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正是读书时
2015-06-01王莹
王莹
春来回暖,万物复苏。阳光晴好的白日里,走走书店,买几本心仪之书,看看这世上在你我之外有多少故事已经走到终点,又有多少同异的生活正在行进之中。此期选文如下,一为读缘,二为好文:二者皆如春日生机一般可爱。
麦家《日本佬》,《人民文学》2015年第3期。
作为短篇,《日本佬》的浓度和阅读延伸长度都是超越篇幅的。小说语言精简凝炼,层次感极佳。故事的开头,只短短一句“日本佬就是我父亲,当然是绰号”便抛出不少疑问,使得读者对父亲的身世顿感好奇。麦家紧接着解释了这一绰号的由来,父亲年轻时曾被日本鬼子抓去当过几天挑夫,拣学了几句蹩脚的日语,回村后年少天真地用着玩,因而被戏谑为“日本佬”。而这个绰号也正是故事方阵中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故事就在一个接一个的机缘中连缀成整个篇章。父亲因我被喊“小鬼子”而与关金交恶,事件结束在自此无人敢再叫我小鬼子,却开始了一家的磨难。磨难从关金当上副队长对父亲挟私报复开始。无缘无故找茬扣父亲工分是家常便饭,更狠毒的是向上反映父亲“日本佬”的问题。在那个年代,这事关父亲是不是黑五类的政治、阶级问题。经过一阵审讯,父亲通过陈述自己被迫做挑夫的经历成功通过了政府的审查,有了盖着大红公章的证明信以表明自己不是日本佬。爷爷则试图将日本佬的绰号加诸到心像日本佬一样黑的关金身上,可大多数人都畏惧关金大队干部治保主任的身份,根本不接爷爷的茬。冬去春来,本以为父亲日本佬的事情已成为过去,孰知一天关金又带着更高级别的领导大喊着“日本佬”闯进家门再次将父亲带走,并声称父亲犯下了“天大的罪”。原来父亲当年曾经救过一名落水的日本大官的孩子,这孩子长大后想要报恩结果暴露了父亲当年的“罪行”。爷爷知道真相后难以接受,觉得父亲做下了缺德事,背叛了国家,并在当天夜里喝了农药:像在青石板上垂死挣扎的鱼一样在地上打滚。故事在我的害怕和泪水中结束,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之下,意蕴深长。小说以儿童视角讲述故事,自然带有着天真的语调,似正在进行之中,又似乎已经在历史的长河中流淌到了远方。倔强善良的父亲,温柔贤惠的母亲,严厉正直的爷爷,一家人的命运,在一个个绰号里静静地展开着,也都深深烙着时光的印记。
詹文格《陈年的病》,《延安文学》2015年第2期。
“陈年的病”可以有两种解释。陈年一为形容词,形容病之由来已久;二为人名,是为陈年此人有病。而陈年究竟有什么陈年旧病?小说分别以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为类,细细讲述了陈年之病的病起、病去过程。陈年每到春天就浑身不适,多梦、呕吐、喉咙干痒得像被鸡毛挠着,各种症状说不清道不明。身处防人之心处处有的机关单位,陈年不能随便询问同事是否有同样症状以寻求共感和安慰,对妻子倾诉又必然引来大惊小怪。去医院检查一圈,结果竟显示身体一切正常,医嘱之,小知识分子,有病最难医治!阴差阳错拆了牛副局长隐私包裹之后又因整天戴口罩上了报纸伤了环保局面子,陈年受到了牛局的训斥,自此他的病情似乎更加严重了。于是陈年试图将感情诉诸虚拟的网络,以求在发泄压力的同时不伤面子,寻找对不完美现实的补偿。卿卿适时出现了,这位女网友符合陈年的一切心理预设,同样春天生病,引得陈年同病相怜,为后来二人的进一步发展埋下伏笔,也充分显示着现代人心灵交流上的障碍之处。