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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精神与文章
——百年回眸《新青年》

2015-06-01李浴洋

传记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新青年陈独秀胡适

文 李浴洋

思想、精神与文章

——百年回眸《新青年》

文 李浴洋

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谈论“现代中国”,《新青年》杂志大概都是绕不过去的“元典”甚至“原点”。如此立说,一方面当然是基于“报章”这一现代媒介在晚清以降“民族—国家”及其思想、学术与文学的建构中曾经发挥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也鉴于“现代中国”作为一个“价值共同体”或者“文明共同体”,其间蕴含的知识谱系、文化理想与政治立场也大都可以在《新青年》及其结构起来的世界图景与历史进程中“追本溯源”以及“按图索骥”。晚近三十年间,伴随着“晚清”的发现、文化守成主义的兴起与所谓“众声喧哗”意识的“登陆”,对于《新青年》及其相关的新文化运动、文学革命与五四运动等问题的讨论也日趋多元。然而,倘若细查深究则不难得见无论“对话”、“补白”还是“翻案”,其内在的论说依据、论证逻辑甚至论辩方式,依旧仍在《新青年》的覆盖面中以及延长线上。是故,《新青年》的意义远不止于它所提出的价值取向与问题意识本身,其熔铸思想、精神与文章于一炉的展开逻辑与实践方式,对于“现代中国”在知识、观念甚至行动层面上的发生与发展实则影响更为深远。因此,无论“纪念”、“检讨”还是“研究”,也唯有进入这一层面,才能真正实现对于《新青年》的重新历史化与问题化,从而召唤出来其间包孕的为“文明自觉”与“价值重构”所必需的创造性与紧张感。

新文化与新青年

《新青年》原名《青年杂志》,月刊,由陈独秀主编,创刊于1915年9月15日,在上海群益书社出版,每卷六号。因刊名与风格同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主办的《青年》月刊相似,遂于出满一卷后歇刊。1916年9月1日更名为《新青年》后,继续出版第二卷。第二卷第六号出版时(1917年2月1日),陈独秀已就聘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所以从第三卷起,杂志迁往北京编辑,但仍由群益书社出版。发行三卷后,因销路不畅,又中止了四个月,经陈独秀坚持,才勉力于1918年1月15日出版第四卷第一号。此后,由于新文化运动的开展与五四运动的影响,原本在知识界内部讨论的话题经由大众媒介的参与一跃而成为社会热点,《新青年》也逐渐“做大做强”,跻身名刊之列,引领时代潮流。第四至六卷由北大数位文科教员轮流编辑,成为“同人杂志”,这一时期也是《新青年》历史上最为“风起云涌”的一个阶段。1919年4月16日,北京大学废除学长制,陈独秀离校。《新青年》第七卷又改回由陈独秀主编。1920年2月19日,陈独秀只身南下,返回上海。在南北同人的争议声中,《新青年》出满七卷后再度歇刊。尔后,《新青年》跟随陈独秀先上海而后广州,断断续续又出版了两卷,至1922年7月1日第九卷第六号发行后休刊。至于1923年至1926年间出现的《新青年》季刊或者不定期出版物,则与此前九卷不再存在直接关联。所以,在报章史上,一般认为作为一代名刊的《新青年》即由陈独秀主导、历时七年、首尾连贯的前九卷。

尽管《新青年》在日后声名卓著并且在“现代中国”的历史建构中发挥了界碑与节点的作用,但《青年杂志》的创刊却绝非“横空出世”。相反,正如陈平原所说,“必须将其置于晚清以降的报刊大潮中,方能理解其成败得失”,因为“不仅主编陈独秀,几乎所有主要作者,在介入《新青年》事业之前,都曾参与报刊这一新生的文化事业,并多有历练”。对于“老革命党”陈独秀而言,“办报”自始就内在于其“革命”事业之中。1903年8月,《国民日日报》在上海创刊,由章士钊主编,陈独秀参与编辑。同年12月,该报因宣传革命而被迫停刊。陈独秀随后离开上海,返回故乡安庆,于1904年3月创办《安徽俗话报》,至次年8月,共出版二十二期,是晚清重要的白话报之一。十年后的1914年5月,章士钊在东京创办《甲寅》月刊。同年7月,陈独秀东渡加盟,直到1915年 6月回国,抵达上海,但仍继续负责杂志的编辑工作。不独陈独秀如此,《青年杂志》与《新青年》的其他主要作者也大都具有类似经历与经验。章士钊自不必说,蔡元培曾办《警钟日报》,吴稚晖曾办《新世界》,钱玄同曾办《教育今语杂志》,马君武曾协办《新民丛报》,高一涵曾编《民彝》,李大钊曾编《言治》,胡适曾编《竞业旬报》,刘叔雅曾编《民立报》,吴虞曾编《蜀报》,谢无量曾任《京报》主笔,苏曼殊曾兼《太平洋报》笔政,刘半农曾为《小说界》撰稿,周氏兄弟曾为《河南》《浙江潮》与《女子世界》等撰稿并且筹备《新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可见共襄《青年杂志》与《新青年》者在清末民初报界之中或为“一时之选”,或曾深度介入,绝非泛泛之辈。

