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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的翅膀

2015-05-30张逸云

阳光 2015年1期
关键词:书记

进入七月天,江南像被塞进了火炉子里,热烘烘的气浪将空气烤得黏稠起来,随便朝身上裸露的地方摸上一把,手掌心立即就会黏糊糊的。

壁挂式空调卖力地呼出冷气,仍难驱去紫云轩的憋闷和燥热,空气的颗粒粗砺而沉重,毕涛小心地呼吸着,喉咙里仍有被刮擦的疼痛感。

毕涛的脸色凝重、呆滞,满脑子纷纷扰扰,像码了堆乱麻。他悄悄侧了下头,眼角的余光缓缓瞟向老师,却被摆在书案左角那盆文竹吸引了过去。

文竹是蓝校长的心爱之物。碧绿苍翠,不枝不蔓,修剪得体的藤茎细叶被吹来的凉风摇动起来,紫云轩立刻有了绿云浮动的感觉。

紫云轩是蓝尧的书斋,三个墙面竖着顶梁落地的书柜,里面是各类典籍和书刊,以儒家著作居多,整个屋子形似峰峦错落的书山。在外人眼里,紫云轩颇有几分神秘,蓝尧好清静,还有些洁癖,一般不在这儿会客,夫人也不大进来。

蓝尧破例在紫云轩召见了毕涛。

蓝尧夫妇喜欢毕涛,这是南方大学尽人皆知的事。蓝尧一直把毕涛带在身边,当自己的儒学研究助理,当然,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毕涛崇拜蓝尧,对恩师几乎言听计从。本科毕业那年,他被省里某事业单位选中了,对方开的条件不错,蓝尧却说这个选项不适合他以后发展,建议继续深造。不久,毕涛考上了本校人文学院研究生,期间还修完了博士阶段的全部课程,被选为省儒学研究协会理事。在蓝尧举荐下,毕涛作为省里唯一代表参加了全国首届儒学研究高峰论坛,其著作《坚守儒家思想核心价值观》受到了专家学者们一致好评。

毕业的日子再次临近了,蓝尧和夫人忙前忙后,四处张罗,想把他留在身边。就业是件大事,老父亲怎么想的毕涛还不清楚,他急急忙忙跑回家去,想探探老人的口风。

毕涛并没直接说出留城的想法,而是不停地夸省城的长处和优势。没等他夸完,毕老大便不耐烦地摆手,噌噌几步走到堂屋,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不再理他。毕老大有个特点,不开心的时候就大口抽烟,抽他自制的喇叭筒。

大城市有啥好,人挤人,车跟车,马路被挤得没屁股宽,想安心走道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稍不留神,小轿车就冲了过来,吓得你屁滚尿流,魂魄都不知道哪儿去了。那天,他就挨了这一遭,现在想起来,还紧张得胸口怦怦跳。半上午的时候,他一个人到外头溜达,刚走到十字路口,一台小车突然急刹车在他脚跟前,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摇下车玻璃,露出一张泼了猪血的脸,没长眼哪?乡巴佬,找死啊!

谁他娘的找死?你狗日的把车开飞起来了,撵着人家屁股,跟撵兔子似的,躲都躲不开。毕老大很生气,想去对骂,可终究没敢骂出口。他觉得还是自己理亏了。早上,毕涛买回了几根油条和一大碗豆浆,油条金黄金黄的,香气扑鼻,毕老大三下五除二吃下了。他并不喜欢汤汤水水的东西。想想毕竟是儿子的一片孝心,浪费了也可惜,霸蛮将大碗豆浆喝了下去。没料到那玩意儿下去得顺溜,很快就成了一泡急尿,眼见着城里高楼林立,就是找不到解手的地方,一慌张闯了红灯。他想过,像这种尿尿的小事情,在乡下裤子一扒,朝蓬荆棘杂草扫过去就成,可在城里却没着没落了。司机那一吼,着实把他给惊到了,那泡臊尿差点儿尿到了裤裆里。

总之,他跟儿子去了趟省城就落下了病根——只要提起大城市心里就发毛。

毕老大对大城市的恐惧还远不只这些。前阵子看电视新闻,他就吓得够呛。电视说的是反腐的事,他见到有人被剃光了脑袋,脸色像个死人,戴着白晃晃的手铐子,被警察呵斥着押到号子里去了。接下来几个晚上,新闻里播的大体差不多。他听出来了,那些人有干过市长的,有的在省里当过头头脑脑,还有的在北京城里做过大官。全都是因为贪了。贪几千万,上亿元,多的贪了十几亿,还贪了串小婆娘。他迷糊了,也很紧张,弄不清城里人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试探着去问当村长的叔伯侄子。村长在部队时当过文书,算是山里见过世面的人物,说出话来一套套的。呵呵呵,人心不足蛇吞象嘛,大城市里花花绿绿的东西可多了,指不定啥时候就把谁的眼睛给迷住,迷迷糊糊的迷进去。听村长这么一说,毕老大更加害怕了,担心这事会落在儿子身上。儿子生性老实厚道,还是个眯眯小眼睛,若在花里胡哨的世界里兜上几圈儿,难保不神迷眼乱栽跟头。如此一想,毕老大像掉进了冰窖,浑身凉飕飕的。

儿子来得多不容易呀,他快四十那年才有了毕涛。他认定是老天爷发了慈悲,给他送来个大活宝。

儿子聪明过人,天生是个读书的料,每回在班上都是考第一。那年考大学,金榜题名,成了山里人祖辈下来的头个状元郎。高校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毕老大点上香烛,拉着儿子跪在祖宗灵前磕了三个响头,求祖先保佑娃娃读出个好前程。刚把磕完头,他在心里责怪自己。什么前程不前程的,人活在世上往根上说饿了吃饭,累了歇脚,困了睡觉,想女人了就娶婆娘,生儿育女,一代代往下传就是。儿子去省城上大学,换句话说就是要离他而去了。这十八个年头,父子俩心贴心、肉连肉地过,突然要分开了,像是自己的心肝被人剜了去。

临近开学的日子,毕老大一声不吭地忙着给儿子张罗行李衣物之类的东西。毕竟是去大城市念书,他得给儿子收拾利索些,山里人再穷,面子是不能薄的,绝不能让人小瞧了他的心肝宝贝。见父亲累得气喘吁吁,毕涛想过去搭个帮手,毕老大瞪他一眼说,读了十几年,都读成了近视眼,你还不嫌累?去,去,去,到一边儿歇着去!

毕涛无趣地撤到一旁,看着忙来忙去的父亲直发呆。

夜深了,月光在屋里撒了把碎银子,四周迷茫而沉闷,毕老大双手抱着膝盖,落寞地靠着床头。毕涛瞅了几眼,将自己枕头抱到了父亲那头去,把头靠在父亲肩膀上。

鸡叫五更天的时候,毕老大起床和面,他要给儿子好好做顿饺子。老话说了,出门饺子进门面,他得让儿子吃个痛快。毕涛吃得快,摸着鼓鼓的肚子打饱嗝,好吃,真好吃,呃唔,嗨呀。他把碗里的剩汤嗍得干干净净。看着儿子几分滑稽的吃相,毕老大边笑边抹眼睛。

太阳几竿子高了,毕老大往儿子兜里塞了几个熟鸡蛋,在外头给我吃饱噢,别省了,大大养鸡,养羊,还采药,这些都来钱,供得起你。他弯下腰,挑起儿子的行李,一抖一颤地上了路,一直将儿子送到了山脚下候车点。

嘀嘀的汽车喇叭声响起,毕老大目送卷着尘土而去的客车,泪水汹涌而出。

儿子一去就是六年多,放假的时候也不大回来。问急了,不是说打工挣学费实习搞调查,就说春运买不上车票没法回。昧良心的小崽子呀,你可把老爹想死了!每逢节假日,毕老大总要在村东头高坡站上半天,踮起脚朝远处看!

大大,要不,我们一起住到省城里去?毕涛将头低了低,他不敢看父亲那张皱巴巴的苦瓜脸。

毕老大被烟呛了,短小的脖子从瘦削的两肩中朝外伸,喀喀喀地咳得山呼海啸。咳完,扔了烟屁股,将脸凑近毕涛,像看陌生人一般。哼,去省城?毕老大的脸拉得老长,脸上放出一溜冷光。老子就是死了没人埋,也要死在这深山沟里!

毕涛惊呆了。

见儿子回不上话,毕老大摇头叹气地进了里屋,片刻,摘下紧贴墙面挂着的山铳说,先别着急走,我上山里弄点儿野味就回来,今日大大给你补补!

山高岭峻,峰峦错落,毕老大又矮又瘦,如同孤苦伶仃的老山羊艰难攀爬。太阳的光线从山顶射下来,像把张开口的剪刀,将毕老大的影子剪得七零八落。毕涛看不下去了,撒开双腿,流着眼泪去追父亲。

毕涛前后情绪变化之大是蓝尧没料到的,眼前的情形告诉他,结果不会比预想的好。不过,他还想坚持自己的想法。嗯,嗯……蓝尧清了清嗓子说,学校人文学院正缺人手,就你的条件,教课或者搞学术研究都没问题,这个平台不错啊,希望你慎重考虑。

毕涛身子微微一颤,过了半天才将头抬起来,老师,对不起,我得回老家平阳县去。

唉,半途而废,可惜,可惜了!

