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打开又关闭的门
2015-05-30李集彬
老井的秘密
不知你是否如我一样,有一口井在记忆深处根深蒂固?
我想,每一个活在或者曾经活在乡村里的人,心中都应有一口井。井是水之源,人类生存离不开水,井与人性命攸关。
有这么一口井在我心中时常鲜活,长年“叮咚、叮咚……”响着水声。那种声音澄澈透明,荡涤肺腑,让你满心满眼有一种清凉的感觉。
我刻意赞美一口井,无非出于对它的偏爱。因为我凭借它一点点长大,直至渐渐苍老。我的身体、肌肤、毛发和思想无一不浸透着它的灵魂,它已经深深渗入我的内心,使我对它永远难以忘怀。
那是怎样一口井?那是一口老井。
以前,在我们那个叫作古县的村庄里共有三口井:村头、村中、村尾各一口,分别归属于三个生产队。都是老井,分别供应数百人口,长年不竭。那三口井中,村东头我们的那口井算很年轻了:井圈磨得不那么光滑,井壁上的苔绿也不那么肥厚。据说它记载着一个家族曾经辉煌的历史。虽然一个家族的历史对于一个村庄来说并不一定很重要。然而我是这个家族的后人,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祖先的血液,那种沉重的家族历史责任感迫使我不得不重新挖掘它已经沉寂数百年的曾经的辉煌。数百年前李氏家族的庞大宅院早已坍塌,无迹可寻。而它,这口老井,是这个家族遗留下来的唯一见证,因此显得弥足珍贵,由此可见它在我心中的分量。我不得不对它格外关注,大概情有可原。
由于数百人口共用一口井,因此每个早晨和傍晚,井沿上都特别热闹。
老村人家,有早起的习惯。天刚微明,就有勤快的妇人挑着铁桶去打水。你还懒懒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可以听见村道上响起挂在扁担两头的铁桶扭动发出“吱……吱……”的声音,接着是铁桶放到井沿上“咣”的一声。年年,月月,日日,这个叫古县的村庄,就是以这种方式撞响黎明,开启新的一天。接着,老老小小陆续起床,鸡鸭迫不及待从圈里飞出来,牛出来了,羊出来了,一个村庄热闹起来。人们吃完早饭,各自走出家门觅自己的一份儿食去。
每个盛夏的傍晚,是井沿上最为热闹的时候。村里姑娘们喜欢到这里来。痴人贾宝玉最了解女人了,他说:女人是水做的。女人爱美,水能滋养人。一天劳作,蓬头垢面,下了工,姑娘们迫不及待到这里来,打一桶水,解开发髻,把长发拢进澄澈的井水里,荡去尘埃,细细漂濯,让乌黑的秀发恢复原来的颜色,重新鲜亮起来,站在风中吹干,在头顶堆起一朵云。再打一桶水,冲洗莲藕一般的秀臂、笋尖尖一般的手指,让它们重新光洁起来。回到家去,换上一身自己喜欢的干净的衣服。这样的傍晚,在井水的滋润下,她们重新清爽、新鲜、亭亭玉立。吃过晚饭,夜幕降临,便可以如约赴会去。
这样的时候,孩子们也喜欢到这里来。在街巷里打闹了一天,满身满脸尘土,不敢回家去,一起到这里来,用小桶打一桶井水,举过头顶,浇灌下来,“嗷嗷”欢叫,或者互相泼水嬉戏,是他们最为自由最为畅快的时候了。痛痛快快洗一遍,光头净脸,连走路也显得斯文些了,走进家门,便可以大大方方地坐到饭桌前,享受一天里最丰盛的饭食。
在我的记忆里,上午井沿最为冷清了。因此,那样的时候我不愿意到井沿上去。日头威力逐渐退却的下午,我到这里来。大人们忙自己的事去了,孩子们也钻到后山小树林里捕鸟雀,老井便是我一个人的了。那时我还不懂得如何追溯历史,只是喜欢趴在井沿,望井里的天空。由于无人打水,水面镜子一般平整。蔚蓝的天空倒映在井水里,清晰透明,幽蓝幽蓝。天空中不时飘过一朵白云,飞过几只翠鸟或者蜻蜓,都是我喜欢的。那时我觉得,水里的天空比天上的天空有趣得多。日光直射水里的时候,还可以望见一两尾小小鲫鱼——许是哪个顽皮的小孩从沟渠里捕获来的,便放进井里,让它们在如此洁净如此透明的世界里悠然游弋。比起沟渠、池塘里的鱼儿,我觉得它们是最幸福的鱼儿了。偶尔从井壁石缝里渗出几颗小水珠,“嘀嗒……嘀嗒……”落到水面上,荡起几圈小小涟漪,水里的景物也便扭曲、变形、模糊,然而很快又平整如初了。那个过程需要一些时候。我便坐在井沿,支着颔,想象数百年前我们祖先的那一座宅院该是如何一番模样,然而没有凭据,也就不着边际,便又去回望井里的天空,直到倦了累了,用小桶打一桶水,饮几口沁凉的井水。
这样的下午,老井便完全属于我了。
不老的池塘
如果说池塘是一轮明月,那么这个村庄环拥那口池塘便有抱月之势。如果说池塘是一面镜子,那么它便照亮整个村庄。
