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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墙(短篇小说)

2015-06-01许仙

当代小说 2015年5期
关键词:后门围墙韭菜

许仙

我蹲在后门头抽烟,寻思着到哪儿扒点钱,买些砖头,把后门围起来。留着后门终究是个祸水。等围上高墙,在墙头上插排敲尖的碎玻璃,我看你往哪儿逃?他娘的。昨天下午,我从崇贤镇找工作回来,开前门时就听到屋里有动静,我砰地开门进去,女人就锁上卧室门,还保了险;我火得拿脚直踹,她半天才开门,身上没光着,但跟光着也差不到哪儿去,只穿了三角裤和齐胸短背心。我冲过去,打开卧室那头的后门到外面张张,已不见路上有人;但人是肯定有的。“你干什么?大惊小怪的。”“我问你在干什么?”“睡觉呀。”“你锁什么门?”“我干吗不能锁门?奇怪了!”

“退休工人,去买把韭菜来。”女人在屋里叫。我没动。女人闪到后门口,又叫:“退休工人……”我忽地直起身来,吼道:“我不是退休工人!”女人轻蔑地冷笑道:“下岗工人有得好听吗?”我又蹲下身去。女人见我使唤不动,就气鼓鼓地走了。

我又倒出一支烟,红双喜。我原先抽十五块一包的利群,现在只能抽红双喜,七块一包;再下去连七块的也抽不起了。他娘的,那么大个厂子说倒就倒,尸骨无剩,把老子害死了。才五十出头,说老不老,说年轻早就不年轻了,有天早晨醒来,说饭碗丢了;我找了大半年工作,只找到那些贼坯翻的白眼:“去去去,这儿没你要找的工作。”那眼神比见了蚊子、苍蝇还厌恶,却连胳膊都不消抬一下,就把我打发了。石桥、三里亭、东新路、沈塘湾、崇贤镇……半山四周我都找遍了,这些地方原先都是厂子,现在倒的倒、搬的搬,全盖了那些短命的楼盘;楼盘楼盘,你妈的盘在楼里啃手指頭就能活了?田没了,不然还可以种地养活自己。我种地那会儿,青菜才两毛钱一斤,现在都涨到五六块,啥世道吗,还让不让人活了?不让人活嘛说一声,干脆多喷些甲胺磷,大家药死算了。

有个陌生男人兴冲冲地走到我家后门头,突然停顿下来,见到我就像见到了鬼,拔腿往回跑;我一眼看到他手上的那把韭菜,巧了,我冷笑着直起身来,赶到路口,人已拐进楼之间的弄堂里,不见了。我转头看看路两端,没有女人的影子。她已经出去很久了,菜场就在杭钢南苑东南门外的临丁桥边,一炮仗路,买把韭菜用得着这么久吗?有这点工夫,这把鸡巴毛的韭菜都能自己种了。我进屋关了后门,过卧室,从前门出去。我锁前门时发现墙脚靠着一把韭菜,这不就是陌生男人手上的那把吗?他娘的,女人倒真有人缘,让一个男人送韭菜回来,自己却去会另一个男人。我飞起一脚,将靠墙的韭菜踢飞了;韭菜滚出米把远,我追上去,又是一脚,将它踢进楼前的绿化带,消失在茂密的麦冬丛中。我对滚蛋的家伙说:“包你妈的韭菜饺子去吧!”