蓝尧不想再说什么了,提起笔写下几行字,装进信封,我同平阳县委书记鲁伊曾在省委党校学习过,有些交情,你到平阳后可以找他试试。

毕涛接过信,哽咽地嗯了声。

穿过广场,跨上几级石阶,毕涛循着指示牌,在一幢仿欧式建筑前停下了脚步。

高大,气派,豪华,毕涛朝四周看了几个来回,感觉整栋楼的气场落在大门正前方一尊称之为“飞天”的钢塑上。

钢塑被乳白色大理石和修剪精致的花草围了个大圈儿,从底座算起,高十米开外。塑架上立着位身材修长的女神,头颅高昂,双手舞动,朝前迈出了大步子,呈现出飞天追日之势。

哎,哎哎,干嘛?

突然,路旁树荫里钻出个肉敦敦的保安,嗓子像炸雷。毕涛被吓了一跳,定下神后,连忙回话,哦,我是找鲁书记的。

他发现保安裆下的拉链没合上,裤子上残留着形似蝌蚪的湿印迹。

你预约了?

肉嘴里噘着什么,目光充满了疑惑和警惕。

毕涛摇摇头,随即又点了下,事挺急的,还没来得及。

那不行,请!肉脸上的肌肉拉扯了一下,作出个走人的手势。

毕涛急了,忙解释说,我是新来的大学生,专程来向鲁伊书记汇报工作的,麻烦你通融一下。

噗!

肉脸上浮起了一片乌云,将嘴里的槟榔渣吐在脚边的花池里,这是县委机关,你以为农贸市场,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他用力拉了一把,毕涛身子一歪,差点儿摔倒了。

毕涛火了,扬起头朝保安瞪去一眼。

胖保安不理会他,左腿向前跨出一步,右脚立马跟进,朝大楼门厅方向立正,敬了个不大标准的军礼。

里面走出个穿天蓝色T恤三十来岁的汉子。毕涛灵机一动,迎了上去。

年轻汉子看过毕涛递上的南方大学推荐信,朝保安点了下头。

鲁书记在十楼办公,现在没会,也没有客人来访,你抓紧时间吧。

毕涛赶紧说了声谢谢,一溜烟进了办公楼。

走出电梯,毕涛咚咚两下敲在1001门上,听得嚓的一声响,房门弹出了条缝隙,便顺势推门而入。

鲁书记您好, 我叫毕涛,蓝校长介绍来的。

哦,来了。蓝校长来过电话,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鲁伊正埋头批阅文件,签字笔在纸上哧哧哧地滑动。

毕涛觉得鲁书记声音有些冷。

鲁伊合上文件夹,抬起了头,目光正对着来人,不由怔了一下。

室内一片静寂,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地响,毕涛胸口像有面鼓在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鲁伊翻看着毕涛递上的资料,间或抬起目光扫毕涛几眼。毕涛觉得鲁书记脸上的神情微妙地变化着。

过了一阵子,只听鲁伊喉咙里嗯出几声。

你有这么好的条件,完全可以留在省城工作嘛。

鲁书记,我是土生土长的平阳人,父亲年纪大了,想就近找份工作,好照顾他晚年生活。

哦,哦!

鲁伊嘴角抽了抽,脸色由微红变成微白,呼出的气息低沉而急促。

是不是说出了什么毛病?

毕涛慌忙补充道,我家在溪水乡界家冲村,这次是诚心回家乡来的,想为老区建设尽微薄之力。

这时候,鲁伊脸上的肌肉显得有些僵硬,他用力鼓了下腮帮子,将头晃了一下,看了看毕涛,然后果断地伸出手,提起桌上那部草绿色电话,摁下一个键。

哎,有位研究生来县里求职,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我看把他放到县委办政研室比较合适。鲁伊这话说得很快,声音挺沉。

接电话的人忙解释道,大学毕业生进入公务员序列,得由省里统一招收分配才行。

你这个组织部长啊,就迂!这事怎么弄还要我来教吗?

啪的一声响,鲁伊将电话扣上了。

恍惚间脑袋像被人按了一下,毕涛两条腿跟着抖了一下。

鲁伊似乎察觉到了,脸上的表情舒缓下来,你现在就去五楼县委办公室报到,工作方面的事,你们彪主任会安排好的。

毕涛连忙谢过鲁书记,快速退到了门外。他感觉鲁书记的目光像刀子,看着就让人发怵。

出了五楼电梯口,毕涛将情绪做了些调整,抬头见到主任办公室沙发上坐着个人,一张报纸挡住了上半身。

你好,请问,彪主任在吗?

报纸挪开了,现出了天蓝色T恤。嗬,真巧,毕涛乐了。

我们又见面了,欢迎你!天蓝色T恤站起身,微笑着伸出右手。鲁书记刚来电话作了指示,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事了。

毕涛两只手握了上去,初来乍到,还请彪主任多多关照!

老彪见小伙子说话文绉绉的,心里笑了一下。这样吧,你以后负责鲁书记主管工作层面的协调,具体任务负责起草鲁书记讲话材料和县委经验材料。

老彪接着简单介绍了县委办公室职能,人员结构及工作注意事项,将一把钥匙交到毕涛手里,你就在我隔壁办公,一个人一间房。

沉稳,干练,实在。毕涛在心里对老彪进行了初步判断。他接过老彪递过来的钥匙,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阳光像绸缎顺着落地窗铺了过来,整个房间显得宽敞、通透。

你好,这是政研室吗?

轻柔甜润的女声飘了过来。毕涛回头,发现门口站着位姑娘,白里透红的脸蛋结了层细密的汗珠。

毕涛脑子嗡的一声。天底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

没错,长相几乎同许怡韵一模一样!

毕涛发觉自己走神了,慌忙回话说,是的,是的。

姑娘稍微愣了下,然后粲然一笑,从包里掏出条白手绢擦汗,我是北山乡秘书茹烟。她将一个厚厚的资料袋递向毕涛。刚接手乡里的文秘工作,今天特地过来送材料,也算是认个门吧。

毕涛伸手去接,不料两只手却握在了一起,那手绵软细嫩,毕涛感觉像握着许怡韵的手。

可能被握疼了,茹烟眉头蹙了一下,毕涛一惊,慌忙松开手。

室内火辣辣的热,毕涛忙去开空调。抱歉,我也刚到,还不知道哪里有茶水,要不你先等等,我到隔壁办公室弄些来。

别客气,我不渴呢。茹烟用手绢扇风,粉嘟嘟的脸蛋妩媚鲜活,让人想多看几眼。

俩人聊了一阵,正饶有兴趣的时候,茹烟却起身告辞,说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下次专门找个机会来请教。她说,自己在大学里学的生物科学技术,专业特长是农业新技术推广与应用,也不怕你笑话,搞文秘实在是赶鸭子上架,还望毕秘书别嫌弃,收下我这个笨学生。她说这话时眼神扑闪闪的,像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在毕涛眼前飞来舞去。

一眨眼,蝴蝶飞走了,毕涛怅然若失,无意间朝楼下瞄了眼,却见茹烟朝他窗口挥手致意。隔着玻璃,欣赏那张生动的脸,他一阵欣喜。

老彪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摞文件资料。小毕,你先看看这些,写公文同你写论文、搞文学创作是不一样的,你得多花些时间精力去琢磨这事,尽快进入角色。老彪递给毕涛一支银灰色的笔,上边呈椭圆流线型,下端扁平粗壮。说,下午县里召开半年经济工作分析会,鲁书记临时给我派了任务不能到会,其他几位副主任也有别的工作脱不开身,你代表县委办公室参加吧。鲁书记有即兴发言的习惯,你负责整理出来,发一期《简报》。喏,这是录音笔,你可以全程录音。

毕涛接过录音笔,感觉沉甸甸的。

会议室不大,毕涛目测了一下,估计就三十来座。他进入会场时里边有说有笑。主席台坐着个谢顶男人,看表情像心事重重。这时,过道里传来节奏分明的脚步声,谢顶右手当空一挥,会场立即鸦雀无声了。

鲁伊走了进来,坐到主席台正中央位置,瞥了谢顶一眼说,人都齐了?

是的,就等您了。谢顶微笑着说。

行,抓紧开会吧!

会议发言单位依次是发改局,财政局,政府办,工业园管委会。鲁伊面无表情地翻看着发言材料,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

会议进行不到半小时,轮到财政局发言了,鲁伊说别照稿念经了,你们局究竟能弄出些什么管用的招数来?

财政局长闻言脸色大变,苦头巴眼地朝谢顶男人看。

会场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有几个睡眼矇眬的立即绷直了腰板。

各单位都算算,你们完成全年经济指标到底有几成把握?鲁伊声音不大却十分刺耳。

会场静得无声无息。

鲁伊合上记录本说,最近统计局给我报了几个数据,一至七月,全县财政、税收、投资、节能减排等主要指标才完成年计划百分之五十,排全市倒数第一!

火燎眉毛了,还在这里说空话套话,糊弄谁?

鲁伊突然提高了语调,面部肌肉鼓胀了起来。

同志们,经济总量及质量效益得靠脚踏实地去干,用真金白银垒起来!

