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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房

2015-05-30青梅

阳光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侯二弟大宝

青梅

自从清明寒食节那天爹娘定了今年十月要建他们的老年房开始,小宝的心里就犯了难,她总是不敢想像爹娘百年后的事情,一个字一个情景都不敢想。

上六十岁的人在农村已经步履蹒跚了,过了这个年纪坎后有钱的人就想着要把这最后的一点儿家业给占下喽。这件事客气的说法叫建老年房,其实就是农村里的开生墓,也就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建寿坟。

爹娘不算是有钱的人,但是是有打算的人。爹是石匠,给人盖了一辈子房,盖了这些年房后,爹就愈来愈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最大的事就是得有房子,不管你是活着还是死去。

连着下了两天雨。

雨把人的思绪都淋湿了,天要下雨,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

西山山脚下,爹坐在屋门里的矮板凳上,叹了口气,他的心里不好受,好像被塞进了一团蓬蓬草,爹就那样低垂着头坐在那里,他不想动,也不想让娘看到他的心思和不安,所以,他不能动,他就那样一个姿势坐在那里,入了定。

娘坐在爹的旁边,娘坐了一个小马扎儿,下雨天的时候,娘很想偎进爹的怀里,就那样默默地撒上一回娇。可是几十年的下雨天过去了,娘还是没能像她想的那样偎进爹的怀里,在她心里爹是一块沉寂的石头,在她眼里爹是一湾落寞的河水,山路崎岖,小河弯弯,娘努力了几十年,好像一直都没能走进到爹的心里。

这个天,连着下了两天雨。

娘真的想,真的想偎进爹的怀里。娘偷偷瞄一眼身边的爹,她想此时如果爹那双长长的手臂能绕她一圈该多好啊。爹的手臂比一般人长,这使他走起路来有些滑稽,两边摇摆的手臂使得他的两条腿愈发显得短,远远地看去,像一只长臂猿。娘近来总觉得爹有些异常。别的不说,忽然那两条又粗又硬的眉毛就变白了,长长的白眉毛把他的眼睛都遮盖了,为了使他出门时不显得太奇怪,娘还替他准备了一瓶墨汁,这样爹每次出门前会按娘的要求把眉毛涂一涂,涂了几次后,爹就一脚把墨汁踢翻了,带着墨香的墨汁流了一地,染黑了地上的泥土。不染也就算了,可是爹又出现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事,那就是他的喉结那里有一天突然长出一块大大的喉囊,每当这喉囊胀大的时候,那一定是爹情绪激动的时候,爹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极力地鸣叫起来,是的,应该称为鸣叫,那是一种“呜喂,呜喂,呜喂,哈哈哈”的声音,音调由低到高,清晰而高亢,几乎震动了整个山谷,几公里之外都能听到。每当这时,娘就会无可奈何地看着发作中的爹,娘有些奇怪,怎么好像整个村子除了她之外就没有人能听到爹的鸣叫。

“老侯,你怎么了?”娘还是发现了爹的异常,她板过爹的身子,她发现爹的两腮竟上了红晕,连鼻头都发红了。

“没,没啥,真的没啥。”爹还要再挣扎一番,却不料一下子从矮板凳上摔了下来,噗地一声,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努力抬起头看了看娘,看着看着,娘的脸一阵模糊,他头上的汗就流了下来。

“老侯,老侯啊。”娘骇了一跳,她一把把身材弱小的爹抱了起来。

娘把爹放到床上,这张经年的床,老得掉了牙,一条腿儿是换了的,另一条腿儿用铁丝捆了个结结实实。爹在床上“呜喂,呜喂,呜喂,哈哈哈”了一会儿,好像是一下雨,他就会做梦,黑天白日地做,没完没了地做,无边无际地做。总会梦到那一片青绿的森林,森林里有一棵一棵高大挺拔的树,那些树上都嬉戏着一伙与他一样的人,有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孩子,他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是如此地灵活,可以在枝桠间飞来飞去,飘出来一片欢呼。

爹是在与同伴的欢呼中被娘摇醒的,爹的梦倏的一下消失了,像一列极速的列车,刷得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侯,你,你这是咋了?”娘把爹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这时候,爹好像是一个需要她庇护的孩子,他安静地躺在她的怀里。

娘有些感动,娘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娘说:“老侯,你别着急,雨不会一直下的,不会误了咱们的大事,咱们行好积善了一辈子,老天爷不可能对咱这样的。”

