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短篇小说)
2015-06-01聂与
聂与
李玉一直在想那个房子要不要出租。
一个月可以有八百块钱的房租,其实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呢,够孩子买奶粉了。但她是真舍不得。当初装修的时候,每一个钉子的尺寸都是自己去家具市场挑选的。钢钉、螺丝钉、铁圆钉、无帽钉、地板钉、射钉,就这些钉子就够她一辈子刻骨铭心的了,因为有的时候,会因为十几个钉子,再打车跑一趟,买回来,发现又不对了,再去一趟,人家下班了。她站在家具市场紧闭的大铁门前,恨不得把门踹倒。就因为那十几个破钉子就得再耽误半天工,而半天工两个人就意味着五百块。
刻骨铭心更因为那是属于她自己的第一个房子。婚房。
在此之前,她跟所有的女孩一样,住在娘家。她把自己的小屋收拾得浪漫而温馨。把屋顶用冲击钻打几个孔,再挤进去几个带钩的钉子,让瀑布一样的吊篮从天而降,还买了一个精致的爬梯去浇水,那个时候,她感觉自己就是崔健唱的花房姑娘。
后来,她和丈夫陈明经人介绍走到了一起。她想她之所以会选择陈明,跟那些吊篮有直接的关系。陈明高而瘦,性格内向寡言,但很帅气,直挺的鼻梁沉默而有力。他的气质跟李玉屋子里的吊篮不谋而合,都是那样俊逸飘渺。而且他还是一所中学的老师。从小李玉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老师,从小到大总是被家长老师教训着,也想过过教训别人的瘾。可惜,阴错阳差,最终,她成为了一名护士。
谁也不会想到,她和陈明的婚姻只走了六个年头。吊篮彻底把李玉给坑了。因为,陈明真是一盆吊篮,孤傲地悬挂在空中,得需要别人上去为它浇水,每次浇水,因为瞬间增加了沉重而悬悬欲坠。而且它的枝蔓过于绵长脆弱,总会不经意地就会折断,散落在地上,像年龄大了的脱发,每掉一根都感觉到揪心的可惜。
陈明让李玉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真的不适合结婚。他只在自己营造的小感觉里活着,不用哄也不闹,自娱自乐,不亦乐乎,但他会跟所有人保持一种不能跨越的距离,而且这跟独立性无关,他拒绝交集的部分,哪怕是躺在床上,看着如此贴近的脸脑子里也在想着自己的事。他结婚是为了向人证明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可以行夫妻之事,可以给女人的子宫里留下一颗果实,至于为那个果实施肥浇水,全都跟他无关。他证明完了,他也消失了。
每天李玉把饭做好,陈明说你和孩子先吃,我一会儿过去。饭桌就成为了两个人的饭桌。她把洗脚水打好放在他的脚边,他说不用你管了。她坐了一壶热水,说凉了再添。最后,那壶水也凉了。李玉感觉自己的心也越来越凉了。她等他上床,他说你先睡吧,不用等我。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还在电脑前。她说,你昨晚一宿没睡?
他说,我睡了。
你睡在哪?
我还能睡哪。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
你睡着了怎么可能知道。
不可能。你根本就没上床。你一直在玩,你玩了一宿。你这样怎么给学生们上课,你还像个老师的样子吗。你还有没有一丁点的责任感。你——
陈明终于从电脑前站起来开始快速地穿衣服,推开门像躲避瘟神一样的逃掉了。李玉在身后喊,你还没有刷牙。不吃早饭了?