一个村庄是离不开水的,一个没有水的村庄便没有泉和源。一个没有水的村庄是呆滞的,缺少灵性。水可以荡涤尘埃,水可以洗亮眼睛,水可以照亮内心。
在我们村庄里,没有池塘的叫法,所有水塘都叫潭:大潭,潭子。不知有多少,分布在村庄和田野里。村庄潭子多,星罗棋布,大潭少,且是唯一。如果说潭子是星星,众多的潭子围绕着一个大潭便有众星拱月之势。我想,这是一个恰当的比喻。
我们叫它大潭,它是村庄的一轮明月,就在村庄前面正中间那个位置,后面是那座三进七开间古大厝。我想,如果纵横交错的小巷是村庄的经纬,那么这口大潭便是村庄含着的一颗明珠了。穿行小巷,是劳作,是纵情的乐音激越;亲近大潭,是嬉戏,是闲散的余音袅袅:它们都是村庄生活的一部分。
从这个村庄走出去的人,没有人不记得这口池塘。
炎热的午后,狗吞吐着舌头,有朋友招呼你:走,到大潭里洗澡去。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走到潭边,脱去衣服,“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水凉得你嗷嗷叫,浸到水里再不肯起来。有大人来喊,潜进水里。水里是憋不久的,摘一个芋叶顶在头上,浮出水面吸气,结果还是被大人看出来了。“叫你藏!”一土坷垃扔过来。你不得不乖乖上岸,跟他回去。村里孩子们的凫水技术大多是在这个大潭里练出来的。
从这个村子嫁出去的姑娘,大概也是不会忘记这口潭的。早晨浣衣,傍晚涤菜,作为女人的一切本领都从这潭边得到启蒙和训练。若干年后嫁作他人妇,在他乡的井沿,一边揉洗着衣服,一边就会想起光滑如镜的大潭:潭水绿莹莹如碧玉一般,掬一捧泼到脸上,沁凉沁凉的,又掬一捧,吸一口:甜丝丝的……想起好久没回娘家了,那时候,恨不得马上回到那个叫古县的村庄去。
这些在村庄里长大的男人,长年在水里浸泡,性格开朗、坦荡。那些在村庄里长大的女人,经过潭水的滋润,底子里纯洁和质朴。
池塘里的水是活水,据说潭底有一个很大的泉眼,每次池塘清淤,东边一台抽水机,西边一台抽水机,一起往外抽水,怎么抽也抽不干,潭底的水汩汩往外冒。我想,这也许是它为什么能够如此光洁、如此透亮的原因吧。
水面光洁如新镜,一个人俯在水面上,想撒谎都很难——你总不能欺骗自己吧?身体浸泡在水里,把身上的一切污垢全都洗去,灵魂仿佛也得到了净化。一个人在那样干净的水里,连说粗话都很难,更不用说想到其它什么事情上去了。我想,如果村庄需要一面镜子,它就是一面能够照亮灵魂的镜子。
一扇打开又关闭的门
站在空旷的巷子中间,听见浮尘互相碰撞、刮擦发出清晰的声音。它们在阳光里雪一样飘。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一个巷口进来,又从另一个巷口出去,一条小巷寂静如初。那些粉尘,被一张宽大、粗糙的脚丫踩飞起来,夹裹着行进,又缓缓降落到地上。
小巷里,一扇门被打开,又关上。一个人从巷子里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这个人或者嫌这巷子逼仄,搬到村外旷野里去居住——那是一个年轻人,只有在那样宽阔的天地间,他才可以撒开脚丫奔跑。这个人或者在村里居住了几十年,都住厌了,再住下去连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就告别村庄,搬到山上去住——那是一些老人,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他将永远居住到山上了。那把锁,被风吹透,被雨侵蚀,锈得打不开。那扇门,被日晒,被雨淋,风一吹,哗啦一声,露出一个乌黑的门洞,有如一个豁了牙的嘴。蜘蛛跑过来,在门洞里结上一张崭新的网,把那里占据。下午的阳光寂寞地落到里面去:眠床、屉柜、瓦缸、炉灶,全都搬走了,连红砖地板也撬开了,留下一个空洞的房子。一棵野藤从门缝爬出来,站在门槛上,仰着头,东张西望。
这一家,干脆把门洞也堵上。也许这家的主人,不愿意那些带不走的东西——被窝里说的甜话,粗声的喘气,快活的呻吟,以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影子裸露在阳光里,被别人看到,所以干脆把门洞堵上,把它们封存在里面。偶尔想念了,再过来打开看一下。
那一家堵了一半,不知为什么又扔在那里。大概是看看后半截屋子塌了,再堵也没有用了,就干脆不堵了。或者是堵完了,刚想出巷子,总觉得身上哪里不对,把门洞又挖开,钻进去,在瓦砾里翻找,找到一只穿过的鞋子或者一件破烂衣服,上面压着一块土坷垃。把压在上面的土坷垃搬掉,觉得身上舒服多了,站在那里舒一口气,从门洞里出来,回过头去又看一眼,这才放心地离去,却忘记把门洞堵上了。
