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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耶

2015-05-30阿袁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10期
关键词:老婆

阿袁

他和她,有妻、有夫,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在当下,这是爱吗?一首情歌比一个亲吻更长,一场炽热如夏日骄阳的爱恋,还未等到秋凉便已散场。现代人的爱,或许不再适合以时间丈量,但为什么,我们仍怀念那古诗里的“长命无绝衰”?

师大中文系资料室的姚老太太,在每周二上午九点半左右的时候,一定会站在北面的窗户前往下看。

看什么呢?下面其实什么也没有。如果是站在南面的窗户下,春天一来,还有不少景致好看,有几株广玉兰,几株黄槿,还有十几株桃花。不过,姚老太太其实不怎么喜欢看桃花的,嫌这种花的颜色太粉了,粉色俗艳,也贱,《红楼梦》里只有丫环仆妇才穿粉色衣裳呢,而太太们,都穿绛红,或者深紫,那些颜色才富贵,姚老太太对颜色的符号性是很讲究的。而且,桃花的花期也太短了,开不了几天,几场风雨下来,就花谢花飞了。林黛玉在大观园葬的花,就是桃花。这花也和林黛玉一样,薄命。姚老太太虽然快60了,却因为在资料室工作读了不少文艺小说,性情还多愁善感得很,看了薄命的桃花总免不了伤心。因此,即使三四月桃花盛开的时候,姚老太太也不会站在南面的窗户下,不单不会站在南面的窗户下,就算有时要到前面的邮局去办事,姚老太太也每每故意绕开了走,嫌这花晦气。但五月到七月的时候,姚老太太就经常站在南面的窗戶前了,因为她喜欢的绣球花开了,黄槿边上种了一大片绣球花,花开的时候,红红紫紫的,有一种花团锦簇的吉祥。姚老太太喜欢这种团团圆圆的感觉,看这种花,就如看《西厢记》和《女驸马》那样的古典爱情小说,或者看《一夜风流》和《西雅图夜未眠》那样的好莱坞电影,都有美满的大团圆结局。姚老太太年纪大了,现在就喜欢这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团圆感觉。

姚老太太的这种花论让中文系孟渔老师嗤之以鼻。孟渔喜欢桃花,特别喜欢,桃花怎么可能俗呢?《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何其美的意境!完全可以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相媲美呢!还有陶渊明,那是中国第一清高不俗的文人,也喜欢桃花呢,所以写了《桃花源记》,“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多美!多有意境!假如有可能,他也想种上数百步的桃花呢,也想中无杂树呢,把玉兰黄槿绣球什么的,统统都拔了,全种上桃花,在人文楼前整出一个桃花源来。这当然是痴心妄想。首先人文楼前面没有几百步开阔的地方,就算有,他也没种树的权利,那是后勤处花圃科的事,是中文系肉食者的事,与他小民何干?不过,有十几株桃花看也算不错了,全师大也就这十几株呢,都在人文楼。花开得繁的时候,如果虚了眼看,也是能看出桃花源的效果来的。可这么美的花朵,在姚老太太那儿,竟然是俗贱的花朵,竟然是晦气的花朵,真是不可理喻!就因为开不了几天就落吗?但花开花落那不是花的自然么?花之美,本来就在花之落,比起看花开,看花落不是更高级更有格调?看花开纯粹是感官的享受,而看花落才是精神层面上的事情,是一种升华了的看,等于看哲学书呢。花开是儒,花落是道,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哪个不是儒道兼融的?不过,这些想法孟渔懒得和姚老太太探讨,和一个资料员,还是一个快退休的女资料员,探讨什么?

于是,姚老太太和孟渔各看各的花。

三月桃花开的那些日子,孟渔早早地就到办公室了,他的办公室在一楼,最东面的一个角落,正对着桃花呢,从窗户一伸手,甚至都能折到桃花了,当然,他是从来不折桃花的,不像隔壁新闻系的老鄢,喜欢折花,插在他书桌上的酒瓶子里,桃花开了折桃花,玉兰开了折玉兰,桃花也没开玉兰也没开时,他就胡乱折些树枝。老鄢折花从不避人的,不仅不避人,甚至故意当了女老师们的面折花,他以为这就是风雅呢。可这也叫风雅?附庸风雅还差不多!有女老师开玩笑地批评他不道德,他还色眯眯地语带双关地说,花开堪折直须折。孟渔觉得好笑,全人文楼的人,都知道鄢师母家教甚严,连老鄢招的女研究生,鄢师母都要先一个个面试过,只要姿色在五分以上,统统杀无赦。所以女生去老鄢家前,个个都把自己糟蹋成惨不忍睹的样子,让师母看了放心。还花开堪折直须折?他也就敢折折人文楼前可怜的花朵树枝,以此来意淫呢。他也只能意淫吧?一个快60的男人,不意淫还能怎样?

孟渔有些刻薄地腹诽老鄢。

孟渔从不折花,只看花,而且只看桃花。这和老鄢的境界就大大地不同,老鄢对花,基本是无操守之泛爱,而孟渔呢,因为对桃花的偏爱,就显出一种忠贞的美德来。

这一点和姚老太太倒是殊途同归。孟渔只看桃花,而姚老太太呢,只不看桃花。因此,三月桃花开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一个人会站在南面的窗户前,一个人会站在北面的窗户前。

但每周二上午九点半左右的时候,孟渔和姚老太太都会不约而同地站在北面的窗户前了。

北面窗外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没有树,也没有花,只有光秃秃的一块水泥地,水泥地上停了两排灰不溜秋的车。它是人文学院老师们停车的地方,等于是停车场。

一个停车场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是年轻老师,也有可能是在看车。人文学院的老师,在师大相对穷酸,哲学系、历史系、中文系,一个系比一个系穷,因此人文楼前的车,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福特、斯柯达什么的经济实用型车,完全没有审美价值。如果要看车的话,应该到建筑学院或食品工程学院的楼前去看,那儿什么车都有,宝马、沃尔沃、甲壳虫,甚至还有牧马人和悍马。年轻的男老师中午到九食堂吃饭时——九食堂虽然离人文楼有点远,但离那两个学院近,天气好,他们就绕过去,然后买了饭坐在那两个学院前的草地上吃,一边吃饭,一边看车,也算秀色可餐。当然,这种看,也和老鄢折花的性质差不多,都属于意淫。因为人文学院的年轻老师,压根儿是买不起那些车的。即便是斯柯达,那也只有教授副教授才买得起,至于年轻的讲师,就只能怀着“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的神情看看了。天晴了,去看悍马去看牧马人;下雨了,就退而求其次地站在人文楼前看看斯柯达和福特。

但姚老太太站在北面的窗户前不是看车,她对那两溜乌鸦似的车完全没兴趣,那她看什么呢?她看朱茱老师,和朱茱老师的老公沈一鸣教授。

朱茱老师的课总在周二,也总在上午三四节,于是九点半左右——左右都不会超过10分钟,朱茱老师就会从她老公沈教授的车上下来,然后袅袅婷婷地走进人文楼的北门。

不过,姚老太太看的不是朱茱老师的袅袅婷婷,而是在朱茱老师袅袅婷婷之前的那个画面。

那个画面有什么呢?不过是沈教授下车,朱茱老师下车,然后两人一起走到车后面,沈教授打开后备厢,给朱茱老师一样一样拿东西:灰蓝色讲义包、红色水杯、小花伞,有时还有些别的东西。沈教授递一样,朱茱老师接一样。再然后,沈教授就开车走了,而朱茱老师转身,袅袅婷婷走进人文楼。

每次都一样,有什么好看呢?