李玉提出离婚的时候,婆婆说,别离了,在外面找一个人也比离婚强。李玉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于婆婆之口。多年之后,她才惊觉,婆婆当时跟她说这句话没有把她当儿媳妇看,而是把她当成一个女人在说。
但当时她不能理解,她甚至感觉他们一家简直就是狼豺虎豹,这说的还是人话吗。可是,后来,她才慢慢体会到,婆婆出此下策,有多少是对自我内心的一种发泄和愤懑。
李玉感觉每天都像在火炉里煎熬。出出不来,死死不过去。就那样小火慢慢地熬着。已经稀巴烂,已经分不出个数,已经面目全非,已经下不去嘴。陈明顾自成就着自己。她拿枕头打他。拿牙咬他。晃他的肩膀让他醒来,跪下扶在他的腿上泣不成声。她说,为了孩子,我求求你,好好过日子吧。你别再玩了。
他看着电脑屏幕,他说,你别闹了。
李玉冲进屋里,趴在床上大哭。孩子也吓得大哭。她们两个一个屋里一个屋外,用大哭来呼唤陈明。陈明就像没有听到。李玉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去找孩子,正好看到孩子往陈明玩电脑的身边靠,陈明用一只脚想把孩子顶住不让她过去,没有想到,两岁的孩子因为掌握不好分寸,被陈明突然地顶住,直挺挺地后脑勺磕地摔倒下去。李玉睁大了眼睛,眼看着孩子咣当一声脑袋着地,陈明像是没有看到,还在那手指乱舞。李玉一步冲过去,把电脑的插销给他拔了下来。陈明终于从那种执迷状态中不得不看了李玉一眼,只说了一句话,你知不知道,我打到今天的积分用了整整两个月。
李玉说,我们离婚吧。
他不出声。
她说,就算你放了我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他去餐桌闷头吃饭。
她抱着孩子跟过去,她说,我要崩溃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说,明天再说吧。
她说,你不许走。今天你必须把话说清楚你再上班。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怎么了,你这样对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这叫冷暴力你知道吗,你这是在犯罪你知道吗。
他说,你闹够了没有。
我闹还是你闹。
我一直都没有出声,我怎么闹了?他用无辜的表情看着李玉。就这个表情,让李玉知道,他不可能再回转了。
李玉终于下定决心说,我带孩子,不要你抚养费。
他抬起头,有些吃惊地看着李玉,好,我们明天就去离。
李玉不敢相信他一直不出声,就是为了等这一句话。她感觉天不是塌了,而是直接沉陷进了地底。
那个房子陈明之所以放弃是因为还有贷款。也就是说,李玉,在结婚六年之后,带走一个孩子,欠了一屁股债。
她回娘家住是不能选择的选择。她需要上班,保姆雇了几个月,孩子越来越瘦。她不得不选择再一次回到那个曾经把她嫁出去的家。
而这个房子到底租还是不租,让李玉纠结了很久。房子才住了两年,之前一直在婆家一起生活。装修是李玉一手操办的,每一个墙角她都仔细地清理过。她实在舍不得。但如果不租,费用确实有些难以承受。孩子一个月的奶粉就得千八百块,还有贷款,还要生活,她发现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还好,娘家的条件一直不错,但她总是感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每个月父亲会固定给她两千块钱,像发工资一样,她不要,但架不住现实的需要,几次推拒之后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每个月都是一样的情节,明知道最后还是要收,还是要推上几个来回,好像这样就会有些颜面,比大萝卜脸不红不白伸出手去拿好看一些。
因为父亲的两千块钱,房子就可以一直空着。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如果你喜欢一样东西,如果你有能力,你就可以保护好它。如果没有能力,就只能看着它破败下去。现在,因为父亲的两千块钱资助,李玉就可以把那个她精心布置的小家完好无损地留下来。每个星期去擦一次灰尘,她感觉还是那么的崭新。
但孩子突然得了急性肺炎,一下子花去了八千多。全都是父亲给她拿的。父亲给了她一万,说剩下的买点好吃的。这把李玉一下子又拉回到了现实中。她下决心把房子租出去,一年租金一万块。可以有个急用。
她思前想后给陈明打了个电话。她问他,你现在住哪?
陈明说,住父母家。
你想一个人租房子住吗?
谁不想啊,跟他们在一起,成天嘟囔我,我都要烦死了。
李玉发现,她和陈明离婚之后,反而可以正常说几句话了。在婚姻里,陈明就像一个聋哑人,拒绝对话。
李玉说,我们的房子一直空着,你想不想租?