鲁伊指头敲在桌子上,声音从话筒传出来,震得人耳膜都疼。

毕涛一惊,握在手里的录音笔差点儿掉地上。

鲁伊瞟了眼谢顶说,凌县长,我看这事政府得按时间倒排,把指标和措施一一细化对应到位,不但要把所欠下的进度追上来,还要保证超额完成全年经济技术指标任务。

凌县长光亮的额头沁出了汗星,忙点头说这事我们正在考虑。

鲁伊眉头蹙了蹙,两眼在会场扫了一圈儿,形势逼人哪,退路是没有的,今天抛句话给大家,我只挺打头阵的干部,平阳的PK台上就站有能耐、敢于挑大梁的好汉……

鲁伊捋捋衬衫袖口,两手撑在桌子上,亮着嗓门讲了一通,讲完胳肢窝夹上记录本离座而去。

瞧着鲁书记远去的背影,大伙儿吁了口气。毕涛发现身边的几位眉头一直紧锁着,汗水从额头流到了下巴都不敢擦一下。

回到办公室,毕涛心里一直平静不下来。鲁书记那咄咄逼人的神态在他脑海里翻来倒去,翻得他头都疼了。触景生情,他想起了蓝校长,老教授一辈子讲究修为,什么时候都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即使同人商讨,争论问题,也都心平气和,以理服人。相形之下,鲁书记简直……

平心而论,毕涛不愿将武断、专横、粗俗等字眼同鲁书记联系起来,可鲁伊的做派和处事风格他实在难以接受。

临下班的时候,老彪匆匆赶了回来,进门就问,怎么样,收获不小吧?见毕涛没回话。老彪又问,不大习惯会场气氛?毕涛疑惑地瞧瞧老彪,仍没应话。你刚来地方工作,还不了解基层工作的困难和压力,要成事,就得下猛药。毕涛茫然地笑笑。老彪拍拍毕涛肩膀说,抓紧时间吧,这期《简报》最迟明天下午得发出去。

毕涛开工了。反复听过录音后,先前的不满情绪逐渐淡了不少,鲁书记讲话声音是大了些,可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句句在理,俗语、谚语、歇后语穿插其中,既有理论水平又接地气,鼓动性很强。尤其令他佩服的是,鲁书记的记忆力惊人,一些并不紧要的数据都记到了小数点后三位。

整理完鲁书记讲话,毕涛觉得还不尽兴,又写了篇题为《平阳县委破领导干部思想认识难关,力保超额完成全年各项经济指标》的综合材料,次日上班,一并交到老彪手里。

老彪见毕涛两眼通红,一副疲态的神情,吃惊地问,昨夜熬通宵了?

嗯。

傻瓜,悠着点儿嘛!

大概十点钟左右,老彪兴冲冲地走进政研室,冲毕涛直竖大拇指,嘿呀,真棒!

是吗?

毕涛眯着眼睛笑。

鲁书记很高兴,批示《简报》速发,综合材料报市委、市政府办公室。毕涛信手翻了下综合材料,见里边圈圈点点,有几处小标题和标点符号都做了改动。

鲁书记看得挺细呀!

当然啦,凡上报材料,鲁书记把关很严。书记表扬你文字功夫不错,材料写得也有些深度。老彪点上烟,吐出了一股蓝雾,鲁书记要我给你带话,说应注意劳逸结合,别累坏了身体。

毕涛伸了下懒腰,噢,噢噢,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哦,对了,鲁书记还有个习惯,经常往基层单位跑,你随时准备下乡。毕涛点头称是。

果真,几天后毕涛就跟鲁书记下了一次乡。此行是调研贫困山区经济结构调整问题,到达目的地后鲁书记才告诉他这些。两天时间,他们跑了几个偏僻的村子,返程途中,鲁书记要毕涛就跑下来的情况整理份调研材料,并简单谈了写作思路。

这份见面礼毕涛绝对不敢含糊。他静下心仔细研读了几本样刊,将思路梳理了几遍,列出写作提纲,连夜干开了,三天后材料完稿。为慎重起见,他反复看了几遍,读完总有隔靴搔痒之感,仔细想了想,发觉文章平平淡淡,像本流水账,文字表达也不够到位。他赶紧推倒重来。

天亮的时候大功告成了,厚厚的一叠,洋洋万余言。他不想有劳彪主任中转了,上班后拿着调研报告直接去了鲁书记办公室。

鲁书记正在听电话,见他进来,手指头指指桌面。毕涛会意,放下调研报告退了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等,一连等了十来天,等得毕涛头皮发麻,心里空荡荡的。

上午快下班的时候老彪走了进来,他喉咙里咳了一声,你写的调研报告鲁书记看过了,要我带给你。

总算等来了消息,毕涛激动中伴随着紧张。

鲁书记说调研报告不成功,要你换个思维方式重写。

老彪脸色发青,声音好像有些抖。

毕涛蒙了。

你应先让我看看嘛,是不是担心谁抢你的功?多双眼睛等于多份智慧,就会少走些弯路,你自己看看,搞得窝囊死了!

毕涛迷迷瞪瞪地看着老彪扭曲的脸,不知道如何应话。

鲁书记说了,你以后无论写什么得让我先看,过了我这关才能往上递。否则唯我是问,追究我失职!

老彪扔下打回来的调研报告悻悻而去。

我操,怎么会这样?

一阵眩晕袭来,毕涛一头趴在办公桌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毕涛醒来的时候,见老彪坐在一旁抽烟。

小毕,不好意思,上午我没沉住气,怎么说都是为了工作嘛,别往心里去了。不管咋说,你这段时间辛苦了。

老彪打开桌子上裹成一团的报纸,露出几个一次性饭盒,一股浓郁的菜香味儿飘了出来。

倒是真饿了,毕涛一顿狼吞虎咽。主任,对不起啊,让你无缘无故挨了批。他用餐巾纸擦擦嘴巴,冲老彪眨眼睛。老彪站起身,拍拍他肩膀,笑了笑。

吃饱了,来了精神,毕涛翻看鲁书记关于调研报告的批语:主题无新意,缺乏经验性、典型性、前瞻性和想象力!

批语后边的惊叹号划破了两页纸。

这不明摆着要我吹大牛吗?

毕涛肚子里冲出一股莫名的火气,一甩手,调研报告飞进了废纸篓里。

丁零零……

座机急促地响起来。

毕涛一肚子气没处撒,提起听筒,粗声粗气地喂了一声。

小伙子,跟谁生气呢?

毕涛一怔,声音短路了。

我在陪鲁书记视察工业园区,溜出来给你打的电话。刚才,鲁书记在车上过问了调研报告的事情,你务必抓紧啊!

老彪停顿了片刻说,你的文字表达能力没什么问题,关键是材料的角度把握平实了,里面的东西没有弹性。

弹性?毕涛问,怎么个弹法?

老彪含糊其辞地支吾了一通,大概意思是说三分事实七分写作。

那我干不了!

我的毕大秘书,怎么就一根筋呢,我明确告诉你,必须按这个原则来!

老彪挂断了电话。

毕涛彻底无语了,看着电脑上飞来荡去的屏幕保护动画,仿佛自己也被动画了。

调研报告完稿了,毕涛只用了半天时间。他是一口气写下来的,写完就发到了老彪的邮箱,回宿舍睡大觉去了。

第二天刚开办公室门,毕涛的座机电话就响了。鲁书记说,你马上来我办公室。毕涛不敢怠慢,两步并作一步奔到电梯口,按了十楼键。

鲁书记满脸的笑容,温和的目光落在毕涛身上一刻都不挪开。毕涛很紧张,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才对。

悟性不错,写得也不错!鲁伊呵呵几声轻笑,笑声亲切而温暖。还没见鲁书记这么笑过,毕涛一下子还适应不了,站在一旁发呆。

主题把握准确,抓住了问题的实质,观点也比较新颖。有的地方我做了些改动,你抓紧时间完善,打印成正稿,往省里送。

发邮件不行吗?毕涛小声地问。

不妥。以后类似这样有价值的材料你自己去送,省委、省政府办公厅、还有省委组织部都要送!

鲁伊脸上的笑意不减,他关切地说,省市办公室系统你要多去走动,保持热线联络。俗话说脚步为亲嘛,相互来往多了就成了朋友,这对你日后工作是有帮助的。

毕涛说谢谢鲁书记,转过身准备离开。

哎哎,别着急走呀,拿着这个吧。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去省里机关得穿精神点儿!

鲁伊从桌上的包里取出一沓现金,数都没数就往毕涛手里塞。

毕涛一惊,片刻,他朝鲁书记身上瞧瞧,再回看自己的一身装束,脸立刻涨得通红。

鲁书记不麻烦您了,我去机关财务科借些钱就行。毕涛慌了,手脚忙乱地将钱往回送。

鲁伊说,借款手续环节多,时间又紧,你先用了再说吧。

那就先谢您了,等回头发了工资我还您。

鲁伊和蔼地笑笑。

几天后,省委、省政府内部刊物接连刊登了平阳县贫困山区产业结构优化的经验,省里的主流媒体集中来平阳县采访,系列报道了平阳县依靠特色农业帮助农民脱贫致富的新闻。

结果远超预料,鲁书记很高兴,过去那张紧绷的脸春风荡漾阳光灿烂。

初战告捷,毕涛开心得睡梦里笑醒过几回,对鲁书记的好感也越来越强烈。他觉得鲁书记思维敏捷,有胆识,也有魄力,身上有好多东西值得学,很想多接触他。不过,鲁书记太过严肃了,那不言自威的气质,让他未免有些心悸。

上午刚上班不久,老彪传来话说,刚才在路上碰见了鲁书记,说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有些事想同你聊聊。

毕涛一听,心提了起来。

鲁伊气色很好,架着腿坐在沙发上,见毕涛进来,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来。

毕涛身子向前靠了靠,但不敢坐。

鲁伊递给他一个厚信封说,你这一段时间干得不错,我同几位常委交换了意见,一致同意给你嘉奖!

嘉奖?