我去菜场兜了一圈,果然没有女人。

女人早就不对劲了。半个月前,我让她睡里边,她死活不肯,说里边太闷,翻不了身,这样那样的,非要睡外边,我就寻思着不对劲,我假装睡着了,打起呼噜,她就悄悄地溜下床,蹿到儿子住过的隔壁房里。我等了等,就踩着猫步去张张,吓得她连手机都拿不住,丢地上,还救命地叫;不知在给哪个婊子儿子打电话。他娘的,你不做亏心事,你怕个屌呀!我从菜场出来,朝半山街走去。我知道女人早就嫌弃我了。她早年是幼师,教了十几年,一向比我这个大老粗高人一等;后来从“教育岗位”上刷下来,在幼儿园食堂洗洗涮涮的,打下手;这就要了她的命,像更年期突然提前了十年,整天烦得要死,没说两句就哭哭啼啼的。现在我下岗了,她又优越了,口口声声叫我“退休工人”,我跟她说我不是退休工人,是下岗工人;她问有区别吗?我说有。我说退休工人是丧失了工作能力,剩下来就只有等死了;而下岗工人是有工作能力时,被迫失去了工作。她就歪着张嘴皮子煞煞薄的X嘴朝我冷笑,声音故意挤得像刚浸了一夜的醋萝卜那样脆朵朵地问:“那你倒是去找个工作做呀?”我说我会的。她就鼻腔里出气,哼了一下。自从我下岗后,她就没让我碰过,口口声声退休工人。我知道她是故意的,这贼婆娘的心思早就在外头了。

我来到我哥的宠物医院。我刚到我哥的店门口,女人就从店里冲出来,脸色红润,一双眼睛水搭搭的,别转头从我身边匆匆掠过。我走进店里,还回头瞪了她一眼慌里慌张的背影。我问我哥:“她来做什么?”我哥说:“还不是来诉苦呀。你是怎么搞的?”“什么怎么搞的?”“她说你有病。”“她才有病呢。”“你看你,都这把年纪了,怄什么气吗?别成天疑神疑鬼的。”“哥,是真有鬼。”“你说。”“你去问她。”“行了,赶紧找个工作,我看你是闲出来的毛病。”“哥,借我点钱。”“又干什么?”“我买砖头,把后门围起来。”“出什么空?”“真的。家里有鬼。”“我哪有钱借你?”

我哥原先是厂医,厂倒灶后,他跑了不少医院,都不肯收,他就在三家塘租了那间豆腐房,开了这家宠物医院;照他的说法,人与畜生有什么区别,人的病他都能看,畜生的病他就更能看了。我数了数,诊所里有五条狗,有三条趴在笼子里睡觉,有一条瞪着乌油油的眼睛朝我看,还有一条在窄小的笼子里不断地转身,好像它尾巴上吊着一块肉,但始终咬不到。傻的。我指指这些笼子里关着的宠物问:“生意这么好,你还哭穷?”我哥就板起张死人脸,说:“所有积蓄都抛在这儿了,店才刚刚开张,你说我哪里来的钱?”他就会装。我又问:“有没有地方献血?”过去厂里组织员工献血,厂里有补贴,还能休息一天,每次我哥都给我留个指标。他说:“你要卖血,自己找去。”路都给我哥堵死了,我拍拍椅子扶手,起身,走了。