多少钱?
你看着给吧。反正那里曾经是你的家,你不会造的。租给别人我实在不放心,舍不得。
七百吧。
行。
不过,我得一个月一个月地交租金。
行。
放下电话,李玉感觉心敞亮了不少。终于把房子租出去了。孩子的奶粉钱有着落了。
因为房子租给了陈明,李玉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搬了。就跟当初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一样,陈明在那里吃喝拉撒,只不过,现在,陈明成了房客。要每月交给李玉七百块钱的租金。
李玉对陈明还是放心的。她一直觉得陈明不坏,就是太孩子气,一直处于未断奶期。而李玉当初嫁给陈明,却是因为陈明的内敛深沉,不像有的男人总想欲图不轨,刻意上床。陈明不,他甚至是羞怯的,不是很主动,也仅限于拥抱接吻,然后冷下来。这让李玉感觉,他像一个可以信赖托付的人。反正,就是在对男女之事也不甚明了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走进了婚姻。而婚后,陈明也确实像李玉想的那样,不吃喝嫖赌,不打架斗殴,不抽烟不喝酒,就是沉溺网络游戏。一开始是下班了玩。后来是把睡觉的时间挤掉了。到最后是把上班的时间也用上了。副校长都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李玉才发现事情已经严重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现在,他们离婚了,他玩不玩跟李玉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感觉无比的轻松。现在,陈明只是她的房客而已。他们之间再也不用争吵、打闹、冷战和伤害了。现在,他们之间就是很简单的一种社会关系。
李玉对陈明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动她屋里的书,其他都可以。
陈明说,你让我看我都不看。
李玉说,还有不许带女人进我的屋子。
这个要求过分了吧。我是租你的房子,不是借你的房子。
你如果非要带女人回家,不许上我的床。
那我上哪个床?
上沙发呗。
拿不好那个姿势。
行啊,陈明,你现在变得这么生动了,也会油腔滑调了,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你现在一个人了,挺鲜活啊。
还行吧。
李玉发现,她突然感觉有些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了似的,他离开她之后,变得放松而淡定,不像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副逃的姿势。想到这,她心里特别的不平衡,她说,陈明,我告诉你,我今天被迫把房子租给你,是为了你女儿的奶粉钱,你知不知道。
我不是把房子给你了吗。
你落了一句定语,你把需要还贷款的房子给了我。
好了,别磨叽了,我挂了。
李玉感觉自己都要气炸了。李玉之所以把房子租给陈明,还因为她不想搬屋子里的东西。搬到哪里去。哪里有一个那么大的仓库去装它们。这都是一个问题。最关键的是,屋子里的书太多了。整个墙壁那么多,让她往哪里折腾。现在她租给了陈明,感觉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她甚至为自己的想法而有了很久以来没有过的小小的开心。
那天晚上八点多,本来孩子睡得好好的,突然闹得不行,怎么哄也不行,身上不热,身下也没有尿湿,李玉抱着她在地上又摇又晃,但还是不行。她实在没辙了,去里屋把母亲喊过来,让她帮着哄,但依然不行。
母亲说,给她的玩具拿来。
李玉说,我忘带过来了。在那个房子里。
母亲说,打车去取一下吧。
这么晚去取啊。
你打车去打车回来。
李玉给陈明打电话说孩子不知什么原因闹得很厉害,她要过去给孩子取玩具。
陈明说,我给你送过去。
李玉说,我已经坐在出租车里了。
陈明给李玉开门的时候,穿得很整齐。李玉说,你怎么还是那个毛病,回到家里要换睡衣,外面的衣服多脏啊,把细菌都带到屋子里来了。
陈明不耐烦,你快点找东西吧。
