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谈判年月(外一篇)
2015-05-30石英
我少年时期,正是日本投降和人民解放战争正炽的非常历史阶段。前半阶段我在小学和初中读书时,已参加了在解放区试建时期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后半阶段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在军内做机要工作。不论是参军前还是参军后,都十分关注国内外大事,几乎天天要读在胶东解放区所能看到的报纸,尤其是在日寇投降后的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六年间,国共两党间“拉锯”式的谈判自然是我密切关注的内容之一。
几十年没怎么想这个问题了,但丝毫也未在记忆中消逝。最近,“谈判”又在世界某些地区反反复复地进行。当然,这与当年我熟悉的谈判无论在时代特点还是性质上都不相同,却不由得引发我对“谈判”这个命题的复诵与深思,强烈唤起了我对那个“谈判年月”的记忆。
必须说明的是:近年来人们从许多影视片中看到毛泽东主席飞赴重庆与国民党当局谈判,周恩来同志与张治中等人士的马拉松式会谈最后达成了“双中协定”,还有美国总统派马歇尔来华“调停”,我方叶剑英等同志在北平军调处的工作等等,许多人对当时的若干事件似乎都不陌生。而我只想就当时所看到、想到者而偏重于记叙我的感受。
本文的题目是《忆谈判年月》,确切地说,那是一个一面战争一面谈判的阶段,当时在报纸上出现的与谈判相关的人名最多的是:周恩来、张治中、马歇尔、王若飞、白鲁德等。对王若飞同志的名字,今天的许多人可能不甚熟悉,可在当时,我差不多是在熟悉周恩来的名字不久后便知王的名字。因为校长和老师(多为秘密状态的中共党员)告诉我:周恩来和王若飞是我党最主要的外交家。至于白鲁德,是一位美军高级军官,在我的印象中近似马歇尔的副手或助手的角色。王若飞同志于一九四六年四月八日自重庆飞返延安因飞机失事而不幸殉难。
那一时期,国、共、美三方要人频繁会晤,飞机此起彼落往来穿梭。在报纸上,重庆、延安、北平、宣化店、胶济线等等地名频繁出现;中原、苏北、东北等地区的形势也不时告急。有时候,在今天人们看来可能是微不足道甚至是闻所未闻的芝麻粒大的地方,在当时也可能是颇能吸引人们眼球的焦点。如湖北平汉铁路(今京广线)东侧的宣化店镇,因是中原解放区领导机关所在地,在国民党反动派挑起的进攻中原解放区的战斗中,当然就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我记得三方要人都曾到该处视察过。在山东,临沂也是几方谈判代表所至者。记得济南调停组的中共代表雷英夫(一九五五年被授予中将军衔)、美方代表白鲁德等都去那里进行过视察。在胶济线青岛至潍县(今潍坊市)段,国民党正规军李弥的第八军和伪顽部队经常挑起事端,制造摩擦(“摩擦”这个字眼是那个特定时期的热词儿)。所以,我胶东军区许世友司令员、王彬副司员都亲赴某些地点与其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而且为了方便谈判,首长们还都挂过临时军衔。据报载:许世友挂过中将,王彬挂过少将。与此同时,胶济线上的一些不起眼的车站也成为新闻热点。如昌邑之岞山,高密之蔡家庄、芝兰庄,即墨之兰村等,因多是伪顽部队的驻地或双方交战的焦点,同时也成为谈判交涉的所在地。出尔反尔的伪顽还残酷杀害了我方交涉代表辛冠吾。
在那个特定时期,处心积虑发动内战的蒋介石,当然一日也不会闲着:一只袖筒里是谈判备忘录,另一只袖筒里是待发的《剿匪手本》。“三个月消灭中共!”不言自明——以谈判为烟幕弹行进攻解放区之实。一百零五毫米口径的美援榴弹炮暂时披上炮衣是“停火”,解开炮衣,炮口立马便瞄向既定目标:宣化店,淮阴、四平街、长春……不一而足。无非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打了又谈是缓兵之计,暂时停火是调整兵力布署。马歇尔将军劝架也罢,拉偏手也罢,奉旨而来也只能是应对差事。蒋介石铁了心要发动全面内战,他最后只能乘专机循来时原路无功而返。
我当时在读书所在的中心小学九里镇,军分区领导机关和所属部队由县城移驻于此,我也参与了集市宣传、慰问部队等工作,部队一面练兵一面加紧战前宣传活动。那些日子,乡镇街面的白石灰墙上写满标语,主要有:“保卫抗战胜利果实,保卫解放区!”“坚决反对内战,争取持久和平!”军分区政治部有一位年轻女同志小包,她会写一手漂亮的艺术字,彩色的投影式,有的向上投影,有的向下投影,一丝不苟,十分耐心。司令部机要科有位王同志抽空来给她打下手,配合默契。我们这些小积极分子也都自愿成为小包“大姐”写艺术字的学徒。
说来也巧,两年后我参军后,竟也做了机要译电员,曾经相识的王同志已成为“王科长”,说起当时在九里镇写标语的往事,他并不讳言:“当时形势已非常危急,敌第八军李弥部队已从潍坊的寒亭出动,占领了掖南重镇沙河;东线从青岛出动的敌五十四军阙汉骞部为策应李弥的第八军,在即墨青烟公路东侧的灵山与我军另一支部队展开激战,我当时译出电报后,只能交给首长,对小包和别的同志暂时还是守口如瓶。”
我告诉他:“你们移防走了以后几个月,我们的标语口号已经按报纸上的提法,改成‘蒋军必败,我军必胜,迎接第八军的进攻!”