可姚老太太就是觉得好看,百看不厌。

姚老太太觉得,看朱茱老师和沈教授在一起的样子,和看绣球花开差不多,和读《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差不多,虽然姚老太太并没有见过关关雎鸠,也不知道雎鸠到底长什么样子,或两只雎鸠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但姚老太太觉得应该就是朱茱老师和她老公沈教授在一起琴瑟和鸣的那个样子。

那样子每回都把姚老太太看得想哭。

姚老太太现在看不得这种花好月圆的东西,一看就想哭。早年那些让她看得肝肠寸断哭得稀里哗啦的悲情故事,比如晴雯被逐大观园,比如《花样年华》梁朝伟和张曼玉最后的擦肩而过,现在对她的泪腺都不起作用了,她铁石心肠十分淡定地看着他们生离死别;但一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属,比如《西雅图夜未眠》里那男女主角最终在帝国大厦相遇的那一刻,或者花开并蒂,或者鸳鸯交颈,她的眼睛就会一酸,然后眼泪哗地落了下来。

她老公说她有毛病,看悲剧不哭,看喜剧却哭。

和姚老太太一样,孟渔站在北面的窗户前,看的也是朱茱和朱茱的老公沈一鸣。

不过,他和姚老太太看的重点不一样,姚老太太重点是看沈一鸣教授,其次看朱茱;孟渔呢,重点是看朱茱,其次看沈一鸣。

在姚老太太的眼里,沈教授这个男人真是好,好到无可挑剔。不论风度,还是学问,还是人品,还是性情,几乎都丝丝入扣地符合姚老太太对男人的要求,简直可以说增一分太腴减一分太癯。沈教授也是师大的老师,是化工系高分子材料专业的,他的情况,姚老太太十分清楚——其实姚老太太清楚了,也就意味着中文系的老师清楚了,她是师大信息专业毕业的,对信息的收集和传播,都体现出相当的专业精神——包括沈教授清华和麻省理工的双料博士出身,沈教授在麻省理工的博导,据说是位非常牛B的美国老头,差一点儿就得了诺贝尔奖的;包括沈教授的博导身份,沈教授是师大最年轻的博导,不到40就是博导了;包括沈教授的业余爱好,他的业余爱好是下围棋,一个人下;甚至包括沈教授的饮食偏好,沈教授是婺源人,口味清淡,喜欢吃清蒸的菜,清蒸鱼、清蒸南瓜、清蒸藕——藕也能清蒸了吃,真是怪,在他们这个地方,藕都是用来凉拌或炖汤的,或者加了葱姜蒜小米椒一起爆炒。那么素的菜,还要清蒸,怎么吃得下?难怪他会这么爱朱茱。朱茱就素得很,是个看上去和清蒸藕一样的女人。

姚老太太很羡慕朱茱。其实,一个女人,能让姚老太太羡慕可不是简单的事,因为她自己虽然普通得很,自己的生活也普通得很,但她眼界高。世上的女人多如牛毛,说起来,姚老太太也就羡慕两个,一个是林徽因,才貌双全,集三千宠爱,老公梁思成爱她,诗人徐志摩爱她,哲学家金岳霖为了她,甚至终身未娶——最后这个,尤其让姚老太太感动得不得了,只要一谈起,就要热泪盈眶的;另一个呢,是朱茱老师。林徽因再好,毕竟有点远,远得有点像传奇了,不像现实生活里的人。但朱茱不一样,朱茱是身边的人物,她站在窗前就看得见,在教室外的走廊里也碰得见。朱茱老师的才貌,在姚老太太看来虽然一般,或者比一般好些,但她嫁了沈教授,这就够了。因为沈教授那样的男人,完全是能以一当百的,或以一当千,也就是说,朱茱老师虽然被沈教授一个男人爱着,也约等于林徽因的集三千宠爱了。这一点,甚至让姚老太太隐隐地感到愤愤不平,凭什么呢?说起来,朱茱老师的条件是好,可其实还没好到让沈教授那样的男人那样爱法的程度。沈教授是如何爱朱茱的,全中文系的老师都知道,他堂堂一个麻省理工的博士,堂堂一个博导,竟然吃鱼时会亲手帮朱茱挑鱼刺,这个画面中文系的许多老师都见过的,系里有不少老师和他们夫妇一起吃过饭,沈教授是个在饭桌上极矜持的男人,吃东西的风格和中文系男老师不一样,中文系的男老师虽然学文,但在饭桌上,基本没有文质彬彬的习惯——这也难怪中文系男老师,仓廪实然后知礼节,中文系的老师一向穷,仓廪从来没有实的时候,怎么能在饭桌上知礼节呢?总是菜一上来,他们就很不客气地动筷子了。吃,吃,他们一边劝别人,一边已经敏捷地把自己相中的那部分搛到自己的嘴里或碗里了,等到沈教授开始搛的时候,一条鱼差不多只剩下鱼尾了。鱼尾刺多,尤其是白鱼的尾,密密麻麻地全是绣花针一样的小刺,沈教授用他又白晳又秀气的手,把绣花针一根一根地剔净了,然后放到朱茱面前的碟子里。中文系的男女老师都啧啧称赞,那称赞里明显有反讽的意思,他会面红耳赤地解释说,朱茱不会挑刺。一边的姚老太太听了,甚至都生气了,又不是孩子,又不是没长手,怎么可能不会挑刺呢?而且据说沈教授还会系了围裙下厨房,姚老太太和他们夫妇没有私交,很遗憾没有机会吃上沈教授亲手做的菜。她都不能想象玉树临风的沈教授系围裙在厨房做饭的样子,一想,又忍不住生气了,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这样的老公,侍候他还不够呢,每日供起来都应该呢,怎么还舍得这么使唤他作践他?朱茱这个女人,真是不懂事,也真是命好!

但孟渔不这样看。孟渔持的正是相反的观点。他觉得一个男人,不论他是怎样的男人,如果娶了朱茱这样的女人,那么怎么爱都是应该的,都是不过分的。这个观点,一开始不是他的,而是隔壁老鄢的,还有再隔壁孙东坡老师的,他们有时会在一起聊聊天,一般都是先聊些学界发生的新闻事件,然后是师大的是非,再然后就开始聊人文学院的女老师了。他们这种聊天的方式,有点儿像好莱坞电影的叙事模式,总是由远及近的,先是大远景,然后中景,再然后近景,最后呢,就聚焦到朱茱老师身上了,每次都一样。一般都是孙东坡老师先提起,孙东坡似乎特别爱提起朱茱,简直有点儿情不自禁。老鄢笑他,是不是爱上朱茱老师了?他矢口否认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纯属文学意义的审美。老鄢也一样。他夸朱茱“樱桃樊素口”,夸朱茱“杨柳小蛮腰”。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他解释,纯属一个摄影艺术家的审美,一个摄影艺术家的审美。老鄢是搞摄影出身的,年轻时有作品得过摄影金像奖的,之后就以摄影艺术家自居了。这种时候,孟渔就笑笑,他一般不插嘴的,他本来就不是个话多的男人,也不怎么喜欢议论女人,这一点,他和孙东坡他们不同,他们喜欢哪个女人就想谈论哪个女人,但孟渔呢,越是喜欢哪个女人,越不会谈论哪个女人。

但那个时候孟渔其实还没有喜欢上朱茱,应该说他那时还没有喜欢上任何一个女人,他的心思,都还在事业上。三十而立,他都三十出头好几直接奔四了,事业还没有立起来,因此他焦虑得很,虽然面上也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这是他的习惯,是打小就练就的能力,差不多算童子功了,越对什么东西上心,就越做出一种不在意的样子。他喜欢暗暗下功夫。高三那年,班上那些成绩好的学生,一个个都做出咬牙切齿地拼了命学习的样子,课间休息时看书,上食堂吃饭也边吃边看书,上厕所也边上边看书,只有他,还在漫不经心地看乱七八糟的闲书呢,老师急了,父母也急,但他们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用功学习呢,闲书不过是掩饰。他和别人不同,别的同学用课本掩饰,本来是在看乱七八糟的漫画呢,老师或父母一走近,就装模作样看课本了;他呢,正相反,本来是在看课本呢,但父母和老师一走近,他反倒看起漫画来了。他不想让他們看见他努力学习。他就要做出一种不努力的样子。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朱茱真正进入他的视线,或者说对朱茱之美,真正有了感觉,是在一次系会上。之前他已经听他们说了无数次朱茱朱茱,但他一直是置身事外的,就像听别人谈张曼玉刘若英汤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但那次系会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天孟渔正好坐在朱茱边上,之前他不知道,朱茱是后进来的,当时他在看书,不记得是张爱玲的《年轻的时候》,还是王安忆的《长恨歌》,那段时间他正在写一篇海派文学研究论文,是为几个月后的一次会议准备的。系主任陈季子那天讲的什么,他没听,他一向不听系领导讲话的,都是废话,完全没有听的价值。也不单是他,系里大多数老师都和他一样,拿本书看,或拿了手机看,或干脆闭目养神,大家自个儿忙自个儿的,或自个儿闲自个儿的。反正陈季子对这一点不介意,他只要开会大家都来,都安静地坐着,对他保持一种形式上的尊重就够了。会开到一半的时候,陈季子起身去倒水,老师们也纷纷趁机说上几句话,他受了干扰,从书中抬起头。刚一转脸,就看见朱茱的两瓣红唇了,微微地张着,如半开半合的桃花。那形状和颜色,真如三月初开的桃花花瓣,他在现实世界里,还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性感的嘴唇,还有眼睑,还有耳垂,都像桃花花瓣一样白里透红。他嘭的一下,人就蒙了,血涌了上来,下身突然变得硬硬的,硬得不行,把牛仔裤的门襟都顶了起来。他慌乱地用书挡着那儿,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会议结束,人走完了,他都十分尴尬地保持着那种坐姿。