李玉往屋里走,看到地上赫然躺着一个红色的皮箱,明显是女人用的,皮箱不大,很小巧,一下子进入李玉的眼睛是那么的刺眼,像要淌出眼泪那么刺眼。李玉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被刺得生疼,心跳剧烈起来,快速地回转身把目光一下子射到了陈明的脸上,这么快就有女人了,你行啊,陈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感觉到委屈。一直以来,她觉得她和陈明之间不存在谁对不起谁的感情问题,说到底就是性格不合。但现在,这才几天啊,他就把女人领家里来了,还领到了他们曾经的床上。她感觉到的已经不是伤害而是愤怒了。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在心里说,原来你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只是对我不感兴趣。想到这,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知道,如果这个时候流下来,简直就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为了不让陈明看出自己的失态,她快速地走出去,到厅里的柜子里去找女儿的玩具。
这是别人寄放在我这里的皮箱。陈明跟在她身后,明显的慌乱和不自然,不敢看李玉的眼睛。李玉又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真的不是一个坏人,竟然编出这么幼稚的理由。他还是个孩子,他甚至还没有学会掩饰。
李玉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装有女儿玩具的袋子弄得哗哗响。然后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头也不回地推门往外走。跟门口一个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撞个满怀。
女孩看着李玉。陈明看着女孩。李玉再看陈明和女孩。
你让她一直站在外面。李玉感觉她终于有了开口骂的理由了。
我不是尊重你吗。
你还是一个男人吗,这大冷的天,黑灯瞎火的,你让一个女孩站在门外等着前妻回来取东西,你太过分了,陈明。
女孩竟然说,没事,我不冷。
这时,李玉才仔细看这个女孩,她长得很小,也很精巧,个子很矮,怯生生的,比陈明还像一个娃娃。
李玉这才猛然发现,自己他妈的是一个什么角色,站在他们俩中间,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人家两个人如此互相体谅和惺惺相惜,她算个什么东西在人家面前指手画脚。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丑,在制造人家两个人情感升华的机会。
她拎着一大包玩具,像个斗败的公鸡,灰头土脸地冲下楼去。坐在出租车里,泪流满面。
跟陈明离婚那天,她没有哭,而是感觉像是从监狱里释放一样的轻松。那种感觉真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晴朗。而现在,她为陈明哭得稀里哗啦。她知道,她不是为陈明而哭,她是为自己而哭。自己从一个姑娘,摇身一变成为了人妇,再摇身一变成为了弃妇,再摇身一变成为了单身母亲,再摇身一变成为了怨妇。六年,是什么把她毁成了这个样子。是时间。是时间里的那个陌生人。她开始恨陈明。恨自己。恨命运。最后,母亲来了电话,问她走到了哪里,孩子哭得不行,让人急死了。
回到家,孩子还在哭闹不止,李玉把玩具拿出来哄她,她渐渐安静下来,胸口虽然还在一抽一抽的,但已经完全地投入了进去,在玩具上面爬来爬去。李玉终于缓过一口气,坐在沙发里,继续不甘的痛楚。她无法一下子从那种被打击的情绪中走出来,更不能站起来。她沉溺在那种无比失败的感觉里。她开始否定自己,反省自己,没有那个女孩年轻漂亮,也没有人家那么乖巧懂事,不够温柔,拿枕头砸人,不懂得男人的心理,他玩游戏是一种对现世的怯弱在虚幻世界里的逃避,她应该帮他走出来,而不是把他推得更远。想到这,再看着在床上爬来爬去的无辜的女儿,她终于再也止不住地捂住脸哭得肝肠寸断。
李玉这几天感觉精神有些恍惚。自从离婚之后,本来一直觉得是轻松而舒心的,再也不用跟陈明对峙、纠结、无休止地期待和试图融合,无休止地乞求再失望透顶。她像从炼狱里逃出来的人,只要能够呼吸到正常的新鲜空气,就是天堂了。但现在,她突然感觉她对天堂要求得太低了,天堂里应该什么都有,更应该活色生香。
但母亲坚决不同意她再婚,甚至不许谈恋爱。母亲说,挺一挺,熬一熬就过去了。等到孩子上大学了,再找一个合适的男人搭个伴,说说话。这是母亲对李玉的建议也是要求。
你对男人还没有失望和看透吗,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要是再托生一回女人,我就永远不结婚不生孩子,太没意思了。
那你干什么?