立夏后,陈年的状况并无好转,一个人胡思乱想越来越煎熬,出现了幻觉式眩晕。一睁眼就天旋地转的陈年强撑着为牛局写完发言稿,结果因标题过于惊悚吓得牛局弃稿临场胡乱发挥了一通。果然,秋后算账,陈年被停职了。妻子聂小倩身为心理咨询师,怕丈夫突然赋闲在家出现心理上的问题,开始用心理治疗的方式悄悄地帮助丈夫。陈年在帮妻子校对心理学类书籍稿件的同时,进一步了解了妻子充满智慧的一面,但这似乎并不能有效缓解他的病症。最终还是陌生而熟悉的网友卿卿给了他安慰,立冬之后两人情不自禁地在楼下拥吻。聂小倩为阻挡心理咨询过程中对自己穷追不舍的大学男生回家后与门卫交流,却被陈年误以为监控录下了他和卿卿的“偷情”引起妻子的怀疑。陈年旧病未愈,新病又起。小说至此陡然从现实跌进一个荒诞的看似梦境的场景,一切不知由何而来,也不知奔何而去。陈年在神秘网友的指点之下去了九岭山,进了一个以空心古树为大门的饭馆,这里与世隔绝,完全与现代生活无关。在裸奔的狂欢之夜上,陈年意外遇到了牛局长,大家四散而去,一切来得快去得更快,仿佛一场梦游。陈年惊惶逃离,回到家后病情愈加严重了。新的春天即将到来,陈年的病情却出现了不同以往的变化。裸奔相遇之后,牛局不但没有再次责罚陈年反而专门开会将他升为办公室主任,个中玄机可以有数种猜测。失联一段时间的卿卿在网上给陈年留言,下班后司机小吴主动要求送他回家,更令陈年长松一口气的是,他回到家时发现小区墙上贴着前段时间小区监控一直是坏掉的通告。小说的结尾,陈年的“陈年旧病”神奇地好了,他喜滋滋地看着马桶里自己不再浑浊的尿液,大喊:老子啥病也没有了!小说以反复的状况描述着陈年的病,其中心病大于身病,公务人员、大学生甚至是成功如聂小倩这样的心理咨询专家,都很大程度上在工作、生活压力之下出现或多或少的心理問题。小说在很大程度上浓缩着现代社会人的各种精神压力,恰如一种陈年旧病,时时复发。
罗尓豪《金子的抵抗》,《延安文学》2015年第2期。
小说以主人公金子在玉米地被袭开篇,金子的受伤、咒骂与宁静平和的玉米地形成鲜明对比,预示着故事的基本阵形,也是小说主要矛盾发展到一定程度的爆发。故事紧接着回到学校主场,李校长与金子的对话以及对胡老师的一笔带过,也以寥寥数笔将小说的主要人物引出。比起故事,这更像一个事件。偏远山村孩子们没有安全的教室上课,又赶上全国洪水暴发,村庄也被淹了。在一位海外华人的帮助下,学校得以建起宽敞的新校舍,宽敞到很多都空着用不上。在金钱和利益的驱使之下,学校新校长和一众教师们默认了钱得利钱老板占用教室建厂房的行为。自此,学校不再是孩子们安静读书、学习知识的地方。做辣条的机器整天轰轰作响,老师非喊破喉咙不能继续讲课,时间一长学生们都害上了耳朵嗡嗡响的毛病,育才小学的成绩因此大幅下滑。更甚者是辣条厂的红火生意使得很多小学生陆续辍学去厂里打工赚钱,学生家长的态度则是默许或支持。辣条厂肮脏的环境和原料,吃了会食物中毒的辣条,令人联想到最近曝光的辣条厂实况,也包含着当下各种败坏的商业道德。在整个故事中,惟有金子从始至终都是抵抗者的姿态,与此相关的其他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对钱老板妥协着。金子的精神是可贵的,但令人深思的是,现实中这样的人究竟有多少,而这个多少的数字则代表着中国当下发展中真正不贪图利益与同流合污的力量究竟谁更强大。钱老板的嚣张跋扈在于他相对雄厚的经济基础,政府为他说话替他掩护,校长被他买通,连学校的老师每年都有相应的福利,美其名曰租金。