多长个心眼总不错的,我开后门进去,女人翘笃笃地挺在床上,我去客厅和隔壁房间张张,又进厨房,灶头是凉的,面没和,馅也没调,他娘的,不想过就明说嘛。我回到卧室,女人突然从床上跃起身,质问我韭菜呢?“不吃韭菜饺子会死呀?!”女人却反咬一口:“不想过你就明说!”“呵呵,到底是谁不想过呀?”这年头婊子比谁都狠,但我就不信这个邪!我问:“那男人是谁?”“你管他是谁。”“呵呵,你倒真高贵,买把韭菜还请人送到家?”“我乐意。”“你去干吗了?”“你管不着。”“你当我是瞎子?”“是呀,你还是聋子呢。”“他娘的,昨天在家里的是谁?”我不说,她还真当我是戆大了。“有人吗?我怎么不知道。”她故意装傻。我放出狠话来。我说:“再让我碰到,你会死得很难看。”她轻蔑地撇了下嘴,嘲笑道:“我怕死了。”我再看不惯她这屌样,但我忍了。她还问:“你把我的韭菜扔到哪儿去了?你钱多呀?你介有钱嘛请我下馆子呀?你个退休工人!”我忍无可忍,我扑上去,将她按倒在床上,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我吼道:“到底是谁?”我掐得她双脚乱颠,直翻白眼,这才松了手。她接二连三地咳嗽。我甩门出去,听她在屋里吼:“离婚!”“谈都不要谈。”我气冲冲地来到皋亭小吃店,要了碗片儿川;吃面时我意识到当务之急不是扒钱,而是扒砖。我回家找了把破菜刀和一只蛇皮袋,从小区边门出去,过上塘河支流,过沈半路,来到金星村。金星村以后就不复存在了,以后就是桃源新村了;原先这儿有家大超市,我买过一双人字形拖鞋,褪色的,一出汗脚就发黑,像长了黑色素瘤。如今整个村庄都拆迁了,就跟刚地震过一般,满目废墟。大部分农民房子被敲掉了,仅剩的几幢楼房都掀了屋顶,身上都是敲掉门窗后阴森森的大窟窿,像死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我在废墟上捡旧砖,挑那些完整的砖,削去粘在砖上的泥灰,放进蛇皮袋,装到三十块时,我一提,死沉,就吭哧吭哧地背回家。我把旧砖码在后门头,又去捡。这天下午我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捡了百把块旧砖,这活比找工作舒心多了。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在金星村的废墟上捡旧砖。旧砖在后门头越码越高,我心里乐呵,但蛇皮袋却背坏了七八只,我寻思着靠蛇皮袋背,一个太累,二个效力低。第四天,我就向邻居大傻冒老李借三轮车,他以前贩过小菜,赔了,就啥也不干,三轮车都锈了,我怕他不肯借,说了很多话,但他倒是二话不说,就把车给我了。我骑三轮车到废墟上,兴奋地捡削旧砖;到中午边,三轮车上也快装满了,我正寻思着该回家了,就来了两个人,一律光头,一个胖,一个瘦;俩人双手反剪,裆里夹了个鸟蛋,翘松松地撇到我跟前。胖子问:“你干吗?”我蹲在废墟上,朝他们白白眼,继续削砖。他又问:“谁让你来的?”我瘪了下嘴,摊摊手,没人叫我来。瘦子想一把拎我起来,我不让他拎,就自个儿忽地直起身来,扬着手上的菜刀。胖子就大声地呵呵,就伸手推我,很用力,我后退时一只脚被凹凸不平的砖石别了一下,整个人跌坐在废墟上,就像猛地坐到锋利的碎玻璃碴上,刺得屁股骨头疼;我火大了,举起菜刀朝他们扑去。瘦子捡了块断砖,吼道:“偷人家东西,你还嘴巴煞老!”我有说话吗?他用断砖荡开我的菜刀,胖子趁机揪住我的双臂,瘦子就一砖头拍在我脑门上,我的眼睛顿时被挂下的红水遮住了,天空血红血红的。胖子夺下我手中的菜刀,不知扔到哪儿了。菜刀虽旧,刀刃也卷了,但它毕竟是把刀;我侧身张望时,胖子飞起一脚,将我踢倒在地。他们两个我一个,我打不过他们;他们将我死死地压在废墟上,拳脚相加,外加砖头。我坐起来看时,浑身火辣辣的;他娘的,两个光头偷走了我的三轮车,早已不见踪影。

我满脸血污地来到我哥店里,我哥就板下脸来,问我怎么搞的?问我把她怎么啦?他以为我跟女人打架了;我说明情况,我哥才松了口气,用酒精棉清洗我的脸,又给我一块毛巾,咬在嘴里,然后给我缝了四针。手臂和腿上包扎了四五处,身上有淤青的地方涂了膏药。“他娘的,让老子碰见……”我愤然道。我哥说:“你就省省吧。”他扶我去里屋休息。我躺在床上,就晕晕乎乎地睡着了。我突然醒来。我哥正拍打着我的脸,小声地问:“你不是要献血吗?”我问在哪儿?他说这儿呀,你出点血,我帮你把围墙打起来。我说好的。我哥就抽了袋血,掩上门出去了。我听外面有人,嗓门很大,叫我哥快点。我哥说好的好的。接下来外面安静了,只有奇怪的呼吸声;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知道是在给宠物看病。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哥又进来了,小声地说:“我再抽点血,你就可以赔大傻冒的车了。”我说好的。我哥又抽了袋血,匆匆出去了。那个大嗓门,在外面操娘,我哥说他准备的血不多,问他还救不救?那人说当然要救。我哥好像搖摇头,说希望不大,我看还是算了。那人就问怕我没钱吗?啪的一声,有东西响亮地拍在桌上。我哥说话不是这么说的,伤成这样,救活的……接着就又没了人声,连奇怪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