娘的话,一下子把爹从遥远的梦境里拉回到了现实,是啊,这天!爹抬起头看了看屋外的天空,天空中还在下着淅沥的小雨,不大不小,不急不缓。“不急,不急,定了的事,再咋样也不能更改日子的,再说这档事,更改日子也不吉利。”

爹从床上爬了起来,爹说:“桂香,你在家待着,我去林地里修一修明天的路,有不平的地方,我就垫一锨沙,有坑有洼的地方,我就铺一铺路。”

娘起身给爹拿了一件雨衣,帮着爹穿上,小巧的爹一下子被雨衣遮住了,这是件悬挂着的雨衣在行走呢。

“老侯,你可慢些,看看就回来,能修就修不能修就不修,反正明天来帮忙的人多,人多力量大,会修得快。”

“……”爹的喉囊又动了动,但这次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爹拿了一把铁锹就出了门。院门外的大黄冲着爹的背影哼唧了两声,使劲甩了甩它那湿漉漉的尾巴。

娘目送爹出了门,她便转身去收拾明天要用的碗筷,明天也不知道会来多少人,但她与爹合计着人是断断不会少的。

娘一边洗着碗筷,一边想着事情,手就不由得慢了下来,已经连着下了两天的雨,看这样子这天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下雨倒是不怕的,正好田里缺雨水,大半年了,就一直没下过一丝雨,这会儿下点儿,倒也缓解了干旱,可是想到现在十月的天凌晨已经很冷了,想着那些来帮忙的人将要受罪,娘就有些不安起来,这些人原本都是为着情分来帮忙的,凌晨一点已经是很早了,再加上下雨,那所有的不方便和天气的寒冷,都让娘有些隐隐的担心和愧疚,内心里真是觉得对不住来帮忙的乡亲。

可是不管娘和爹是怎样的担心和祈祷,雨依然是不紧不慢地下着,全然不顾及娘和爹的心。

“丁零零!”家里的电话响了,把正在沉思中的娘骇了一跳,娘慌忙起身,把湿湿的手放在衣服上抺了两把,急忙把电话扯了起来,电话是大宝打来的,大宝在电话里说:“娘,俺爹呢,我带着任祥一会儿就过去。”

娘就想着要告诉爹,娘把电话撂下,找了一把蓝花伞打着,她要去跟爹说一声,一会儿大宝和任祥就过去,她还要叮嘱爹一下,等下大宝来了,就听他的,他说咋样就咋样,他与任祥是相交好的,任祥说咋办咱就咋办啊。

娘穿了一双雨靴,头顶的蓝花伞是旧的,修了两次了,伞柄是好的,伞框也是好的,就是蓝花的雨布那里有些小小的小米粒大小的洞洞,漏是漏点儿,但一时也不会漏湿了衣裳。

娘把屋门锁了,只把院门掩了半掩,院子外还有大黄守着,在这山脚下,别说是萧条的秋天,没有几个人出没,就是繁茂的夏天,也鲜有人来,大家好像都已经不是农民了,年轻的再年轻一点儿的姑娘小伙子们都出门打工去了,就是成家立业的男人女人们也大都一窝蜂去大城市打工。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和稚小的孩童还有一小部分不愿离开家的男人女人,坚守着青纱,村子虽叫青纱,却不是甘蔗林也不是青纱帐,只是叫青纱而已。

娘把额前凌乱的头发向耳后捋了一下,走在一片雾蒙蒙的烟雨中,娘禁不住就有些伤感,她身子轻飘起来,她轻飘的身子使得她的心益发的脆弱,好像一不经意,就会戳破了一样,娘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上,那些湿滑的枯草也变得雾蒙蒙起来,田里的麦苗耷拉着青黄不接的脸颊,但那脸颊深处眉眼之处竟全是欣喜若狂的惊喜,娘看着麦苗的喜悦心情不由得一下子沉重了起来,她与爹如此忙前忙后,忙活着的这件事,无论如何是谈不上喜悦呢。

“唉!”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脚步也重重地踩在半枯的草上,那些匍匐在地的半枯的草软软地伏进泥土深处,静静的没有声息。

娘扑嚓扑嚓走到侯家林地,荒凉的林地,卧在孤零零的东山脚下,寂寥的秋天的田野,站着一块没有撂倒的玉米秸,雨点儿打在枯黄的玉米秸的叶子上,沙沙作响,又窸窸窣窣,好像有一百个,有一千个,有一万个人在那里等候和潜伏。