毕涛暗喜,悄悄在信封外面捏了把,看样子里面内容还不少。

我们平阳自然优势不是很突出,但干部群众有着勇于创新、敢闯敢拼的优良传统,这就是“平阳精神”。小毕呀,公文写作既要勤奋,还要心眼活……

毕涛回过神来,见鲁书记在给他说经验材料写作的事情,鲁书记说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屋外黑魆魆的,离天亮还早,毕涛却醒来了,冥冥中,仿佛有人在正点唤他。醒了,百无聊赖,静静地躺着,两眼茫然地盯着天花板。这半年他一直这样,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好像说不大明白。

夜晚昏沉灰暗,几缕夜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隐约可见室内几件简单家什,最抢光的是靠西边墙面书柜顶上的那尊石膏像。这是女同学许怡韵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维纳斯塑像。本科阶段的第三学年,许怡韵被选中交流生去了美国。临别那晚,俩人相拥缠绵,许怡韵声音哽咽地说,你必须等我,三年期满我就回到你身边来!

毕涛也流了泪,双手铁丝般缠绕着恋人。

长空漫漫,QQ串联起万千情丝。突然有一天,许怡韵断了线,毕涛急了,拼命给她发信息,可那朵芬芳的兰花纹丝不动。

傍晚,校方网页变成了黑白色,贴出了一张照片,身穿连衣裙的许怡韵,温婉地笑。通栏标题——沉痛哀悼许怡韵同学。

学校外事办负责人说,许怡韵同学赴唐人街参加儒学讲座途中遭遇车祸,不幸身亡。

老师和同学们手持白花聚集在学校外事办,叹息声、恸哭声揪扯着昏沉的夜幕。

毕涛发疯似的狂奔而去。衣服和鞋袜都跑没了,两只脚被乱石扎得血肉模糊。同学们找到时,他昏倒在校园西面草坪上。

这是他同许怡韵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许怡韵走了,可毕涛总觉得许怡韵就在自己身边。只要看一眼这尊美轮美奂的维纳斯塑像,他内心立刻变得充盈而温馨。

然而,毕老大就不这么看了。那天他被毕涛接到县城,刚进儿子宿舍,只瞅了一眼缺胳膊露胸脯裤子下垂的外国娘们儿就生了气。他最近从电视里面学了一个新词——同性恋。刚开始他弄不懂什么意思,后来在侄子帮助下才知道是男人同男人结婚,两个娘们儿竟能成两口子。老天爷,照这么搞下去还不断子绝孙?还有,什么异国恋、跨国婚姻,中国漂亮女孩子多得像摊子上的花衣服,却去找什么洋媳妇?

在毕老大看来,娶媳妇无非是上床睡觉,难道洋睡法就比中国人的睡法香?再看电视里的洋妞儿,高鼻梁,蓝眼珠子,眼窝深得像水井,叽里呱啦一句话都听不懂,看着就让人难受。他暗想,儿子若是找个外国女人,那下的蛋蛋是算中国种,还是外国瓜儿呢?我老毕家祖宗认不认?一连串疑问山一样压过来,压得他没法喘气。不行,绝对不许这小畜生胡来,儿子的婚姻大事,我当老子的得做主!毕老大将儿子买来的肯德基往桌上一搁,拉下脸来,你说说,叶子哪点儿配不上你?论长相、性格、脑袋瓜儿,她都数百里挑一,说媒拉纤的快把她家门槛给踩塌了,她却死心眼等着你,这一等就是几年,就等着你放出个屁来。你倒好,一声不吭就在屋里摆个身上缺布少料的洋菩萨,到底想烧哪门子香?

毕老大说的叶子是邻家姑娘,比毕涛小两岁,俩人打小感情不错,算是青梅竹马。叶子胸脯大,屁股圆,毕老大一眼瞧出是个生娃娃的身板,喜欢得不得了。叶子晚毕涛一年考大学,考上了分数线,可家里没钱供她上。这娃能干上进,在村里当了妇女主任,还自学读完了大学课程,前不久调到乡里当了干部。叶子待他如同亲爹,这些年知冷知热地照顾着,毕老大早在心里认准了,儿媳妇非叶子莫属。

毕涛也喜欢叶子,却只是哥哥对妹妹那种喜欢,可叶子偏偏对毕涛不死心,父母天天催婚,她就是拧着性子不嫁。

大大,叶子是个好姑娘,我也喜欢她,但不是那种喜欢。毕涛给父亲泡了一杯茶,两眼看着大大,希望老父亲能理解他。

什么这种那种,喜欢就行。居家过日子,往正理上说就是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别啰嗦了,下个月把叶子娶了,我等着抱孙子呢!

大大,您怎么能这样啊,我有女朋友呢!

毕涛急了,红着脸吼。

这是他第一次冲老爷子发火。

有了?

毕老大傻傻地看着儿子,眼珠子几乎要爆出来了。

嗯。毕涛嘴巴撇了撇,声音却很小。

外国婆娘?

不,不是!

毕涛启动电脑,轻轻敲了下键盘,一张漂亮女孩的照片跳入了毕老大的眼帘。

你小子眼毒啊,像仙女!

毕老大眼里放出了光芒。嘿嘿,好看,挺好看的,瞧脸蛋子准能生一窝娃!

这是茹烟发来的照片,还有几张穿吊带装的,妩媚性感,艳丽动人,毕涛没敢给老爷子看。

唉!

顷刻,毕老大眼里的亮光熄灭了。他点上烟,蹲在地上,将喇叭筒抽得吧吧响。

大大,我同叶子妹妹说清楚了,这辈子我俩就做亲兄妹。

那,那,那……

冤孽呀,也只能这样了。

毕老大这话说得有气无力。不管往后你们怎么处,千万不能轻薄了我这闺女,不然,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的。

怎么又想起这些事了?

毕涛苦笑了一下。

这时候,屋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不一会儿,晨练跑步声连成了一片。

天色已经透亮,毕涛赶紧起床洗漱。他今天有一项重要任务,提醒自己绝不能耽搁。

老彪每天都到得挺早,毕涛进楼那会儿他已将室内卫生搞完了,正捧着茶缸吹热气。毕涛热情地打了声招呼,说,北山乡有个情况,我想去瞧瞧。

是不是茹烟约了你?

老彪将目光从茶缸里收起说,她给我也打过电话,简要说了些情况。他诡秘地笑笑,去吧,争取出成果!老彪两眼眨巴眨巴,随即哈哈一笑。

茹烟QQ告诉毕涛,他们乡里几个打工回乡的年轻人创办了林果业合作社,发行了股票,收购了近千亩荒山。乡党委书记指示,要通过这个典型把全乡各项工作好好宣传一番。这事着实把她难住了,恳请毕涛快来救救火。不过,她打电话给老彪说的是想同政研室搞一次联合调研活动。

毕涛二话没说,答应专程去看看。

拿着吧,车钥匙。

毕涛谢了老彪便下楼去取车。

阳光如同金色的绸缎,从峰顶冉冉飘过来,明媚的春光里,一袭红裙特别耀眼。茹烟两手交叉胸前含笑而立。

茹烟很早就等在这里了,远远见着毕涛的车,踮起脚尖朝他招手。

路上辛苦了!

几分羞赧浮在茹烟脸上,她的声音小鸟般温软甜润。

嘿嘿,不辛苦,让你久等了。

毕涛坐在驾驶位置,目光落在茹烟脸上。几个月不见,他觉得茹烟比视频里还要漂亮迷人。

坐我的宝马吧,你那玩意儿进不了山的。

茹烟瞅瞅毕涛的老“丰田”,俏皮地笑笑。

毕涛回过神,忙说好的,立即打了一把方向,将车停到了安全区域。

茹烟要毕涛坐在她的踏板摩托车后头。毕涛扭动屁股朝上爬,慌乱中扶了茹烟腰肢一把,顿时感到浑身酥麻,胸口像摩托车一样突突地跳。

错了,错了,将双腿叉开,脚踩到踏板上,后腰靠着车子后备箱。如果害怕的话就抱我腰吧。

茹烟回过头来,脸色红润得如同熟透的苹果。

毕涛心里呦了一声,双手朝前伸去,最终抓在后座两旁的车杠子上。

车子行进在盘山公路地段,左边石壁,右方深谷,摩托车像匹跳动的小马驹。突然,车子腾空而起,然后猛地刹住了。

刹车的惯性带着毕涛朝前拥去,吓得他一把抱住茹烟,很久都不敢松开。原来路面上竖着几道车辙,有块石头卡在中间。

茹烟回过头来,温情地看着毕涛笑。

摩托车牵引一缕青烟在山岭中盘桓,颠簸一阵后拐进了一片密林。茹烟停下车,双脚支在地上,指着眼前的一排平房说,我们到了。

这是所小学校,总共才两间教室。因为是周末,学生放假,校园里空无一人,显得特别安静。

毕涛跟在茹烟后面,俩人进了一间光线昏暗的房子。毕涛疑惑地问,你不是在乡党委办上班吗?

茹烟点了下头,又摇了下。这是我们乡最偏僻的一所小学,师资力量奇缺,我每周来这里兼几节英语课,偶尔在此落下脚。

茹烟望着雾气迷蒙的山岭,目光变得遥远而深沉。山区的孩子们苦啊,每天上学来回要走十几里山路。她突然转过身,看着毕涛的眼睛说,你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大学生,应该更能体会他们对改变命运的渴望吧?

毕涛从没见茹烟问过如此严肃的问题,惊讶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对。

不好意思,请坐吧。

茹烟似乎觉得有些唐突,赶紧换话题,这里条件简陋,就一把凳子,有条腿还挂了彩,你将就着坐床上吧。

毕涛急忙摇手,我,我,我成天坐办公室,屁股都快坐出老茧了,还是你坐,我站着就行。

这话把茹烟逗乐了,她扑哧一笑,走到毕涛跟前,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往下摁。嘻,嘻嘻,没想到你还挺封建的,说这话时她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摔在了毕涛怀里,俩人顺势倒在床上。

不久,毕涛、茹烟俩人署名的大型调查报告《平阳县北山乡林业股份合作社大有可为》在《省委内参》发了头条,还加了编者按。

这事干得漂亮,鲁书记特别高兴,常委会上充分肯定了县委办公室工作,对毕涛和茹烟进行了表扬,尤其对茹烟赞不绝口。

老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毕涛。他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份文件,说,小兄弟,准备请客哟!他把文件递给了毕涛,鲁书记亲笔批示,派你去省里参加表彰会。

表彰会?