之后他再看见朱茱,他的身体总会有反应。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要说,他也不年轻了,37了,不再是荷尔蒙旺盛的年龄,对性其实没有那么如饥似渴的,应该说,不仅不如饥似渴,甚至还有点儿冷淡了。他老婆因此都有些幽怨,他们夫妻生活,十天半月的,也过不上一次。他老婆也是个骄傲的人,这方面又一向习惯了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方式,于是也不会主动,即使是有需要的时候,只是不高兴。他一个星期不逑,两个星期不逑,她也不作声。只是把脸拉得越来越长,她本来是长脸,一拉,简直成马脸了,还是蒙古马——她是单眼皮,肿眼泡,眼角还略略有些往上吊,皮肤也是枣红色,是蒙古人的那种长相。他假装看不出来。他实在没那个心情。中年男人要在事业上春风得意,那方面才能强悍吧?像他们的前校长,因为腐败,被纪检双规后,交代出和几十个女人有染。前校长50多了,身子骨看上去还文弱得很,同时几十个女人,怎么吃得消?事业是男人的春药,看来是真的。但孟渔没有这种春药,他37了,还是副教授,没有任何行政职务。他曾经竞聘过图书馆的副馆长,但没有竞聘上;也竞聘过现代文学研究所的所长,也没有竞聘上。这让他十分郁闷,学而优则仕,这一向是读书人的理想。可他学而优了,却一直仕不上。之后他就再也不去竞聘任何职务了。没意思,没意思得很。他变得心灰意冷起来,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了。他本来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虽然看上去总是一副清心寡欲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但那只是他一贯的障眼法而已,他内心一直是野心勃勃的,可连续两次在政治上失意后,他的勃勃到底经不住,变得真有点清心寡欲了。

可朱茱,又让他开始勃勃了!

每周二站在窗前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青春期。他之前本以为自己已过了欲火焚身暴风骤雨的年龄。那只是生命里的一个短暂阶段。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有那个阶段的,是生命饱绽的结果,如蝴蝶展翅,如昙花一现。但展过了现过了,也就完了,不能再来一遍。有些东西是不能重来的,当初朱元璋吃的珍珠白玉翡翠汤,后来再吃,也就是普通的青菜豆腐汤。青菜豆腐汤才是男人生命的真实,如纪弦那首《傍晚的家》里所写的: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几年前的事已如烟了/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珍珠翡翠是幻觉,人一饥饿,是很容易出现幻觉的;但青菜豆腐才是现实,才是日常。孟渔对此有充分认识,并且很理智地接受了,并没有觉得太悲伤。

可朱茱,似乎又把青菜豆腐变成珍珠翡翠了。

仿佛她是回春丹药一样。

站在窗前的孟渔,有大半个身子被墙挡住了,也亏得挡住了,不然让别人看见就十分不雅,因为朱茱袅袅婷婷走过来的时候,孟渔墙上面的一只手抱了自己的胳膊,墙下面的那只手,放在裆那儿,正急鼓繁弦般地上下套弄。他现在的性生活,规律得很,每周一次,都发生在办公室,发生在朱茱离开老公沈教授后袅袅婷婷走向人文楼的那几分钟里,也就是说,孟渔的性生活,现在是和朱茱一起过的,虽然一个在窗户里面,一个在窗户外面。

孟渔没多少机会见到朱茱,朱茱不怎么到系里来,除了上课,或系里开会。但系里不怎么开会了,系里现在有了系网,什么事要通知老师,直接挂网上就行了,或者在QQ群里通知老师。不开会自然好,省得听废话。中文系的老师喜欢这样。要在以前,孟渔也喜欢。他是个喜欢独处的人,不怎么热爱集体生活,即使是小集体生活,比如家庭生活。他一般尽量避免和老婆女儿共处一室,他总是一个人待在书房,看书,或者看别的,和伍尔芙一样,即使只是看墙上的斑点,也可以看上半天。在办公室也一样,他总是一个人待着,从不主动串门,每次都是别的老师敲他的门,特别是隔壁的孙东坡,时常过来。孙东坡是个老烟枪,他过来找孟渔一起抽烟。孟渔没有烟瘾,自己待着的时候是不抽烟的,但孙东坡过来找他,他也可以陪孙东坡抽一支,或两支。中文系现在抽烟的男人不多,所以孙东坡就把孟渔引为烟友了,还有老鄢。孙东坡每次也会叫上老鄢的,他过来时,顺带敲一下老鄢的门。老鄢的烟比孙东坡的好,孙东坡一般是抽蓝色芙蓉王,而老鄢总是软中华,甚至苏烟,有时是万宝路,他的女儿在美国,经常给他寄万宝路的。他们三个人,一起抽。一边抽烟,再一边臧否人事。他们在学院,都属于不太得志的人物,情绪上是很能产生共鸣的。孙东坡40多了,快50;老鄢50多了,快60,他们都比孟渔老。但他们的语言表现,都轻狂得很,偏激得很,那样子,往好里说,是知识分子的狂狷,往坏里说,也和泼妇撒泼差不多。孟渔比他们稳重,一般会三思而后言,而且言的时候,也不会那么慷慨激昂,而是轻声细语。走廊里人来人往,万一哪句话被人听了再传出去,不太好。孟渔其实不喜欢和失意男人混在一起,有一种自甘堕落的意味,会让他心情变得不好。但他这个人,做人一向是很周全的,一般情况下,都能迁就别人。而且,他其实也不喜欢和春风得意的男人相处,那更让他心情恶劣。

所以,多数时候他情愿一个人待着的,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心平气和。但现在他有些待不住了。他以前多多少少是有些嫌弃孙东坡老来敲门的,有时甚至会假装不在。现在却盼着孙东坡来敲门了,但孙东坡好像总不过来,他左等右等的,终于忍不住自己过去敲孙东坡的门了。没带烟,你这儿有吗?他说。当然有,孙东坡办公室的抽屉里和讲义包里从来都是不离烟的,孙东坡很高兴,大叫几声老鄢,老鄢也应声过来了,三个男人,于是又开始云山雾罩地聊天。

还是由远及近的方式,先从学界刚发生的某件丑闻谈起,一个女博士,因为和另一个女博士争风吃醋,把她和导师的性爱日记公布到网上了。某年某月某日,在某酒店。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办公室。一共有17次呢。他们不厌其烦地一次一次地说过去,用工笔似的描绘方式,孟渔简直等不及,17次呢,等他们说完,或许还说不完,时间就到中午了,他们就要散了。那样的话,他们就说不了近的事,他们一向可是由远及近的,孟渔过来的目的,是近,而不是远,他对那个远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女博士,没有一点兴趣,对她和导师在办公室采取的体位方式——据孙东坡说是高难度的,接近瑜伽动作了,也没有一点兴趣。他之所以主动过来,只想听一听朱茱的事,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关于朱茱的。他没有办法见到朱茱,只好听孙东坡或老鄢说到朱茱,也算聊胜于无了。

但孙东坡和老鄢总不说起朱茱,孟渔没办法,只得循循善诱了。你们说,那个导师,是不是长得有点像沈一鸣哪?孟渔冷不丁问一句,不经意似的。沈一鸣?他们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沈一鸣不就是朱茱的老公么?可沈一鸣和那个导师哪里像呢?他们看不出来,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两个男人哪里有相像的地方。但他们不质疑,他们也喜欢孟渔把朱茱的老公和那个已经身败名裂的博导相比较,像不像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这么一比,沈一鸣似乎也身败名裂了。他们和沈一鸣其实没有个人恩怨的,可以说几乎不认识他,但他们在感情上都讨厌沈一鸣,谁叫他是朱茱的老公呢?谁叫他也属于春风得意的男人呢?

