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短篇小说)
2015-06-01星子
星子
清晨,一些乞丐们出发了。他们在路口分散开来,每个人朝自己熟悉的那座天桥走去,每个人朝自己熟悉的位置走去。那时,路面洁白,灰尘自空中缓缓下落,清洁工们正在起劲地扫着。
他很快就到达了自己乞讨的那座天桥。他爬了三四级台阶,然后抬头看了看朝阳,那里露出一片小小的红光。他跪了下来,然后把脸贴到地面上。这时他闻到了地面上的气味,那是一个男人皮鞋底的气味,沾着唾沫、碾碎的果皮和烟头。他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去垃圾桶里找着什么。终于找到了,他拽住一角,小心地提起来,那是一块破布。他将破布折成正方形,又爬回去,把它垫在台阶的地面上。他的喉咙里响动了几下,但是一口唾沫也吐不出来。他又跪了下来,伏下身,把脸紧紧地贴在了地面上。
四周顿时暗了下来。光线仿佛射进了蜗牛壳里。不见天日。惟有眼睑下方的一道裂缝,能瞥见自己讨钱的搪瓷缸子。
他凝神跪伏在那里,感到了遥远的车轮滚动在地面上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天桥的台阶轻微地震动起来。一个女乞丐也走了上来。她看起来比他年轻,比他健康,手里攥着一把胡琴。她的头发用红色和蓝色的布紧紧地裹了起来,叫人根本看不见她的头发下面是一张脸。
她走上来。上到第三级台阶时,停住了。然后她挪到台阶左边,继续往上走去。她走到了天桥上,俯瞰着这座城市。红云映在刚清洗过的湿冷的宽阔道路上,红绿灯在远方的薄雾里闪着。她不着急,站在那儿,感受风向。
片刻,她将手中的胡琴放到一旁,胡琴挨着墙斜靠着。她从包袱里取出一张报纸,垫在地面上,然后靠着天桥的矮墙坐了下来。车辆在眼皮底下显得很小。行人稀少。她打开包袱,从里头取出一个讨钱的搪瓷缸子,把它摆在正前方,打量了一会儿,又将它向左挪了挪。
她走上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磕头,连脑门轻轻触碰地面的动作也没有。他感觉到是她走了上来,他也微微从手臂里抬起破烂的额,看见了那破破烂烂的裙底。
她走上天桥、坐下来之后,他又将脑袋伏了下去,感受着地面的一切震动。土壤里蝼蚁的蠕动透过天桥粗短的水泥柱传了上来。车辆在脸皮下方、两米厚浑浊的空气下方隆隆地响着。店铺升起折叠门的声音尖利地穿透了台阶黄黑的铁皮。晨光在地面上扩大。
这时,台阶上传来了行人的脚步声。
只有一个人的,很慢。他开始磕着头。他感到那个人绕过了他,走过去了。他就不再磕头了。
每天都响着这样的声音。行人踏上阶梯,或紧或松,或快或慢。他的头一下、一下地触碰着地面。人们的脚步声起先是在中间,然后为了避开他,向两边分散而去。人们经过他,并没有硬币落在缸子里的声音。他想睡一会儿。
每天早上,林柯都要走过这座过街天桥,去对面的车站坐车。
那天,林柯是第一次由女朋友陪着去车站。清晨的风好极了。云很清爽,能看進去里面晃荡的水银般的分子。他第一次和女朋友在清晨时分走出自己租住的小屋,挽着胳膊向过街天桥走去。
踏上天桥的时候,女朋友看见台阶上伏着一个人。
林柯以前每天一个人过天桥的时候,也总能看见跪伏着的那个人。他每次都是绕开他,从边上走。他很少低头看看那个讨钱的人。他把那个人当成清晨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石头,横在路上,到下班的时候就自动消失了。
但是,今天,女朋友在身边。这是她第一次陪自己去车站。
昨天夜里,女朋友轻轻地在耳边说:“明天我送你去上班。”他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好话来回应她,她又说:
“要不要,以后每天早上我都送你去上班?”