我就自己。
就你。李玉发出不屑的鼻音。你对我爸像对自己的儿子似的,你对男人的崇拜简直让人出鼻血。你能不找男人,你可别在那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你愿意找就去找,到时候别弄得乱七八糟,身败名裂就行。
我怎么乱七八糟了,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现在的男人多坏啊,你在电视里报纸上没看到啊,这个社会多复杂,就你那点心眼,除了被人玩弄,吃亏上当你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找了吗,我还没找呢,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好,我现在就去找一个,也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李玉说完转身冲出家门,女儿在身后哇哇大哭,她像没有听到一样,她只想逃离那个家,像炸弹一样会把人炸得粉碎的家。
她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无处可去。自从离婚之后,主动约她、要送她礼物的男人有很多,但都是有家有业的,她知道她再喜欢也不能碰,就像看到橱窗里的金子,怎么看都可以,甚至可以让服务员拿出来抚摸一下,但不能不付钱就拿走。她付不出那个代价。
就像母亲说的,那是身败名裂的代价。
但一个单身女人,谁会相信你的身和名是清白的。他们会任意地涂抺和描画,觉得是一种正常和自然的事。如果没有绯闻才是最大的不正常。让人怀疑她离婚是因为自己有什么毛病被前夫踢出门去。
现在,她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无处可去。她不能给任何一个男人打电话,说我们聊聊天,说说话,喝个茶,散散步。也不能给任何一个女人打电话,告诉她,她很孤独很寂寞。她曾经试图交往一个闺蜜,把自己内心最隐密的创痛让她与她分担,当然也有喜悦一起分享,像亲人一样。但她发现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如果对方有家,她会很防范她出现在自己的老公面前,而通过交往的深入,彼此走近是不可避免的趋势,她看出对方的刻意,这让她感觉到一种极大的被污辱和被损坏。如果对方没有家,更糟,她会左一个右一个地跟不同的男人接触,就会左一个右一个不同的痛苦层出不穷地出现,就会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地要你陪着她,听她倾诉,看她流泪,一起度过那段痛苦的时光。她不是不愿付出。是因为孩子太小,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再就是她不想和跟她一样有着心里巨大阴影和创伤的人,再一起狠狠地强化那种感觉。她要走出来,而不是陷进去。
所以,到头来,她发现,能遇到一个跟自己心意相通、彼此欣赏的女性跟寻找到一个一辈子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的爱人是一样的困难。
也就是说,人终究是孤独的。是要一个人走下去的。在心里。
现在,李玉走在大街上,无所事事,异常茫然。那些被母亲设置了太多雷区的想法,让她感觉到恐惧。那些像钩子一样的话会把她撕得鲜血淋漓。
但她需要,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里蛰伏着一个小兽,总是会时不时地探出头来想要看一下外面的世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一眼繁花的盛开。但每次她都生生地把它按了下去。她不允许它出来,仿佛见不得人,仿佛是一座火山,会把自己焚烧。
但那种东西是压不下去的,压下去会起来得更加凶猛,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撩人。让她感觉自己根本就没有那个力量来抵抗那种无可阻挡。回到家,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身边的女儿已经熟睡,她把她搂进自己的臂弯里,她抚摸她油脂一样的小屁股,她把自己的脸轻轻地贴了上去。
陈明说要看孩子。李玉说,孩子你当然有权利看。但时间得由我定。因为孩子什么时候吃饭、睡觉、洗澡,得全都安排完事,你才能来。