对呀!

我去不合适吧?

实至名归,再合适不过了!

这是一年一度的全省秘书工作会议,省委办公厅主任在报告中三次点到毕涛名字。他被授予全省年度“十佳秘书”荣誉称号,省委秘书长亲自给他颁奖。省委政策研究室负责人说,我们注意你有一段时间了,挺不错的。只要你愿意,省委政策研究室欢迎你。领导的手温暖有力,毕涛紧张兮兮地抓着。

会议结束后毕涛匆匆往回赶,他想早点儿回到县里,手头上压了几件活,得抓紧时间赶出来。他前脚刚进办公室,保密员就跟了进来,微笑着递上一份干部任免文件。他被任命为县委常委秘书,排在后面的还有茹烟,被任命为县农委办公室主任。

他当常委秘书的事在机关里传了一阵子了,可茹烟……

毕涛觉得有些怪,想不透个中的玄机。

保密员还让他看一份文件,阅文后请签字。文件显示:任命鲁伊同志为市长助理,兼平阳县委书记。

刚送走保密员,手机响了,是老彪打过来的,热情洋溢地称毕常委好。毕涛觉着这话刺耳,不就一副科级常委秘书吗,怎么成常委了?想想县机关职务不高的干部私下里相互抬举式的称谓,心里乐了一下。

老哥,有何指教?

给你接风洗尘呢。当然,给你庆贺一下,老地方见!

老彪是用手机打的,里边传出乱哄哄的声音。

好呢!

毕涛很喜欢这位有几分侠义心肠的领导,俩人处得亲密无间,私下里以哥弟相称。老哥请饭,他就顾不得那些文字材料了。这些东西永远写不完,不在乎拖个一天两天的。

老地方就是南正街“云尔轩酒庄”,老板娘是老彪高中同班同学,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气质风韵可人。他俩每星期在这里聚上几回,聊天吹牛发牢骚,杯盏交错,兄弟情分在酒精和废话中不断催化。

菜上齐了,服务员说了声二位请慢用,便掩门退出。

老规矩,一瓶白酒二一添作五。

老彪放下倒空的酒瓶说,今日高兴,来个痛快的,第一口,下一半!

毕涛说声好嘞,一个猛子干了三分之二。老彪睨他一眼,眉宇间笑出个满意,脖子一仰干了杯中的剩酒。

毕涛哟嗬一声,毫不犹豫地干空了酒杯。

猛男对猛男,喝得畅快淋漓,俩人相视一笑,几乎同时喊出“爽啊!”

不过,还是喝猛了,俩人都呛出了眼泪。

老彪开了第二瓶,这回每个人倒了小半杯。

吃菜,吃菜,都是带辣味的,那条鱼是我特地从市场上挑的。

呵呵呵……

老彪明显有了醉意,但笑声音依然爽朗,清脆。

老彪平日乐呵呵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他心里一直苦得很。这点毕涛是清楚的。

老彪毕业于大学哲学系,二十三岁那年提拔当了副科,次年当上了政府办主任,后来调入县委办公室,干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接连干了五个年头。然而,正科级像道魔咒,将他给咒住了。老彪这人挺沉稳,很难见他有什么怨言,可毕涛还是从他忧悒的眼神里窥出了端倪。后来,毕涛还知道老彪的婚姻生活很不幸,发妻是他大学校友,在市财政局担任资金科长,两个人曾爱得死去活来,万万没想到,老婆暗地里同主管副局长玩儿“二人转”,盛怒之下,他一巴掌将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扇出了家门。之后,经朋友介绍交往过几位女性,都不怎么理想。前年,偶然一个机会认识了市房产局一位美女会计,俩人一见倾心,第二天晚上就干柴烈火作了鸳鸯。同居不到一个星期,办理了结婚手续,约好下个月办酒席。

然而,这女人空有副漂亮皮囊,好吃懒做不说,脾气还相当的暴躁,动不动吵架骂娘摔东西,吓得老彪提出分手。想分手是吧,没问题,先赔十万元青春损失费再说,老娘不能让你白睡了!美女会计将亮闪闪的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做出随时自尽的架势。

老彪几乎吓死了,急忙求饶。几经讨价还价,付了六万块钱才算结束这场噩梦似的闪婚。

婚姻的破败使老彪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他问过八字先生,说他流年不利,今年犯桃花劫。

因此,两个人凑一块儿的时候,毕涛绝不会主动谈及婚姻方面的问题。

老弟,你年轻有为,应好好把握。不过,哥,哥提醒你,你若是真心喜欢茹烟,得,得看紧些,记,记住了,教训啊,女人哪……

毕涛感觉自己也喝高了,两条腿轻飘飘的打滑,下“云尔轩”台阶时,身子朝前冲出好几步,若不是一把抱住院子里一棵碗口粗的树,恐怕会摔个四仰八叉。这一得瑟,酒醒了一半儿,他定下了神来,掏出兜里的手机看时间。呦,五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短信息。吃饭前,他将手机打在静音状态了。

糟糕,误事了!

电话和短信都是茹烟来的,毕涛赶紧回过去。

吃饱喝足了,终于知道回话了!

茹烟话语里飚着火气。尽管有思想准备,毕涛还是怔了一下。两个人交往快一年了,茹烟总是温柔似水,他很享受这种状态。

不好意思,今晚客人挺多,好吵,手机放一旁没听见。

你都学会撒谎了。茹烟顿了顿说,我知道你同彪主任在一起。茹烟这回的声音柔柔的,毕涛却吓了一跳,连忙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赶在下班前来县里报到,自己开车过来的,车子就停在你们楼下。后来见你耳朵上贴着电话,旁若无人朝外走,一直到了“云尔轩”还在说。

哦!

毕涛叫出了声,见路人朝他这儿看,赶紧快走几步继续听电话。

你不会说我跟踪你吧?

茹烟这回柔声柔气。我不过想给你个惊喜才尾随你的。当然,很想单独同你吃顿饭,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说说!

毕涛放下心来,语气暧昧地问,请教美女现在何方?

就在你宿舍前面的大树下候着。

好的,马上到!

果然,门前大香樟树下有个熟悉的身影。毕涛两手抱了过去。茹烟身子一闪,躲到了大树侧面。反复几次,毕涛始终抓不着茹烟。他气馁了,靠着树干点了支烟。

不是说戒了吗,怎么又抽上了?

茹烟不躲了,过来摘毕涛嘴里的烟。

毕涛抱住了她,将嘴唇贴了上去。

别这样!

茹烟从毕涛怀里挣脱出来,朝他嘴里塞了瓶矿泉水。

倒是渴了。毕涛一口气咕噜了大半瓶。解了渴,也清醒了不少。

茹烟期期艾艾地说,有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听语气,毕涛感觉不对劲,却故作镇静道,你说说看。

我不想将我俩的关系公开!茹烟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那就搞地下情喽?毕涛勉强地笑笑,故作油腔滑调。

你正经点儿好不好!茹烟又来气了。

那你要我咋样?

我也说不大明白。总之,尽量少来往,公开场所我们就是普通朋友。

为什么?!毕涛吼出了声。

你说呢,用脑子好好想想吧!

茹烟火气更大了,扭头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小车。毕涛追了过去,小车呜的一声,尾气裹着灰尘冲了过来,毕涛一个趔趄,摔了个屁股蹲儿。

茹烟像失联的航班,怎么都联系不上。毕涛心里像有团火在烧,烦躁得要命。他借故去了几趟农委办公楼,可茹烟办公室一直关闭着,压根儿不在这里办公似的。他不停地给茹烟打电话,手机是通的,却无人接听。

毕涛几乎疯了,猛按重拨键。

烦不烦哪,你有完没完?

茹烟终于接了电话,可声音迷迷糊糊,有气无力,像刚从沉睡中醒来。

毕涛心里嗖地一紧。

刺!

毕涛好像听到冲马桶的水流声和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

她屋里还有人?

毕涛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他耳朵总嗡嗡叫。

就在毕涛几乎绝望的时候,终于等来了同茹烟单独相处的机会。

省委党校和省委组织部联合举办县级后备干部培训班,平阳县就一个名额,县委常委会上组织部长说,省里定了条条框框,年龄三十岁以内,全日制大学本科毕业,研究生学历者优先。鲁伊随口就说,毕涛最合适嘛,就报他吧。

组织部长说,毕涛的确不错,不过,还有一个人也挺优秀。

谁呀?鲁伊不耐烦地瞅了一眼组织部长。

现在从上到下都重视女干部的培养和发展,大家看看,农委的茹烟咋样?