娘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头发梢都要竖起来了。

娘大声地叫了起来:“老侯,老侯!”娘的声音奇大又失了真,在空旷的东山坳里回旋着。

爹没有任何动静。

娘再次大声地喊:“老侯,老侯!”这时雨突然就大了起来,大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娘的蓝花伞面上,嘭嘭作响,娘的声音被淹没在雨声里,雨帘外,除了灰蒙蒙的天还是灰蒙蒙的天,一切都隐进烟雨里去了,娘什么也看不到。

娘不敢再往前走,她生怕一不小心会吵醒了侯家林地里的先人们。

“老侯,老侯!”娘压低了声音,低低地喊。

爹拿了铁锹站在雨中好多时了,他来到林地后,先是看了看林地下面的那条上坡路,路不宽,小推车还是能过去的,只是不好走,加之下了雨就更加不好走。上坡路下面是那条不足三米宽的小河沟,河沟左边是那棵歪脖子枣树,这棵经年的枣树是村里好多人的“干娘”,爹记起小时候他在这棵枣树上摘过大红枣儿。除了大枣树,这条小河沟最值是纪念的便是夏天发山水时,河沟里流水潺潺,捉鱼摸虾吸引着孩童们。现在这条早已干涸了的小河沟里全是大大小小的棱角分明的石头,过小推车是不容易的,爹就弯下腰,把大一些的石头搬了,铺平了一些,把些碎小的石头填在缝隙里,只一会儿,这条小河沟通到坡上的路就平整了许多,那些早在一个月前运来的沙子堆在小河沟的前面,爹用铁锨一锨一锨把沙子撒在路面上,不一会儿一条有些蜿蜒的沙子路就铺好了,一直铺到任祥指给爹的一方土地那里。

爹修好了路,有些累了,他努力挺直身子,好使自己的腰椎得空修息下,爹看着插了根小木棍的土地那里,作了记号的这块地方,这方斗室就是他与娘百年后的居所。爹的眼睛湿湿的,鼻子酸酸的,爹在这块土地前努力镇定了许久,但最后还是有些忍不住,他的喉囊热了又胀,他一张嘴“呜喂,呜喂,呜喂,哈哈哈!”爹的类似歌声的鸣叫瞬间响遍了整个山岗。

娘听到爹的鸣叫了,娘一下子放了心,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有爹在,她觉得安全又心安。

娘一溜小跑跑上小山坡来,她看到林地里放歌的爹了。

“老侯,老侯!”娘大声叫着,大跨步地朝着爹奔了过去。

“大宝,你听是什么声音?”任祥抬头问正与他并排走着的大宝。

“雨下大了。”大宝头抬了一下头,看了一眼雨点儿大起来的天,他不禁心里也有些抑郁,这样的天气!在农村好像显得他们侯家不是好人一样,好人都是有好报的,他们明天要做的这件事,应该算得上是侯家的一件大事了,在大事上天公竟如此不赏脸,不免就让人心里有些不痛快。

“不是,不是雨,你听。”任祥知道大宝的心思,他是在思忖这恼人的天气呢。

“不是雨,真的,你听,你仔细听。”任祥把耳朵再次竖了起来,很显然,他是听到了一种别样的声音,那种“呜喂,呜喂,呜喂,哈哈哈”的长鸣,像一种宣泄,对,是一种宣泄,是一种满腹委屈的渴望宣泄的宣泄。

“没,没听到。”大宝见任祥说得郑重其事,他便特意停下了脚步,仔细地听了听,“什么也没有啊。”大宝说着话时,觉得喉咙间出奇地一阵发痒,他用力地干咳了两声。

“侯叔和婶子在呢。”任祥狐疑地看了眼干咳的大宝说,“你,不会是感冒了吧?”

“没,没事。”大宝又重重地干咳了两声。

“没了,那声音,听不到了。”任祥一边说,一边大步走在了前面,他上得坡来,几步就赶到了爹和娘的身旁。

“侯叔,婶子,你们来得可怪早,天下着雨,明天来放线也行。”任祥把布袋里的罗盘拿了出来。

娘松开抓着爹的手,每次爹发声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在一旁这样拉着爹,她害怕万一松了手,爹会在他的鸣叫声中消失了。

“祥子,你来了?看看,又麻烦你了,这天下着雨,可是怪凉的。”娘对任祥说。

这当儿,大宝也已经上得坡来,走了过来,叫了声爹,又叫了声娘,他说,“你俩来这么早做啥?路不用你铺的,赶明儿又累了你,明天来人多,只在这地里也转不开那么多人,他们有修路的,有运料的,不误事哩。”