我想我是没吃中饭,饿晕了,浑身乏力,脑袋晕乎乎的。

接着我又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我又见到我哥,他说就一点点,一点点。他的声音遥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我又睡过去了。我困死了。等我再次醒来时,我大吃一惊,我哥怎么又在抽血了?但他按住我说:“别动,在输血。”“给我输血?”我哥说是的。“噢。”我应了声。我冷得直哆嗦,像躺在冰棺材里。我哥已给我盖了床棉被。他说没事了,你再睡会儿就好了。难道我刚才有事吗?我又睡着了。我想让自己醒着,但我做不到。就像溺水的人,河底下有邪乎的东西在使劲地拖我,拖着我一直往下沉。

我终于醒了,我看到我哥在朝我笑,他坐在床沿上,房间里已亮了灯。我哥扶我坐起来,给我一杯红糖水;还是温的,我一口气喝了。他问我怎么样?我说好多了。我只是有些冷,我裹着棉被,问他抽这么多血干吗?我哥兴奋地说:“今天来了个土豪,他的纯种藏獒被车撞了,要动手术,幸好你在,终于把这笔生意揽下了。”他搓着双手,得意地笑了。显然,他做成了一笔大生意。我在电视里见到过藏獒,那是强壮与凶残的化身;新闻里那个男人去朋友家玩,刚进院子,就被朋友家的藏獒舔了一下,半边脸就不见了。我打了个冷战,问:“手术怎么样?”他说:“手术很成功。”但他又摇摇头。什么意思?我问:“藏獒救活了吗?”他说:“没。本来就救不活了。”“啊?”我糊涂了。他说:“被车子碾过了,内脏都碎了,还怎么救呀?但那傻X却非救不可。”“那你怎么不跟他明说呢?”“你知道纯种藏獒多少钱一条吗?”“多少?”“起码上百万块。”“这么贵呀?”“在我这儿救不活,到别处也同样救不活;反正他都要救的,这么好挣的钱干吗不挣呢?”我听到钱拍在桌上厚重的声音,我问:“你赚了不少吧?”我哥笑笑,他又余兴未了地说:“再说给狗输人血,你说活得了吗?好在他没有发现。”“狗不能输人血吗?”“当然。给狗输血必须是狗血,给猫输血必须是猫血;畜生和人一样有血型,而且比人还复杂,狗血就有单数血型和复数血型。所以,给狗输人血必死无疑。”“那你还抽我的血?”我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但我无力动弹。“这不是事出突然,不马上拉住他就跑了。要不然我抽你的血干吗?我有病呀?买一条草狗只要两三百块就够了,两条草狗的血足够了。”“外面不是有很多狗吗?”“那是人家的宠物狗!我不是跟你说,事出突然。”我哥板起脸,随即又呵呵地笑,从白大褂袋里摸出一刀钱,数了两张给我,说这是给你赔三轮车的钱;随后又数了一张给我,说你去买点猪肝补补。我盯着他。我就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他说:“围墙,我过两天找人给你打。”我说:“明天。”他说:“你这么急干吗?”我说:“就明天。”他笑道:“好好好,明天就明天。”

我哥说:“你能起来吗?我送你回家。”我能起来,但我感到冷,而且没力气。我下床,又去拖被子,想把自己裹起来;我哥说:“你去打劫呀。”他抱住我的双肩,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我,我使劲地往他身上靠。他身上暖。出门上锁,我哥步子跨得很大,几乎是推着我走;我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的节奏。街上的风胡乱地吹来,在黑暗中我使劲地往下缩,都五月了,怎么还这么冷呢?但行走在街上的人都只穿了件短袖衫。到家,女人见到我这副屌样,吃惊地闪到一边。我哥扶我上床。让女人找床厚实的棉被来。女人横了我哥一眼。我哥说没事,只抽了点血。“只抽了点血?”女人盯着我哥。我哥说:“你说头上呀?他被人打了。”女人嘀咕了句“活该!”女人找来被子,我哥叫她去熬粥;吩咐她明天买斤猪肝,韭菜炒猪肝,给我补补。