嗯,也是。

鲁伊摸摸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点了下头。

第二天,县委组织部接到省里通知,平阳县参训人员增加一个。

毕涛同茹烟结伴坐火车去的省城,当晚,他们在外面开了房。

夜很静,柔和的灯光铺满了雪白的双人床,淡淡的香水味儿在软绵轻柔的小夜曲里缓缓地浮动。茹烟将头靠在床头,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懒散无趣的样子。

毕涛冲完了澡,穿着睡衣走到茹烟跟前,目光火一般炽烈。茹烟漫不经心地看他几眼,褪光衣服,闭上两眼,一动也不动地躺下,像具行将就木的尸身。

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跟,毕涛心里燃烧的火苗瞬间熄灭了。他一扭头睡到了沙发上。

接下来的日子,俩人形同路人,即使路上迎面碰着了,相互点下头就匆匆离开。茹烟行踪不定,经常不见来上课,毕涛不知她在干些什么,几次想打她手机问问,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日子过得索然寡味,毕涛孤独、焦虑不堪,心里憋得慌。晚饭后他拨通了老彪手机。老彪接了,半天才应声,中间还停顿过几回。老彪说,本想抽空来省城看看他的,现在手头上的事太多了,脱不开身。毕涛听出老彪有些反常,忙问道,老哥,你怎么啦?老彪那边没了回音。毕涛赶紧喂了两声。老彪说话了,话里冒着火气。有人吃饱了撑着,举报我同“云尔轩”女老板通奸!

妈的,没边儿没沿儿的事,简直胡说八道!毕涛也生气了。

机关里闹得沸沸扬扬,我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啊!老彪这声音是从嗓子眼儿憋出来的。鲁书记很不高兴,将我狠狠地训了一通,还说要处分我!

身正不怕影子斜,组织上一定会还你清白的。经毕涛这么一说,老彪情绪好了不少,恢复了往日的风趣个性,老弟呀,你身处近水楼台,可别傻乎乎的隔岸观火哟!

毕涛心一沉,怪异地笑了几声。

老彪告诉毕涛,这次县里调整了一批干部,农委一名副主任到点了,由茹烟接替,刚交接完毕。

毕涛呀了一声。

党校的生活平静似水,毕涛很想把那些烦心事抛到脑后。好不容易挨到了周末,他回了趟母校。

一瞧见毕涛,师母就乐了,连声说,让我瞧瞧,我得瞧仔细。唉呀,黑了嘛,也瘦了,不过倒长结实了,呵呵呵……

蓝尧精神很好,只是身体仍显单薄虚弱,他见夫人拉着毕涛不肯放手,不满道,哎哎哎,还有完没完,你不成天唠那个拿手菜吗?说什么时候毕涛来了就让他吃个够。你看,孩子不是回来了嘛,快去,快去啊,把你那本事抖出来!

蓝尧打发老伴下了厨房,连忙要毕涛坐到自己身边来。

听鲁伊说你干得不错,嗯,好样的,人聪明了,干啥都成!

蓝尧沉思了片刻说,地方工作比学校要复杂多了,说实话,当初我对你是不大放心的。看来你的适应能力还行,我的担心多余了。

本来毕涛想诉诉苦的,听了老师一番说辞,到了嘴巴边的话咽了回去。

去年我和你师母应邀去美国孔子学院讲学,其间校方谈到了许怡韵,对她赞不绝口!蓝校长眼里充满自豪的神色。

她给咱中国人增了光!

蓝尧咳了几下说,许怡韵跑遍了全美国孔子学院,在儒家思想传播上贡献大啊!

可是,唉……

蓝校长说,出事那天,她正发着高烧,朋友们劝她在家里养病,但她执意要去讲学。没想到……

小许的事迹在华人社区广为流传,美国的孔子学院都设了吊唁厅,人们争相凭吊,连美国的州长、议员都献了花篮。

毕涛默默低下了头。

逝者如斯夫,芳魂存寰宇,我们要永远记住她!

毕涛抹了抹眼睛,发现眼前这位有儒学界泰斗之称的老人眼里泪光闪闪。

黄昏的时候,毕涛告别了恩师夫妇,往培训基地赶,刚到门口被茹烟拦住了。

茹烟打扮很潮,镂空短上装披了件肉色轻纱,“V”字形领子开放到了敏感部位。下身着米黄色超短裙,黑色透明的长丝袜直奔腿根,在超高跟鞋的托举下,女人的丰韵和魅力展露无余。

毕涛皱了下眉头,你这是干嘛?

你还问呢,真的不理我了?

毕涛无语。

我打了你十几个电话,就是打不通,搞什么名堂嘛。茹烟好像在埋怨,可语气和和软软。

是吗?

毕涛掏出手机按了下,哟,没电了。

走吧,我们一块儿吃饭去。茹烟妩媚一笑,伸手就去挽毕涛的手臂。

下次找机会吧,我今晚要赶论文。毕涛面无表情,向前跨出了一步。

不嘛,就今晚。

茹烟追了上去,一把抱住毕涛右臂,将头靠了上去,浓郁的香水味直往毕涛鼻子里冲。

毕涛这回没有避让。

的士大约在城里转了半个小时,在“东方罗马大酒店”停住了。

毕涛下车时发现老彪迎在酒店门口。他有些蒙了,顷刻,握住了老彪伸来的双手。

老彪似觉怠慢了茹烟,转过身打招呼,哟,茹烟主任,靓,潮,哈哈哈……

茹烟矜持地笑笑。

请吧,鲁书记在餐厅等了一会儿了。老彪侧过身,示意茹烟走先。

鲁书记也来了?

毕涛立刻紧张起来,刚搭上台阶的一条腿往回缩了下。

对呀,专程来慰问你俩的!

老彪用力拉了他一把。

晚宴很丰盛,四个人一桌子菜,全由山珍海味当家作主。

鲁伊平日滴酒不沾,可这顿喝了三大杯红酒。茹烟变戏法般说出一系列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敬鲁书记,敬得鲁书记笑声朗朗,满面红光。俩人的眼神悄悄地互动。

毕涛很拘谨,不主动敬酒,倒是鲁书记还邀他碰了一杯。

茹烟脸上笑吟吟的,可心里直骂毕涛榆木疙瘩,给毕涛使眼色,要他敬鲁书记,毕涛好像视而不见。她沉不气了,用脚尖去踢毕涛的鞋子,毕涛将腿脚挪了挪,仍然无动于衷。看来不上手段没法令他开窍了,茹烟取过一个大杯,倒了满杯白酒,将毕涛杯子也添满了,她端起酒杯深情地说,鲁书记您是个大忙人,却专程来慰问我们这些小人物,这份情没齿难忘。什么都不说了,全在酒里,来吧,毕秘书,我们一起敬尊敬的鲁书记!

毕涛一口干到了杯底。他觉得这酒又辣又苦,呛得眼泪婆裟。

哟 ,哟,别喝急酒嘛,你看给呛的!鲁书记脸上现出心疼的神色。

茹烟呵呵一笑,给毕涛递了片纸巾。

喝得差不多了,鲁伊起身去洗手间,从毕涛身边经过的时候,给了毕涛一个眼神,毕涛这回会了意,赶紧跟了出去。

这段时间怎么样?

挺好的。长了不少见识,尤其拓宽了经济工作方面的视野。

很好,你就缺这些!

鲁伊说,省委党校是个大课堂,有人称之为“黄埔军校”,你要把握好哦。

好的。

鲁伊停顿了片刻,轻轻咳嗽了一嗓子,省委组织部刘部长是从平阳走出来的老领导,对你印象不错,抽空去他家拜访一下!

这,这,这……

毕涛瞅了鲁书记一眼,赶紧说,好,好,我找机会去。毕涛感觉后背湿透了,他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要鲁书记找他谈话就特别紧张,有时紧张得词不达意,甚至还出差错。

鲁伊见他这副窘态,语气轻松地说,你别的什么都好,就是身上的书卷气太重了些。好好借省委党校学习的机会磨一磨。

鲁伊边说边笑,笑得毕涛汗流浃背。

三个月党校培训转眼就结束了,老彪亲自开车来火车站迎接。见只有毕涛一个人下车,奇怪地问道,茹烟呢?

毕涛没有回话。

老彪将车开到县宾馆,说给毕涛洗尘,但俩人都没提喝酒的事。

毕涛发现老彪瘦了,目光呆滞而散乱,落座后沉默寡言。很明显,他这段过得不怎么好。

兄弟,其实我老彪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现在的日子像温水煮青蛙,难受啊,我真不想就此混吃等死!

老彪突然抬起头,神情幽怨地说了这些话。

毕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抬眼去看老彪,发现他眼里噙着泪水。

洗尘宴气氛沉闷,两个人胡乱扒了几口就散了。

第二天上班,毕涛开门的钥匙还在锁孔里转,管接待的副主任赶过来跟他咬耳朵,最近彪主任老挨鲁书记尅,看样子,嘻嘻嘻……

幸灾乐祸,不是什么好东西。毕涛在心里骂道。

日子照旧,大家按部就班各忙各的,所不同的是老彪不再邀他去“云尔轩”了,甚至沿袭了一年多的周末二人聚也不再进行了。毕涛明显觉得周边的人同他打交道时越来越客气,客气得让他感到很不自然。一天,老彪来到他办公室,随手将门关上,现在,机关里不少人在你背后指指点点,可要当心些!

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只要行得正、坐得稳,我怕他个!

毕涛爆了粗口。

你呀你,一派腐儒之气,你知道人家怎么骂你吗?

怎么骂?

说你是鲁书记豢养的一条狗!

老彪还无意中听人八卦说,毕涛长得活像鲁书记,甚至连说话、走路的神态都像,保不定毕涛是鲁书记的风流种子呢。不过,这话他绝不敢说给毕涛。

嘿嘿,我本来就属狗!

你呀你,没一句正经话,真是无可救药!老彪拖着疲惫的身影而去。他不想往深里说了,朋友关系再好,有些话还得隔层肚皮。

清晨,机关院落里一片宁静,小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吟唱。毕涛起得早,独自在院里散步,老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想了想,快走几步迎上前去。

适逢牡丹花开的季节,花姿娜娜,馨香四溢,鲁伊两手叉在腰间,眉头舒展,朗声吟道:

摩罗西域竟时妆,

东海樱花侈国香。

阅尽大千春世界,

牡丹终古是花王。

鲁伊吟毕问道,还记得这首牡丹诗吗?