然而,英雄聚合,由“交响”而“共鸣”,总需一个过程。唯有待到风云际会,方才时来运转,形成“合力”。至少在《青年杂志》创刊前后的陈独秀,未曾料想此后《新青年》的辉煌。创刊《青年杂志》,当然有其思想追求,但对于1915年的陈独秀来说,想必主要还是为了摆脱归国之后的困厄局面。妻子卧病在床,又有两个孩子需要抚养,陷入失业状态的他希望可以通过办刊改善处境。自办刊物的想法,在陈独秀那里至少从“二次革命”以后亡命上海的1913年就已经开始酝酿。当时他曾游说亚东图书馆的经理汪孟邹,“说只要十年、八年的功夫,一定会发生很大的影响”。可见,基于对时局以及自家刊物的判断,陈独秀并未抱有“暴得大名”的期待;如此“长线经营”的计划,自然也未能获得亚东图书馆的支持。两年之后,陈独秀携正在编辑《甲寅》的热情与雄心“卷土重来”,创办《青年杂志》,不想又是险些“折戟沉沙”。根据当时商务印书馆提供的数据,在不支付编辑费的情况下,一种杂志每期需要发行两千册以上方可盈利。但负责出版《青年杂志》的群益书社不仅每期支付编辑费与稿费二百元,而且杂志每期的印数也只有一千册。倘若不是因为更名带来了某种自新的契机,《青年杂志》很可能就在出满一卷后自然停刊了。

《新青年》日后之“成”很大程度上在于“青年”——青年作者的支持与青年读者的拥护,而《青年杂志》此时之“败”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源自“青年”——作为“青年杂志”的立场与定位。此话要从晚清以降“青年崇拜”的时代潮流说起。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知识人反复自我检讨与批判,锋芒所及,由“器物”而“制度”,由“制度”而“文化”,于是传统的观念与价值秩序开始崩溃,成为“革命”对象。“个人—家—国—天下”体系中的“天下”被“世界”取代,“家”的层面则被抽离与悬置起来,“个人”与“国”之间的有机关联被空前凸显,不再为“士”的阶层所独有,而是被建构成为一种全体“国民”所共享的伦理意图与道德责任。在这一过程中,进化论与社会学的视野所提供的“未来”想象发挥了主导作用,对于“少年中国”的希望也就转化到了对于“中国少年”的期待上来。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1900年)与《新中国未来记》即是其间最具症候的文本。而“少年崇拜”正是日后蔚为大观的“青年崇拜”的雏形。清末民初的这一思想潮流自然也就在报界多有呈现并且与之形成互动。仅就《青年杂志》创刊的1915年而言,在此前后冠名“青年”的杂志就有面向全国发行的《青年会报》《青年》与China’s Young Men等,在各省市还有《广州青年》《天津青年》与《上海青年》等。“青年”话语的推广除去有基督教青年会这一专属组织不断促成,更成为全国报界竞逐的热点之一。即便不以“青年”冠名,其时颇具影响的报刊大都也十分关注“青年”问题的讨论。而《青年杂志》便是在如此潮流中创刊,可见陈独秀的立意虽有寄托,亦属时尚。对于报刊而言,参与时尚,实乃一把“双刃剑”——做得好,水涨船高,事半功倍;做不好,则很容易“泯然众人”,徒为时代潮流的注脚。

刘半农

在《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号上,陈独秀发表“社告”,申言本刊“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于各国事情学术思潮尽心灌输”。在头题文章《敬告青年》中,他又提出,青年应是“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与“科学的而非想象的”。在这篇长期以为一直被作为“准发刊词”进行阐释的文章中,史家多能读出其中的主张暗合日后《新青年》之宗旨,比如对于“自主”个体的关注,以及对于“科学”精神之表彰。然而,倘若不以后置视角加以考辨,在这些汪洋恣肆的文字中,究竟能够见出多少独到眼光与别致思考,从而区别于同时代的“青年”论述,大概还要打上一个问号。郑振铎就曾回忆,在1915年17岁的他看来,《青年杂志》“无殊于一般杂志用文言写作的提倡‘德智体’三育的青年读物”。《青年杂志》惨淡的销路,也大致呼应了郑振铎的观感。而更为重要的,或许还不仅是在立场上没有自家面目,《青年杂志》与其时已经具有一定声势的《甲寅》在风格上的雷同,大概也限制了其接受情况。

历史的可能性并不仅由“成功”的经验所昭示,“挫折”的道路有时或许能够折射出来更为深刻的问题所在。传播“新文化”、召唤“新青年”,几乎是晚清以降一切认同“新学”的中国知识人的共同追求。《青年杂志》的创刊,只是这一追求在报界的一道投影罢了。如果非要说此时的《青年杂志》与陈独秀如何“立意高远”或者“伏线千里”,那大概只能算作是后来者的“谬托知己”。倘若不把“新文化”与“新青年”的称谓只与此后的新文化运动与《新青年》挂钩,而是将这一传播与召唤的事业视为晚清与五四两代中国知识人“接力”的历史过程的话,那么他们在此期间的挣扎、彷徨、左右支绌与上下求索,或许同那些豁然开朗的时刻一样值得我们关注、追怀与欣赏。须知在“新文化”的背后,有他们对于新的思想、社会与政治的期待;在“新青年”的背后,是他们对于全体“国民”的“民力”、“民智”与“民德”实现更新进而更生的希望。所以,谈论《新青年》需要报章史的视野,但也不可或缺思想史的眼光。惟其如此,方能更为准确地理解《青年杂志》如何“触底”,《新青年》又怎样“反弹”,以及在“新文化”与“新青年”的互动中建构一个新的“民族—国家”与一种新的“国民”的可能性指向何方。

思想史视野中的“一校一刊”