陈明说,我是孩子的爸爸,我怎么不能看看自己的孩子吗。
我的意思是,等到孩子全完事了,我给你打电话,你再来,否则你不是白来一趟吗,孩子正在睡觉你来了也没有用。
我就是想看看她睡觉的样子。
你把她弄醒了怎么办。你知道孩子如果睡不好,会怎么闹人吗,你知道我一天到晚弄她有多么辛苦吗。你想看她睡觉的样子,当初你看过一眼吗,你成天玩那个破游戏,现在你说要看就得看,我告诉你,陈明,我想让你看你才可以看,我不高兴你看你就甭想看,因为你一分钱都不给孩子抚养费,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做她的父亲,你不配来看她。说完,啪的摔掉电话,把自己气得胃疼。
本来,单位有什么大事小情,李玉能推就推。她觉得自己处于单身这个风口浪尖不适合抛头露面,也是因为她不喜欢在医院这个等级分化特别分明的地方,让自己感觉总是低人一等地瞎掺乎。医生永远高高在上,护士永远围前围后。护士要看医生的脸色,甚至跟工资直接挂钩,上一个手术给多少钱,全凭医生做主,他想带谁谁就多赚钱,所以他们总会把自己扮演成救世主的样子,这让她感觉到恶心。
但这次是职称评定班,要去外市进修,她必须得去。她给陈明打电话,说要回去取衣服。陈明说,我没在家。
李玉说,还生气呢。我上次不让你看孩子是因为孩子确实在睡觉。她要是睡不好可作人了。
我真的出门了。
李玉说,我手里有钥匙,那我自己去了。
陈明脱口而出,别,明显的慌乱和害怕。这让李玉充满好奇。
李玉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陈明说,明天吧,我今天单位有活动在外地呢,明天晚上能回去。
但明天李玉就要出发了,也就是说,她今天晚上必须要去那个房子取衣服。她坐在车里想,陈明的慌乱和害怕到底是什么呢。她想不出来。他和那个女孩已经在一起了,上次就已经被她看到了,还有什么更让他感觉到不能见人的呢。她想不出来。当她拿出钥匙去开门的时候,她在想,屋子里会不会有那个年轻乖巧的女孩。她看到她贸然闯进来会不会特别的生气,她们会不会吵起来。
当然,她觉得,那个女孩不像那样的人。她甚至像一个初中生那么羞涩而干瘪。
她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发抖。她问自己,我又没干什么亏心事,我为什么要害怕。她打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什么变化也没有,那只红色的小巧的皮箱依然躺在地上,什么人也没有。她长吁一口气,同时又有些失望。好像陈明是在卖关子,徒增了她的好奇心,现在反而给她闪了一下。
她开始挑拣要带走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感觉特别的无聊和乏味。本来就是不愿意去的事,现在还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挑个什么劲呢。她随便拿了两三件衣服装进背包里,然后往外走,快要锁门的时候她感觉小腹有些发胀,她又把鞋子脱了,想去上趟卫生间。
她把包放在桌子上,往卫生间走,她拉开门,然后她看到了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差一点晕过去。马桶的盖是敞开着的,旁边的洗衣机上耷拉着一条男式的衬裤,那件衬裤的裆部和一条腿上全是红色的鲜血。地上的纸篓里,也有擦过的带着血迹的手纸。
李玉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乖巧得像个初中生一样羞涩而干瘪的女孩。她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不止,像被什么狠狠地扎了一下,那么疼。她多像曾经的自己,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会说“不”的全盘接受,因为害怕失去而没有力量抗拒,别人强加给她的所有一切,明明不是她所愿她也会妥协,因为她一个人太孤单。就在那次李玉第一次见过那个女孩之后,第二天就给陈明打了电话,她要问清楚,她是谁,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这对于李玉来说,太重要了。
陈明说,那个女孩是刚分到他们单位的延吉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是朝鲜族人。她一个人在这边,没有亲人朋友,还要租房子,还没有钱,我就把她收留了。仅此而已。
你们多长时间了?