“我今天干点儿,明天就少干一点儿。不碍事,活动活动倒好。”爹刚刚一通长鸣把自己一腔的压抑缓解了许多,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几年,他眼也花了,耳也有些聋,腿脚更是不灵便了。

“祥哥咱们先放好线吧,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爹娘你们也别着急,天好天孬,不碍干活。”大宝把一梭线团子拿了出来。

没十分钟工夫,大宝就与任祥把线放整齐了,方方正正的做了四个角的记号,还用木棍四个边都深深地划了道泥道道,“明天,凌晨一点,按着这放好的尺寸动土开挖就可以了,记着哩,一点之前,一定不能动的,最好整一点的时候也不要动,等一点过个十多分钟再动土,如果遇着好土,挖得会很顺利的,我估摸着一上午就能完工了,实在不济,晌午十二点准能干完。”任祥交待给大宝说。

“嗯,嗯,我记着了。”大宝说。

爹和娘一共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大宝,一个小宝,大宝是个儿子,小宝是个姑娘。

“小宝啥时候来?”大宝想起什么似的问娘,“与她说了吗?来时记着买两条烟来。倒不是图她的烟,讨吉利的事。”

“说了,说了,小宝说今天下午就来呢,怕明天赶不早。”娘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从蓝花伞下伸了出去,雨点儿重重地打在她的手上,冰凉冰凉的。

那边爹站在那里看着大宝和任祥拉好的线绳,呆呆地出神,这块地界以后就是他与娘的归宿了,想一想人活着真的没有什么意思,谁都离不开这一抔土。

爹的喉囊热了又胀,他伸长脖子,眼睛一下子暴睁开来。

“老侯,老侯,咱们回家去吧。”娘好像是爹肚子里的蛔虫,爹一热喉囊,她就发了话,“小宝来了,闺女回门了。”

娘知道小宝是爹的心头肉,比大宝在爹心目中占的分量多得多,好像娘喜爱儿子多于女儿一样,爹喜爱女儿多于儿子。

“嗯,嗯。”爹张开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摆脱娘的牵扯,一转身他先娘一步下了坡。

大宝和任祥还要在林地里待一会儿,大宝叮嘱娘说:“娘,你也快些回去,与小宝一起炒几个菜,一会儿我和祥哥回家陪爹喝上一盅。”

娘举着那把破旧的蓝花伞跟在爹身后也下了坡。

爹听到大黄的汪汪声了,这个狗崽子,小宝来多少次,它都咬。难道就不认识小宝了?

大黄看到小宝还是忠于职守地叫了两声,它不是不认得小宝,只是它的记忆总是那么差劲,每次见到小宝的时候,总会汪汪吠上半天,然后才会恍然大悟般一下子闭了嘴。

“汪汪,汪汪汪。”大黄叫着。

“大黄,大黄!”小宝严厉地叫道:“大黄!”可能是她的气势压倒了大黄,也或许是大黄忽然一下子想到了她是小宝,大黄摇了摇尾巴,不再吭声了。

小宝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不光冷清了许多,较着春天和夏天,也憔悴了许多。东墙边那簇眉豆架已经黄了多半的叶子,那些青黄交接的叶子簇拥着几枚扁扁的没有精气神的眉豆,看得人心里好不凄凉。

小宝的眼中便汪了泪,平时她是喜欢回娘家的,工作生活中的好多事,她也愿意说给爹娘听,可是今天这次来,却让她高兴不起来,一想着是为什么今天来娘家,她的心里就蛮不是滋味,鼻子酸酸的,总想哭。

“小宝,你来啦?”娘先进了门。

爹在娘身后吭哧吭哧的跟着,爹的两条长长的手臂几乎都摆到地上了,有时候地面上突起来的石头会触碰到他的手指头,有锋利些的石块儿还会划破他的手,可是爹对这些从来都不在乎,面对旁人的笑他也从不在乎,好像这划破的手还有旁人的笑,都与他无关一样。

“娘,爹。”小宝回过身来,急忙换了一副笑脸,“看这雨下的,明天再下可就麻烦了。”

“再下也没有法子啊。”爹把雨衣脱下来,接过小宝递来的矮板凳坐下。

“小宝,咱们一起炒菜吧,你哥和任祥,就是那个会看风水的,一会儿就家来吃饭,他们现在在林地里呢。”娘把蓝花伞放进屋门口那个竹筐里,伞已经老旧了,没法合拢,直接放进竹筐里合适。

小宝摘着菜,一边偷偷看坐在堂屋门前的爹,爹正对着屋外的雨点儿出神,从侧面看,爹真的是苍老了许多,小宝平时竟没有觉得爹多老,可这一刻,她看到了已经瘪了嘴了爹,“爹怎么瘪了嘴?像个老太太。”

“你爹啊,他牙都差不多掉没了,能不瘪?他平时总笑话我是老太太嘴,现在好了,就让他也老太太嘴。”娘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和面烙饼,她知道大宝就是喜好她烙的葱花油饼。

“爹掉牙了?”小宝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才多大年纪?“爹,爹,你啥时候掉的牙?”

