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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何西来的学术生涯(上)

2015-06-01

传记文学 2015年7期

文 徐 刚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何西来的学术生涯(上)

文 徐 刚

2014年12月8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名文学批评家、理论家何西来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佑安医院去世,享年76岁。何先生的突然去世,令文学界一片震恸,扼腕叹息之声不绝。这无疑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巨大损失,正如他生前友人柳鸣九先生在《关中汉子何西来》一文中哀叹:“何西来走了,中国少了一个学养厚实、见识卓越、影响深远广泛的批评家,在国内各种文学座谈会上、各种学术文化活动中,再也见不到他那高大雄健的身影,再也听不见他那声如洪钟的声音……”从此,“那个洪亮的声音歇息了”。这固然令人伤感、痛惜,却使得我们对他一生文学活动的追忆与记述,显得更具现实意义。

何西来,本名何文轩,曾不多地使用秦丁、安和等笔名,中年之后则多以西来之号行世。何先生学识丰厚,才气横溢,记忆力惊人,善于言辞,出口成章;而作为批评家,他目光敏锐,分析问题鞭辟入里。在如今的文学艺术界,何西来声望极高。他为人正直,学养深厚,具有强烈的理性精神和社会生活热情。而在古典文学研究、文学理论研究、戏剧和绘画等领域,他亦有极高造诣,是为数不多的真正大师级学者。在他身上,不仅有着关中人的豪爽和侠义,也可以感受到中国儒士的浩然之气和现代知识分子的硬朗耿直,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个充满爱心,甚至是童趣盎然的人。而就他所从事的文学批评,亦如评论家白烨所说:“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理论批评生涯中,何西来不仅呕心沥血、辛勤耕耘,而且秉笔直书、坦荡真诚。他是文学理论批评中实话实说的楷模,实事求是的典范。”

何西来先生于1938年农历二月二十七日(阳历3月28日),出生在陕西省临潼县秦始皇陵东上何村,也就是今天秦俑博物馆的所在地。这里地处关中腹部,属于周秦故地,是绵延两千多年的礼乐文化的摇篮。但何西来的祖上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耕读世家”,其高祖何湘汉虽称得上是读书人,却也只是贡生,似乎连举人的功名都不曾取得。不过他精通《左传》,学生中有四人中举,因而在临潼县上也颇有一点名气。祖上流传说,连县太爷也曾乘轿请他到县城去讲过经。自高祖以下,何家遂与读书无缘,而只能算是“有文化的庄稼人”。曾祖父何元升读书不用心,常背着高祖赌钱,秀才都不曾考取,最后只是花钱捐过一个廪生。何家人丁不旺,至曾祖数世单传,而到了祖父,却有四弟二妹。高祖希望长孙成材,逼祖父读了十多年的书,读到家里的塾师先生都死了两位,也没能把他教出来。到了何西来父亲何碧山这一辈,何家已经开始家道中落,堕入贫困。生于贫困的父亲一天学也没有上过,十多岁就跟着几位叔父去学生意,靠刻苦的自学,反而比祖父的文化还要高。他一生做过小学教师,县政府公务员,中学事务员,邮差,农场工人,经过商,被国民党抓过丁,也当过解放军;他一辈子和命运抗争,却一辈子都在碰钉子,成了一个苦命的失败者。他脾气不好,说话常不顾情面,为此曾得罪村干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以观后效”,差一点丢了性命。

何西来从小便如虎仔出世,极为淘气。当地有清明前后“打秋千”的风俗。据说母亲怀他时才18岁,正是“打秋千”之后的那个晚上生下的他,所以他又被人称作“秋娃子”。乡里人说:“打秋千生的娃,就是匪气。”何西来5岁的时候就令大人们颇为头疼,常常稍不留意就到处惹乱子,上房揭瓦,下井扔物,无所不能。有一次,他竟以为能用刚从纺车上揪下的单股细纱,绑住大黄狗的爪子和嘴,谁知被狗咬穿了嘴唇,满脸是血,半个月才好。还有一次,他异想天开地用小手去挡碾盘上碾米的碌碡,这自然被轧得血肉模糊,吊起带子,当了好几个月的“伤兵”,所幸的是,这次事故总算没落下终身残疾。