这真是一石二鸟,既糟蹋了沈一鸣,又转移了话题。

他们终于开始说朱茱了,说到了沈一鸣,自然而然就说起朱茱了。不过,主要还是孙东坡和老鄢说,孟渔不说,孟渔听。

这种画饼充饥的方式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对孟渔就不起作用了。他还是想见朱茱,想得要命。

她的办公室在三楼的最西边,315,他找借口去过几次,对面是哲学系马益的办公室。他找马益借书还书。他本来和马益只是点点头的关系,但因为朱茱,他把他们的关系发展成可以聊天的半朋友关系了。他们一起谈苏格拉底,谈柏拉图。马益是研究古希腊哲学的,也和苏格拉底一样特别能言善辩,好为人师,只要有人站在他面前,他能立刻把双方的关系变成师生关系,然后滔滔不绝地给别人讲上半天课。哲学系的人都很讨厌他的,背后叫他马飞,因为他说话时总是唾沫横飞。孟渔那段时间站在马益门口,很谦虚地聆听马益讲了好几次古希腊哲学,但一次也没遇上过朱茱。朱茱办公室的门一直紧关着,神秘得很。

女老师没课一般不待在办公室的,她们除了上课,还要做家务,有的还要带孩子。朱茱似乎也是如此。所以孟渔那段时间很频繁地去找马益,都白找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白找,孟渔也是有收获的。他们站在马益的门口——这是孟渔故意的,虽然马益一再请他进去坐,但他坚决不进去,就站在门口和马益聊,一副立刻要走的样子,但每次都没走,他知道马益的,马益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了,从不管别人要听不听的,他只讲他的。何况,孟渔本来也不想走。于是两人就站在马益的门口聊,马益的门口也就是朱茱的门口,他们门对门,孟渔站的角度,和朱茱的门是45度的关系,也就是斜对着。他一边听马益讲古希腊哲学,一边时不时地瞄一眼朱茱的门牌。门牌是铜制的,上面有几个沙糖橘子大小的黑体字:副教授朱茱。孟渔看着朱茱两个字,几乎有一种心旌摇荡的甜蜜,感觉也像吃沙糖橘子般。

但无论是听孙东坡讲朱茱,还是看朱茱的门牌,或者是站在窗前看朱茱,后来对孟渔来说,都没有用了,他像个瘾君子,越来越难满足了。不说不见还好,说了见了之后,每次都让他产生一种意犹未尽的不满和烦躁,他虽然看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样安静,但他自己知道自己身心已经快乱得不行了。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爱上朱茱了,他虽然37岁了,虽然是搞文学的,但也还是不清楚到底怎样定义爱情。反正他现在已经到了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状态。夜里他睡不着,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起身到书房,在暗中打开电脑看朱茱的照片,系网上有中文系全体老师的合影,教师简介栏里还有朱茱个人的一张半身照,抿了嘴朝他嫣然笑着。他点了烟——他现在也和孙东坡一样,有烟瘾了,他怔怔地坐在电脑前,坐到半夜。

他开始去教学楼408。朱茱另外开了门选修课——《古典文学作品选读》,就在那间教室,他查了课表。师大选修课一般都排在周末或晚上的,教室不够,而且也要尽量避免和专业核心课的上课时间发生冲突,这样学生才能比较自由地选修各门选修课。

朱茱那门课在周六七八节,也就是下午4点到6点的时间。那是最边角的时间,一般老师和学生都不愿意在这个时间上课的。不知为什么朱茱要选这个时间上课。而且奇怪的是,上这门课时每次都是朱茱自己来自己走,一次也没见到沈教授接送。

朱茱住在外面,一个叫秀泊的小区,离学校有点远。朱茱坐公交车,24路或者302路,24路是从秀泊的北门经过,302路是从秀泊的西门经过。孟渔对这些都了解得很清楚。

孟渔住在另一个小区,和朱茱大概是一个方向,不过比朱茱要近一些。从学校到孟渔的小区坐302要7站路,到朱茱的那个小区要10站路。

孟渔买车了。他早考了驾照,也早就打算买车,但一直犹豫着没有买。他家的经济情况一般,他在中文系,老婆在校医务所,收入在师大属于中等,车子是可买可不买的。他老婆比他积极一些,校医务所的許多女医生女护士的家里都有车了,特别是和她关系微妙的吴六朵,每天也穿了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开车来上班之后,她就总怂恿他买车。所以他一开口,她就几乎欢天喜地地拉着他一起去看车了。

他们买了一辆Golf6,玄青蓝的。他老婆本来想买联合灰的,车子是他开,他老婆没有考驾照的,而且也不打算学,灰色的车子男人开,更合适些。而且,他的气质也是内敛和稳重的,和灰色更搭些。但他还是坚持买了玄青蓝。他想到朱茱。他觉得比起灰色来,朱茱可能会更喜欢玄青蓝。

他开始去听朱茱的课。起初朱茱没注意到他,那是间阶梯大教室,他坐在后排,和学生一起。她一直站在讲台边的多媒体课桌前,用近乎温柔的声音讲汉武帝的《秋风辞》。

那时天已经凉了,她穿一件白衬衣,外面罩了靛青色小毛开衫,毛衣非常短,白色衬衣在下面露出一大截来,像师大的那些女学生一样。

他知道朱茱的年龄。朱茱39了,比他还大两岁。但她看上去真是年轻,脑门亮亮的,十分饱满开阔,他现在才知道女人和女人的脑门长得是不一样的,他老婆的脑门特别低,发际线和眉毛之间紧促得很,这使她的脸看起来总有点怪怪的,但到底怪在哪儿,他也说不上来。有一次他看《动物世界》,突然发现狒狒的脸,也有这种脸部特征。不只狒狒,猴子猩猩也一样,所有那些没进化好的低等生物的脸几乎都长成这样。看出来了这个后,他心情恶劣了许久。年轻时他真不会看女人。

他25岁就结婚了。那时他刚研究生毕业,留校当老师,是导师帮的忙。他导师对他很好,他师母对他更好。师母喜欢温存的男人。师母给他介绍了他现在的老婆,是师母中学同学的女儿。他们一起在师母家吃了几次饭,饭后师母让他送她回家,送了几次,他们就上床了。她老婆虽然又黑又瘦,看着像南亚那边的女人,但胸很大,大得有些不成比例。他开始还怀疑会不会是人造景观,因为他知道许多女人是穿厚厚的海绵胸罩的,像学生考试时舞弊夹带一样。他师兄师弟就碰到过不少这种舞弊者,外面看着也是“巍巍乎高山”,其实呢,里面根本没有山,连丘陵都没有,就是平原。他们为了少吃亏上当,还对此作了不少研究,像研究文学一样,关于地域,關于形状,关于胖瘦,方方面面的研究。什么地域的女人最可能长大胸,什么体形的女人最可能长大胸,而衣服外面什么形状的胸可能是假的。研究成果是北方的女人比南方的女人胸普遍更大,丰腴的女人比瘦小的女人胸普遍更大,而看上去巍巍乎的高山如果一直屹立不动的话,就很有可能是假山。因为如果是真的,那“巍巍乎高山”有时也可以“荡荡乎流水”的。

说实话,他那时几乎没怎么看她的脸,光一直用那些理论研究她的胸去了。

用那些理论成果来考查他老婆的话,她每一项都符合舞弊者的特征,她是南方人,她瘦,她的胸看着也一直巍峨耸立。

当然,他亲手检查之后,知道了那些理论的谬误。文人的理论研究到底是不可靠的。

后来他老婆说,他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其实闷骚得很,野蛮得很。她说这话听着像是抱怨,但其实是很得意的。他不作声,沉了脸,他不喜欢听她这么说。

那时师母说他们合适。师母说,他自己各方面的条件就那样,家在乡下,自己的个子还不高,找一个在医务所工作的护士,可以了。他们系里有些男老师,老婆还在工厂呢,有的甚至还没有工作,就是家属,闲杂人。他也觉得师母的话有道理,所以就同意交往了,虽然同意了,但态度也不那么积极。他嫌她的皮肤黑,他喜欢皮肤白的女人。

或许她看出来了。第三次送她回家的时候,她对他说,学校医务所有一个医生,也在追她。他听了,才着急起来。他这个人一向都这样的,看上去与世无争,其实也是很好胜的。于是就决定先下手为强了,第四次或第五次再送她时就把她带到了他的宿舍,说请她坐坐再走,那时已经是夜里11点了,“坐坐”的意思是很明显的。所以他觉得他是被默许了的,她果然也默许他亲她,默许他隔着衣裳摸她的胸,又默许他把手伸进她的衬衫里面摸,但到最后一刻她又突然不肯了,像《西厢记》里的莺莺一样,明明之前写了“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可等到张生真爬墙进去了,她又突然变卦,悔极了。这一招让孟渔恼羞成怒,他停不下来了,于是几乎用强暴的方式完成了整个过程。后来他回头想这事,觉得是他老婆算计了他,他老婆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所以虚构出一个子虚乌有的医生追她的故事来,让他上火,又在最后一刻欲擒故纵让他欲罢不能。她后来还总拿这个说事的,说要不是他强奸了她,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她说不定不会嫁他而是嫁给那个追她的医生了。那个医生的父母都是医生,退休了还在外面开私人诊所,有钱。她总这么说,好像要不是他,她可以有更好的婚姻,过更好的生活。他们结婚,明明是她更划算,她一个护士,也没读多少书,却嫁了个副教授,几年后,就是教授了。可到了她嘴里,却成了他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他不爱听这话,但他老婆就是那种会倒打一耙的人。他习惯了她的方式,也没有太介意。反正男女就那么回事。她五官还是周正的,没歪没斜,胸大也是真的。这也就够了。他们那时议论起女人来,都是集中在胸这个部位的,以为胸大的女人就算漂亮女人。谁也不会去看女人的脑门。

选修朱茱课的学生,大部分都是男生,而且大部分都是理工男。孙东坡说,理工男最喜欢选修中文系漂亮女老师的课,他们一边听女老师的课,一边把女老师当作意淫对象。期末考试的试卷上,如果有题目他们不会做,有胆大的男生甚至会在答案纸上写情书。朱茱是中文系收到这种形式的情书最多的女老师,每个学期都会收到若干封的。负责管理试卷的教务员,有时会故意去翻阅朱茱的试卷,然后把其中特别好笑的句子读给其他老师听。

孟渔一边听朱茱上课,一边饶有意味地观察身边的男生。这些青春蓬勃脸上长满了疙瘩的男生真在把朱茱当作意淫对象吗?