林柯想到这里,在踏上第二层阶梯的时候,步子就慢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元的纸币,路过乞丐时,把纸币丢到了他前面的搪瓷缸子里。顺便低头看了一眼。
那个人浑身的皮肤是黑中透着红的,有些部位被破烂衣服遮挡着。一颗脑袋上有很稀少的毛发。纸币丢下去时没有声音,但那颗脑袋却像感知到了,在台阶上一下、一下触碰着地面,喉咙里发出了喃喃的声音。
女朋友挽着林柯的胳膊,两个人走上了天桥。林柯知道自己是在等着女朋友说什么。他有些骄傲有些期待地望望车辆被红灯堵住的三环中路,在心里默默地练习了一番谦虚的表态。女朋友果真开口了,她说:
“你怎么还给他钱呀?”
“你是说……不应当给?”他有些慌。
“你每天上班看到他,都给他钱?”
“绝对不是。”林柯说,“今天是有你在身边,我才给的。”
“我知道你心好。”女朋友说着,她的声音被响起来的胡琴声淹没了。天桥两侧坐着各种各样的人,可以分为两类:摆小摊和卖艺的。卖艺的不知道能不能叫做乞丐,但他们面前确实放着讨钱的搪瓷缸子。摆小摊的人什么都卖,棉袜子、口罩、木头做的精巧玩具。蓄着花白胡须的人,面前摊一张黑白的太极图,图旁边写着“洞悉生命密码,勘知人生祸福”。那人微张着口,眼睛黑洞般地望着行人。女朋友和林柯赶紧往前走,前面便是卖艺的女人。女人拉着胡琴,一张脸在蓝布红布裹着的头发下低着,脸庞的轮廓线在身后灰色矮墙的衬托下很分明。她面前的缸子里已经有了几张纸币。
“这么年轻,也出来做这个。”女朋友忘记了自己刚才要说的话,望着女人,伏在林柯耳边说。
“这个,给么?”林柯低声地问,暗暗揣摩她的语气和眼神。
女朋友像是一下子想了起来,“我知道你心好——”,她像复读机一样,一按键,就从刚才暂停的地方继续往下播放起来,“但是他们是骗子。”她说。
“他们是骗子呀。你知道有多少乞丐是假的?你看没看新闻?他们背后有一个庞大的操作团队——幕后黑手。他们富得流油,捡破烂儿的都比你有钱。他们做几年叫花子,买得起奥迪、雷克萨斯——”“哪能那么——”林柯刚说了几个字,她打断林柯的话继续说下去——“他们比你有钱。”她继续强调,“像你噢,像我噢,我们每个月挣那点钱,还每天奔波,辛苦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北京户口。”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额头有母亲般的皱纹。说到“北京户口”那四个字,声音低沉了好些。她一边走一边接下去说:“我还要省着过日子。刚才走过那个卖木头小桌小椅的,那么小,好精致,二十块钱一套,我都不舍得买……”
林柯拽着她就往回走,她急忙又把他往前拉:“你干嘛?干嘛?不要回去。我不要。”
“你喜欢。”林柯说,“我们又不是买不起。”
“不是急需。”女朋友说,“不是急需,就让它在那儿吧。我明天来送你上班,再来看它一眼。”林柯望着她,她低头悄然一笑说:“我每天都看它一眼。”
晚上回到家,女朋友已经把饭做好了。两人点亮一盏台灯,在小桌上吃着饭。女朋友将饭盛给林柯,嘴上说:
“一个人住的时候,我都不怎么烧饭。今天不知道烧得好不好。”
“是你做的,都香。”林柯出于习惯地说。
女朋友甜甜一笑,说:“吃吧。”
林柯从盘子里夹菜。她问:“今天怎么样?”