为了这淘气,何西来没少让大人操心,挨打是经常的事。可打过之后,他转眼就将教训忘得一干二净,因此也不得不屡犯屡打,屡打屡犯。面对这个“不知长进的鬼子孙”,严厉的爷爷自然非常气恼,为此没少费心。他老人家曾专门为孙子编了一本启蒙诗集,试图通过学习来改造其冥顽的个性,但何西来却在迅速熟背几十首诗歌之后,还是“家宅六神不得安宁”,淘气如故。最后,百般无奈的爷爷只好宣布将这个“小土匪”“圈起来”,办法就是“送他去学堂”,“交给坐馆的阎先生管教”。当时的何西来自然不知道急着上学是为了惩治他的顽皮,只知道爷爷所教诗中所说:“七岁孩童子。当今入学初。要知今古事,须读五车书。”离7岁还差好几年的他真以为是为了早点念完“五车书”呢。

何西来对上学既感到新奇,又很有几分恐惧,恐惧自然来自新派先生阎志钦的严厉。先生有一把长约一尺半、宽约一寸半的戒尺,上面写着“专惩顽劣”四个大字。然而恐惧归恐惧,到了学堂的他也并不老实,有一次竟然调皮到玩起学堂里生火取暖用的柴火。他将小核桃大小的“火蛋儿”扔到同学的脖子上,烧得白烟直冒,哇哇乱哭。事后自知闯祸的他,不得不藏到自家石榴园的深坑里,忍饥挨冻了整整一天。也正是得益于他的迅速“逃逸”,以及阎先生担心他被饿狼叼走的宽容,闯了弥天大祸的何西来,竟鬼使神差地被免除了惩罚。就此,他跟阎先生念书总共一年多的时间,阎先生那把“专惩顽劣”而又兼作“尿牌子”的戒尺,平着立着打过不少娃们,却始终没有打过他,其中特意的宽容定是让当事之人没齿难忘的恩情。

不过贪玩归贪玩,何西来这个“小土匪”确实从小就是个读书的种子,而他之后的成才更要得益于他早年接受的良好教育。那年,由于父亲在临潼县政府谋到一个公务员的职位,便把何西来连同母亲、大妹接到了县城居住,何西来也就转到县城骊山小学去读书。这是全县最好的小学,校址建在当年的横渠书院旧址附近,县上人称之为书院门小学。在学校里,年幼的何西来依旧调皮、贪玩,不用功,作业潦草,考试成绩平平,而个人的形象也很邋遢:冬天拖着鼻涕,夏天的灰布学生服上也总是墨迹斑斑。然而,这段时光里最令何西来难忘的事件,当属初小四年级上学期被班主任选中去参加学校讲演比赛的经历。那时的训练极为艰苦,每天要提早到校,站在院子里背诵,甚至在雪地里练习。他手都冻肿,溃烂得生出冻疮,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正式比赛,居然获了奖。这次的经历令他备受鼓舞,懵懂地知晓了世间努力付出才能收获回报的朴素道理。

当时由于县城的生活费用高昂,何西来一家的日子过得极为拮据,所以每到寒暑假,母亲便带着他们兄妹俩回乡下住,一直等到开学再返回县城,以便节省些花销用度。面对漫长的假期,家里人怕他玩野了收不住心,以致荒疏了功课,便将他交到那时候还没放假的村塾继续学习。这也就让何西来短暂地成了村塾冯耀文先生的暑假学生。冯先生学问好,他的长处在于,能应家长的要求,给不同的学生教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等不同读物。但何西来在他这里仍然未改调皮的习性,经常在课间拿着镰刀去偷摘“疸柿”,有一次还一时性起,抽出镰刀,砍光了满树的青柿。而这次莽撞的代价,便是让他记住了冯先生“铜烟锅袋”的教训。

1947年春天,由于父亲失业,何西来一家无法在县城继续住下去了,便搬回到上何村。那年夏天,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离家稍近的新丰镇鸿门小学高小。鸿门小学,与县城华清小学齐名,其校歌有“骊山苍茫,渭水洋洋,鸿门桃李竞芬芳”之章,虽名鸿门,但与历史上的鸿门宴没什么关系。到了这里之后,何西来读书仍然不用功,淘气的毛病没什么改观。有一次,他把一位叫张大眼的同学从双杠上拉下来,胳膊摔成骨折,气得教导主任将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在鸿门小学的那两年,由于国民党当局进攻延安,加剧对进步青年的迫害,许多有才华的人便到新丰这个小镇任教。他们带来了一些新的思想和观念,比如语文课除了讲授课本之外,还会选印一些五四以后的著名散文,像朱自清的《背影》《匆匆》等,这些对于何西来早期文学感悟能力的培养有着积极的影响。这两年间,由于父亲失业,家里生活困难,但全家上下无论多苦也要“把书念成”的信念,终究为年幼的西来换来了虽艰苦但终究充实的求学岁月。