他让一个学生给朱茱传了张纸条。朱茱那时正好讲到汉武帝和陈阿娇的爱情典故,又讲起卫子夫怎样从一个歌舞姬成为皇后。这也是中文系老师上课偷懒的一种方式,或者说诀窍。比起分析《秋风辞》的艺术特征来,学生们显然更爱听爱情典故,那几乎算是文学八卦了。选修课一般都这么上的。

你知道汉武帝是因为什么爱上卫子夫的吗?他在纸条上,这么问。

朱茱这才发现他。

下课后他站在外面等朱茱,有两个男生还在问朱茱问题。秋天天黑得早,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对面的路灯已经亮了,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围着圆圆的花朵般的灯飞舞。他们学校树多,所以虫子也多。到秋天了,虫子竟然没死,也不知是些什么虫子。

在车上,朱茱问他,为什么要听她的课?

他说他想提高古典文学修养。他是搞现代文学的,古典文学那部分的知识有些薄弱,所以想听听这方面的课。

朱茱说她最讨厌别的老师来听课,会让她紧张。她声音本来不高,有学生提意见,说她近乎是莺声燕语。即使用了麦,教室后排的学生也还是反映听不清。没督导来听课还好些,如果有督导坐在下面,她更紧张,督导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家伙了,耳朵一般不太好使,她的声音在他们听来,更小了。她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上课,就是因为这时候一般不会有督导来听课。那些老家伙,周末都要在家里和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团聚的。

孟渔想笑,他喜欢听朱茱这么说话。

你就把我当一棵大白菜好不好?孟渔说。

这是他们的通常说法。有年轻老师来系里试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老老师就会安抚年轻老师说,别紧张,你把我们当大白菜好了。

朱茱扑哧一声,说,大白菜吗?应该是上海青吧?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紧张。他虽然看上去镇定得很,但身体和精神其实一直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朱茱的意思。朱茱是在说他皮肤黑。

也行。他说。

汉武帝因为什么爱上卫子夫的?下车前,朱茱问。

因为头发。卫子夫把簪着的头发散开时,汉武帝一见,就爱上了。

孟渔说这话时,看了一眼朱茱的头发。

朱茱的头发很好,在玻璃窗外不断变幻的街灯照射下,朱茱纷披而下的长发,像五颜六色的绸缎一样,闪闪发亮。

后来他知道沈教授每周末都会去外地。他在下面一所二级学院有个横向合作项目,周末去那边工作两天。

孟渔对他老婆说这学期他要写一本书,办公室安静,所以周末他就在办公室做事了。

他老婆对他的工作总是很支持的,她自己没多少文化,对写论文写书之类的事,看得很神圣。只要他一说写论文或写书,她就噤若寒蝉了——怕吵着他,听说从事脑力劳动的人,都需要安静。

现在成了他接送朱茱。她客气过一次,总麻烦你,怎么好意思?但他说,应该的,他都白听课了,接送一下老师还不应该?

她就随他了。毕竟上课有人接送总是好的。再说,她一向习惯了男人对她好。

他肯定她已经知道了他喜欢她。但她假装不知道,每次都叫他孟老师。

他也叫她朱老师,但那是在系里其他老师面前。他们两个人时,他就叫她朱茱,她比他大两岁,他觉得叫朱老师的话,会让她感觉他比她大。他是个细腻的人。

有一次,在她下车前,他突然轻轻叫了一声,朱茱。

她转了脸,看着他。

他没有看她,直直地看着前面说,没事。

他觉得朱茱也是喜欢他的,不然,她应该远着他了,毕竟他的表现,已经不只是一个同事了。但她仍然若无其事地接受着他对她的好。

她至少喜欢他对她好。

期末系里新年晚会聚餐的那天下了雪。她没等聚餐结束就提前走了,他坐在另一桌,看见她拿了椅子靠背上的灰蓝色羽绒服。她走出酒店大厅门口的时候回了一下头,他觉得她是在看他。他稍微等了两分钟,也出来了。她果然还没走,就站在酒店转角的一个黑暗处。

他那天没有直接送她回去,经过她家小区门口的时候,他没有停,而是继续往前开了。她不知是没发现,还是发现了故意不说,等到已经开过了苏圃路时,她转头看了窗外问,你这是去哪儿?

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去李白湖看雪如何?

她最后那次课,讲的是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她看他一眼,没说话。

李白湖人影也没一个,这种下雪天,又是夜里,谁会来这种地方?

倒真是《湖心亭看雪》的意境。

他们坐在车里,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她把车窗摇了下来,伸出一只手去接雪,然后递给他。她喝了酒,两颊红红的,在灯光下,面若桃花。他开了车内的阅读灯,是她要他开的。

如果她的手没有碰到他那里,那天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他后来跪着求她原谅时这么说。

她从车窗外接了雪,给他。他没接住,雪落在了他的裤子上,她赶紧帮他弄。结果碰到他那儿了,他那儿已经硬得不行了。

他突然间变了一个人,疯了般的去搂她。她拼命地挣扎,但没用,他的力气大得吓人,一只手紧紧摁住她,另一只手扯开了他自己的皮带拉链,扯下了她的裤袜,就扯到膝盖处,她还穿着靴子,他也还穿着皮鞋,两个人,像两只带蹄的兽般,交媾了。

那个寒假,他大病了一场。他吃不下东西,夜里也睡不着觉,还一直发着低烧。他老婆是护士,护理他倒是很专业,给他量体温,夜里用冷毛巾给他敷头,不断喂他开水,又给他熬小米粥。她以为他是因为课题的事,上学期他报了个国家教委的青年基金项目,没有上。她以为他是因为那个生的病,他是个事业心强的男人,心事又重,什么都放心里,特别是不如意的事,不爱告诉别人。她一半是心疼他,另一半也想表现她的贤良淑德。护士长说过,男人在生病时最软弱,也最容易懂得老婆的好。

等到新学期开学他们再在系里见面时,他瘦了一大圈,两只眼睛红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

假期里,他在她小区门口等过无数次,希望能碰到她,但一次也没有。倒是看到过她老公两次,他认识她家的车,一辆摩尔棕色的迈腾。不知为什么,他看见她老公心都怦怦跳,也不全是因为害怕或负罪,而是激动,甚至还有点亲切。这情感十分诡异了,但他就是觉得亲,只要和她有关的,他都觉得亲切。

他给她打电话,一直打,但她一直关机。

他问系里另一个叫陈小美的女老师。朱茱和陈小美关系比较近。但陈小美和朱茱也没有联系,放假了,大家各忙各的。她打过一个电话的,想约朱茱一起逛街,她们偶尔会一起逛逛街的,但电话没打通。或许她带女儿回父母家过年了,陈小美说。

大年初二,他在她家楼下站了大半天,他知道她住B区13栋2单元608室,她家的窗户紧关着,窗户外的空调上端,放了一盆什么植物,植物光秃秃的,没有叶子了,只剩下了干枯的株茎。他不知那是不是菊,他听她在系里说过养了菊的。他植物方面的知识只限于蔬菜和几种树,对花草不太懂的。他上楼去敲了她家的门。他其实知道她家没有人,所以才敲门的。他就是想敲。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幸福。她家门口是一地的红色爆竹衣,喜庆得很,是她家隔壁放的。她家隔壁的门上贴了春联和倒写的福。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是草体,龙飞凤舞的,看得出来是自己写的,想必隔壁人家有个书法爱好者。他也习过书法的,有段时间着了魔似的临王羲之的《兰亭序》,后来又临过米芾的《蜀素帖》。他仔细看了半天“屠苏”两个字,写得真是不错,有一种醉后的随意自然,仿佛写字的人也饮了几壶屠苏似的。但朱茱家门上什么也没有,冷冷清清的,他看了难过得想哭。

他跪在她面前,声音嘶哑,嘴唇也干裂了,上面有干死的皮翻着,像蛇蜕一样。

她一直不说话。打那天晚上在李白湖之后,她和他还没说过一句话。她也瘦了,原来圆润的下巴,现在尖尖的,眼睛也更大了,目光灼灼的。他看了有点害怕。也奇怪,她虽然瘦了,但整个人看上去倒不是萎靡和暗淡,反而容光焕发的。