《青年杂志》自第二卷起更名为《新青年》,这一动议原本是由于上海基督教青年会方面的压力,陈独秀却能在沉潜半年之后,变被动为主动,借机完成了杂志的自新。在第二卷第一号上,他先是发布“通告”,称“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励,勉副读者诸君属望,因更名为《新青年》。且得当世名流之助,如温宗尧、吴敬恒、张继、马君武、胡适、苏曼殊诸君,允许关于青年文字,皆由本志发表。嗣后内容,当较前尤有精彩。此不独本志之私幸,亦读者诸君文字之缘也”。杂志的旨归依旧在“青年”,但着力强调“当较前尤有精彩”,说明陈独秀已经充分意识到了第一卷的“出师不利”,故而编辑策略的改进也就自然可期。不仅指出杂志“得当世名流之助”,而且刻意凸显与“读者诸君”的“文字之缘”,虽为套话,却不难见出陈独秀的用心。更有甚者,他还在该号头题发表了与更名后的杂志同名的《新青年》一文,开宗明义:“青年何为而云新青年乎?以别夫旧青年也。同一青年也,而新、旧之别安在?自年龄言治,新、旧青年固无以异;然生理上、心理上,新青年与旧青年,固有绝对值鸿沟,是不可不指陈其大别,以促吾青年之警觉。慎勿以年龄在青年时代,遂妄自以为取得青年之资格也。”通过重新界定“青年之资格”,可见在陈独秀看来,所谓“新青年”之“新”远不仅是一个形容词,而更接近于一个动词。对于将杂志自新与青年自新合二为一的宏伟蓝图,陈独秀跃跃欲试。

陈独秀的编辑思路调整,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进一步援引他在协助章士钊编辑《甲寅》时的经验。对此,学界已经多有申说。不仅《新青年》中的诸多重要作者——比如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高一涵、易白沙、杨昌济、吴虞、陶孟和、刘叔雅、谢无量、吴稚晖、苏曼殊与程寅生等——多为《甲寅》“故人”,而且杂志在栏目设置上,也多有承继之处——例如,《甲寅》为政论杂志,头题即“政论”,而《新青年》的头题文章也多具有“政论”性质;《甲寅》有“通信”、“论坛”两栏,《新青年》亦有“通信”、“读者论坛”两栏;《甲寅》有“时评”栏,《新青年》有“大事记”栏;《甲寅》有“文录”栏,《新青年》有“文艺”栏。以致有学者认为,对于第四卷以前的《新青年》来说,“如果撇开内容变化不谈,单就形式而言”,“几乎就是《甲寅》月刊的翻版”;二是由于编辑《甲寅》的经验被更为自觉地带入,《新青年》的作者队伍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具体来说,《青年杂志》第一卷的作者多为与陈独秀交往密切的皖籍知识分子;待到《新青年》第二、三卷则突破了这种界限,不仅《甲寅》作者多有进入并且成为骨干,而且作者与作者之间的结构方式也得到了相应调整,不再是以“乡谊”联络为主,杂志的公共属性与同人色彩逐渐开始具备。当然,在第二、三卷中,陈独秀仍然发挥了绝对的主导作用,杂志格局的打开正是有赖他的编辑眼光与手段。其间十分重要的一点,便是对于胡适“文学革命”主张的“发现”。

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的“通信”栏中,胡适投书陈独秀,提出了“须从八事入手”开展“文学革命”。陈独秀敏锐地感受到了其间具有的巨大潜力,鼓励胡适“倘能详其理由,指陈得失,衍为一文,以告当世,其业尤盛”,于是才有了第二卷第五号上的名文《文学改良刍议》。胡适此文居于当期杂志第四篇的位置。在次月出版的第二卷第六号上,陈独秀就以头题文章《文学革命论》向“贵族文学”、“古典文学”与“山林文学”发难,宣布“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此后便是以《新青年》为主要阵地,“文学革命”在知识界轰轰烈烈开展的故事,史籍对此莫不详加叙述且多有赞扬。不过,或许不应忽略的是,在1917年8月1日《新青年》出满三卷后,由于其销路仍不理想,群益书社决定中止出版。陈独秀勉力交涉,方才得以在1918年1月15日发行了第四卷第一号。而且《新青年》也是从第四卷开始由文言改为白话,同时使用新式标点。换言之,鼓吹白话的《文学改良刍议》与《文学革命论》等人均系文言。思想进程的展开程度与其历史现场的接受程度常有“时差”,此即一例。

待到《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出版时,在杂志的封面上已经不再署名“陈独秀先生主撰”。第四卷第三号更是发布《启事》:“本志自第四卷第一号起,投稿章程,业已取消。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公同担任,不另购稿。”《新青年》由是从1918年起正式进入了“同人杂志”时代。支撑其做出并且完成这一转型的,正是在现代中国历史上令人神往不已的“一校一刊”之珠联璧合。“一校”指的是北京大学,“一刊”便是《新青年》。两者形成“合力”的意义与契机,需从晚清以降的思想史脉络以及民国初期的政治格局中得以理解。

晚清有所谓“传播文明三利器”之说,即“学堂”、“报章”与“演说”。其中,“演说”不难与另外两者各自结合,发生效力;但“学堂”与“报章”因其功能、受众与运作方式的不同而少有实质性的合作。不过,作为新式教育制度载体的“学堂”与作为现代媒介形式代表的“报章”却是现代中国最为重要的两种知识、思想甚至社会力量的组织途径。在北洋政府治下的中国政局,动荡不安但又流动不居,借用罗志田的话说,便是“政治变化的高潮恰伴随着思想变化的低潮”。一个开放的历史时刻,有待建设方案的参与。以思想方式解决政治问题,几乎是其时知识界的共识。而“学堂”与“报章”也以其各自的方式正在积极回应着时局与时势。

1916年12月21日,蔡元培就聘北京大学校长。次年1月11日,陈独秀受聘出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在蔡元培长校前,原本占据文科教席主流的“桐城派”势力已被“章门弟子”所取代。章太炎作为革命元勋与国学大师,故而其弟子无论政治立场还是学术取向,都更易得到蔡元培与陈独秀的认同及倚重。蔡元培为引进陈独秀,可谓不遗余力,甚至不惜为他假造“日本东京日本大学毕业,曾任芜湖安徽公学教务长、安徽高等学校校长”的履历。而陈独秀到任后,也的确不负众望,不仅在整顿文科方面成就卓著,而且将《新青年》带到北大,与蔡元培联手,促成了“一校一刊”时代的到来。此时的北京大学,经由蔡元培的改革而朝气蓬勃;此时的《新青年》,则通过陈独秀的调整正蓄势待发。“学堂”与“报章”在这一节点上达成“合力”,自然将为现代思想、学术与文学回应并参与历史进程创造条件,同时也给现代教育、学术与文学自身的发生与发展提供基础。