1949年5月西安解放,何父经地下党朋友介绍,在西北军政大学招生处谋到一份差事。同年7月,何西来高小毕业。按照父亲的意思,他由六叔陪同,步行70里去西安考中学。不料初试落榜,这令父亲异常震怒。他买来一条扁担、一根麻绳和一双草鞋,在西安姑祖母家里罚何西来跪下,骂他生就是“打牛后半截”的坯子,一辈子当“穿烂棉袄”的庄稼头。后经姑祖母一家人反复劝说,才决定第二次报考西安市二中,这次总算如愿考上。

这年秋雨绵绵的9月,何西来成了何家第一个中学生。西安市二中在西安东郊韩森寨的藏经塔边,离城远,离家更远。11岁的男孩会因思家之情而哭泣不已,也会因孤独而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责任。他就这样慢慢成长。然而,这时何西来的家里又出现变故,父亲所在的军政大学需向四川开进,而父亲因家庭观念重不愿入川,便一个小差开回了农村,到老也没再出去。父亲的草率决定终究苦了家里的孩子们,由于弟妹多,失去重要经济来源之后,家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困难。在将刚满月的四妹送给别人收养之后,母亲不得不一边从事农活,一边给别人做针线活,为孩子们筹措学费。多年之后,深情写出《母亲的针线活》一文的何西来不禁坦言,当时“能坚持把学上下来,确实是和母亲的苦累分不开的”。

总之,那时的何西来家境苦寒,上学实在不易,这让原本顽皮的他慢慢懂得了用功,学习成绩也有了大幅提高。初中时,他喜欢作文、演讲和讲故事,常常在比赛中获得第一名。那时有两位语文老师对他后来走上文学道路影响很大,一位是经常在报纸上发表小文章的冉于飞,另一位据说是作家茅盾堂妹或侄女的沈楚。初中毕业时,他以年级第六名的成绩被保送到本校的高中部。高中时,学生之间的竞争异常激烈,也大大激发了何西来的进取心。他学习极为用功,也获得了很好的回报,从入学直到毕业,他年级第一名的地位始终无人撼动。这也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了他此后乐观而自信的性格。

1954年,何西来抱着神圣的献身热情加入了中国共青团。临近毕业的那一学期,学校准备选拔留苏预备生,谁都不怀疑何西来会当仁不让地被选中,班主任蔡克勤也为此找他谈了话,但后来政审时他却因为外祖父是地主而遗憾落选。政治的影响总是无处不在,这在那个年代并不稀奇,但这件事对何西来打击却非常大,毕竟,这样的机会对于多数人来说,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不过,好在倔强的他终究没有向命运屈服,留洋失利反而使他铁下一条心去学文,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一生命运转折的契机。

1955年,何西来高中毕业,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在西北大学的专业学习中,他遇到了杜甫研究专家傅庚生、外国文学教师刘思虹等一批学品、人品俱佳的老师,对他以后的学术生活乃至人生态度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然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种影响有时候却不得不以一种悲壮的方式完成。比如多年后何先生念念不忘的刘思虹先生,便用自己切身的遭遇,让年仅19岁的何西来见识了1957年“反右”运动的残酷。事情当然要追溯到头一年由党组织出面邀请党外人士参加的帮助党整风的座谈会,在这次会上,刘思虹出于热爱党的真情和帮助党改进工作的至诚,也是有感于征求意见领导的诚恳态度,经过认真考虑,提过一条意见。这条意见反而成了他的罪名,成了他的致祸之由,也成了他和家人此后一系列灾难与不幸的根本原因。