肆无忌惮地侵占学校用地,污染周边农田,噪音污染,雇佣童工,雇凶打人,钱老板工厂的问题已不仅仅局限在产品造假、食品安全之上了,他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当今社会各种不法投机的浓缩。小说的最后,吃辣条食物中毒的学生张疙瘩因金子到处筹钱无果死在了病床之上,终于有人在张疙瘩葬礼时,放火烧了食品厂——人们竞相奔走的声音中清晰地传出了学校里的阵阵读书声,犹如天籁。然而这种天籁却是以放火烧食品厂这种以恶制恶的行为换来的,就像捐款的老先生将张麻子农田遭食品厂污染的责任算在了自己头上一样,给人以无尽的悲凉之感。罗尓豪的叙述不徐不疾,恰到好处,温凉的山村校事在他的笔下有着别样的触感,没有过分的控诉,更多是一种陈述和抒发,令人不至于脑门一热只看到现象,而忘记深思这一现象背后的复杂成因和无奈之处。
陈再见《扇背镇传奇》,《啄木鸟》2015年第2期。
扇背镇的“集体富裕”在很大程度上是单秋水“水哥”凭借一人的“胆识”实现的——只不过实现的渠道是制冰毒。扇背镇的传奇从大处说是一个“集体致富”的速度传奇,从小处说是单秋水一个人的传奇。单秋水出身贫苦家庭,一家人靠父亲在码头卖苦力生活。年幼的单秋水不能理解父亲的辛苦,理解不了父亲为何一回到家就将自己埋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在小秋水眼中父亲无疑是无能又跋扈的,故而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只觉得父亲躺在床上叫唤的声音很吓人,算不上伤心。父亲去世后不久,本来应该接替父亲担起养家责任的哥哥不辞而别,母亲因此成疾,两年之后也去世了。自此,单秋水开始了一个人的打工岁月,他遇到了靠制冰毒发家的阎老板,迅速取得他的信任并逐渐取代了他,成为扇背镇最大的毒枭。单秋水一改老阎吃独食的“坏毛病”,在扇背镇实行“共同富裕”,整个小镇开始了集体制冰毒的历史。尔后的故事看来很像港片中的黑帮暗斗情节,阎老板带着阴谋归来寻求复仇,而他带回来的保镖则是警察的卧底,同时也是单秋水的亲哥哥即当年因捅伤强奸自己女友的县长宝贝孙子而开始逃亡生涯的单青海。结果可想而知,老阎不仅没有完成复仇大计,反而被单秋水算计,在一场精心设计的火并中葬身。单秋水则在哥哥的帮助之下成功制造死亡假象金蝉脱壳,除去老阎这个敌人之后成功逃过警察精心布置多年的大网,不知隐退到了何方。故事颇具传奇色彩,小说没有详细描写水哥如何一步步走向“功成名就”,而是花了大量的笔墨描写了单秋水的“文艺”一面:写单秋水如何保持着怀旧的心,走过大半个扇背镇去沽三两穆老板的豉油,然后回家做一道当年母亲常做的杂碎鱼拌豉油;写单秋水如何静坐在花园里读一本书,如何对着一朵花一片树叶长久发呆。这些都与大毒枭的形象不符,或许也正是因了这种反差,才更深刻立体地给读者展现出一个复杂饱满的单秋水。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沿用了陈再见擅长的童年视角,在描写单秋水童年的那一段时光中,对儿童心理的把握是十分精到的,即使运用的是第三人称视角,单秋水的一系列心理变化也能细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正如有些评论说的那样,作者借耐人寻味的主人公愿望,表达的实际是对安宁生活、亲情和温暖的渴望。而小说的最后,逃出生天的单秋水并未来得及知道帮助他的青乖鱼其实就是自己的哥哥单青海,给人留下无限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