《新青年》并非北京大学的“校刊”,而是数位北大文科教员的“同人杂志”。为此,曾经专有“启事”:“《新青年》编辑和做文章的人虽然有几个在大学做教员,但是这个杂志完全是死人的组织,我们的议论完全归我们自己负责。和北京大学毫不相干。”(第六卷第二号)不过,教育、媒介、大学与报章“四手联弹”的效力还是显而易见。《新青年》在当时最为辉煌的成就莫过于从“白话文学之位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胡适《文学改良刍议》)的角度发起关于“文学革命”的讨论。晚清以降的白话文运动渊源有自,但《新青年》将其上升到文/白、旧/新与死/活三者彼此关联的层面,说的虽是“白话文”的问题,背后的关切却是“新文化”的走向甚至新的“民族—国家”的建构,这也就决定了其展开方式必然别开生面。支撑这一讨论的背景,还有在此前后发生的大批英美留学生归国,逐渐取代此前由法日留学生在政、学两界占据的核心位置。是故,从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第四卷第四号)的发表,到教育部训令自1920年秋季起“凡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自其表言之,是《新青年》的创获与建树;自其里言之,则是一代知识范式、文化潮流甚至政治力量“权势转移”的表征与结果。个中关键,与“一校一刊”的运作模式直接相关。

北京大学作为当时唯一的国立大学,又在首都经营,学校内外的各方资源当然十分雄厚,同时也自然备受舆论关注。《新青年》第四至六卷的作者主要为北大教员。不过值得考辨的是,不仅是既有的北大名流加盟到《新青年》中,《新青年》也为北大输送了若干重要学人——比如胡适与周氏兄弟便在相当程度上是由于这一因缘而与北大发生了关联。不但如此,《新青年》的各种“事件”,也在客观上促进了蔡元培主导的北大改革事业。两者可谓相生相成。其中最为时人与后世关注的,便是《新青年》同人以“运动”的方式推动“新文化”的展开。所谓新文化运动,也唯有到此时方才真正“运动”起来。最能说明这一问题的,就是“双簧信”事件。

在1918年3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三号上,钱玄同化名“王敬轩”与刘半农进行通信。他假托“读者”身份,指责《新青年》对孔子与纲常的批评,尤其不赞同其“文学革命”的主张。刘半农代表同人逐条批驳。双方言辞无不激烈,遂引发广泛关注。在《新青年》阵营内部,对于这一形式不无异议,但此举的效力便是在“阴差阳错”之间将若干新旧对峙的话题推向大众媒介,成为公共舆论中的热点。当然,效力的发生需要一个过程。“如果细读第四、五两卷的《新青年》,不难发现‘双簧戏’的上演对‘文学革命’向外拓展的影响并不像以往学界认为的那样显著。”需要指出的是,正是这一过程中若干偶然性因素的介入,最终导致了讨论的实质性推进。首先是1919年2月至3月,林纾分别在上海《新申报》上发表了《荆生》与《妖梦》两篇小说,影射新文化人。由于此前他已有《论古文之不宜废》一文发表,且在问世时间上很容易造成乃是直接针对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的错觉,所以双方“结怨”其来有自。然后,他又在北京《公言报》上致书蔡元培,批评《新青年》与北大。蔡元培很快做出回应。在此前后,多家报刊先后发布不实消息,指称北大受到官方压力,将辞退陈独秀、钱玄同与胡适等人,旋即又做澄清,但“事件”的影响就在这一回环往复的过程中不断发酵。“深悉大众传播心理和传媒特点的陈独秀又趁机将这些报道有选择性地转载于《每周评论》”,“林蔡之争”也就迅速转化成为“新旧之争”。“在此之前,新闻报纸几乎没有关注过《新青年》”,“陈独秀苦心孤诣未能实现的目标,无意中经由林琴南一手促成”。对于“事件”本身的开掘,其实不难见出若干缝隙;对于“运动”方式本身的利弊得失,也不乏可以继续讨论的余地;但“一校一刊”的结合为“新文化”与“新青年”打开的新的局面,却不容漠视。

谈论《新青年》,没有必要回避其激进立场,也无需为其与传统的断裂姿态而曲解美饰。重要的是,能够在历史现场以及历史的展开逻辑中理解其“激进”与“断裂”的意义。1919年“新旧之争”后,《新青年》销量激增,一跃超过了商务印书馆当时主办的在全国影响最大的《东方杂志》。同年5月,《新青年》重印前五卷。此时的《新青年》显然已经不仅具有面向时局发言的抱负,更有在历史中立说的追求。而最终为《新青年》的历史叙述发凡起例者,也正是“一校一刊”时期的杂志同人。

从“戏台中人”到“历史中人”

《新青年》第四卷由陈独秀、钱玄同、沈尹默、李大钊、刘半农与胡适轮流编辑,第五卷由陈独秀、胡适、李大钊、刘半农、钱玄同与陶孟和轮流编辑,第六卷由陈独秀、钱玄同、高一涵、胡适、李大钊与沈尹默轮流编辑。所谓“《新青年》同人”,主要便指他们以及虽自居“客员”、却屡有精彩文章的周氏兄弟。除“文学革命”外,他们在《新青年》上发起讨论过的话题还有孔子评议、欧战风云、女子贞操、罗素哲学、国语进化、科学方法、偶像破坏与新诗技巧等。如此领域众多、角度各异,但《新青年》同人在讨论时的策略却十分一致,那便大都在“通讯”或者“随感”栏中发轫,然后再发展成为“专论”甚至头题文章。在此过程中,同人之间相互征引,彼此推进,在自我叙述中展开历史,也在历史叙述中表彰自我。具有强烈的历史感,正是《新青年》同人的显著特征。