女人一动不动,问我:“大傻冒的车你还了吗?他刚刚来问过。”

我哥说明天再说。

我哥是个守信用的人,第二天上午,我还赖在床上寻思着要不要去找他,他就带人上门了;来人是个瘸子,上身像株被台风折断的树枝,倾斜得厉害,却偏穿着敞开的西装,半边衣服高另半边衣服两颗钮扣的距离。我哥见我出来,就把我介绍给他,他就老板老板地叫,问这围墙怎么打?我告诉他从这儿到那儿,两米高,墙头上要埋一排敲尖的碎玻璃。我特别强调这一点。瘸子按我说的位置,从东头墙根走到西头墙根,从门口走到路边,一瘸一拐地走了一遍,说长两米二、宽三米五;我看看他一条腿笔直一条腿弯曲的双脚问,要尺吗?他本来就歪的脑袋就那么歪,目光锋利地瞥了我一眼,但看到我脑门上的伤疤,就赶紧把目光缩了回去。他算也没算一下,就随口报出要多少砖、多少黄沙、多少水泥,还报了这些材料的目前价格,再加一个泥匠和一個小工的工钱,说总费用是八百八。我哥就尖叫起来:“赵老板,你杀猪呀!”瘸子朝天空白白眼,说:“这已经最便宜了。”他又把材料费算了一遍,说:“这已经没算你啥工钱,你知道泥匠一工多少钱吗?两百块。一个小工也要一百。”我哥说:“赵老板,看在金哥的面上,再便宜点吗?”瘸子就生气地说:“要不是金哥介绍的,我还不来揽这点活呢,腥气眼吊的。行了,那就八百五吧,就算给朋友帮个忙。”我哥牙痛似的咧着嘴,瞪了我一眼,痛苦地说:“赵老板,算个整数吧,八百怎么样?就八百。”瘸子阴着脸,“你你你……”他抬起瘸腿,“你”了半天才把瘸腿落到地上,说:“八百就八百。”我哥鬼得很,先付五百,把另三百给我,说完工再付。我捏着钱对瘸子说:“赵老板,墙头上要埋一排敲尖的碎玻璃。”瘸子说:“没问题,没问题。”他就站在那儿打电话,嘴巴亲着手机,噼里啪啦的不知说着哪国话,显示屏上都是雨点。

我哥刚要走,女人晨练完回家,见说要打围墙,顿时鸡飞狗跳,把我哥也骂进去了,“你有钱!你有钱咋不给我……”我哥见她扑向我,就忙将她抱住;俩人胸贴着胸,头顶着头,像两头厮斗的笨牛,在卧室后门口,你挤过来,我推过去;退两步进一步,退三步进两步。百忙中女人的嘴也一歇不空的,说一楼本来就没太阳,再打上围墙,还晒啥个骨头脑髓?下雨天水往哪儿出?成天湿搭搭的,你养蚊子好过日子了?女人把精力分散在嘴上时,我哥却铆足了劲儿,一步步地将她推出卧室,推到客厅里;女人忽然不吭声了,我回头只能看到我哥的背影,俩人依旧挤在一块儿,像电视剧中的热恋男女,正在疯狂地亲吻。当然,这只是个错觉。他们终于从前门出去了。我听到关门声,松了口气;还是我哥厉害,女人不在就清静了。我打了支烟,瘸子见是红双喜,夹到耳朵上。他问:“要留扇门吗?”我忙说不要不要。我就是要堵住后门,才打围墙的。