这会不会是一种回光返照?听说要死的人之前都有这种容光焕发的时刻。

他担心得要命,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但她什么也没做,她照常上课,这学期她还是两门课,他查了课表后,开始到教室去堵她。他现在不敢公然坐到教室去听课了,而是快下課时到走廊里去等她。走廊里有学生,还有其他老师,他不管。他蓬头垢面的,眼睛血红血红的,跟在她后面。

他说,他愿意接受她的任何惩罚。但他不后悔他做出的事,一点也不后悔,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身不由己的事就是命。他认命。

假如世上的事可以轮回,那一晚的事再重复发生一次,他还是会那样的,他自己也没办法,他知道。

他的生命里没有哪个时刻比那个时刻更幸福,他愿意为那一刻付出一切,哪怕性命。

他想她,想得肝肠寸断,想得快活不下去了。

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他半哭着朝她吼。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自从李白湖的事情发生后,她的生活就被彻底毁了。

像被震过的陶瓷器皿,外面虽然看着还是好好的,可内里早已四分五裂。

她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吃沈一鸣挑了刺的鱼,事实上,她再也不买鱼了,那次之后,她家一次也没吃过鱼;她也再不能挽了沈一鸣的胳膊在小区进进出出,她听不得楼下的周太说什么郎才女貌比翼双飞,听了,她就想哭。她以前最爱听周太这么说的,她喜欢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过幸福生活。

她更不能和沈一鸣做爱了。

在她家过年期间,沈一鸣问过她两次要不要一起看电影。这是他在发信号了,每次他想做爱了,就问她要不要一起看电影。他其实不怎么看电影的,没时间看,他总是忙。他们虽然都是大学老师,但他和她不一样,他是学术带头人,要做实验,要写论文。即使床上临睡前的那段时间,他翻看的也还是专业书,或者地理、历史书,他喜欢把《国家地理》或《欧洲中世纪史》之类的书,英文版的,当床头书看。放松放松,他这么说。她真是不理解,看这种书怎么能放松放松。但她也因此更敬佩他,他虽然是她的老公,是枕边人,但她对他一直是充满敬意的,甚至有一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仰慕。从恋爱时就这样。他高高在上的,像太阳一样耀眼。她自己是有些不求上进的,或者按女儿的说法,是堕落。朱茱真堕落,女儿每次看见她懒散地窝在沙发里看电影或电视剧时就会摇了头说。女儿对朱茱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女儿像老公,是个好学生,成绩特别优秀。她的理想是去剑桥读建筑学。她喜欢建筑,认为悉尼歌剧院很美,比海底的贝壳还美,比热带花朵还美,美得无与伦比。而她在将来,要设计出一座比悉尼歌剧院还要美丽的建筑。她赧然得很,在他们父女面前,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赧然。你知道什么人才看电视剧吗?欧巴桑,那些头上卷满了塑料圈的欧巴桑。女儿说,带着怒其不争的表情。可她除了上课,平时就爱看电影电视剧或小说。沈一鸣一般不批评她,至少不像女儿那样直白地批评,只是偶尔委婉地问她,你明天不是有课吗?她知道他的意思。有时就打开讲义看看,有时也生气,不理他,还是坚持看自己的电影。他看她这样,觉得好笑,于是安慰她说,文科和理科不一样,文科老师看电影也是备课。她知道他又在反讽她。于是有些恼羞地说,电影是艺术,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第七艺术——这不是我说的,是意大利美学家乔托·卡努杜说的,懂不懂?是艺术,是第七艺术,他忍俊不禁地说。他一个月里也陪她看一两次电影的。那种日子,他会早早地洗了澡,开了床头那盏小灯,坐到她身边,把一只胳膊伸出来,枕在她头下。然后说,我们一起欣赏第七艺术如何?她本来也应该反讽他的,比如说一句,你有时间看电影?或者,你不看《国家地理》?但她没说过这种话,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很配合地打开风行网。找一部法国或英国电影,像《天使爱美丽》或《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之类的,他不爱看这种电影,他喜欢看《指环王》那种好莱坞电影。不过,她才不找那种电影给他看呢。有一次,他们看的是《哈利·波特》,结果他完全看入迷了,忘记了他陪她看电影的初衷。后来她就故意找那种很闷的文艺片,他也没有意见,她放什么,他就看什么,反正他本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假期里他看电影的要求会相对多些,特别是寒假回老家过年时,他带回家的工作不多,带回家的《国家地理》也看完了,他就会说,我们一起欣赏第七艺术?

但这个寒假他们没有看过一次电影。

她没有办法,她做不到。她的身体里还有孟渔。她身体的某个部位,一直还停留在那个雪夜的状态。他不管不顾疯狂进入她的那一刻,他在她上面扭曲得变了形的脸,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一直停留在她的页面上了。

她是想删了的,假如可以,她要把它彻彻底底地删了,删除得一干二净。但她的脑子,像是中了病毒的电脑,没有办法删除那个。它一直在,一直以一千万两千万像素那种清晰度存在。

她不知道怎么办。

她真没想到孟渔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他看上去那么温和,那么文气,一点儿也不像会使用暴力的人,一点儿也不像会有伤害性的人。

她知道他喜欢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喜欢她的男人一直很多,系里有许多男同事都喜欢她,这没什么,她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的,也很擅长处理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男女关系不就是在不清不楚时才最美好吗?像花儿半开,像酒到微醺。她喜欢这微醺的感觉。她一般会纵容甚至怂恿男人对她保留一些想法,但也仅止于想法阶段,不能过了。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大家都明白的。学院里的男女,尤其人文学院的男女,都是解风情的,但也都能“发乎情止乎礼”。乐而不淫,这是孔子的理论,也是朱茱的男女相处之道。甚至是她的养生之道。生物要长得好,都需要养料的。菊花要鲜艳,就要用烤焦了的鱼骨头做基肥;茉莉要开得好,就要在它的根下面埋头发丝和鸡屎鸭屎;女人要年轻,就要男人暗地里爱慕。这暗地里的爱慕,也如埋在根下面的鸡屎鸭屎,很营养的。当然,鸡屎鸭屎不能太靠近了根,太靠近了会把花齁死。要不远不近,不即不离。这是她的美学,也是她的原则。她还是要做好女人的。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她向陈小美吹嘘。陈小美对此不以为然,说,怎么可能不沾身?一下雨,泥巴叶子沾你一身。

陈小美一语成谶。泥巴叶子果然沾得她一塌糊涂。

最要命的,是她不恨他。

她应该恨他的,应该恨得咬牙切齿,应该恨得不共戴天。她的生活,本来美得像画一样,女人想要的,她全有,什么都不缺。资料室的姚老太太甚至说,她的生活比第一夫人都好,第一夫人虽然荣华富贵,虽然风风光光,但也要整天坐飞机飞来飞去,陪了国家主席出国访问,和认识不认识的白人黑人点头握手微笑,辛苦得很,也危险得很。万一飞机掉下来,可不得了。马航不就一直在掉吗?而朱茱的生活却是该有的全有,不该有的全没有。纤秾合度,恰到好处。朱茱最喜欢听姚老太太这么说话,中文系的女老师一般不这么说话的,尤其和她年龄相近的女性,没有谁愿意奉承她。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她们倒也不至于谣诼她善淫,因为她自从到中文系以来,还没有犯过男女方面的错误,也就是说,她没有授她们以口实。但她们的态度里一直也有那个意思,认为朱茱至少有主观犯罪的意图,不然,总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干什么?表情和说话总那么蛾眉婉转那么风花雪月干什么?就算朱茱什么也没做,也不过是犯罪未遂,未遂而已。

这些腹诽朱茱都知道,但朱茱不介意。她知道自己什么也不会做的,也知道自己会花枝招展地和沈一鸣白头偕老。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也正因为从来没有怀疑这个,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其他男人分寸之内的好。

没想到,孟渔野蛮地逾越了那分寸,犯罪未遂成已遂了。

她画一般美的生活被孟渔从里到外彻底地破坏了。

她不应该恨孟渔吗?

但她不恨,恨不起来。

一开始或许也是恨过的,她其实也不能很清楚地知道她那时的感情。事情刚发生时,她像一只猛地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一样,只觉得天旋地转般的晕,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了。她瘫痪在那儿,从身体到精神,都恍惚得很。后来就是惊恐,或者是绝望,或者是厌恶,她不知道怎么办,发生了这种事——这种事她以为一辈子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她怎么还能和沈一鸣若无其事地幸福生活,那不是太厚颜无耻了吗?

想到这个,她或许是恨过孟渔的。但即使就在她一边恨的时候,她身体的一部分,竟然还隐隐地感觉到孟渔的坚硬存在。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她一直爱干净,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洁癖的一个人,所以她以为自己的精神里是有莲的精神的,能出淤泥而不染。没想到,还是被染了!难不成她骨子里真有“善淫”的一面?