李大钊

1922年2月至3月,应《申报》创刊五十周年纪念之约,胡适写作了长文《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将1872年至1922年间的文学历史分为了“严复、林纾的翻译的文章”、“谭嗣同、梁启超一派的议论的文章”、“章炳麟的述学的文章”与“章士钊一派的政论的文章”四个阶段,然后论述了“文学革命的历史和新文学的大概”。这种将自家昨日之“事”直接写入今日之“史”的做法,令曾与《新青年》同人论争的东南大学《学衡》诸君十分不以为然。胡先骕批评胡适是“内台叫好”。此说虽出语刻薄,但对《新青年》同人的把握却颇为准确。对于并世之人来说,不断“内台叫好”的确不易获得好感。吴宓就认为:“中国文化史上,谁当列名,应俟后来史家定案。非可以局中人自为论断,孰能以其附和一家之学说与否,而遂定一人之功罪。”早在两年前,更为熟悉胡适的梅光迪也指出“凡倡一说,动称世界趋势如是,为人人所必崇拜者”,实乃“新式之学术专制”。如果说胡先骕与吴宓的看法还止于一般观感的话,那么梅光迪的批评无疑已经揭橥《新青年》同人争夺话语权的努力。

历史证明,叙述新文化运动的话语权始终被《新青年》同人牢固掌握。问题或许并不在于“内台”是否可以“叫好”,关键还是“叫好”是否能够“属实”并且“预流”。还是以胡适为例,他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称道在小说中“成绩最大的却是一名托名‘鲁迅’的”,“散文方面最可主义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倘若将此说移后十年、三十年或者五十年发表,便是一种“常识”。而在胡适立论的1922年2月至3月,周氏兄弟发表的作品主要便是《新青年》上刊载的还很有限的篇章。1923年8月,鲁迅的第一部作品集《呐喊》才在北京新潮社出版;周作人的第一部作品集《自己的园地》,则更要迟至次月才在北京晨报社问世。可见,胡适做出这一判断,依据的几乎全是周氏兄弟与自己在《新青年》时代并肩作战时的表现。然而,时过境迁,到了《新青年》的“陈迹”已成“明日黄花”的1935年4月,郁达夫在写作《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时,得出的却是与胡适相仿的结论:“中国现代散文的成绩,以鲁迅、周作人两人的为最丰富最伟大。”无论立场,还是趣味,郁达夫都与胡适有很大不同。1935年再主此说,显然也有周氏兄弟此后的更多作品以及相关评价作为支撑。由此反观1922年胡适的论断,一方面自有其准确与深刻,另一方面大概也不必否认——至少在其时的胡适看来,讨论“新文学”主要以《新青年》为视野便足够了。在文学史建构的层面上,从《五十年代中国之文学》到《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层累”,正是《新青年》同人从“戏台中人”成功转化成为“历史中人”的过程。其间既得益于他们在《新青年》时代的成就,也凭借他们在日后的发展。不过对于胡适等人而言,或许并不存在这一“过程”,因为他们原本就是高度自觉的“历史中人”,《新青年》是他们的“内台”,而他们的“戏台”正是“历史”。

从《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开始,胡适在《逼上梁山》《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以及晚年的《胡适口述自传》中反复叙述《新青年》时代的历史。每次叙述,虽有小异,但趋大同,其中的主线与基调便是强调《新青年》与时代的互动关系。这也正是他在完成《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时已指出的“二十五年来,只有三个杂志可代表三个时代,可以说是创造了三个新时代:一是《时务报》;一是《新民丛报》;一是《新青年》”。胡适认为,《民报》与《甲寅》还算不上。而后世史家则惊异于《东方杂志》缘何缺席,甚至专门考证正是由于1918年9月15日陈独秀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上发表了《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一文,导致了《东方杂志》的没落。此说大概不无夸张之嫌。在“一校一刊”的同人时期,《新青年》的影响到达顶峰,此间为与民国第一大刊《东方杂志》发生交锋,似乎颇有史家深以为憾,故而才由此文以及其他零星材料敷衍出了这段故事。尽管《新青年》的销量曾经一度超过《东方杂志》,但事实上对其地位却并未造成实际撼动。更为重要的是,《东方杂志》作为综合杂志,虽然也兼及思想、学术与文学问题,但却与几乎专注于这些领域的《新青年》犹有不同。《新青年》的意义在于其代表的“新文化”方案“脱颖而出”,而不系于其在1917年至1919年间能够“所向披靡”。更何况《新青年》同人“所向”一向十分明确,而非“草木皆兵”。胡适认为《新青年》创造了一个“新时代”,并不意味着同时的其他声音都应受到压抑与忽略,而是旨在肯定《新青年》开辟了一种新的历史可能性。

关于《新青年》,尤其是第四至六卷的故事,在反复叙述的过程中逐渐圆熟,因为这实在是一个太过适宜叙述的故事——首尾呼应、章节分明、高潮迭起、剧情丰富,名流竞相粉墨登场,雄文纷纭争奇斗艳。如此精彩的故事,在现代中国的历史上实在不多见。其中的魅力自不待言,不过或许也应当心其间可能存在的陷阱。在太圆太熟的叙述中,势必过于凸显某种戏剧性色彩,对于必然性与理想性的强调可能存在言过其实的成分;而历史现场中原本具有的偶然性、异质性与冲突性则很可能在叙述链条中被忽视、省略或变形。因此,对于此等故事,在阅读的同时,不妨也多有几分警惕,起码有意识地去追问:它是缘何以及如何被叙述的?