林柯便跟她讲起那个小证券所里的故事。在一幢有些旧的写字楼里,写字楼很有些年代了。那空荡的一楼大屋暂时没有人来租,二楼租给了小证券所,小证券所的职员们休息时便到一层来打乒乓球。乳黄色的乒乓球在水泥地上弹着。职员们打完一局,便匆匆跑上去,继续守在电脑屏幕前瞪着股票交易绿色红色的线条。线条的形状默默地变化着,电脑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楼梯一角堆积着灰尘,主任走进来,咳了两声:“小王啊!”他说,“今天轮到你打扫卫生了吧!你看看,这干的叫什么事……去吧。”
女朋友边听着,边哧哧地笑。
“我算了一下。”
等他说完,她开口说,“我搬过来,不是省了一个人的房租嘛,再加上水费、电费、煤气费……”
林柯将一块芹菜塞到她嘴里。小王端起扫帚出去,将楼梯上灰尘拍了两下,瞅着主任的步子迈到那边办公室去了,便跑回来将扫帚往角落里一扔,“妈的!”他指着电脑屏幕大声嚷道,“跌啦!跌啦!”
夏天过去了。气候在夏秋交界处停滞不前。大街上,长袖、短袖,丝袜、毛衣,厚的、薄的,穿什么季节衣服的都有。日子由处暑过了白露未至中秋,那段时间,感冒的人特别多。
女朋友依然陪着他去上班。他们走上天桥,走下天桥,走过那一段弧线,来到车站,一群人都在翘首以盼。他挤进车里去,回头,看见女朋友在那里挥手,他站在玻璃里头向她挥了挥手,看见自己脖颈以下的影像映在车窗上,一截裤带拦腰绑住。那影像的轮廓与两年前相比,有些变了。
他下班回家的时候,街上已经亮起了灯。高高的路灯,光亮直透到深蓝的天幕上去,消失不见。站在路灯底下的光圈中,能看见眼前如雨一般飘落着无数细密的纵线。他想起小时候夜里走路,打手电筒,将手电筒的光一路打到天上去。他觉得在天幕上一定能够看到一个影映的光圈。
人群里一股放久了的韭菜和放久了的香烟头味儿。他一边胡乱想着,一边从推推搡搡的人群里挤出来,下了车。
走过天桥时,忽然看见一大团黑影,蜷缩在下天桥的阶梯那里。他吓了一跳,想起来应该是白天的那个乞丐,现在怎么还在这里。他壮起胆子走了过去。快要经过那团黑影时,他听到那乞丐的喉咙里在地上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循着声音看过去,在第二级台阶与第三级台阶之间,乞丐的身子像蚂蟥一样地蠕动着。那很是可怜。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这时,一个女人从天桥下面卖包子的窗口处转过身,匆匆地跑上来。卖包子的店铺前亮着一小片雪白的灯光,她转过身来的那一刹那,他认出了那张被塑在雪白灯光里的脸。原来是那个每天在天桥上拉胡琴的女人。女人跑到黑影身边,蹲下来,一手捧着一杯豆浆,一手像是要努力抬起乞丐的头。
“嗑——呵……
嗑——呵……”
乞丐的喉咙里发出了木材摩擦锯子刀片般的喘息声。
他站在那里,近乎出神地看着这一切。女人突然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睛在轮廓分明的脸上倒是漆黑的。
他一愣,然后明白过来自己被吓了一跳。他由此得到一种心安理得的安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第二天,女朋友挽着林柯的胳膊,送他去车站。走上台阶的时候,林柯一眼便看到了昨晚的那个乞丐。他依然跪伏在那里,脸耷拉下来,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我们给他一点钱吧。”他伏在女朋友耳边悄声说。
“噢。”女朋友的声调很平。她在观察那个乞丐。
“你看他病成那个样子。”林柯低低地说。
女朋友点点头。林柯的手伸进皮夹里,夹出两枚一元的硬币,丢到乞丐面前的缸子里。硬币“咣当”一声掉下去,发出够响亮的声音。乞丐磕头如捣蒜。
林柯拉着女朋友的手,轻快地走上天桥,穿过那些摆小摊的摆太极图的卖艺的人群。那个卖艺的女人依然在拉着胡琴。林柯摩挲着女朋友的手心,对她说:“你知道吗?我读中学的时候,就对该不该给乞丐钱这件事有一番见解。”
“哦?”女朋友正向平时卖木头制作的小家具的小摊望去,今天那套小人国里的木头小桌小椅已经没有了。只有两个小摇椅放在小摊的一角,像是有两个小老太婆坐在上面。她便转过脸来,望着他问,“什么见解?”