她害怕得不行。不是怕孟漁,而是怕自己。

如果可以,她想躲得远远的,最好从此消失,不再见孟渔的面。

但孟渔一直追着她,如影随形般。

看着他蓬头垢面眼睛血红地等在教室外面,她也痛苦得想一头撞死。

孟渔说,我想你,想得都要死了。

有一次,因为和研究生谈毕业论文开题的事,朱茱在办公室待得有点晚。

孟渔推门进来,他一直守在外面拐角处的洗手间里,侧耳听着这边的动静,知道研究生走了,也知道朱茱还在里面。

他一进门就去抓朱茱的手,去扇自己的耳光。

朱茱不肯,朱茱拼了命地挣脱,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但掰不动,他牢牢地捏住朱茱的手,把它拽到自己的唇那儿,他的唇干干的,十分粗糙,像毛刷子一样,刷得朱茱的手都有些痛了。

朱茱于是不掰了,使劲地去捶打孟渔的脑袋。

你打,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也要死在你手上的。他声嘶力竭地说。

朱茱吓得赶紧去捂他的嘴。这是办公室,虽然在这个时候,外面应该没有人,但万一呢?万一楼里还有某个人。对面的马益不就经常在办公室待到很晚?还有二楼历史系的教务员上官,听说不到夜里10点不回家的,他家没有网络,他总在办公室蹭公家的网。还有一楼收发室的老头,这时候一般在他的收发室里用电饭煲煮鸡蛋面吃呢,但也可能已经吃好了,跑到楼上来巡视了呢。他在人文楼,是身兼两职的,一是收发,二是负责人文楼里的保安。虽然人文楼里其实没什么好保安的——小偷真要偷,肯定不到人文楼来偷,师大哪个学院楼也比人文楼有内涵。但他负责得很,照样每天会在楼里巡视两遍。早上巡视一遍,晚上再巡视一遍,他和院长邀功说。姚老太太不客气地说,什么巡视?其实是消食。他吃饱喝足了,不到处走走,怎么能消化?姚老太太和收发室老头有过节,所以两人逮了机会就对掐的。

走廊里无声无息。

他们僵持在那儿。孟渔不放手,朱茱只得一言不发地、使劲地继续掰他的手。

不知是从哪一瞬间开始崩溃的,一定有那么个转折的瞬间,前一秒钟朱茱还是意志坚决的,坚决地拒绝着孟渔,但后一秒钟朱茱突然就放弃了。孟渔一定感觉到了朱茱突然而至的软弱和放弃——他紧贴着她的腿跪着,她身体的任何信息,哪怕再微妙的信息,他都能感觉到的,所以才敢突然侵犯朱茱吧?

这一次,他们更狼狈,就在地上进行的。办公室的地硬得很,是那种方块的很廉价的地砖,原来是米白色的,现在又旧又脏,变得黄不黄白不白的,很难看。朱茱以前打算过在地砖上铺一层地毯的,她和陈小美还去市场上看过,有一种暗花的墨绿色毛毯她很喜欢,一问价格,太贵了,比陈小美家的木地板还贵呢,陈小美反对。不过是办公室,公家的地方,要那么好干什么?陈小美建议买另一种,那种深灰色的化纤地毯,经济、实用,还耐脏。可朱茱又看不上,她觉得与其买那种丑陋的化纤东西,还不如不买。所以她们的办公室地上,都还是那种硬硬的丑陋的地砖,和所有其他老师一样。办公室就这样,陈小美说。朱茱觉得也是。

其实,她的办公室还有沙发的。一张人造革的黑色长沙发,是学院配给老师中午休息时用的。老师如果一天都有课,中午不回家,就可以在沙发上午休了。孟渔却等不及把她弄到沙发上去。

他们第二次是在沙发上做的。他小心地把她抱起来,小心地把她放在沙发上,仿佛她是一件他稍一不慎就会粉身碎骨的宋代汝窑瓷,一支价值连城的汉朝玳瑁簪。他似乎在事后才发现那又凉又硬的地砖会硌痛她的身体,于是不停地抚摸那些地方,不停地亲着那些地方。痛吗?痛吗?他问。她不说话。她其实感觉不到痛,她整个人已经是魂飞魄散的状态。他很快又想要了。房间早暗了下来,他们没开灯,她看不见他的,但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又蓄势待发了,像一张拉开了的弓,像凌江袭来的风。可以吗?可以吗?他喘息着,问她。在第一次的时候,他的身体一定感觉到了她身体的迎合,虽然她一直在推他,用她的手,十分激烈地去推他的胸和脑袋,甚至去扯他的头发。但她那种激烈,有点像戏台上的打斗动作,看着也是铿铿锵锵,其实刀剑都是假的。她的身体里面已经落花流水了,他知道,比她还知道呢。春江水暖鸭先知。鸭比水更知道水呢,总是这样的。所以第二次他问她,可以吗?可以吗?他知道一定可以的,所以才问呢。她恨恨地想,闭了眼,不作声,身子却软得不行。他于是十分温柔地去解她的鞋带,十分温柔地一只一只脱下它,然后又十分温柔地握了握她的脚后跟,带着一种仪式般的郑重其事。他一定想用这种矫枉过正般的郑重态度,来补偿之前的潦草和粗暴。

朱茱第一次知道了欲仙欲死,不是用头脑知道的,而是用身体知道的。原来理解一个词语,竟然要依靠身体。她和沈一鸣最初或许也经历过这种美妙的,或许经历过吧,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她已经不记得了这种感觉。也或许没经历过。沈一鸣是个中规中矩的人,或者说是个极其自律的人,几乎从来不放纵自己的感官享受。他爱喝冬酒,一种加了枸杞和甘菊的糯米酒,再一盘糖醋花蛤,经常让他生出今夕何夕之叹,但他喝酒从不会超过三小杯。他对待性,和对待美食美酒一样,也是“行于当行,止于当止”,从不放纵那种肉体之欢娱——应该说,他尤其不爱放纵肉体欢娱,他有一种和自己的肉体作斗争的习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他把《孟子》的这段语录,贴在女儿的房间里,和女儿共勉。女儿也果然和他一样,小小年纪就自律得很。她一向有些忌惮他们父女俩的,能那么克己的人,都是会让人产生敬畏之情的吧?她自己的精神一向软弱,所以对意志坚定的人,总会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敬畏。她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爱上沈一鸣的?人真是矛盾的东西,自己明明是这样的,却会爱上那样的,所以米兰·昆德拉才会写《生活在别处》吧。她自己从来是娇惯自己的身体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她喜欢李白这种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肉身是会腐朽的,就因为会腐朽,所以就更有理由任性吧?一个人,总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他是不是有点自虐?她问陈小美,仿佛有质疑或反对沈一鸣的意思,但其实没有,她内心还是更向往沈一鸣的那种精神境界,也更尊敬沈一鸣,并因为这种尊敬,會对自己妄自菲薄。

孟渔现在要见到朱茱更难了。朱茱不接他的电话,他的手机号码她知道,他家里的号码她也知道,系里的电话簿上都印着呢。他有时就到外面的电话亭去打,因为是个陌生的号,她接了,但一听他的声音,立刻就挂了。在教室外面等她也已经没有用了,她每次都会和一个男学生一起出来,她肯定是故意这样的。他拿了讲义包远远地跟在后面,等着他们在十字路口分手,学生宿舍在北面,人文楼和校门口都在东面,他们到那儿总要分手的,但没有,那个高个子男生一直陪着朱茱走到校门口,一直等朱茱上了公交车,才转身回来,仿佛他是她的锦衣卫一样。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沈一鸣来教学楼接朱茱。那样的话,孟渔就更没有念想了。

他给她发短信——他其实不喜欢发短信的,这方式太着痕迹了。凡是着痕迹的东西都危险。万一不是朱茱先看到,而是沈一鸣先看到,那就铁证如山不能狡辩了。他不想这样的,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但他没有办法了,只能铤而走险。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他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说。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他说。她是搞古典文学的,所以他要用古典的方式言说。这更含蓄更安全,也应该更符合朱茱的抒情要求,他揣摩。但她什么也没回,只言片语都没有,他所有的短信,都杳如黄鹤,一去不回。

他只得用最笨的方法,又到朱茱的小区去守株待兔了。他太想她了,比以前更想,想得身体的体温一直在38℃以上,他老婆给他量体温后,吓一跳,要他吃扑热息痛。他觉得他老婆似乎很喜欢他生病,每次他的身体一出现状况,她的表情里总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和骄傲。她有一个非常大的药箱,里面什么药都有的,她时不时会拿出来整理一番,这使他们家经常散发出一种药房的气味。这也是他不喜欢待在家里的原因之一。他和往常一样,等老婆一转身,就把那些白色药丸统统扔进马桶冲走了。他不爱吃药,而且,他也知道那些药是不能让他的体温降下来的。