“丫头,人老了,牙就掉了,还管啥时候?”爹把眼光从外面的雨水里撤了回来,他满眼慈爱地看着小宝,“等办完了这件事,宝你和你哥陪我去换上牙吧,不用花你们的钱,爹有钱,春天爹卖的那几只羊钱,除了这次的花销,再换副牙也够了。”

小宝把择好的菜放进水盆里洗,她听见爹的话了,爹的话,好像是一阵风从她耳边刮过,有些凉又有些湿。

天因为下雨的缘故,慢慢有些暗黑了,房间里拉开了灯,灯光把房子与外面的黑一下子拉开了距离。爹颤巍巍顺了一壶酒,放进不锈钢茶缸里续了滚热的水,把酒温上,看着小宝把菜一盘一盘端上了桌,热气腾腾的蒸汽把爹的眼睛都要熏花了。

院门口的大黄汪汪叫了两声,接着传来了大宝的呵斥,大黄便垂了头不再出声,不过,它是真不识得任祥嘛,那个头皮中间光秃秃的男人。

晚饭吃得有些压抑,大部分是任祥和大宝在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林地的事,爹和娘偶尔也插上那么一两句,娘还特意问任祥明天开完矿后,要放在墓地里面的东西。

娘说:“祥子,我已经准备了桃枝柏枝和枣枝了,到时要用红布条绑了放里面,还要撒五谷吗?荞麦我没找到呢。”

任祥说:“不要桃枝,要松枝柏枝和枣枝,荞麦不要也行,就把高粱红枣和栗子准备好就行,还要有伍角的硬币,不光要撒还要用它垫缝隙。”

娘去数落她准备的那些东西,任祥又想起什么来的说,“还要灌好两瓶酒。”

爹说:“酒灌好了,就那两个红瓶子。”爹冲八仙桌上那两个敦实的红酒瓶努了努了嘴。

“这个瓶倒好看。”任祥说。

小宝已经把饭桌收拾好了,也重新沏了茶,她把茶碗都重新洗了一遍摆在桌子上,她冲爹笑了笑说:“娘啊,啥都要好看称心,这个也找得仔细。”

爹知道小宝是想让气氛快活起来,这些日子以来,自从大宝定了十月十六给父母盖老年房以来,她的心随着十月十六这个日子一天天临近而一天天变得无所适从起来,一天天临近这个日子,就一天天让她心情沮丧,让她越来越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意思,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一头拱进那一抔土里,不进都不行,非进不可。

“爹,你的唱片还行不?”小宝看着爹低下了头,知道爹难过了。

“还行呢。”爹捋了一下额头,顺便悄悄抺去了汪在眼中的泪。

“明天下午,来帮忙的人若晚走,让他们看看你的唱片,这些戏原也是他们喜欢听的呢。”小宝站起身来说:“我去东屋里找一找。”

小宝跑到东屋里,没有开灯,她独自待在黑暗里好一会儿,才重重地吸了吸鼻子走出东屋。

娘已经把准备好的那些东西一起拿了过来,在灯下数了一遍,确定不差什么了,才一一收拾起来放进身边的篮子里。

“雨还在下着,也真是没有办法。”大宝伸了伸头,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天空说。

任祥说:“俺侯叔和婶子是有福的人,咱这儿多时候没下雨了,天干人旱小半年了,是侯叔和婶子行了雨哩。好事啊。”

爹咧了咧嘴,苦笑了一声说:“是有福气呢。人都说,就是三年不下雨,也不愿赶自己事上下雨哩。下吧,天要下雨,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大宝和任祥离开时,雨还是淅淅沥沥不断,爹送他们到了院门口,大黄从窝里蹿出来,带着铁链转了几圈,却没有汪汪,这下雨的天也让它心绪压抑了吧,它哼哼着转了个圈儿又转了个圈儿,便转进窝里再不出来了。