“那时候,电视里就有很多新闻,说这些乞丐都是假的啦,被犯罪团伙控制的啦,等等。但是说了这些就没了下文。我在想,那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叫我们小老百姓要去识别真乞丐假乞丐吗?”
“嗯,那很难啊。”
“是啊。就是这么说。”林柯一拍巴掌,道:“我那时候,一向都是给乞丐钱的。你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是个很善良的人。”——女朋友露出一副“我确实不知道”的表情——“我小的时候,每次跟爸爸妈妈进城,那城里的天桥下都坐着不少乞丐等著。你猜怎么着?我会从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就从自己的储蓄罐里倒出几个硬币,专门放在口袋里备用,到时候就给路上的乞丐们。我碰见一个乞丐,就会丢一枚硬币下去,不在乎多少,一角的也有,一块的也有——当然一块的少。有时候,爸爸妈妈见我丢得多了,难免脸上会有不快。我都会故意落在他们后面,乘他们不注意时,偷偷地丢硬币下去。”
“看不出来。”女朋友笑着说。
“你不知道吧。”林柯从背后揽着女朋友的腰,说,“我觉得,不管他是真的乞丐、假的乞丐,就算他是假的乞丐,他扮演成假乞丐的这一种行为,本身就值得可怜,无论是灵魂上,还是肉体上,都相当于是一种低贱的乞讨行为了——是不是?”他望着女朋友,期待她能明白,但她只是瞧着他,女人的聪明,有时候能瞧得他心里发毛,觉得自己的理论早被千万人践踏过了——“所以,就算他是假的,那在我眼里,他就是个乞丐了,我给钱给他,不是为了帮助他,我是在可怜他。我是在鄙视他。”
“你是在鄙视他。”她重复道,唇边带着好玩的笑意。
“另一方面,我也是为了救赎我自己。”
“这又怎么说?”
“我不知道……这个,我解释不清楚。”他真诚地说,“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心里一直都有这么一个信念——给乞丐钱,是为了救赎自己。至于是怎么有这个信念的,我想不起来了。”
“给乞丐钱,是为了救赎你自己?”女朋友笑着。她只是重复他的话,但林柯觉得她是在理解自己。她捏捏林柯的脸,“你说说,你现在是这样的么?”
“现在不是了。”林柯也一笑,说,“我觉得,这个想法体现了我自私自利的本质。连给乞丐钱这点小事,都要升华成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心里才舒服,才觉得平衡。是为了救赎自己才去给乞丐钱,说实话,你不觉得有点恶心吗?唉。人哪。”他说,“就是贱。”
“是有点。”女朋友哧哧地笑着,瞧着他说。
“所以我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就不怎么给了。一方面,我确实也变懒了,有时候懒得掏钱,人群挤啊挤的,大家都往前挤,我停下来掏钱,麻烦,知道么?另一方面,别人都不给,我干什么要给?不少我一个——还是看我心情,有那个心情,就给。”
“你还真复杂。”女朋友转过身来,脸离他很近,她帮他理了理衣领。“好了。”她说,“车来了,上班去吧。”
冬天的时候,在天桥上蹲着度过一天的人少了。那个女人还是会来。冬天的上午像是傍晚,淡黄的太阳浮在空中,她便在淡黄中拉着胡琴。女朋友走过她时,忽然像想起来什么,说:
“我以前也遇见过一个乞丐,也在天桥上拉胡琴,是个老头子。我那时候就留了一个印象,拉胡琴的乞丐全是老头子。”
“这是个女的。也就三四十岁吧。”林柯说。
“对。也许他们是祖传的。祖传的胡琴。祖传的乞丐。”
那个跪在台阶上的乞丐倒是日日准时来上班。林柯早起上班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了。他不必来这么早,太早了没有行人。但他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依旧每天把脸贴在台阶上,等着钱落入缸子里。有时候下雪了,他就披着一身的雪,跪伏在那里。那时候,他整个人在雪里,就特别不明显。他没有声音了,磕头的时候,他抬不起来头,在地上摩擦着,蠕动脖颈,也没有声音。