我依然记得那些面孔,他们中间一些人偶尔在路上碰到过,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一些人很久没有碰到了,不知是否还居住在这个村庄里。他们有没有回来过?仔细察看,我发现一些门洞有撬开的痕迹,然而又用石头堵上了。也许他们回来过,看巷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想想又离开了。
一只旧皮箱
应该说,当时每一个家庭都有一只箱:或者是木箱,或者是藤箱,或者是皮箱。这只箱子里,装着一切穿戴:衣服、帽子、围脖、袜子、手套、首饰,等等,还有用度,比如钱。提上它,你就可以出门去,它是你人生的行囊。一只箱子总和一个家庭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那只箱子如同瓦楞上的瓦筒一般,在时光里渐渐透出一种沧桑颜色,构成一个家庭历史的鲜明色彩。
在我童年记忆里,那时我们家有两只皮箱:一只是祖母的,一只是母亲的。祖母的那只皮箱我印象尤深。
祖母的皮箱十分简单,简单到极致:除了一把铜锁之外没有任何装饰。那只皮箱一直搁在祖母楠木眠床的床架上,安静、沉稳,充满神秘感。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的产品。祖母的那只皮箱,包括眠床,都是上等材质,有很好的质感,只是为什么没有装饰?如果说有装饰,也就是那把锁。把锁做成装饰,我想,前人这一点超过今人。我们越来越讲究实用,比如一把锁,我们想到的总是坚不可摧,其实一切都是徒劳,哪有打不开的锁?前人把心思更多地花在美感上,这一点至少比我们豁达。那把古雅的铜锁,从它的构造样式看,我想至少该是民国初年。
那只旧皮箱,不知是不是祖母的嫁妆?我想一定是。据说当年祖母的娘家家境殷实,祖母一直也夸耀这一点,我想一定买得起皮箱。或者是祖父的。祖父虽然穷,祖上多少留下一点儿东西,那些东西里说不定就有一口皮箱。这一点我没有问过。我只知道那是祖母的皮箱,其余就不清楚了。
它似乎永远锁着,犹如一张抿紧的嘴,锁住一些属于祖母的秘密。之前它是祖母和祖父共用的皮箱,自从祖父去世,祖母一直把它锁着,我无从知道里面藏着些什么秘密,仅仅是祖母的衣服或者还有祖父的遗物?我想,祖母一定舍不得把祖父的所有东西全都扔掉,他们感情那么好,一定还藏着些什么东西。或者还有父亲小时候的东西:穿过的衣服,玩儿过的玩具等等。
那时父亲早已儿孙满堂。我不知道祖母独自一人的时候,会不会打开苍老的皮箱,一如打开她久锁的心,捧出父亲儿时的衣服,放在手心轻轻抚摩,犹如抚摩父亲年少的脸?当然,这里面还有姑姑的,或者还有伯父的——那个据说比我父亲还英俊、二十多岁就消失了的我们家的男人——祖母和我讲起过伯父的事,据说那时候,国民党部队拉壮丁,伯父夜里不敢回屋睡,睡在庄稼地里,可还是没有躲过去。到了莆田国民党部队里,不久染病去世。祖母去莆田找,连尸体都没有见到。后来祖母从莆田替我父亲抱养了我大哥,不知这是不是一种偶然?我想,这两件事情冥冥之中一定有某种联系,一定隐藏着更深的秘密。然而祖母去世了,一切无从探求。我想,那只旧皮箱里,一定收藏着祖母的所有生活,包括她不敢轻易触碰的心事,所以更多的时候,她把它锁着。
那只旧皮箱,祖母去世后一直搁在老屋厅堂里,锁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不知被谁打开的。或者是祖母,或者是父亲,或者是谁。我忍不住好奇,走过去,打开锁扣,揭起箱盖,里面只有几匹祖母生前织的染成黑色的粗布。祖母把什么东西都带走了,只留下一只空箱子。
李集彬:1973年生。鲁迅文学院福建中青年作家班结业,泉州市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作品发表《福建文学》《文学界》《青年作家》《山花》《中国散文》等报刊,有作品被《儿童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曾获福建青年散文奖第二名、福建省政府第六届百花文艺奖二等奖、第十八届全国孙犁散文奖单篇散文一等奖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