在对刘思虹的批判活动中,年轻的何西来虽与之“划清了界限”,但终究出于同情,而受到了“有温情主义”的牵连,为此他的党员预备期被延长了一年,以示惩罚。然而他到底逃过了灾厄,刘思虹却没有那么幸运,后者从此沦落为“阶级敌人”,不得不承受命运的不公。最后,他终于以自己认真的、老实的接受改造,进行了悲剧性的“脱胎换骨”。刘思虹的遭遇令人扼腕,每每被何西来念及,不禁令他悲从中来。这当然不是因为差一点丢了党籍的后怕,而是一种对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追怀和祭奠。他也从这种刻骨的疼痛中懂得了人格的价值,而对于坚定人格的守望,恰是此后十多年何西来论文、衡人、交友的重要依据。他曾在《批评家的人格与自戒》一文中坦言:“我很看重批评家的人格,以为健康的文学批评,必来源于健康的人格。”“文字可以掩饰,可以作伪,文学史上‘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的事也并不罕见,然而,那格调,仍会显示本相,稍加留意,就不难看出麒麟袍下露出的马脚来。”在他看来,这也许才是可以告慰于地下的刘思虹老师的唯一方式。

这些当然只是后话,但在当时,阶级斗争的残酷无疑是令何西来极为恐惧的。因为对被划为“极右分子”的刘思虹先生有温情,斗争不力,何西来差点丢了党籍,这使得身为学生干部的他不得不在接下来的批“白专”、拔“白旗”运动中采取积极姿态,以显示自己对现实政治的忠诚。也正是在这样一种心态下的身不由己的行动,给他人带来了长久的心灵伤害,也给自己带来了难以抚平的愧疚。这便是多年后何西来仍难忘怀的有关傅庚生先生的故事。

1958年,何西来从西北大学提前毕业,并留校任教。那时,各高校正在批“白专”、拔“白旗”。这主要是由于当年5月召开的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提出:“凡是有人的地方总要插旗子,不是红的,就是白的,或是灰的,不是无产阶级的红旗,就是资产阶级的白旗”,“现在还有一部分落后的合作社、机关、部门、车间、连队、学校、企业,那里边插的还不是红旗,是白旗或者灰旗。我们在这些地方做工作,发动群众,大鸣大放,贴大字报,把白旗拔掉,插上红旗。”也就是在这次会上发出了“破除迷信,不要怕教授”的号召。为贯彻会议指示,1958年9月,全国文化艺术教育工作会议作出决定:“要彻底清除资产阶级教育思想,不仅在政治上思想上插红旗,还要把红旗插到教学业务里的心脏里去,要拔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学术思想、教育思想、艺术思想上的白旗。”就是在这样的政治氛围下,何西来周围的一些老师同学,因为种种原因,纷纷成了“批”和“拔”的对象。其中他颇为敬重的古典文学教授傅庚生先生,便是重点中的重点。傅先生是杜甫研究专家,艺术鉴赏素养极高,很有影响的著作有《文学欣赏举隅》,俞平伯曾专门为这本书写序。由于政治的原因,历次运动,傅先生都首当其冲。在1958年的“学术批判运动”中更是被加上“宣扬资产阶级学术观点”的罪名,他的《杜甫诗论》也就变成主要的反面教材。为了配合运动,学生们从中摘出了许多“唯心主义”的段落,口诛笔伐,断章取义,无限上纲,但傅庚生先生的态度始终很好,大小批判会上,他都仔细地听,还做笔记,从不为自己洗刷或辩护。面对学生对他的批判,傅庚生始终保持着一位宽厚长者的风度。

那时,年轻的何西来血气方刚,“正不知天何其高,地何其厚之时也”。为了扭转刘思虹事件中“斗争不力”的形象,他在批判傅先生的行列中冲在了前面。批判会上的发言,他辞锋犀利,有哗众取宠之心,“每一句话,都像利刃一样,深深刺进了我的老师的心房”。但傅先生没有责怪自己的学生,反而说:“听了何文轩同学的发言,我的感觉是英气有余,而沉郁不足。但如果我们现在从同一个起跑线上比赛,他将来一定会比我跑得更远些。”这句饱含复杂感情的话语在何西来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印痕不断加深加长,成了陪伴他终身的箴语。后来成为著名文学评论家的他在各种场合反复提到这件事,除了对恩师的“愧疚”外,还有感于自己的学术研究是在“先生伤痕累累的精神躯体上”起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傅庚生先生以他被批判的苦难方式,心滴着血,带我上了路”。