他在“缩”了,像老人会慢慢缩小一样,他的身体也在缩小,像被揉成一团的一角纸币,皱巴巴的。但幸好他还有个讨钱的搪瓷缸子,立在台阶上,那个搪瓷缸子比他伏在地面上的脑袋略高一点,很显眼。
十二月,天是瓷青的。整日瓷青,偶有几道裂纹。
雪已经堆积在天空的深处,等候着合适的时机降落下来。女朋友不再每天陪林柯去上班。女朋友的肚子在胸乳之下一点一点大了起来。她原先并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吃胖了。当时林柯反驳说,不一定,非洲灾民儿童都饿得很瘦,两排肋骨,然而惟有肚子是大的。
清晨,林柯一个人走上天桥,走下天桥,走过那一段弧线,在车站处等车。
他工作的时候,脑子里装着女朋友的肚子。那肚子的图像不停地一点、一点大起来,和所有应该大起来的肚子一样,最后裂开,捧出一个包裹在血水里的婴儿。这世上所有大起来的肚子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
林柯觉得日子突然过得匆忙起来。他每天匆匆忙忙慌里慌张地上天桥下天桥,不再意识到路上还有什么乞丐。他每天上班下班,进电梯出电梯,去办公室去复印室去公司去银行去小吃店去商场菜市场二手交易市场,他在马路上拼命地走着,袖子甩得啪啦啪啦的。他站在人群中,从人群的后脑勺缝隙里望着马路对面的灯。绿灯亮了,他赶忙抬起脚,人潮涌动:齐步——走!“啪嗒啪嗒啪嗒啪嗒……”他的脚就在那众多的脚中慌不择路地往前赶着,硬邦邦的裤脚彼此擦着:“嚓!”“嚓!”向前响去。他不敢抬起头,觉得天幕上竖立着一个石晷,在走着它巨大的铜针。
回来的时候,女朋友照旧已经把饭做好了。他放下包,两个人点亮台灯,在小桌上吃晚饭。现在的灯是橘黄的,因为原先发白光的灯坏了,且女朋友说,冬天来了,白光显得冷,又,黄光对眼睛好。
“今天有豆腐干哎。”林柯說。
“我回来的时候顺路买的。”女朋友很赞赏自己顺路买了豆腐干这一举动,也赞赏自己买的豆腐干本身,夹起来吃了一口,“怎么样,今天在单位?”
“挺好。”林柯说,“挺好啊。”他扒了一口饭。
女朋友也吃了两口饭,然后又夹起一片豆腐干。她说:
“我今天去看了,三个半月大了。”
“三个半月。”
“我想他们是没那么清楚的。他们说三个月了,四个月了,敷衍你。我自己的感觉,精确地说,就是三个半月。”
“就是已经四个月大了。”
“快四个月大了。”女朋友说。
“唔。”
“你不能完全相信他们的判断。他们是冰冷的,是机器。但是你必须先依靠他们做出基本的、初步的判断,懂不?”女朋友说——林柯略微惊讶地望着女朋友——“就像他们拿仪器给你测量,唔,三个月大,四个月大,你必须在此基础上用自己的脑筋好好想想,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有感觉的?——唔,三个半月大。这样,自己才能确定了,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看来,我要准备买奶粉的钱了。”林柯将嘴里嚼得粉碎的豆腐干芹菜团咽下去,笑着说。
“你想要几个?”女朋友低下头,有点轻声地说。在台灯的橘黄光芒中,她的脸颊微微潮红。她的唇边含着微笑。
“两个。”林柯说,“三个,四个——五个——”
“现在没那么老套,不讲究计划生育了吧?”她问。像在认真研究历史。她对面坐着一个历史系的导师,她正举手提问。
胎儿四个月大的时候,林柯陪女朋友去做了流产手术。做流产手术的小医院位于城市的北部。他们需要乘地铁,在西直门下车,换乘二号线,再换乘五号线,出了地铁站,再乘一路公交车就到了。
女朋友说她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血是林柯看见的。未成形的婴儿也是林柯看见的。不过看见的时候,婴儿已经被绞成了碎块,在手术室病床下的塑料桶里。