大宝和任祥结伴回家,山脚下的路好黑好暗,俩人一路踉跄而去。

现在是晚上十点,再过三个小时,就是开矿的时辰了,爹和娘和小宝一时都睡不着,小宝心里更是急,看样子这雨是不准备停了,那明天的事情又增加了难度,地湿路滑,唉,刨土可咋样刨哦。小宝心里急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她只好赔着笑,与爹娘讲些婆家的事,娘好像听着又好像没听着,爹好像没听着又好像听着,小宝说了一会儿,便劝爹娘先睡会儿,小闹钟已经上好了响铃弦,凌晨一点定时响的。

爹娘屋里熄了灯,小宝在里间屋的小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张床是她在这个家待了二十七年的见证。她的耳朵里全是滴滴嗒嗒的雨点声还有滴滴嗒嗒的钟表声,伴着这滴滴嗒嗒小宝终于进入了梦乡。

娘翻了一下子身子,叹了口气,爹躺在那儿没动,爹其实也没睡着,可是他不愿意让娘知道他还没睡着,他宁肯自己睁大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黑黑的屋梁,也不想此时此刻与娘说一句话,更多的是他还怕他若与娘说话,会惊扰了里间屋的小宝,这孩子心思重。

爹待在黑黑的黑暗中,因为静,耳边的雨声更清晰响亮了些,爹没睡着却又禁不住做起了梦,在梦里出现了一大片青绿的森林,在那里快乐地跳跃着那些与他一样的人。

娘又翻了一下身,娘侧耳屏息听外面的雨,还能听得到雨声,好像这雨更大更密了,娘又在重重地叹气,“真没有办法啊!”娘在这样的愁绪中慢慢地睡着了,在梦里她去了一个与爹的梦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是一条宽大无比的河流,那些滚滚翻腾而来的大浪,一下把她高高推起,一下又把她重重落下。娘在娘的梦里大汗淋漓。

“丁零零,丁零零。”凌晨一点,闹钟突然响起的声音把娘和爹惊醒了,娘拿脚踢了踢床那头的爹,爹唔了一声,便爬了起来,摸索着把衣服披在了身上。

娘伸手拉开了灯,一盏小小的二十五瓦的灯泡一下子把山脚下的黑暗打破了,这温暖而明亮的灯光,把人的心照得暖暖的。

爹先去了茅厕,娘起床把炉子生着火,那蓝色的火苗照耀着娘略显苍白的脸。

“不下雨了!”爹从外面进来说。

“真的?”娘兴奋地站起身来,她披了件薄棉袄,凌晨的风冷冷地吹在她的脸上,“真不下了哎!好,好,刮了风,就晴天了,晴天了就冷了,冷也比下雨强啊。”

娘知足地说:“看看,我就说嘛,咱们行了一辈子的好,难不成老天爷就不帮咱们了,看看,这才是真正有福的人呢。”

小宝也起床了,她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外面去看看天怎么样了,看到爹娘一脸喜气的样儿,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爹娘真是有福呢!”小宝也说。

大宝带着那些来帮忙的乡亲去了侯家林地,家里的小宝和娘就开始了择菜洗菜和蒸馍,不大一会儿侯家门里的几个媳妇儿也来了,人一多,使得寒冷的空气一下子淡了,小宝不觉得冷了,她呼哧呼哧地去扫了院子,一直扫到山脚下的那条小路,整洁一新的小路,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起来。

爹的几个兄弟也来了,爹在家里排行老大,下面是一拉溜的四个兄弟。

爹的父母双亲都已经过世十多年了。爹的三弟在林地里指挥着那些来帮忙的人,运料的和挖土的,二弟四弟和五弟也在运料的人中。

爹从娘手里接过来那个篮子,篮子里放着装好的两瓶酒和准备好的硬币、松柏枣枝儿、五谷粮儿,爹用一副挑子挑着这些东西,慢慢地向着林地里走去,路还是那样的湿滑,空气中的湿冷像极了爹此时的心情,爹的脚步更慢了。

爹终于挪到坡下面,一干人已经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爹的五弟跑下坡来接过了爹的挑子,爹的肩头一下子轻松了,爹抬起的脚步却是万分的沉重,好像灌了铅的步子跟在五弟的身后,有些踉跄,爹挪到歪脖子枣树那儿,把自己整个身子伏在树干上,一碰到干硬的裂着树皮的枣树,爹的心就柔软下来,好像回到了小时爬树摘枣时的时光,爹抚摸着坚硬的树干,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爹喃喃地叫了声“干娘”,半晌后又叫了声“干娘”。