《新青年》同人的集体“怀旧”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事情的发端由1933年刘半农在编辑《初期白话诗稿》时感慨“这十五年来中国内文艺界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动和相当的进步,就把我们这班当初努力于文艺革新的人,一挤挤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而起,但大的背景乃是“革命文学”一代的兴起对于“文学革命”一辈造成的巨大压力。“三代以上的古人”一说出自陈衡哲,经刘半农转述后,阿英、茅盾与郑振铎等多有引用。同年,鲁迅撰文提及当时正在监狱中服刑的陈独秀,又为已故的李大钊的《守常全集》出版撰写“题记”。次年,刘半农病逝,鲁迅、钱玄同、周作人与蔡元培等纷纷发文纪念,其间的核心话题正是对于《新青年》时代的“追忆逝水年华”。而“怀旧”的高潮出现在1935年至1936年间,起则是《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辑出版,终则是鲁迅去世。前者提供的契机,让已经“分道扬镳”的蔡元培、胡适、鲁迅与周作人等《新青年》同人再度“聚首”,他们的共同努力为《新青年》的历史化与经典化奠定了坚实基础,同时也建构了此后叙述《新青年》之“起承转合”的基本模式。对此过程,陈平原考证甚详。而鲁迅去世后,蔡元培、周作人、钱玄同与陈独秀等在悼念追怀时,又再次聚焦于《新青年》时代的“旧事重提”,则为此番“怀旧”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次年,抗战爆发,知识界也再度分化与重组,不意间赶在此前完成的《新青年》的经典形象,也就在此后的历史叙述中被不断强化。或承继,或表彰,或质疑,或批评,但其对象都是同一个《新青年》——或曰对于《新青年》的同一种历史叙述。

“怀旧”从来不只是关于“过去”的故事。相反,其立意在当下,旨归在未来。《新青年》同人从“戏台”到“历史”,在“一唱三叹”中,遥想的乃是《新青年》时代的思想、精神与文章。“民主”与“科学”的思想在不同同人那里的理解与实践方式或许存在差别,但他们毕生坚持这一信念却从未动摇,可谓矢志不渝;“同人精神”更在“世殊时异”之后成为了他们的重要寄托——对于鲁迅在1932年发出的“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历了一回统一战线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的慨叹,想来关注“现代中国”者都不会陌生。而《新青年》的“文章”,更是值得大书特书之处。

胡适曾经多次自述其“虽然提倡有心,但是创作无力”,此说落实在《新青年》中,便是当年“引起讨论最多的当然第一是诗,第二是戏剧”,可是到了“收官结账”的时候,最为丰硕的成果却并非出自新诗与戏剧,而是小说与散文。关于前者,鲁迅“夫子自道”其《狂人日记》《孔乙己》与《药》等发表在《新青年》上的小说“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这一观点此后逐渐成为“共识”;关于后者,则因“通信”与“随感”两个栏目的设置,而直接催生了日后在“现代中国”蔚为大观的“杂文”文类。当然,谈论《新青年》上的文字,使用“文章”的概念或许远比“文学”要更合适。因为具有现代意义的“文学”范畴的建构与接受,虽自晚清就已开始,但在《新青年》时代仍属十分不稳定的状态。而《新青年》上的文字实则并不受此观念的限制,其中最为突出的例证便是其“论政”之文与“述学”之文同样也被时人称颂与模仿。待到后世“文学”的界限日趋明晰,通常不会将这两类文字放入“文学概论”讨论的对象之中;但在其时,《新青年》同人对于这一问题的理解与追求,显然更为开放。或许一个值得深入考察的问题正是,重审与反思《新青年》中“政治的文类”与日后“文类的政治”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新青年》中“学术的文类”与日后“文类的学术”之间的对话过程。

在思想史、学术史与文学史上,真正做出贡献的历史人物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负责提供常识性的知识、观念与方法;一类以其先锋、实验与叛逆推动历史的进程。具体到《新青年》同人中,胡适类似前者,而鲁迅更像后者。由此也就不难理解“提倡”与“创作”之间的辩证。不过,先锋的展开及其接受,一般需要常识的背景作为支撑。后世也许不易关注“常识”建构的“瞬间”通常也具有某种“先锋”色彩。《新青年》之所以得以全面进入历史,并且主导历史叙述,正是基于其在两个层面上齐头并进、交相辉映。

沈尹默

“风流云散”与“移步换形”

1926年7月25日,《新青年》终刊。同年,戈公振写作了《中国报学史》。他在其中为《新青年》下的断语是“初提倡文学革命,后则转入共产”。此说当然很不全面,但却颇能反映一般时人观感。有两点值得说明:一是《新青年》在日后声名日益显赫,故而其间曾经涉及的论题与论域也被逐渐开掘出来,并且赋予了某种思想史的意义;但在历史现场,强调“提倡文学革命”与“转入共产”是其主要特征,而不及其他,大概也不过分;二是所谓“转入共产”,也应在历史的语境中加以考察,切忌抽象化与符号化的理解。近些年来,颇有一些学者热衷表彰王国维在“一战”以后的“预言”——“观中国近况,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而不详审其中“共和”与“共产”之义以及做出判断的现实语境与知识资源,徒以后人之情结而曲为比附、强作解说。是故,“借题发挥”与“触摸历史”实乃两种不同姿态。谈论《新青年》之“转入共产”,首先应当具备的态度无疑应是清理这一话题在同人之间的展开过程。

在《新青年》出满六卷后,根据钱玄同1919年10月5日的日记记载,陈独秀邀请同人到胡适家中商议第七卷的编辑办法,“结果仍归仲甫一人编辑”。由此,《新青年》结束同人轮流编辑,重新回到陈独秀主编的状态。同年12月1日,第七卷第一号出版。两个月后,陈独秀南下上海。围绕《新青年》的“何去何从”,同人之间进行了多轮商讨。除1954年2月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现代出版史料(甲编)》与1979年5月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的《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中披露的相关书信外,欧阳哲生在2002年4月又发现并在日后整理出来的一组《新青年》同人在1920年至1921年间的十五封通信。三者合而观之,基本还原了这一事件的本末。

