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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霞专栏和一个“杀人犯”互相取暖

2015-05-30

齐鲁周刊 2015年10期
关键词:养父堂弟故乡

大年初三,我和一个服刑出狱人员在家门前“干了一架”。

这个对手是我的小学同学,叫宋溪松(化名),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孩儿。

这个夜晚,我们互相对峙,想把彼此全部的勇气和生活撂倒在地;在此之前他在牢狱里呆了11年,入狱的时候19岁,持刀抢劫、故意伤害,把人打成植物人。回到一个叫家的地方不到半年。

大年初三,宋溪松毛衣和外套都是黑的,摇摇晃晃在他瘦瘦身体上,就像他摇摇晃晃并不能保暖的生活。他揣着两瓶白酒推开了我的家门,满面笑容直冲着我父亲的方向而去。

“我来给叔叔拜年”。

他的叔叔就是我的父亲,一个除了同和这村庄的河流有血缘,和他毫无关系的暮年男人。

当时父亲正坐在一间客厅的正中央。客厅摆两张圆桌,团团围坐二十几口人。这些人分别是他的弟弟、堂弟、子侄,这是一次家族聚会。他们大壶大壶的喝着枸杞、毒蛇、枳橘泡出来的烈酒。

宋溪松不请自来,从门口拖过一把椅子,如入无人之境,插进这桌圆圈坐到我父亲面前,目不斜视的端起酒杯,请我父亲跟他喝一杯。

一杯下肚,又举起第二杯,父亲沉默着,抬手,喝下。三杯、四杯……四周一片静默,酒滴在圆桌上,砸起一圈涟漪。

所有人对宋溪松的前来心知肚明。2004年,在外地抢劫斗殴致人伤残,宋溪松躲回老家,警察从当时担任村支书的父亲处,问来了他藏匿的地点。2010年,以种植果蔬为生的村庄在高速公路口开垦几十亩耕地,建造了一大片蔬果批发市场,供南方商客前来交易。

被占用耕地的村民在此贩卖水果、午餐、卫生纸,租赁秤砣、帐篷、棉被,变成微有收入的小生意人。宋溪松此次前来,就是想从父亲手里要走我们三间交易的水泥房。他要料理他出狱后的生活和逝去的、无从补偿的青春。

宋溪松对着我的父亲不停的仰脖而下,就像毫不犹豫的喝下生活的毒酒。二十几个亲友子侄脊背挺直,浑身警备。我一个堂弟首先爆发,啤酒瓶“啪”的一声从方桌上挥落在地,“我伯父已经不能再喝了。你改天再来!”

“啪!”,几乎同时就是另外一个酒瓶爆裂。宋溪松细长的四肢一跃而起,一把揪住堂弟的领口,一个耳光作响,将其连拖带拽,从酒桌拖行到门口,“你拿眼睛白什么白?你敢瞪我?我弄死你!”

十几个人揣倒板凳、集体站立的声音把屋顶的灯泡震动的哗哗作响。按捺不住青春燥气的几个年轻堂弟已经箭步上前,要将其按倒在地。

“看谁会死在这里?你这个杀人犯,罪犯,早晚会成为杀人犯!”堂弟们大声的唾骂,挥动拳头就要对其动手。

我从卧室的门缝里盯着他挨完几个耳光,对视一眼一直端坐着的父亲和叔父们,推门而出。

“不要动手,先让他坐下吧!”拉开几个堂弟,众人将其摁进沙发,我冲他微笑,“你回来了?我们还是小学同学呢,要不是人太多,早就想出来跟你喝一杯了。”

宋溪松被几个年轻的堂弟生生别住胳膊摁在沙发,双手不住颤抖。我去泡给他一碗茶,递到他摇晃的手中,就像递给他——他摇晃的青春。

曾有四年我们是小学课堂里的邻桌,不能不说,我或许爱慕过他的英俊。他高挑个子,手臂和腿要比我到了城市之后见到的所有男孩儿都长一些,黝黑纤细却很精壮。不到一分钟就能爬到高高梧桐树上给我掏下一窝乌鸦,让我养了一个暑假。

有时候我随他们去河边,很想游泳,他站在三米高的大桥上,纵身一跃就能跳下去,半空中还翻个跟头,花朵一样的四肢压进水花。

纸牌的游戏、弹玻璃珠的游戏他都能所向无敌,赢了太多就会送给我。有一次我家灯泡坏了,他去串门,拿起螺丝刀就要拆插座,差点儿电晕在我家沙石地面上,我们俩哈哈大笑。

这种交往不多不少,刚够互相消失,在他入狱前,我们见过一次。

那是2002年,在县城,大概高二,我逃课出来去网吧。当时我刚看过《北京娃娃》,知道了无名高地和诗江湖,到论坛上围观别人发帖。出门的时候发现他也在网吧,站在柜台旁,和一群黄毛嘻嘻哈哈。

看到我,好像有些惊喜,他告诉别人:“这是我小学同学,在一中读实验班呢!”从柜台里摸出一瓶鲜橙多,告诉老板,“不要收她钱”,扶着我的胳膊把我推出门外,问我有没有钱打车回学校。一路上我都喝着这瓶鲜橙多。

宋溪松没有母亲,也没有一个实质上的父亲,他的养父从比我们更深埋在山林的村庄,从一家一口气生了四个男孩儿的乡人手里,把他抱了回来。

养父是有名的酒鬼,幼年时期便经常听闻他这著名酒鬼父亲的传说,比如把全部的红薯干换来了劣质白酒,就一根鸡爪能喝完整夜。某次停电,鸡爪掉到地上,宋溪松的酒鬼养父在地上乱摸乱找,半醉之中摸到一根蚯蚓舔着喝了半夜。