他和我都笑了。
她,那时不叫“明星”
在抗日战争后期和整个解放战争时期,在我们这个三面环海的半岛,军区政治部下辖的“胜利文工团”在各个分区乃至各个县份都赫赫有名。有幸看过他们演出的不必说是终生有幸,没有看过的那种企望的心情不亚于小孩盼过年。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这个千万人心目中的名牌文工团只来过我们县两次,我看过一次还是高小毕业会考成绩优异作为奖励才获得这个难得的机会。
那时的文工团员也不叫演员,尽管这个团里有一位军民共知的女团员叫兰娟,也不兴叫著名演员。如果有人冒失地戏称她为“明星”,不但不是褒奖,不论她本人高兴不高兴,而那些打心眼里热爱她的观众反会认为是对兰娟的伤损。兰娟最擅长演女英雄,结局大都是“壮烈”了,而且往往与叛徒出卖有关。尽管都是女英雄,给观众的感觉却不一样,她最绝的本事就是各有各的样,各有各的风采,从里到外都能让观众记住那最出彩的最鲜明的一点。也许正因为她演得太真太活,演叛徒的角色往往当场即为千人所指。有位叛徒“专家”每与兰娟配戏,心里总有几分“嘀咕”。他说了心里话:“不是我演得多么好,而是女英雄演得太可敬可爱,衬托得我太可恨,有的观众忘了是看剧,跳上台来要揍我,甚至……”
我唯一一次看兰娟演的是“八女投江”中的女队长。满台的女英雄,但她并没有淹没在群像中,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全都不一般。当时是一九四六年,抗日战争已经过去,台下的许多观众都没有亲历过抗日战争,由于这个剧目和兰娟出色的表演,又使观众沉浸在抗战的氛围中,没见过日本鬼子的人又见到了“鬼子”,没有亲身领教过鬼子凶残的又看到了他们的狰狞面目。
就这样,从抗战后期到解放战争期间,兰娟与她的战友转徙演出于半岛烽火之中;热评在军民口中流传;许多人都渴望见到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文工团员。在县城里,在乡镇集市上,乃至在熙来攘往的村路上,人们只要看到一位身穿灰军装,腰扎皮带,鹅蛋脸,中高个,腰身好看,步态轻盈的女同志,哪怕是个背影,许多人也会喊出声来:兰娟!兰娟!
真的,那时在我的故乡一带,兰娟扮演的女英雄形象激发和感染着人们。而一种深具美感的形象气质也在影响着人们,尤其是解放区的男女青年。
稍后才知道:兰娟出生在我县文风甚盛、咀华含英的碧水村,仅辛亥革命以来这里就出过多名革命家、教育家和金石学家。兰娟的父亲就是远近闻名的“饱学先生”,兰娟本在县城私立女中(初中)上学,毕业后即投入抗日斗争,在根据地被特选至“胜利文工团”,很快便成为“主演”。据一九四七年春我上初中时的孙校长告诉我:他曾在胜利文工团做过编导,一次敌机轰炸,他左腿负伤改至后方任教,在文工团时与兰娟甚熟。他说这位兰娟平时看起来清秀温柔,其实却内怀壮烈。她自写了一幅字,四字曰:“壮怀激烈”,还专门请人装裱,每在一地驻防时间较长时,便挂在自己床铺的靠墙处,足见她的内心世界。也许正因如此,她每演一位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女英雄,往往能使观众感动得泪流满面。另一方面,说来也颇为有意思:如剧中有叛徒内奸出卖之情节,常使演这类角色的文工团员遭到正气痛斥,一时也忘记了是在演戏。
就这样,几年来,兰娟塑造的女英雄形象在半岛军民口碑中挺立;而她在部队和乡村的土台和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继续塑造,影响不断扩大、加强……
然而,后来(多么令人焦灼牵挂的后来)在胜利文工团演出的舞台上许久不见兰娟出场。军民人等关切地探询她的近况。有人说她南下了,又有人说她负伤住院。似乎谁都不愿面对真相,而宁可选择模糊与虚幻。终于有一天,在县城西门外不远处的一片野枣林内,出现了十几座人称“八路坟”的坟墓(当时在我的家乡,直到解放战争期间许多群众还是习惯地称人民军队为“八路”),还有人指认第二排第三座坟就是兰娟的长眠之处。后来,知情人士又传出:一九四八年秋,在侵占本县的蒋军和还乡团自县城逃离的头一天晚上,也就是在胜利前夕的演出中,垂死挣扎的敌人竟出人意料地长途奔袭三十里,突向剧团和警卫人员发起了疯狂的攻击,我方十多人不幸壮烈牺牲。据被我警卫人员击伤的还乡团匪徒被俘后供称:他们的行动目标之一就是冲着“女共匪”兰娟来的。只是不知这一事件的发生有无叛徒和内奸通风报信?
不过,许多乡亲还是执拗地不肯相信,宁愿认定兰娟永远的南下了,哪怕是不再回来。
事情又过了很多年,在我家乡一带,老一代的人们说起她当年塑造的女英雄,都不称剧中人名,而统统都叫“兰娟”。
石 英:山东省黄县(今龙口市)人。曾任百花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散文》月刊主编辑、天津作家协会副主席、《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等职。现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专家津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火漫银滩》《同在蓝天下》《离乱之秋》《密码》《公开潜伏》《人性伏击》,散文集《秋水波》《母爱》《石英散文选》,文艺评论集《怎样写好散文》及各类作品六十多部,一千三百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