女人回家时,已是傍晚。这天她是在我哥店里帮忙?还是去会野男人了?我不得而知,但见她脸肿肿的,一回家就蹿到后门头——确切地说,这会儿已是围起来的院子,但墙上的泥灰还是湿的,插在墙头上的碎玻璃像一排小旗,折射着夕阳的光芒;我躬起身子,浑身作起筋骨,候在她跟前,时刻防备女人突然发作,冲我的围墙来那么一下子。它们才刚刚建成,水泥还没有结硬,还不够坚固。但女人只是像个仇人——我和围墙的仇人,冲我们怒目了片刻,噼噼啪啪地烦着,就管自己上床,打开电视机,在不断地调着频道。

就在女人回家的刹那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身体里突然像打开了百口温泉眼,无数热流喷涌而出,片刻间将我淹没在滚滚热浪中。我拼命地流汗,我脱了汗衫和长裤,赤脚走在院子里,张大嘴,望着东头的月亮像风流寡妇那样闲逛在天街上,呼哧呼哧地直喘大气。汗哗哗地流淌下来,伤口浸到了汗隐隐作痛。他娘的,我这是怎么啦?吃了千年人参?额头上的青筋怦怦直跳,经脉在手背上像山峦一般起伏,血流在急速地流动,牙齿硬绷绷的,痒,恨不得拿块石头来磨磨。我坐到后门口的地上,地板凉丝丝的,就像火烧屁股坐在冰水里,那个舒服。我垂着双臂,手掌印在地上,阴水水的地气被手掌迅速吸进体内,简直爽死了。女人起床,把后门关上了。没等她上床,我又打开后门。她转身又来关上,我又打开;我将门死死地按在墙上,问她干什么?我双眼暴凸,咧开嘴,喉咙口仿佛有雷在滚动,随时都会滚出来;我的这副吃相把女人吓住了,她逃回到床上,用被子紧紧地捂住自己,惊慌地看看我,又看看电视,又看看我。

第二天醒来,我自己吓自己一跳;我居然赤膊睡在后门口的地上,而且睡得还那么香,直到阳光照到我身上,我才醒过来。我对五月的阳光很感冒,我移了下身体,移到靠在东墙角遮阴的地方。我依旧坐在地上,好像只有地上才是我该呆的地方。这很舒服。我满意地环视着新建的围墙,它完好无损,很显然,昨夜我成功地阻止了女人的任何企图。现在,我感到饿了。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没有吃晚饭,怪事,我居然把这给忘了。我进屋,女人不在家。她应该晨练去了,然后去菜场;想到菜场我就想到肉,就更饿了。想到肉,我就咬牙切齿,嘴里的津液多得没数没账,淹没了舌齿,从嘴角渗下来。我到厨房间,乓乓乒乒地翻了一通,没有我想吃的;我又开冰箱,冰箱里也没有我想吃的;我又回到厨房间,拧开水龙头,侧头将嘴接在下面,灌了一通水;许多水顺着我的胸膛,流进短裤里,湿搭搭的,但我懒得擦它。我穿上衬衫和长裤,趿着拖鞋,去半山路对面的皋亭小吃店,我一口气吃了六只肉包子。肉包子比往常香多了,就是肉太少。

我拍着肚皮横穿马路时,一辆拐弯的奥迪车差点撞到我,我火大了,扑上去猛拍车门;开车的黄头毛不知说了句啥,反正是骂人的话。“找死呀!他娘的,你滚下去。”我身体向前移了移,趴到他车上。黄头毛一踩油门,就赶紧溜;我被突然加速的车子带着转了个身,落在地上。我冲远去的汽车吼道:“我操,有辆车稀奇煞哉。”我横了一眼路两边看热闹的人群,过马路,回到家。我看到厨房间堆着不少菜,其中有包子排,没有猪肝。我抓起那只塑料袋就去后门头的院子,我坐在地上,从塑料袋里抓了块子排,塞进嘴里。子排又鲜又香,我又抓了一块塞进嘴里,我笑了。

