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茫的时代与人生
2015-06-01张艳梅
张艳梅
作家为什么而写作?有些人一生都在写作,有些会放下好多年然后重拾旧爱,还有的惊鸿一现就此远离读者视野,对于这个问题,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内心作答。每读到心仪的小说,常忍不住猜测作者心目中的理想读者如何。仲春时节,窗外柳绿桃红,文字里人世苍茫,心中万千感叹,如之奈何?莫如呼朋唤友,登高赏花。
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收获》2015年第2期。
双雪涛是近期引起关注的一位年轻作家。读过他几乎全部的小说,对于他小说中呈现出来的独特品质和艺术质地,印象深刻。这篇小说是到目前为止双雪涛最重要的作品。小说讲述了两代人的故事。庄家和李家是邻居和旧相识。庄德增和傅东心、庄树一家三口在不同时代始终过着不错的日子。庄德增作为红卫兵,文革中打死了傅东心的叔叔,背负血债,后来下海成為成功的商人。傅东心作为教授的后代,一心只读圣贤书,传道授业,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习惯于自我封闭,后来庄德增事业有成,自己选择四处流浪。庄树从小叛逆,不喜欢读书,后来考上警察学校,毕业后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李斐自幼没有母亲,父亲是个工人,阴差阳错成了杀人犯。李斐和孙家父子成了同谋。小说中,故事,人物,方言,都自然亲切,历史闪回,现实矛盾,都真实可感。小说循环结构,多点推进,两代警察案件推理是表层引力,两代人生活境遇和精神遭遇是深层张力,庄树、李斐和天博,这一代人承受了什么?庄李孙三家父辈又承受了什么?工人下岗再就业,主席像去而复返,大街上游行示威,公园里城管被杀……小说没有正面去写时代动荡,却从个人和家庭境遇变迁,让我们看到时代的背面和侧面。几个讲述人穿插交替,互相印证补充,小说叙事质地不错,内在结构很有弹性。
曹寇《在县城》,《收获》2015年第2期。
张亮和李芫,王奎和高敏。两对男女,旧相识,像是朋友,又缺少必要的感情积累。王奎和高敏是一对恋人,生活在上海;张亮和李芫是一对情人,居住在小县城。四个人的生活无聊而茫然。张亮和李芫婚外恋8年,经历了妻子盯梢打上门,断绝经济来源,岳母跟踪搞破坏,周围人围追堵截的反对,最终终于离婚了,和李芫的感情,却也走到了尽头。王奎当年曾经和张亮的大表妹小表妹偶遇,也曾有过朦胧的好感,但是都没有认真开始一段感情。和高敏同居,也谈不上有多么深刻的爱情,更像是两个孤独的个体聚在一起彼此取暖。从上海,到小县城,从宾馆,古街,到进山,临县,一路上没有游玩的兴致,也没有旧友重逢的喜悦,勉强拼凑的话题,心思游离的应付,话不投机的恼怒,冷漠与隔阂,充斥着每一个人的内心。就像王奎喜欢在饭店调戏女服务员,猥琐的人生,猥琐的心态,真是让人绝望,而这无聊现实主义,其实正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直面的生活真相。曹寇小说写得有无心之境,不装高尚,也不故意俚俗,不压抑叙事的腔调,也不张扬异己的话语。存在,对于小说,不过是个原点,小说,对于生活,无非是个存在。就像在县城中的那些男男女女,在抑或不在,爱抑或不爱,并没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呢,正像那个女服务员说的,她的梦想,就是回家养猪,现在的猪肉真难吃。
阿袁《师母庄瑾瑜》,《十月》2015年第2期。
阿袁还在续写她的中文系故事。在她笔下,中文系的研究生,博士,教授,教研室主任,系主任,院长,资料员,教授夫人,此起彼伏,桃红柳绿,简直自成一个王国。上世纪90年代以来,高校题材小说不断推陈出新,不过,如阿袁一样执着于中文系叙事,力图打造当代 “红楼”版的文学院系列,尚无他人。无论是人文学院,文学院,中文系,还是古典文学教研室,现当代文学教研室,外国文学教研室,阿袁都能把故事讲得一波三折,风生水起,令人不由得心旌摇曳。究其缘由,阿袁身在高校,对中文系的老师,学生,教学,科研,人际关系,都耳熟能详,教授们高端大气的学术活动,老师们烟熏火燎的日常生活,莺歌燕舞的一众弟子,各怀心事的夫人保姆,勾心斗角的评职升迁,欲盖弥彰的婚变情变,她都能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另一方面,阿袁的确有着透视人心的锐利眼光,又能以平和淡然的笔墨呈现这一切。她身在其中,又能出离其外,多有人生历练,亦不缺文学智慧,不乏善意的嘲讽,又隐约着对生活的理解。这篇小说以师母庄瑾瑜为主线,串联起中文系几位教授的生活状态。正如张爱玲所说,生命就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多少看起来完美的婚姻,令人艳羡的幸福,都是表象,其实这世间每一样情感都是千疮百孔。师母们为了保卫自己的婚姻,面对丈夫的美女弟子,使出各种绝技,或坚壁清野,或讨好拉拢,或驱逐出境,或暗下杀手。生活,就在这样的表演和毁坏中,缓慢向前。阿袁对高校知识分子的心态把握得入木三分,表现得细致绵密。
刘照如《安那里》,《十月》2015年第2期。
小说讲述的是1970年的往事。安那里是个村子。麻盖游戏,是村子里流行的一种玩法。游戏起源大约和麻盖有关,至于二者的关系,没有人说得清楚。小孩子们赌的是一个鸡蛋,或者一个玩具,大人们赌的是一只羊,一种尊严,或是整个村子的未来。摸牛尾巴,薅头发,扇耳光,贴大字报,摸女人屁股,调整龙尾方向,看起来都是游戏,又有着说不出来的荒诞。上世纪70年代初,红卫兵麻盖,骑着借来的自行车,穿着人造棉衬衣,戴着碟子大的毛主席像章,成为安那里村孩子们的标杆。后来,麻盖不知所终,留下无数传说和一个游戏。那段历史,那些往事,那种生活,在刘照如笔下生动鲜活,端着饭碗“吃穷”,关起门来“好过”,台上批斗,台下生活,絮絮呈现,戳知了皮,杀羊,唱戏,几乎是太平盛世,其中的沉重历史,都隐含在叙事的水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