毕涛脱口而出,这是清代著名诗人、词话家王国维的《题御笔牡丹》。作品匠心独运,把牡丹花比作人生理想情怀。

哈哈,理解得不错,不愧为汉语言高材生。鲁伊点点头说,以花王喻人,寄情于物,物我情愫相生,新颖别致啊!

毕涛抬起头,看了看鲁伊,崇敬之情油然而生。鲁书记身上不乏儒雅的气质,那架势甚至同蓝校长有几分相似。

太阳出来了,万道霞光当空飞舞,院落里金碧辉煌。鲁伊语气平缓地说,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本来想上班后找你谈的,既然碰上了,我们聊聊吧。

毕涛说,您下任务就是。他又有些紧张了,右手不停地挠头。

县电力局联合水利局做了个方案,准备搞水力发电,以弥补农网供电不足。

鲁伊的目光有些沉重。电力短缺已成为制约平阳经济发展的瓶颈,经常拉闸限电,谁都受不了,老百姓意见很大呀,还闹过我的办公室,你是见过的。

毕涛赶紧嗯了声。

利用平阳自然优势搞水力发电,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你们年轻人要冲在前面挑重担!

毕涛听懂了鲁书记前半部分说的意思,后面说的,他有些茫然了。

县里考虑成立指挥部,我个人想法由凌县长担任总指挥,你来任常务副总指挥,具体负责日常工作管理和协调,还准备给你配几个得力的副总指挥。

如此沉重的担子突然落到自己身上,而且同自己专业相距甚远,毕涛心里根本没底,不敢贸然接话。

怎么啦,对自己没信心?鲁伊说,人类奇迹都是靠双手创造出来的,你要充满信心,相信自己一定能行!

前面是条坡道,鲁伊没有避让,沿路攀爬而上,弯曲的身子犹如一张拉开的大弓,毕涛赶紧上前去扶。鲁伊笑笑,顺势架住毕涛的肩膀,你身上有股冲劲,干什么都不认输,像我年轻那会儿,干吧!

鲁伊目光充满了期待,甚至是热望。毕涛忽然觉得鲁书记没那么可怕了。

天时地利人和,小水电前期工作进展十分顺利。毕涛决定晚上设宴犒劳几位专家和副总。大家你来我往,喝得他晕乎乎的,回家后倒头就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屋外收破烂的吆喝声把他吵醒时,太阳快晒到屁股了。毕涛拿起手机看了眼,哎哟,八点十分,看来昨晚喝糊涂了。

起床,刷牙,洗脸,穿衣,十分钟搞定。上午他得去县安监局,对接小水电建设及机组安全性评估等方面的问题。昨天下午,他给安监局长老猫打过电话,老猫先说没空,后来勉强地说,那行吧。

毕涛紧赶慢赶,十五分钟到达目的地,可老猫办公室关得严严实实。

老猫正躺在床上打哈欠。昨晚打麻将折腾到凌晨三四点,半夜里鬼使神差,一通炮打去两千多块,他心疼得只想抽自己耳光。办公室主任电话报告说,毕总指挥来了快半个小时了。他一听火气就上来了,你不知道我正忙吗,哪有闲工夫同他扯鸡巴蛋?

老猫发脾气是有原因的。鲁伊当市长助理后,平阳县提拔了不少干部。几位科局级干部相继当了县级领导,还有几个有些争议的也解决了副处级待遇。可是,老猫仍在原地踏步。他十分恼火,把直接责任归到毕涛身上。因为毕涛管县里锦上添花的活计,谁上谁下,他的笔头就能说上话。这些年,毕涛对他们局里的工作,尤其对他本人都缺乏照顾性宣传。他找过毕涛几次,言辞恳切地求毕涛帮帮忙,毕涛每回都说好,就是光打雷不下雨。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毕涛终于等来了老猫局长。他嘴里叼着根牙签,眦了毕涛一眼,我哥说了,国家大电网建设已经全面铺开,弄小水电属于重复投资,别瞎折腾了,上头批不了的!

老猫还说了一通风凉话,最后表态,安全评估之类的事以后再说。

毕涛从未受过如此羞辱,气得两眼发黑,猛踩一脚油门,小车飚出了一溜黑烟。

几天后平阳县出了条大新闻,省报上刊发了一篇题为《职能部门严重失职,平阳县农村小化工安全隐患剧增》的读者来信。省里迅速组织调查,结论是,群众来信反映情况属实,老猫彻底筐瓢了。

老猫是很不招人待见的,仗着哥哥在省发改委管项目审批,弟弟在市检察院当副检,成天牛皮哄哄,连凌县长都不放在眼里,毕涛很烦他,早想找个机会给这家伙上点儿眼药,让他学聪明些,哪知这回一竿子下去不只是打了蛇七寸,还把天捅了个窟窿眼。县安监局两名分管副局长被撤职调离不说,市里给予凌县长及主管安全生产的副县长行政记过,市长助理,县委书记鲁伊也受了党内警告处分。

这件事的效应还在持续发酵,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省里下发通知,认定小水电属于违规项目,责令依法取缔,限定平阳县委、县政府迅速整改到位,而且还要就相关情况,特别是当初动议形成的情况做出详细说明,看是不是存在县级领导渎职或滥用职权问题。

这些是鲁伊始料未及的。他冷静想了想,然后电话告诉老彪,马上通知县委常委召开紧急会议,并请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各位副县长参加。

人很快就齐了,鲁伊正准备宣布开会。老彪匆匆走进会议室,弯下腰同他耳语。鲁伊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扬起头大声说,正好大家都在,请他们一起来参加会议。

县检察院检察长领着反贪局长和反渎职侵权局长走进了会场,选择了会议室一角坐下。

鲁伊说,事情紧急,临时决定召开常委扩大会,主要研究落实省政府有关我县小水电项目整改及毕涛同志处理问题。首先讨论小水电问题,老凌,你是总指挥,具体情况比较熟悉,给大家说说吧。

凌县长抬手捋捋头顶上的几根毛发,清了下嗓子说,我们县里小水电项目是经过层层申报的,市发改委有备案,主管副市长签字同意上报,省发改委、水电厅、电力局召开了联席会议,会议纪要写得清清楚楚,原则同意立项,口头答应可以开展前期工作,待报主管省长批准后破土动工。

凌县长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末了,嘀咕一声,不就差一个人签字吗?我们并没有违规操作嘛!

会场顿时热闹起来,与会人员纷纷表达不满情绪。有人还冒出一句,究竟谁在背后捣鬼?

政协主席喝了一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近几年,政协提案有相当部分是提电力短缺问题的,我们组织政协委员和专家做过专题调研和论证。我们平阳县水力资源丰富,不需太大投资就能从根本上解决全县生产生活用电问题。专题调研报告报到了省政协,省政协转给了省政府,政府也很重视,批示说请相关部门实地考察,若条件具备,可以考虑立项。

鲁伊接过话头说,这些年,县委、县政府无论办什么事都坚持了民主决策,依法依规按程序进行,重大问题还充分听取人大、政协意见。不过,筹建小水电的事我们的确急躁了些,主管省长不还没签字吗?

现在不说这些了,知错就改嘛。整改问题请凌县长牵头落实,相关材料本周上报省里。鲁伊说,下面抓紧时间讨论毕涛处理问题。既然检察院的同志来了,请你们先说说相关情况。

检察长看了鲁伊几眼,欲言又止。

不要有什么顾忌,实事求是就行!鲁伊盯了检察长一眼。

各位领导,事情是这样的,群众举报,毕涛作风漂浮,写材料凭空捏造,倚仗岗位优势搞索拿卡要,收受贿赂,我院考虑对毕涛进行立案侦查。

检察长绕过几排座位,将举报信送到鲁伊跟前。

鲁伊看都没看就问,是实名举报,还是匿名举报?检察长忙说,匿名信。

单凭一封匿名信就立案侦查,你这个检察长怎么当的?

鲁伊脸色变得铁青。

鲁书记,我们有压力呀!

检察长愁容满面,将腰身弯了弯。

什么压力,谁给了你压力?我看你是屁股坐歪了!同志,你们是人民检察官,头顶上顶着国徽呢!

鲁伊的指头敲在会议桌边沿上,发出嘭嘭嘭的响声,吓得检察长两腿直哆嗦。

对不起,失态了。片刻,鲁伊歉意地说,实在气过头了,不好意思啊。

那么,关于举报毕涛廉政方面问题,请县纪委同志谈谈他们掌握的情况。

县纪委书记说,我们也接到了匿名信,反映的情况大体同检察院说的差不多。经过一个多月反复调查,匿名举报纯属子虚乌有的恶意中伤。经过痕迹检验,举报信是老猫老婆写的,她如实做了交待。

纪委书记站起身子说,借这个机会,我通报一条信息,经查实,毕涛近两年向希望小学和敬老院捐款九千六百元,资金来源是县里发给毕涛的贡献奖及他发表论文的稿费!

会议室一片哗然。

同志们,毕涛是个比较单纯的小伙子,工作一直任劳任怨,兢兢业业,这几年,他对县里的贡献大家应该有目共睹。就在前天,省委政研室领导还来过电话,再次对毕涛提出了表扬。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我们要保护好那些扎扎实实干活儿的同志,决不能让我们的优秀干部流血又流泪。

鲁伊顿了顿,话锋一转说,也不能说毕涛身上一点儿问题没有。比如说,骄傲自满,甚至恃才傲物,意气用事等等。尤其不经请示向媒体投稿,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此风不可长,必须从严处理!我建议免除毕涛常委秘书,小水电常务副指挥长职务,暂保留副科级!