简而言之,便是陈独秀编完第七卷第六号后,致信在京的《新青年》同人,咨询杂志是否还继续出版;如果出版,那么应当由谁负责编辑。当时他提出的方案包括在京诸人轮流负责、在京一人负责以及由他在沪负责。对于前者,同人均无异议。商讨的焦点,于是转移到了编辑权的问题上来。此时,恰逢陈独秀与群益书社发生矛盾,准备改换书局出版,所以确定编辑人选,也都成为一时“迫在眉睫”的事情。在频繁的书信往来中,同人形成了两派意见,分别以陈独秀与胡适为代表。表面上看,两人争执的焦点是杂志应当由谁或者在哪编辑的问题;但事实上,却反映了两人对于杂志在知识界的位置与功能的不同理解。

对于陈独秀而言,《新青年》沿袭《甲寅》的传统,本来就是一份具有政论性质的杂志。鲁迅也曾谈及“《新青年》其实是一个议论的刊物,所以创作并不怎么着重”。因此,在《新青年》上“谈政治”原本就是“题中之义”。从在京其间思想开始左倾,到南下以后实际投身共产主义运动,将这一过程中的思考与主张呈现在《新青年》的论述之中,在陈独秀看来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从第八卷第一号开始,《新青年》在实际上成为了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组控制下的刊物,由陈独秀委托陈望道具体负责编辑。所以,继第七卷第六号出版“劳动节纪念号”后,第八卷中直接宣传社会主义学说的文章又屡有增加。胡适对此十分不以为然。陈独秀亦部分认可他的态度,以为从第八卷起“《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此后仍以趋重哲学文学为是”。不过在他看来,之所以出现如此变化,乃是由于在京同人不再积极来稿。倘若要回到“趋重哲学文学”的道路上去,“非北京同人多做文章不可”。陈独秀此信写于1920年12月16日,当天他就应时任广东省省长陈炯明之约离沪赴约,主持教育事务,而将《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全盘交给了陈望道负责。所以,他对胡适的许诺根本无从落实。而达到广州之后,陈独秀的兴趣已从“谈政治”转向“干政治”,故而也就不再纠缠于其与北京同人的分歧。

1921年1月22日,胡适致函诸位同人,提出“今日有一个文学哲学的杂志的必要,今《新青年》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的汉译本,故我想另创一个专辟学术艺文的杂志”。《新青年》的分裂之势由是无可挽回。其实,胡适远非疏离政治之人。尽管他从归国伊始就有颇多“不谈政治”之类的表态,但“讲学复议政”却一直是他的实践形式。他在《新青年》时期参与《每周评论》,并多次就现实问题发言,即为明证。准确地说,他与陈独秀的分歧并非在于知识人是否应当“谈政治”,而是在《新青年》上能否“谈政治”。在胡适看来,《新青年》显然属于他拟想的“专辟学术艺文的杂志”典范,而这样一份“文学哲学的杂志”要比政论杂志更具现实与历史的价值。

但是,在20世纪20年代的时代氛围中,是否具有一份“专辟学术艺文的杂志”存在的可能性?正如“不谈政治”通常也是一种政治姿态,胡适如此立说,显然也与他并不认同陈独秀与陈望道等人所“谈”的是何种“政治”密切相关。换句话说,什么“政治”与如何“谈”,才是双方交锋实际所在。而胡适与陈独秀之间的分歧,至少在《新青年》时代的“问题与主义”之争时就已埋下了伏笔。在陈独秀南下以后,《新青年》开始接受共产国际的资助,第八卷前五号均系正常出版,按月发行。可见杂志的运转已经并不完全依赖北京同人的支持。在这一背景下,一代名刊终于“风流云散”。

陈独秀和《新青年》杂志的编辑们(油画)

或许问题可以反过来思考,即不是陈独秀的南下以及《新青年》的左转导致了同人态度发生了变化,而是“一校一刊”时期的状态原本就是特殊阶段的临时“协力”。《新青年》同人的渊源不一,日后的去向也差异很大,只是在这一历史节点上,由于外力的驱驰与内心的动因才结合在了一起。周氏兄弟是原有同人中为数不多的继续给南下以后的《新青年》持续供稿的作者,其他同人基本都各自开辟了新的战场,以其理解的合适的方式去承接《新青年》的精神遗产。

1921年4月1日,在脱期两个月后,《新青年》第八卷第六号出版。总体而言,第八卷基本属于过渡时期,一方面杂志在取向上明显左转,另一方面也相对维持了原有的“趋重哲学文学”的风格。但从同年5月1日发行的第九卷第一号开始,社会主义学说在《新青年》中已经成为了当仁不让的主流。仅以“头题文章”为例。在《新青年》成为“同人杂志”前,“头题”多为陈独秀所撰。在“一校一刊”时期,则胡适与陈独秀并重。南下以后的第八卷上,无一“头题”出自胡适之手。第九卷中,虽然第三、四号的“头题”连载了胡适的《国语文法的研究法》,但在整期杂志中已经殊为“另类”。倒是紧随其后的陈独秀的两篇文章——《社会主义批评》与《讨论无政府主义》——更能领起全志。想必安排胡适“出场”,更多乃是出自“旧谊”以及避免让刊物以过于激进的色彩问世的现实考虑。同年9月1日,第九卷第五号出版后,直到次年7月1日,《新青年》第九卷第六号方才发行。至于1923年6月15日复刊的《新青年》,已经成为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刊物,由瞿秋白主编。断断续续维系到1926年7月25日出版“世界革命号”后正式终刊。不过,由于这一阶段的《新青年》已与陈独秀相对脱离关系,并且与此前的办刊思路存在本质差别,所以一般并不计入作为一代名刊的《新青年》之内。