反正是在和你离婚之后。
这个李玉倒是可以相信的,因为在他们的婚姻里时,陈明一个月的电话费只有十几块钱,还是包月的费用。除了李玉给他打电话,他一个朋友都没有,除了打游戏,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想到这,李玉的心更加地疼了。她快速地从包里把手机拿出来,给陈明打电话,劈头盖脸地对陈明一通大喊大叫。
陈明你还是不是人,人家来月经了你还那么做,人家还是一个姑娘,你会把她弄出毛病,弄残疾的,她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会把她毁了的,你在做孽你知不知道,你会得到报应的。
陈明啪地一下摔掉电话。李玉站在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突然感觉自己像是陈明的同谋一样产生了莫衷一是的负罪感。
李玉再回到屋里,看着那个曾经和陈明在一起缠绵过的大床,上面好像有形迹可疑的污渍,她感觉到一阵恶心,连忙把目光收回去,再落到枕头上,没有想到枕头上也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她开始想陈明是怎么对待那个像初中生一样怯弱而干瘪的女生的呢。他太残忍了。自己跟了他六年,没有想到在他的骨子里会有这么凶残的东西,他也下得了手,对于远道而来、无家可归、孤独无助的一个孩子。简直就可以说是落井下石。她对自己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了六年,并且创造了一个孩子而痛心疾首。
她实在想不下去了。她冲出门去,她走到楼口拐角的一家药店里,让服务员给她拿了怀孕试纸,避孕套,和24小时中止妊娠的酼婷,那个药她吃过,副作用虽然很大,但效果很好。她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了,一样买了很多,她像是对什么的一种补偿,她好像从那些药片里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每天在镜子里都会看到的脸。她是眼泪含在眼眶里返回那个屋子的,她脱了鞋子,生怕受到惊吓似的走到那个躺在地上的精巧的红色小皮箱旁,蹲了下去,把药放了上去。
然后,她开始为那个女孩从没有过的恨陈明。他会把她毁了的。她越想越感觉到后怕。那些鲜红的血迹流满了整个裤腿,那是怎样惨烈的激情,充满了血腥与暴力的残忍。
第三天,陈明打来电话。李玉本来不想接的。但陈明很执着,这在他是很少见的,或者说几乎没有过。最终她还是接了。她感觉胃里的东西往上翻涌。气得不想说一句话。陈明说,你那天给我打电话我身边全是单位同事,不方便说话就给撂了。
现在方便了,你说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还是个人吗,你怎么的也是一个老师,你怎么能像一个社会流氓似的那么残酷呢。
我告诉你,李玉,我知道你从来就没有瞧得起我。但我要告诉你,那个房子我没有去住,我借给那个女孩了,她刚来报到,跟我分到一个系,人家要她交半年一年的房租,她手里没有那么多钱。所以我就把这个房子借给她了。
你在撒谎,如果你借给她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敢告诉你吗,你还不把我埋汰死。
是啊,陈明,你真行啊,女儿的抚养费你舍不得给,却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付一个月七百块钱的租金。
我说我不敢跟你说吧。我不是给她付房租,我是暂时借她住几天。等到她发了工资租到房子就搬走。
李玉冷笑。陈明,我跟你过了六年,我都不知道你还懂得怜香惜玉。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息。
李玉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不是,其实心早就已经碎了。这次只不过再碎得更碎一些。
那条衬裤是怎么回事?李玉发出连自己都感觉到吃惊的吼叫。
什么衬裤?
那条带着鲜血的衬裤。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把房子借给人家,我是不想让你直接闯进去,对人家也不礼貌。你上次不是都教育我了吗,要懂得尊重女孩。
你看到那条带着鲜血的衬裤了吗?
我根本就没去她那里。
你说的是实话吗?
我对天发誓。
你没有必要对什么发誓,你只要告诉我,那条衬裤到底是不是你的,你必须如实地告诉我,李玉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控制地声嘶力竭了。
我真的跟她没有任何事情,什么衬裤,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真的不是我的。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当面与那个女孩对质。
李玉感觉自己这两天来压在胸口上的巨大阴霾终于撬了点缝。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脸是泪。她抬头看天,天空中女儿的小脸甜甜地笑着,在往她的身边踉跄而执着地走,她冲女儿笑,在心里告诉自己,为了女儿,她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