宋溪松和他的养父生活在土地和锅灶的荒草中,衣服时常破洞。同样对人生无靠的养父煮一锅锅红薯喂他长大,最终和白酒一起流落到坟头;宋溪松则把自己对命运的恐惧挣扎进故乡的河流,城市的人流,用劣质染发膏染黄自己青春的头发,一次次想在大桥上纵身一跃,用冒险的方式甩掉自己身上无形的枷锁,最终给自己戴上了真正的枷锁。

像宋溪松这样的年轻人,充满我的村庄。失学和犯罪,在我的同学中并不鲜见。我的小学同学,共有三人被判刑劳教过。

一个16岁因为抢劫,在离家两百公里的城市被抓,抓获时身上有九十多块人民币和两把管制刀具,参与抢劫到的人民币数额大概两百多块;一个把自己的父亲打成了伤残,最终被家族长辈集体送进监狱,这位同学的父亲在他幼年时,时常拿着铁锨追赶他在村庄马路上,因为他又破坏了别人的庄稼或者偷了他的香烟,满口要扒掉他的皮。

他们大多在父辈的贫困面前早早丧失了对生活的规矩和信心,又比父辈更有体力和窗口去接近纷杂而来的时代的信息,初中未及毕业便只身闯进城市,身无一技之长。

宋溪松像那个殴打法理伦常的儿子,过完了青春,受完了警戒,最终还是成为无乡的弃儿。

坐在沙发上,他问我:“你们真的觉得我是过来闹事儿的吗?”“在你们眼中我已经是这种人?”后来,又跟我要打火机和香烟,请我帮他点上,堂弟在一旁,又是一个巴掌要扇到他脸上。

去厨房拿橙子的时候,我和父亲短暂沟通,报了警讯。

剥开橙子,我递给他一瓣,告诉他:“这些年,一直很挂念你,从小我们投脾气,我也明白你的性格,你敏感、孤傲,觉得人人都瞧不起你,就要这么孤身前来,鱼死网破。你要打倒别人来寻找你活下去的空间吗?你以后能在这里好好生活吗?”

他有短暂的沉默,问我:“我没想再闹事儿。我这些年在外面,你为什么也没有成婚?”我只简短告诉他:“我和我父亲并没觉得你有多大恶意,你说你是真心来拜年也信你,我愿意懂得你,但是你想要的东西你得不到。也不可能让你得到。”

很快警车来到我家门前,堂弟和宋溪松一起被带走。临上警车前,他愤怒的挣扎、吼叫,“他们二十几个人打我。”

做笔录的期间,我利用一些法律知识不断和派出所沟通,而在他早就连故乡也失去了的村庄,所有人都做了我们关于他“私闯民宅、寻衅滋事”的证人。

宋溪松最终被拘留了七天,在他拘留期间,我通过民警一遍遍警戒他,他对我和我父亲的安全造成了威胁,如果再有过激举止早晚会再次入狱。

很快,年过完,我回到我所工作的城市。元宵节,有个陌生的故乡号码打电话给我,是宋溪松,他沉默很久,最终说:“为什么添加你的微信号通不过验证?”

“我添加你。”

宋溪松的微信号叫“爱与尊严三七开”,简介里说“宁做一日百万富翁,不做百日贫民。”

微信里我告诉他:“这件事儿就这么结了,你可以去找我父亲喝酒,但是不要再闹事儿。”

“没脸回去。”

“你现在在哪儿?”

“出来之后就去了城里。”

“为什么不回家?”

“你回得去吗?”

像了解自己的痛苦和梦想一样,我了解这个人的迷惘。一场利益和黑白对立的“厮打”过后,我们同时从故乡去往城市,在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寻找自己的命运。几乎我能猜测到,宋溪松会和我一样用尽全部的身体或者智能,流浪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寻找自己的生存。在邪念和痛苦里,如何对着野心和梦想摇摆、迷惘。

几乎每天他都看我写的诗,发短信给我:“今天应该高兴,不要太悲伤!”、“你活得也这样艰难吗?”

所有消息我都没有回复,直到他问我:“你是和男朋友在一起吗?”。

“是,他在旁边呢。”

甚至我明白,他想做什么。生活里的炎凉和艰难,我和他何尝不是在同时经历?当他用躁动的青春跋涉过艰难的人海,为了梦想剥夺别人生命,把暴力和怨气发泄到别人身体上的时候。我何尝不是一样,一身出身底层想换取粮食和体面的凝滞?不过我跋涉的是一个书海,把自己的青春怒气发泄到了摇滚乐和诗歌之中,在疯狂的音乐节草地上跳动、流泪,到泥土里打滚罢了。

但是这些了然又能对谁喊得了停?这些年,我和我的故乡,和我故乡的这些人,这些曾经的青山绿水、花好月圆,包括这些如今的泥沙俱下、雾霾漫天,无法分割的搅拌在一起,血肉相连在一起,让我们某一刻甚至能和自己的敌人互相了然和心痛惋惜。

宋溪松和我那逐渐毁坏的故乡,颓败、孤独到只能在自己的“敌人”身上找到一点儿慰藉和温暖。作为我,对我那故乡泥沙、污染和雾霾的悲伤痛恨者,很多时候,我以“敌人”的身份,为它们流过一滴眼泪,甚至想为它们披上衣裳。

(本文作者为齐鲁周刊首席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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