从陈独秀在《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号上发表“头题文章”《敬告青年》,到在《新青年》第九卷第六号上发表“头题文章”《马克思学说》,历时七年。这七年,是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变化的七年,《新青年》既是这一变化的生动写照,同时也参与并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变化的发生。从中可见一代知识人不断求知的心情与不懈求索的身影。他们在此后并未终止步伐,而是在各自的领域中“移步换形”,让《新青年》的思想、精神与文章在“现代中国”的不同层面上弥散开来,余音绕梁。

史家一般认为胡适“另创一个专辟学术艺文的杂志”的设想最终落空,其实不然。1922年5月7日,《努力周报》在北京创刊。同月13日,胡适与蔡元培、王宠惠、陶行知、梁漱溟、李大钊、高一涵与丁文江等联名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胡适以其政论直接介入当时政局,引发知识界争议。但容易被忽略的是,在他酝酿创办《努力周报》之前,就已计划出版一份《读书杂志》。最终,《读书杂志》作为“努力周报的增刊”,于1922年9月3日问世。此后“每月第一周出版”,至1924年2月22日停刊,共计十八期。该刊由胡适一手编辑,先后发表文章四十四篇,其中他自己的作品就有十五篇,更有四期完全由他一人“包打”。胡适在《发起〈读书杂志〉的缘起》中说:“希望各位爱读书的朋友们把读书研究的结果,借它发表出来。一来呢,各人的心得可以因此得着大家的批评。二来呢,我们也许能引起国人一点读书的兴趣,——大家少说点空话,多读点好书!”(《读书杂志》第一期,1922年9月3日)这无疑正是对于两年之前他与《新青年》同人通信时所提出主张的回应。

《努力周报》发行一年半后,由于对现实政治的失望,胡适决定停刊。在1923年10月15日写作的《一年半的回顾》中,他说:“其实我们的《努力》里最有价值的文章恐怕不是我们的政论而是我们批评梁漱溟、张君劢一班先生的文章和《读书杂志》里讨论古史的文章”,“如果《新青年》能靠文学革命运动而不朽;那么,《努力》将来在中国的思想史上占的地位应该靠这两组关于思想革命的文章,而不靠那些政治批评,——这是我敢深信的。”又是一次“内台叫好”。无论是关于“科学与人生观”以及“东西文化”的讨论,还是由此发端的“古史辨运动”,都成为了“现代中国”历史上的重要界碑,产生了广泛影响。所以,《读书杂志》虽是一份相对专业的学术期刊,但是却具有深刻的思想史背景,即代表了胡适对于在新文化运动落潮后如何继续建设“新文化”的探索。这份杂志创办在《新青年》与《国学季刊》之间,其象征意义也就更加明显。

无独有偶,鲁迅等人在1920年后也在积极探索继续进行“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的道路。《新青年》南下以后,“整个1920年以及1921年的上半年,鲁迅除了创作小说《风波》《头发的故事》与《故乡》,所做的就是翻译和校勘整理《嵇康集》,杂文的写作几乎停止”。直到1921年10月12日孙伏园创刊《晨报副刊》后,他才进入了又一个文学与思想的活跃时期。除鲁迅外,原《新青年》同人周作人、刘半农与钱玄同等也经常在《晨报副刊》上发表文章。1924年11月17日,《语丝》创刊,他们都成为了其主要作者。而《语丝》的另外一个渊源则是在《新青年》直接影响下出现的《新潮》杂志。不仅创刊时的十六位“长期撰稿人”多为新潮社成员,而且从创刊到1926年2月1日,前六十四期《语丝》杂志的社址也都在“北京大学第一院新潮社”内。可见,《语丝》的集结可以视为《新青年》同人中不同于胡适的另外一种“新文化”方案在20年代的直接呈现。

至于陈独秀与李大钊直接进行政治实践,当然也是一种延展《新青年》精神的方式。对于每位同人而言,《新青年》时期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其实都很短暂。但在《新青年》隐入历史深处以后,《新青年》的精神却被他们在此后的道路中反复激活与召唤,成为一种重要的思想资源的批判力量。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每位《新青年》同人毕生都与所处的时代保持着紧张关系,在一种巨大的张力结构中不断突破着自我与时代的限制。这大概就是《新青年》留给他们的精神烙印。而在“现代中国”的思想史、学术史与文学史上,《新青年》无疑是一篇值得反复涵咏的大文章,因为其间蕴含了一代中国知识人的“光荣与梦想”。

关于《新青年》,当然还有很多问题值得讨论,一百年间的考辨与阐释远未穷尽其间的“真相”与“真义”。譬如在诸位同人看来,那些“毋庸置疑”的“常识”作为一种“新知”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五四”一代师生在杂志内外的互动是如何展开的,以及“同人杂志”在“现代中国”的命运及其折射出的更深层次的话题,等等。但是,如果将视线从《新青年》的内部移向外部,则不难发现就在《新青年》同人“风生水起”的同时,同样基于“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的立场,其他先进的知识群体也曾提出过各自的“新文化”与“新青年”运动方案。例如,梁启超一系、国民党一派与创造社一脉,都发表过有关主张,并且进行了相应实践。只不过伴随着《新青年》的“一家独大”,这些不同的思路逐渐受到压抑与排斥。但这并不等于它们是被“放弃”的方案,相反,其间包孕的思考也值得在百年回眸《新青年》时参照与比较。《新青年》是观察与阅读20世纪中国的一个入口,而不是终点,更不是标准或者全部。谈论“现代中国”背景中的《新青年》,旨在以《新青年》为支点,打开“现代中国”研究的进路。面对《新青年》,如何讨论与对话,怎样接续与反思,将是值得中国知识人在未来继续认真对待的问题——这也正是《新青年》留下的世纪遗产。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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