“怎么样?”女朋友出来的时候,林柯一把抱住她,问。
她顺势倒在林柯怀中,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论种类,那是惟有苍白的脸才能形成的微笑。“哎哟我走不动了。”她说,“你得背我回家。”
半个月后,林柯再次陪女朋友去了医院。去那座医院也需要乘地铁,林柯每天从西直门下车,再换乘一趟地铁,只要两站就到了。他经常在医院过夜,不过,偶尔也回家。晚归的车厢里被挤得满满当当,全都是人。
他发现医院里每天人都很多。每天,都有许多人坐在挂号区的长椅上,一声不吭地等待叫自己的名字。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诊所里吊盐水瓶,那时候诊所里只有条形长凳,长凳上坐满了人,大家也是一声不吭地等待。每当走出来一个病人,所有人都“唰”地抬起头,一齐慢慢地转动脖子,盯着他。
医院里的医生很忙。一次,在手术室外面等待的时候,一个医生刚从另一间手术室里做完手术走出来。他一边摘下手套一边问林柯在等谁,是什么病。林柯简短地说了几句。
“哦,是啊。”他掸掸身上的白大褂,边走边说,“这年月,这样的例子很多。重要的是,要有信心。你有信心吗?”
“有。”林柯说。
“那就好。”
“能治好吗?”林柯赶着问。
“真是什么年代有什么年代的病。”医生自言自语了一句之后突然想起刚才林柯的那句提问,便道:“看情况。”——他接下去说:“真是什么年代流行什么样的病。现在时代不同了。人们的思想也不同了。当然,医术也在发展,”说到这里时,他看了看林柯,“我们也会做病例调查,根据情况,在医术上实施相应的调整。科技啊,医疗设备啊,治疗手段啊,都在发展,为了配合病人的需求。”
那天夜里,林柯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在天桥上坐下,点了一根烟。借着火光一亮,他看到,原来他坐着的地方是那乞丐的地盘。
他坐在第四级台阶上。风微微地吹来。他吸着烟。“不错。”他在心里低低地说。他发现老乞丐选的这个位置真好。风也刚刚好;台阶很低,很缓和,行人走路时不会溅起太大的灰尘;能看到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若那个女人在的话,还能听到天桥上拉胡琴的声音。
他把脸埋在膝盖下,两只耳蜗正好贴住膝盖旁的两个膝盖骨。他驚喜地发现,耳蜗里响起了巨大的回声:“嗵!嗵!”然后,他听到了一片神奇的噪音,是土地深处蝼蚁们翻动土坷垃的声音,那是透过天桥水泥外壳内部的石柱传上来的。时间在黑夜里沉默而忠实地流逝。他陷在了那巨大的、沼泽般的回声里。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车辆正隆隆地滚过地面。
他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那个老乞丐了——不,这么想着,记忆里便逐渐滤出了那跪在台阶上的图影。并不是自己没有看到。这几个月来,老乞丐确实每天还在那里跪着,卖艺的也确实在那里拉着胡琴。是自己的日子过得太匆忙了,没有在意他们罢了。
烟头越来越短,最后从食指与中指之间掉下去,滚到第一级台阶上,再耷拉一下,便落了下去。他想再吸的时候已经没有烟了。他站起身,向马路旁的店铺走去。“喂!喂!”林柯大声喊着。那时候是凌晨四点,店铺的门紧紧地关着。他踹了一脚店铺的门。
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晨。非常明净,非常美丽。他还在读小学。一个乞丐来到了他们家门口。乞丐穿得破破烂烂,在门外站着,敲着搪瓷缸。他缩在屋子里,等着母亲出去答应那个乞丐。
乞丐站了一会儿,唱起歌来。
母亲最怕乞丐在门前唱歌。她匆匆忙忙地去厨房,从米缸里抓了一把米,然后打开门,叫乞丐把肩上装米的袋子解下来,把米撒到他的袋子里,挥着手喝道:
“走!走!”