那年,“学术批判”的狂涛终于平息下来,何西来也作为助教调下一年级辅导,参加《杜诗研究》小组,按系领导的要求,集体编写用一个与傅庚生不同的“新观点”评价杜甫的研究著作。那正是一个学术“大跃进”的年代,“两个本身知识准备就不足的助教,带着一帮知识准备更不足的学生,发誓要完成一部空前的‘专著’了,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和当时“大炼钢铁”,“放高产卫星”,“一村出十个李白、郭沫若”的浮夸一样,稿纸浪费了一大堆,熬了不知道多少通宵,书却不曾写成。后来,由何西来执笔的稿子,留下两章。经过修改,一章《论杜甫的世界观》发表在次年的《西北大学学报》上,另一章《论杜甫诗歌的艺术风格》是他读研究生的时候,经辅导写作的蒋和森先生推荐,发表在1960年的《文学遗产》上。这应该算是何西来最早的学术论文。

虽然何西来就是这样以批判自己老师、伤害前辈的无知方式,“心滴着血”走上学术之路的,但“歉疚”中的悔恨与铭心刻骨的坚定,始终如影随形。“英气有余,而沉郁不足”,自那以后,在他几十年来的人生之途上,无论做学问,做人,总时常记起傅庚生先生批评中的期望和期望中的批评。而因历史的误会而偶然踏入的杜甫研究,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又构成了一个颇具高度的学术起点。事实也证明,研究对象杜甫对他产生了巨大而久远的影响:杜甫崇真尚实的人生理想和美学理想,爱及众生的人道主义情怀,“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忧息意识,对妻儿,对故人的诚笃、深挚的道德情怀,都给予何西来诸多人生启示,并渗透到他此后的批评观念之中。

何西来毕业留校的第二年夏天,西北大学方面接到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与中国人民大学合办文艺理论研究班的招生通知。当时通知写明报考者须经原单位推荐,资格要求是:“在大学中文系或文化艺术单位工作两年以上;是中共党员,专业骨干;政治可靠,有培养前途。”这次招生的基本流程是,原单位推荐经招生单位初步审核同意后,还要参加正式考试,考试合格,才有可能被录取为研究生,报名入学。当时何西来的工龄只有一年,与“工作两年以上”的最低要求尚有差距,但学校领导担心另两位推荐报考者刘建军和张学仁考试把握不大,便也报了何西来的名字,目的是为了增加保险系数。7月,三人同赴北京考试,令人惊喜的是,三人居然同时被录取。很难想象,倘若没有这次并不符合规格的考试,何西来的命运定然是另外的样子,但生活就是这样,处处充满着偶然和契机。对于这次考试,何西来可谓记忆犹新,以至于多年以后,他依能清晰记得自己考场作文的开头几句:“阿Q被糊里糊涂地送上刑场‘团圆’了。但是屠夫们,赵太爷们并没有逍遥多久,得意多久……”这里所呈现的恰是他当年的自信。

这个研究生班是根据时任中宣部副部长周扬的指示,由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筹办的。“当时周扬主管意识形态,他说中国要培养一批既懂马列主义又懂中国文化传统的人才。他的思想比较明确,就是要搞中国式的马克思主义”,“建立中国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和批评”,以服务于中共中央提出“反修防修”的口号。他委婉地批评说:“去年大跃进,工农学哲学很好,但是更迫切的问题在于加强队伍。首先要有一批理论干部,这些人要比一般干部多读一些书。”为了建立这个研究生班,中宣部在与文学所联系之前,曾与北京大学联系过合办事宜,但最终没有谈成,之后得到中国人民大学的热烈响应。那时老革命家吴玉章正担任中国人民大学的校长,对“文研班”的工作产生了浓厚兴趣,并全力支持促成此事,有了之后的推荐、考试、录取和入学的工作。

当时“文研班”的班主任由文学所所长何其芳亲任,副班主任是中国人民大学的何洛教授。整个研究生班由文学研究所负责专业教学的规划,授课教师的聘请和专业教学的实施;人民大学方面则负责学生的日常管理,包括党团组织的领导、政治思想工作、后勤工作,以及哲学、逻辑、外语课等公共课的开设。当时“文研班”还设有秘书,中国人民大学方面是纪怀民,文学所方面是学术秘书室的康金镛、马靖云等同志担任秘书,做具体联系工作。

“文研班”驻地在中国人民大学内,即张自忠路一号,因为原为铁狮子胡同一号,人们习惯称为“铁一号”。这里原是段祺瑞政府所在地,北平沦陷后,又做过日寇华北派遣军的司令部,可谓历史悠久,学生们的宿舍,就在当时那座灰色雕花主楼的二层。