娘熬了小米粥,整理好的早饭在早晨整七点时被家里的女人们用食盒抬到坡下,男人们在避风的墙角草草吃了早饭,土都是好土,好挖得很,等砌下大理石的墓后,家里的女人们就可以陪着娘和小宝一起来看老年房了。

娘说在家里听电话,电话一响,就是大宝通知她们到林地里去呢。

吃过早饭,料已经都运上坡来了,大家齐心协力地开始挖土,爹看见大宝已经把裹在外面的棉袄脱下来了,爹看着大家伙儿的热气腾腾,大家伙儿的热气腾腾把爹的眼睛熏得发了花,眼睛发了花的爹的眼前看到的好像是一伙群魔乱舞,爹的胸口忽然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爹一把摁住自己的胸口,他觉得他的喉囊热了又胀,爹一时不知应该摁下胸口的痛还是摁下喉囊的热,爹的眼前雾蒙蒙一片,爹转到林地旁的堰坝旁,倚着堰坝,爹的眼泪呼一下流了下来,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他缓缓地蹲下身子,把手死死地压住胸口,那颗难过的心就要从胸口里跳了出来,那疼痛就快要把他的胸腔撑破。爹蹲下身子用长长的手臂抱住自己,取暖一样的把自己紧紧抱在了怀里,爹的喉囊被爹的脸压得生疼,“哎!”那爆破一样的哎声把爹吓了一跳,爹四下里看看,四下里漠然一片。

爹的二弟是第一个发现爹不见了的人,可是他没有声张,一奶同胞,爹的心情他能体味。

爹的二弟跑回家把自己的毛笔和墨汁拿了来,爹的二弟在坡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他的毛笔字在青纱是出了名的讲究。

爹从堰坝那儿转下来时,正好看见坡下面的二弟,爹等二弟上坡后,才在后面跟了上来。

墓已经挖够高了,不多不少,任祥测好的离地面一米四十公分正好。

有两个人已经下到底用夯锤实地面了,平整光滑的地面,摆到爹的面前,大宝说:“爹,你过来看看,这样就挖好了。”

爹凑到前面来,仔细地看了看那方已经挖好的大坑,爹咧了咧嘴笑着说,“可是怪好,一路也没有硬块大石的,倒省了不少工夫。”

“哥,那,我们开始下料吧?”爹的四弟过来搀住爹的胳膊问。

“嗯,好,下料吧。”爹拍了拍四弟的手。

爹的三弟和爹的小弟开始弯腰与大家伙儿抬起大理石的板材,一点儿一点儿放下来,两边都放好了墓碑,大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小宝和娘和家里等候着的女人们一起走出了院子,小宝提着一个红色的包,那里面是两条红塔山牌香烟,小宝的儿子正和表姐表弟们玩儿得起劲,他原是不喜欢这样的节目的,所以对于小宝的离开,一点儿也不在意。小宝跟着娘家的女眷们往林地去。

上得坡来,娘一眼看到了她娘家的两个侄儿站在路口等着接她,娘一把拉住侄子的手,一手拉一个,一直走到林地里来。

“姑,你看看你的老年房。”娘的侄子把娘引到前面来。

娘看到两个狭长的墓穴已经砌好了,爹的二弟在那里趴着身子写毛笔字,大家伙儿都跟娘打了招呼,爹的二弟在下面一笔一划地写着墓碑的楹联,没有抬头。爹接过小宝递过来的红布条,把身边的枣枝柏枝松枝儿绑了两捆儿,一捆儿放进爹的墓,另一捆儿放进娘的墓。

那些树枝儿碰到爹的二弟了,爹的二弟没有抬头,端着毛笔的手却微微发抖。

上供的食品摆好了,任祥说了些心到神知的冠冕话,噼里啪啦的大地红鞭炮就放响了,一时间整个东山坳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回声,爹的喉囊热了又胀,爹死死地把它掐住,娘靠在爹的旁边,一伸手把爹扶住,娘看了看爹,再看看脚下的墓,爹看了看脚下的墓,再看了看娘。

小宝在人群中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小宝的眼酸酸的,她不用着意去看就晓得,在爹和娘的老年房左边就是小宝爷爷奶奶的墓碑,爹和娘的老年房排在爷爷奶奶的右边,爹和娘老年房的右边的右边的右边,还有一大块空闲的地界儿,那里是将来爹的二弟三弟四弟和五弟老年房的位置。

小宝在人群里找寻爹的三弟四弟和五弟的目光,那些目光果然是黯然神伤。

小宝的眼前便全部都是旧时的时光,那里有爷爷奶奶的疼爱和孩童的笑语欢声。

檀香袅袅升起,缥缈的檀香中,小宝听见大宝问:“爹,可以盖板了。你还要再看一下吗?”