女人从厕所里出来,到后门口来张张,顿时尖叫起来。她说:“要死哉,你在吃什么?你个退休工人。”她伸手来抢,我抓起塑料袋,举得远远的;她就将身体压在我头上,双手乱抓我晃荡着塑料袋的手臂。我火大了,他娘的,刚刚在路口的气还没出呢,这贼婆娘又来了,气得我恨不得咬她……其实,我已经咬她了,我在她的小腿肚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新鲜喷香的血渗到我的嘴里,我还从来没有喝到过这么好喝的东西,我咬住不放,拼命地吮吸着她的血。浑身毛孔因为她的血而舒展,幸福得直哆嗦。女人尖叫,放弃了追回塑料袋的企图,双手猛拍我的头。没轻没重的。尤其是伤口,跟要裂开来似的。我恼了,松嘴,仰起头来;女人用力将我一推,就拔腿逃了。我猛扑过去,结果扑了个空;但我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就呆呆地坐在那儿。

女人逃到我哥店里,见到我哥就扑进他怀里,呜呜地哭。“呜呜,他咬我!那个畜生坯咬我!”我哥抱着她,轻轻地抚摩她的头问:“谁呀?”女人说:“狗!”“咬在哪儿?那得打狂犬病疫苗。”女人朝他跷起左腿来,小腿肚上牙印清晰,渗着血珠。我哥仰头问:“是狗咬的吗?”女人生气道:“是你弟弟这条疯狗咬的!”“他干吗咬你?”“我怎么知道?”女人把我的情形说了一遍。我哥愣住了,阴沉下脸来。我哥给她清洗伤口,说要打狂犬病疫苗。女人大惊道:“你还真打呀?”“以防万一。”我哥还真给她打了狂犬病疫苗,他说:“前天抽多了血,我见他不省人事,就输了点回去。”“你给他输的是狗血呀!”“那是他的血。”我哥顿时黑下脸来。“索性变成狗倒好了。”女人却笑道。“你什么意思?”我哥责问她。俩人沉默片刻,女人又问那怎么办?我哥没有吭声。她可不敢回家。女人说:“要不,你用链子把他拴起来吧?”“这样不好吧?”“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有链子吗?”

“有。”

我哥找了根结实的铁链,又准备了毛巾和别的东西,跟女人回来了。我坐在院子里刚啃完那袋子排,我哥笑嘻嘻地叫了我一声,指指我油腻的嘴角。我才不会像害羞的女孩那样去擦嘴角上带血的唾液,我吐掉嘴里的最后一块骨头。我把骨头吐得院子里满地都是。我哥变戏法似的从手中变出一块毛巾来,上前给我擦嘴;毛巾上的气味太重,我连忙别过头去,却被我哥捂得死死的,我挣扎了几下,就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时,我的脖子上已锁了铁链,链子有两米多长,结在卧室窗子最西头的铁栅栏上;我愤怒地一下一下地扯着链子,直到勒得我透不过气来,才松开链子,嘴里发出巨雷碾过天庭的颤栗声。我哥搬了只小凳,坐在后门口我够不到的地方,他说:“你能不能静下来听我说,别怪哥这么做,哥也是为你好,哥会治好你的病;但在治病期间,为了安全起见,你得委屈一下了。”

女人过来叫我哥:“你吃了飯再走吧,菜不好,就随便吃点。”

这时隔壁大傻冒进来了,他说:“老刘在家吗?他借我的三轮车呢?”女人慌忙迎上去,我哥也连忙起身,撤了小凳,把后门关实了。俩人把欲进卧室的大傻冒堵在客厅里。大傻冒朝后门口张望道:“什么声音?”我哥忙打岔道:“老李呀,你那辆车被人偷了,小佬赔你钱了没有?”大傻冒说:“没呀。要不我来作啥?老刘这个人也真是的,车子没了也不说一声。他人呢?”我哥说:“他这两天有事,你看多少钱?”大傻冒说:“刘医师,我实话实说,这辆车是从旧货市场鼓捣来的,当时花了两百五……”我哥说:“这样好了,我赔你两百。”大傻冒有些吃惊道:“两百太多了,给一百五就行了。”他又说:“老刘有你这个哥,真是好福气呀。”我拼命地叫老李,“老李,老李……”我把铁链扯得哗啦哗啦响;但大傻冒他娘的是聋了,还是脑子进水了,我只听见他对女人说:“你家打围墙,就是为了养条狗呀;不错不错,有觉悟。”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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