“文研班”开学不久,学校便给每人发了一份“必读书目三百部”,要求学生在毕业之前读完。这个书目是何其芳亲自开列的,他征询了所内外不少专家的意见,几经修改,最后才确定下来。书目以文学专业的名著为主,既包括中外文学作品名著,也包括著名的文学研究、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著作。但是书目也不限于文学专业,还开列了哲学、史学、经济学方面的名著,如《狄德罗哲学选集》《费尔巴哈哲学选集》《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资本论》(第一卷)等。拿到这个书目,何西来和许多同窗震动很大:一是文学名著类书目,大家都有相当多的篇目未曾寓目;二是非文学类名著大家差不多全没有读过,只有少数人读过一两本。正是这个书目,让何西来认识到自己学养的不足,看到了文化知识准备上的差距。

三百部必读书目,囊括古今中外的经典,包括文、史、哲、经各领域。即便以现在的眼光看来,这也是一个精到的人文书目。何西来认为,“现在博士生都很少能把这些书读完”,但他当时却基本都读完了。那时的学习条件虽然艰难,但良好的学习氛围却是后来者难以企及的,大家都很珍惜这段难得的学习机会,班上拼命读书成风,即使是在“饿饭”的年代也毫不松懈,每天学习超过十几个小时。为此学校不得不强调“劳逸结合”,让大家多休息,甚至硬性规定每天学习不超过4个小时。何西来也在这股风气中被推拥着,认真、自觉地读了几年书。

按照学制,首届“文研班”应该修业三年,于1962年暑假毕业。但是大家一致要求延长一年,理由是这几年写“反修”文章,“热蒸现卖”,没有好好读书,许多必读的著作都没有读,得好好补课。一听是要好好读书,何其芳同志很痛快地答应了大家的要求,经有关上级同意,“文研班”推迟一年,与下一届“文研班”的研究生一同于1963年毕业。因此,何西来他们这批学员的毕业证上至今还印着“学制三年,统一延长一年”的字样。

“文研班”有严格的课程安排,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大体按照中国文学史和外国文学史的顺序,安排重点作家作品的专题讲授。请来授课的老师,多是当时的一流学者,所讲内容都是他们长期研究的成果,且为学界公认。授课老师不限于文学所,外请的也相当不少。中国文学的首讲是《诗经》专题,由文学研究所的余冠英先生讲授;《楚辞》是请北京大学的游国恩先生讲的;“杜甫专题”请的是冯至先生,他当时是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并任系主任;《西厢记》专题则由中山大学的王季思讲授。王季思从广州专程赴京为研究班上课,往返乘坐的都是飞机,这在当时是要花重金的。他的课时费很高,一个课时就45块,而当时何西来一个月的工资才48块半。由此可见,只要学问好,讲课效果好,班主任何其芳是“不惜工本”的。除此之外,周扬还把“左联”时代的著名作家唐弢专门从上海调来,担任“文研班”专职教师,负责教现代文学并指导写作。

外国文学的授课老师,同样都是名重一时的专家。罗念生先生讲希腊悲剧,著名批评家和戏剧家李健吾讲法国文学和喜剧,季羡林先生讲印度文学,卞之琳先生讲莎士比亚,戈宝权讲普希金,叶君健讲安徒生等。当时主课文艺理论由蔡仪老师讲授,那时他正在主持编写作为高校教材的《文学概论》,而这门课程就是按照后来成书的教材轮廓讲授的。蔡老师讲课,以严密的推理和论证见长,很少有生动的举例。听他的课,“有如嚼橄榄,久而真味始出,盖属于苏东坡所说的‘外枯中膏’一类”。美学课也是主课之一。当时,朱光潜先生为“文研班”的学员系统讲授西方美学史,这门课的讲稿就是后来出版的《西方美学史》的雏形。而作为实践派美学的代表人物,那时刚刚30出头的李泽厚也被请来讲授过他的美学观念和理论。另外,美学家王朝闻先生也来“文研班”讲过课,他与蔡仪先生的授课风格正好相反,基本上不讲多少理论,而是多具体作品的欣赏和举证,讲自己的鉴赏体验和创作体验,机敏而且睿智,给人诸多启发。

除此之外,先后给“文研班”讲过课的老师,还有张光年、宗白华、马约翰、黄肃秋等诸多名家。如果说一支军队的风格就是指挥员的风格一样,那么“文研班”的课程设置风格,就是主持者、班主任何其芳的文学教育思想的风格,即第一流的授课教师,古今中外的教学内容,以及历史、现状、理论并重的方法。这不由得让人想起杜甫《戏为六绝句》的最后一首:“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何其芳就是按照杜甫“转益多师”的思路,来安排“文研班”的读书和教学的。