但是,那个乞丐不想走。他低着头,支吾着。林柯当时听不清他说什么,后来想起来,他大概是在说:
“我想要一两个银角子……你可能给我一两个——”
乞丐的话没说完,母亲把门猛地关上了。“走!”母亲在门内喝道,“还想要银角子!给米不要,还想要银角子!”
他当时在里屋,便从窗户里望着那个乞丐。那个乞丐站了一会儿,终于走了。
那天以后,他便开始将自己的零花钱藏在床板下。一开始他将那些硬币放在储蓄罐里,但是不行,母亲会定期检查他的储蓄罐,父亲打麻将时也会软磨硬泡从他的储蓄罐里拿钱。他就只好把省下来的零花钱都偷偷地藏在床板底下——母亲会在床板上先铺一层硬纸板,再铺被褥,他就把钱藏在床板和硬纸板之间。
他非常盼望着那个乞丐再来,但那个乞丐总是不来。
有一天,那个乞丐终于来了。一切都像一场游戏,母亲又给了那个乞丐一把米。乞丐又嗫嚅着,然后又被母亲赶走了。他早把从床板底下摸出来的硬币捏在手心,等乞丐一走,他就飞跑了出去。
一直跑到路口,他看见了那个乞丐,正在扒拉着腿,歪歪扭扭地朝前走着。
他大喊道:“喂!喂!”
那乞丐一开始不相信是人喊他。后来他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到一个小孩子正向他跑过来。
他一直跑到乞丐跟前,气喘吁吁地张开手掌,里头是几个硬币。他将那几个硬币小心地放入乞丐摊开的手心,说:
“给你。”
然后他就转过身,跑了。因为这是在冬天里回忆夏日,那夏日回忆起来就很有点冷——他一边跑,一边快乐地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上,饱蘸着冷而微红的晨光。
画面渐次逝去,最后,只剩下那个乞丐伸出的手。
林柯在路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淡黄的小太阳悬出空中,车辆与行人又开始在道路上活动起来了。林柯走上天桥。那乞丐今天又起了个大早,和以往一样,跪伏在那里。他缩得更小了,脖颈缩进了身体里,身上露出了一些正由青肿变黑的皮肤。他的脑袋始终被重力牵引着,挨着下一级台阶的地面。
林柯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块硬币,把那枚硬币放在手里掂量了许久。他想做一件事。他想像小时候那样,把这枚硬币放进那个乞丐摊开的手心。
他走上前,在乞丐的搪瓷缸子前站了一会儿,但是乞丐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他蹲下身,对着乞丐喊道:
“喂!喂!”
乞丐依然没有理会他。他提高了嗓门,喊道:
“喂!你——喂!”
那乞丐仍旧没有任何回音。林柯方才注意到,他的头颅与脊背相连的皮肤上都是冰,稀少的头发通过冰和脑壳连接在一起。他的身上结满了冰。林柯不再喊了,他蹲在那里。上班的行人们此时纷纷经过林柯身边,有些人奇怪地瞧了他们一眼,转过头去。林柯沉默地听着,那乞丐的喉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没有听到“嗑……呵”的喘息声,没有听到挣扎蠕动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林柯用手指碰了碰乞丐。他的破烂衣服,破烂衣服下的皮肤,都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他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已经死了。
林柯蹲在那里,很久。然后他抬起头来,望了望朝阳。万物有始有终。他想。做出那个决定前,他就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早已料到了。根本不會再重复那样的场景了。他其实早就明白。他松了一口气——惟有这一刻,他忘记了女朋友。最好的时刻,林柯想,就是小时候那个夏天的清晨了。不会再有比它更好的时刻了。那个夏天的清晨,他跑着,迎面是冷而微红的晨光。
拉胡琴的女人走了下来。她拼命蠕动着喉咙。她不用声音已经很久了。
“别叫啦。”她说,“那是个聋子。他睡着了。”
林柯手里的硬币掉在了地上。这时,那个乞丐慢吞吞地伸出手指,把地面上的硬币扒拉进自己的搪瓷缸子里,响起了很清脆的一声。林柯飞快地走在天桥上。清晨的风抖动着他的身体。他走下天桥,转过身,爬过围栏,尖锐的喇叭声响成一片,他径直朝马路中央走去。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