回来的孟虎正停好车,轻松地按了几下喇叭。嘀嘀嘀,声音听起来清脆悦耳而又激动喜悦。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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