说起何西来的“文研班”生活,就不得不提到20世纪60年代初在中国文坛名噪一时的集体写作班子“马文兵”。不错,“马文兵”正是当时“文研班”首届研究生写文章时所用的集体笔名,意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战线上的一群小兵,一队小卒子”。何西来读研的那几年,正逢“反修”成为文艺界的主要任务。周扬下令创办“文研班”的目的,也是要培养文艺理论批评战线上的“反修”队伍,因此,作为学员的何西来,参与撰写“反修”的批判文章,便成为学习与实践紧密结合的重要科目了。

尽管那时以“马文兵”名义发出的重要文章,一般都要经过大家反复讨论和修改,但实际上真正在写作中起关键作用的只是少数骨干分子,就“马文兵”而言,“文研班”党支部书记、41岁的老大哥郭拓被公认是灵魂人物。他在延安时已经是团级干部,入学时是天津造纸厂厂长。他在年龄和阅历上较之其他同学显然更加突出,再加之他思维活跃,便顺理成章地成为“马文兵”的领袖。每次班子写文章,总是由他先给出思想和提纲,然后分配任务,由其他同学分工看材料,所有相关的理论及作品,都必须涉猎,认真分析。大家的材料汇总后,经过班集体反复讨论,最后由王春元执笔,统一润色。郭拓口才很好,但是不善于写文章;与他相反,演员出身的王春元不善于讲,却能写,且很有文采。

“马文兵”不写一般的小文章,开局就抓大题目,第一个题目就是人道主义问题,批判“修正主义”。文章由周扬和《文艺报》主编张光年亲自指导。1960年6月,《论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在《文艺报》上发表,一炮打响。“马文兵”很快在思想文化界引发连锁效应,像《在“人性”问题上两种世界观的斗争》《批判地继承托尔斯泰的艺术遗产》等文章都被重点推荐,这在当时极为罕见。而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写重要文章的“马文兵”,还是写小文章的“文效东”,年龄较小的何西来其实都是写作班子里的小角色。

虽然“马文兵”的文章按照现在的观点来看是“偏左”的,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下却备受赞誉,因为它们是“完全按照学术论文的标准来写的,是讲道理、有分析的”。作为“文研班”班主任,何其芳既为学生们踊跃参加学术批判而感到欣慰,又担忧批判面过宽,导致某些观点有失公允。他为此还特别提醒大家在批判时应该注意分寸,尽量用商量的态度,不要盛气凌人。

1962年暑假,在周扬指示下,以“马文兵”成员为主,成立了《文艺理论教材》编写组。当时教材的初稿和修改稿已经写出,但是由于周扬本人遭受厄运,而最终没能出版。之后“马文兵”们风流云散,一些同学在“文革”中不幸罹难,一些同学则英年早逝,比如核心人物郭拓、主笔王春元都因病故去,“马文兵”们正值黄金期的学术生涯,也因此中断。不过,“文研班”培养文艺理论骨干的初衷还是基本实现了。比如谭霈生就是中国戏剧界最重要的理论家之一,由他创立的“情境说”,独树一帜,影响极大;中山大学的陆一帆,则是新时期以来岭南美学界的执牛耳者;另外还有担任过《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的理论批评家缪俊杰,以及担任过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的文学批评家陈宝云等。

新时期以后,随着历史反思的展开,“马文兵”们对过往的文学实践有了重新的评价,“马文兵”们也随时代一道回归到人道主义的起点。谭霈生提出了以人为本的戏剧使命,而何西来则写作了《人的重新发现》等文章,郑重地宣称:“我是个人道主义者。”如其所言:“回过头来看,那些批判都是不对的。当时说没有抽象的人性,只有具体的阶级的人性,所以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但是现在我们知道了,都是有共通的人性的。‘马文兵’的大方向是有问题的,应该反思。周扬自己也经历了这样的转变,从批判人道主义到后来倡导人道主义。”

进入21世纪,“马文兵”同学会成立,回忆录也整理出版,定名为《九畹恩露:文研班一期回忆录》,以感念昔日名师悉心栽培的阳光雨露之恩。

何西来著作书影

(待续)

责任编辑/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