爹看了看那块大理石板隔开的地方,那里凿有个小小的石门,这是百年后爹和娘相互走动的地方,上面写着来往神门,想来那时就没有这硕大的身子和长长的手臂了。

娘和女眷们开始撤离林地,那些男人们在林地那里抽起香烟,歇息一会儿后,他们就开始盖板填土了,等把挖出来的土都重新回填在那盖板上,这件活算是彻底完成了。中午爹和娘会备下丰盛的午宴招待大家伙儿。

“盖板了!”爹的三弟招呼大家伙儿完成最后的仪式。

女眷们向坡下走去,爹是跟着女眷们离开的,爹向着坡上走,爹躲到刚才躲着的堰坝下,屏息听着那块重重的石板重重地盖上,听着那铁锨锨起锨落中泥土沙沙的堆积声,听着听着,爹的眼泪再次决堤而下,放开闸门的洪流把爹整个人蚕茧抽丝一样抽成了薄薄的一层。

这样就算完事了,哎,老年房,老年房,从年前三四月份起爹就一直唠叨的老年房终于修好了盖完了,他盖了一辈子的房,先是给自己垒了三间草房,娶了娘过门来,后来又陆续帮二弟三弟四弟五弟张罗着盖房娶媳妇儿,没轻快几年,又开始给大宝盖房,小宝是不用盖房的,却要为给小宝多挣些嫁妆,会石匠的爹在农闲里出门给人盖了五年的房。有时候爹都觉得他这一生好像就是为了盖房而生的,不停的盖盖盖,不停的垒垒垒,盖到最后是自己给自己垒一个生死离别的窝。

爹的身子先是蹲下来,接着又软下来,软软的软泥一样软在堰坝下,正午的太阳照在爹花白的眉毛上,让爹的眉毛痒痒的刺刺的很是不舒服,可是爹似乎懒得抬手,他把脸转向地面,把又痒又刺的眉毛蹭在土地上,蹭啊蹭啊,蹭啊蹭啊。

爹觉得脖子粗大起来,脖子那里的喉囊更是热得钻心,爹不情愿竖起两只胳膊,爹的胳膊高高的竖在堰坝那儿,像一杆旗帜旗帜鲜明地指引着方向。

爹看见自己的身子蛇一样慢慢盘绕起来,慢慢攀爬到自己高高竖起的手臂之上,缠绕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一圈儿一圈儿把自己缠绕了起来,接着爹看到自己的两只高高在上的手臂开始天女散花一样开枝散叶,葳葳蕤蕤,一瞬间长成一棵青绿的大树,爹一个鲤鱼打挺,爹的身子飞快地悬挂在枝条间荡漾开来。

“呜喂,呜喂,呜喂,哈哈哈!” 爹张开大嘴,尽情的一通欢唱。

“大宝,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任祥问身边填着土的大宝。

“啥?什么?”大宝抬起头,一脸茫然地问。

“大家伙儿听到什么声音了没?”任祥急切地问众人。

众人齐齐停下手中的铁锨,笑嘻嘻地看着任祥,那些杂七杂八交错的铁锨纷纷长出了青绿色的枝条,偌大的一片青绿,把整个修盖好的坟头覆盖,众人齐齐地笑出了声,他们纷纷一跃,竟跳进那青绿中,悬挂和嬉闹着,其中两个长长的手臂不一会儿就托着爹从堰坝那里走来,走过侯家的林地和新修葺的墓穴,下了坡又上了路,经过家门口时,调皮的拍了一下大黄的头,急得大黄汪汪汪地一通好吠。

“呜喂,呜喂,呜喂,哈哈哈!”

“呜喂,呜喂,呜喂,哈哈哈!”

“呜喂,呜喂,呜喂,哈哈哈!”

娘说了声不好,拉着小宝从房子里跑了出来,才跑到院子门口,娘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她的眼前爹的一双眼睛倏得一下子飞了过去,飞过去好远好远,那锃亮的眼球把娘的梦一下子锃亮了。

“呜喂,呜喂,呜喂,哈哈哈!”

“呜喂,呜喂,呜喂,哈哈哈!”

“呜喂,呜喂,呜喂,哈哈哈!”

小宝松开娘的手,欢叫着追奔而去。

青 梅:本名刘清梅。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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