人大主任一直没有发话,这时忍不住了,他说,小毕有啥错呀,我看他有功呢!这个老猫,毛病实在太多了,群众对他意见很大,我看早就该把他拿下来。鲁伊同志,请你考虑一下,这么处理毕涛,未免不大公平吧?

鲁伊没有回话,但从内心感激这位性情耿直的老领导。说实话,他这会儿真的有些后悔了,内心矛盾起来。毕涛呀你,你一根直肠子通到底,遇事沉不住气,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熟呢?

鲁伊慢慢合上笔记本,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会议室。

老彪是踩着黄昏的暗光进来的,见毕涛双手枕着后脑勺,身子斜靠在沙发上,上前拉了一把,下班了,走吧,哥儿俩喝两盅去?

毕涛眼帘一直低垂着,谢了,下回吧。老彪想了下,抬起手腕,瞄了眼手表说,那行,晚十点我们消夜。

毕涛仍没看老彪。

消夜也没成行。第二天一整天,老彪没见到毕涛的人影。第三天,毕涛办公室依然没打开。老彪感觉不对劲,赶紧打毕涛手机,刚开始是通的,后来却关了机。老彪慌了神,却不敢声张,独自驾车四处寻找,终是一无所获。

傍晚时分,老彪终于在县人民医院附近见到了行色匆匆的毕涛。

老天爷,你上哪儿去了,我都快把整个县城翻个底朝天了!

毕涛瞅他一眼,淡淡地说,回老家了。

那你该接电话呀!

毕涛勉强地笑了下,老家那里没信号,手机我撂宿舍里了。

呀哟,你看,你看,干的啥事呀……行啦,不说了,上车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毕涛无精打采地说。

到了就知道了!老彪不由分说将毕涛往车里拽。

大约跑了半个小时,小车在县城郊区一座古桥上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空旷开阔的湖面,四周幽静而恬淡,落日残存的亮光浸泡在湖底,一眨眼却浮出水面,显得纯净而明亮。毕涛发觉这光变幻着不同的形状和色彩,不停地跳跃,飞翔,由远及近,由慢及快直奔他们而来,仿佛要穿透他们的肉体。

此时,夜空变得瑰丽而神奇,像匹巨大的深蓝色幕布,点点繁星缝缀在布匹上,闪烁出晶莹的光芒。毕涛仰头数星星,怎么都数不完,他记起小时候也这样数过,数到二十了又从头数,数累了,靠在大大胸前安静地睡去。

唉,大大!

想起父亲,毕涛的心猛地颤抖起来。昨天,他接到村长堂兄的告急电话后拼命往家里赶,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老远见到家门口停着120急救车,叶子忙进忙出。

叶子抬头见他回来了,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神情忧郁地说,涛子哥,大大病得不轻啊,120刚到,我们正准备往乡卫生院送呢。

谢谢,辛苦你了!毕涛声音沙哑地说。

乡卫生院连夜对毕老大进行了全面检查,院长把毕涛和叶子请到办公室,脸色凝重地说,老人肺部阴影面积大,胸腔积液和胸水也比较多,情况很不好。

那怎么办?毕涛心急火燎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脸色比灯光还要白。

我们乡卫生院就这个条件,无能为力了。

那还磨蹭干嘛,马上转院哪!毕涛几乎咆哮了。

毕秘书,你别激动。病人刚刚抢救过来,身体还很虚弱,如果现在走,恐怕路上就有生命危险。院长神情紧张地说了这些话。

叶子赶紧拉了下毕涛衣角,要不你先歇歇,天亮后返回县里联系大医院,大大这儿由我来照顾,有什么情况,我们电话联系。

毕涛想想也只能这样了。

老彪,这是哪儿呀,怎么有这么多星星?毕涛在心里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将目光收了回来,孩子似的问老彪。

我把这里命名为湖畔星空,烦到极点的时候就过来看看湖,数星星,找最亮的那颗。

呃,呵呵。毕涛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立刻充满了水草鲜嫩清新的气息。

你看,宇宙空间多么辽阔,在广袤的天宇之下,人就显得渺小了,就像密密麻麻的星海里一个小亮点。老彪把脖子伸得老长。

这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当空划过,老彪抬起手指给毕涛看,他说,流星也是有生命的,在生命燃烧的最后一刻都璀璨夺目,灿烂无比。

啊,啊,啊啊……

毕涛张开双臂,对着浩瀚的星空放声呼喊起来。

老彪抹抹眼角,用力搂了一把毕涛。走,哥儿俩喝酒去!

这就去喝酒?毕涛似乎有些意犹未尽,诧异地问。

对呀,你得给我饯行啊!老彪轻松地笑道,还冲毕涛眨眼睛。

饯行?毕涛这回真的蒙了。

没错呀。我的请调报告昨天省委组织部批下来了,后天出发,去西藏阿里地区。

好家伙,你把哥们儿瞒得好死!

毕涛一拳擂在老彪肩上,然后朝前跨出一步,抢着拉开车门,哥,你坐,我来开!

这一夜毕涛几乎没睡,刚开始满脑子想着老彪。西藏那地方远着呢,这一走哥儿俩何时才能相见?后来思维跳到了大大身上了。下午,他咨询了县人民医院医师,同省肿瘤医院专家进行了视频通话,传去了给大大照的片子,大夫们会诊结论是病人肺癌晚期。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毕涛感到天都塌下来了,将头埋在被子里放声地痛哭。

哭累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亮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叶子打来的,涛子哥,你赶紧回来,大大快不行了。叶子哭着说道。

毕涛脑袋轰的一声炸响,他发动车子,风驰电掣地朝乡卫生院奔去。

太阳当顶的时候毕涛回来了,探视的人们纷纷撤出病房。

毕老大萎缩得厉害,如同一蓬衰败的蒿草,手脚裸露的地方挂着褐色的褶皱,眼睛陷落很深。他身边摆着寿衣寿被寿鞋,床底下堆放着香烛和纸钱,告别的气息弥漫着整个病房。

毕涛冲了过去,一把抓起父亲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泪水疯狂地流淌。

这曾经是双温暖、强壮、有力的手,将他高高地举起。大大说,看见了吗?他说,看见了!看见什么了?看见了星星,好多好多,咯,咯,咯……毕老大仰着脸在下面地笑。

大大的怀抱也是温暖的,尽管散发着呛人的烟草味。毕涛常躺在父亲怀里做梦,梦见父亲背着他跑,跑得飞快。大大问,怕吗?不怕!那我们就飞了?好啊!大大隐隐约约伸出翅膀,托着他疾速地飞翔。天好高,好大,好蓝,太阳又红又圆,毕涛张开双手,想拥抱广阔的天空。大大越跑越快,放声地欢笑。

大大,儿子回来了,您醒醒呀!

呃,嗝,嗝,嗝……毕老大嘴角抽动了几下,咳出几声来。

毕涛见大大眼皮动了,眼睛慢慢地睁开,是那种极其艰难的张开,深陷的峡谷之中飘出暗淡的光线。当认出毕涛时,那光骤然明亮起来,像油灯被人拨亮了。

回来了,啊——

毕老大像往日见到儿子回家一样亲热地招呼着,可声音弱小,犹如掠过一丝微风。

毕涛哭着点点头。

别哭噢,我不是好好的吗?毕老大艰难地笑笑。儿呀,大大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就怕等不到你呀。

我听着呢,您慢慢说。

大大要谢谢你呀,你都给大大当了二十六年儿子了,当了个好儿子,我这辈子值了。

毕老大眼角溢出了泪水。

这是什么话呀,您是病糊涂了?

这个秘密得说给你了,呃,啊,嗝,嗝……

毕老大又咳了。

鲁伊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他和绮儿的孩子。

啊——!

毕涛惊呆了,两只手像被电流击中了一般抖起来。毕老大的手滑落了下去。

他们是高中同学,好上后就有了你。你妈妈是个善良的女人,发誓要将你生下来,谁劝都没用。可是,没有父亲的孩子做不起人哪,无奈之下就嫁进了我们老毕家。

毕老大呼吸急促起来,停顿了片刻,接着说,绮儿来的时候才十八岁,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妹娃娃,见面那天,她怯生生的,连头都不敢抬,当时我就心软了。我想啊,我毕老大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祸害了她,就收了她当妹子。

后来,绮儿找过你爸,告诉他,你在我这儿。

毕老大越咳越厉害,谈话中断了。

缓过一阵,毕老大继续说,前阵子鲁伊来山里找过我,他说想认儿子,我看得出来他在求我,模样怪可怜的。我当时发了脾气,说你有什么资格?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我同他大吵大闹,要赶他出门。

鲁伊没发火,却一个劲说对不起,不该有这个非分之想。临别时,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这钱是干净的,要我收下。

我很生气,扔给他,可他的车跑得快,我追不上,就将那卡包好放进了谷仓里,同我给你攒的放一块儿了。

毕老大越说越慢,声音也越来越小。这些天我也想通了,我不能贪心哪,亲爹认亲儿是天经地义的,是人家的孩子就得还给人家。

毕涛不想往下听了,抱住大大嚎啕大哭起来。

突然,毕老大脑袋和腰身奋力扭动起来,眼里闪出了一束强光,听,听,听话,儿,儿呀,去,去,去认你爸!

毕涛赶紧扶父亲,大大的头顺势垂在他怀里。

张逸云:毕业于湖南理工学院中文系。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在《诗刊》《西部文学》《青海湖》等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文艺评论等一百多篇。著有长篇小说《山青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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