他戴了鸭舌帽坐在朱茱家的楼下。她家楼下有一排樟树,樟树已经开花了,樟树的花看上去有点儿像桂花,小小的,绿白色,却没有桂花的浓郁暗香,而是一种清清淡淡若有若无的香味。风吹过,他屏息,能闻见一种朱茱似的体香。他现在有毛病了,不管是什么东西,他都能百川归海般的和朱茱扯上关系。

他坐的木椅前还有几株剑麻,剑麻也开花了,一种小铃铛似的白色花朵,他发现这个小区的花朵几乎都是这种绿白色的花,是有些古典的花朵,气质也像朱茱的。

他掩人耳目地拿了本书看。小区很安静,尤其是上午,几乎没见什么人影。或许有钱人都更爱待在家里吧?秀泊小区是高档小区,房价很贵的,当初开盘时就卖到一万了,因为周边的环境好,附近就有个湿地公园,不远处还有李白湖。搞理工的教授到底更能赚钱,不然,沈一鸣怎么买得起秀泊的房子。偶尔会有一两个遛狗的女人经过,好奇地打量他一眼,他下意识把帽子压得更低些,其实没有必要的,这个小区没人认识他,除了朱茱。

有一次,他看到朱茱在阳台上晾衣裳。他有些激动,立刻发短信说,我在下面。他看到朱茱进屋了,想必听到了短信的提示声音。朱茱手机和短信的提示音都是王菲的《明月几时有》。她总是等王菲唱完“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才开始接电话或看短信的,她特别喜欢听这一句。是天籁,朱茱说。他指望朱茱看到短信后出来看看楼下的,就算看一眼,也好,但朱茱没有,朱茱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

他其实也知道朱茱不会出来的。

但他还是一直盯着那个阳台,他能看见晾衣架上朱茱的内衣,黑色的带蕾丝边的,朱茱似乎喜欢黑色的内衣。他老婆爱穿红色的,她以为他喜欢红色。他们以前一起看过一部意大利电影,里面的女人穿的就是红色内衣,他当时可能看得有点目不转睛,他老婆的内衣于是从此就是红色了,各式各样的红,大红、暗红、酒红。她老婆皮肤黑,像闽粤女人,红色尤其暗红色穿在她身上,衬得她更黑了,真像张爱玲形容的糖醋排骨,还是微微烧焦了的红彤彤的糖醋排骨。这几乎败坏了他的胃口。但他从没告诉过她,不耐烦,也有一点体恤的意思,毕竟她是想取悦他的。

但自从看过朱茱之后,他才知道女人穿黑色内衣才是最性感的。黑色能把白色衬得更白,肌肤胜雪的朱茱,在黑色反衬下,简直炫目了。

坐在楼下的孟渔,看着朱茱家的阳台,又有些不能自已了。他差点不管不顾地冲上楼去,但到底没有,万一沈一鸣在家呢?他还是不想用这种方式逼朱茱。

最后,他给朱茱发了一条短信,说,我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是跳李白湖,二是找你老公坦白。

他们又见面了,这一回,他们约在图书馆的古籍资料室,是朱茱坚持的。古籍资料室一般没什么人的,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图书管理员,坐在桌子后兀自织自己的毛衣,几乎不管里面的老师。这正好,既不会有什么流言蜚语,又能约束孟渔——孟渔再野蛮,总不能当了第三者的面做什么。她现在信不过他了,也信不过自己。

他们相对坐在书架后面的阅览桌旁,面前都摊了本旧书。他看着她,带着某种又悲伤又疯狂的灼热眼神,她低了头,不看他,不敢看。我求你,求你了。他低声说。她也压低了声音说,我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我们出去吧,出去再说。但她不肯,一直低头看书——真好像在看书似的。

他站了起来,绕到她身后的书架前,走过来,又走过去,似乎在找某本书的样子。她紧张得要命,怕他会做出什么动作,她知道他会做的,他果然做了,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她这下真是吓得不轻,这是资料室呢,虽然他们的位置在资料室的最里面,那个女人即使抬头也看不见他们的,但万一她走了过来呢,两个男女在里面,那么长时间没有声音,难道不会让人起疑心?上了年纪的女人,对男女的事情,很是敏感的,就算不用眼睛,也能闻出某种气味来吧?那个女人的脚步声又很轻的,像猫,她知道的。以前她在资料室找书,被她吓过好几次。她气得面红耳赤,他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他到底还是得逞了。他们去了这个城市的西山。他没说去哪儿,只是一直往城外开,她也不问,她其实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他在她背后身子硬硬地抵着她的那一秒,她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或许更早,在她答应他见面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后面的事。但她拿他没办法,也拿自己没办法。她一直对自己说,她是因为受了孟渔的胁迫才不得不出来的。但她喜欢这胁迫。

大白天,他们就在草地上做了。虽然那块草地是个相对隐蔽的角落,四周都有树遮挡的,但也还是可能会有人过来的。但孟渔不管。朱茱也不管。朱茱虽然还是挣扎的,但孟渔现在似乎很习惯朱茱的挣扎了。我想你,我想你,想死了!他喘息着说,一边很强硬地进入了她。

朱茱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完了,真是完了。她竟然觉得好,觉得幸福,一种不管不顾天塌地陷的好和幸福。

尤其第二次。她柔若无骨地躺在草地上,由他捏泥人般,捏了个遍。他捏她的耳垂,说,我的天,怎么这么好?捏她的胸,说,我的天,怎么这么好?捏她的脚趾,说,我的天,怎么这么好?他从上到下捏了无数遍,回旋往复般,像写诗。

她只想死,只想死。

她告诉自己说,这不是爱情,只是情欲。弗洛伊德说过,情欲是荷尔蒙作用的结果,也就是一种生物反应。像一只公狗,看上了一只母狗;一只公猪,看上了一只母猪,然后就不顾廉耻地苟合。他们的关系,毋庸置疑,就是公狗与母狗、公猪与母猪的关系。

她现在就想糟蹋自己,也想糟蹋孟渔,也想糟蹋他们的关系。

但没用,即使沦落成母狗和母猪了,她也不在乎。

她几乎变得像母狗般自轻自贱了。家务原来她和沈一鸣分担的,她做饭,他洗碗;或者他做饭,她洗碗。地板一直是沈一鸣拖的,她说,你看我的手腕,这么细,能拧得动拖把吗?沈一鸣握一握她的手腕,说,拧不动。于是就老老实实自己拖了。她原来真是喜欢对沈一鸣撒娇的,女儿有时看不惯,会嘲弄地问她,朱茱你多大了?她不管,她虽然39了,但感觉还像朱天心《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说,我是个被困在老妇身子里的少女。她看到那里的时候,心里一惊。她也是,她也是被困在39岁身体里的一个19岁少女。虽然,她39岁的身体,看上去不比19岁的少女差,或许更美也有可能。十几岁的女孩,还是一块璞玉呢,没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后的珠圆玉润。但49岁呢?59岁呢?她的身体有一天总会老的,会有褶子,会有褐色的斑,会松懈下垂丑陋无比,像她姆妈的身体一样。她是听父亲描绘过她姆妈年轻时的美丽的,婷婷地如小白桦,和你现在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她以后也会和现在的姆妈一模一样。以人为镜,原来会这么可怕。朱茱真是毛骨悚然。她要沈一鸣永远记住她现在的样子。怎么样?我看上去怎么样?她踮起脚尖,像舞者一样在他面前赤身旋转。不怎么样。他头也不抬地说。他是故意的,他从来不夸赞她的身体,他不喜欢她过于在意这个。这很肤浅,他说,一个人的美,应该体现在精神上,精神之美才是永恒的。甚至女儿也用又严肃又嘲讽的语气教育她,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学问,朱茱你难道是只鸟吗?这种时候,她真是有些讨厌他们父女俩的。她当然知道精神的重要,她打小受的教育,不都是强调精神高于身体吗?精神的审美是高尚且深刻的,而身体的审美是浅薄的;精神的幸福是形而上的,可以堂而皇之的,而身体的幸福是形而下的,是可耻的。这些她知道,在课堂上也这么对学生说。但她也发现了身体对于生命的意义,身体所能带来的审美与欢愉。她知道身体的审美和欢愉不是永恒的,而是短暂的,像露水姻缘,可正因为是露水姻缘,所以才要更加珍惜和迷恋吧——她之所以那么轻易地被孟渔上手了,也是因为他迷恋她的身体吧?他那么喜欢她的身体,比她自己还喜欢。这让她几乎生出一种知己般的情意,一种奇文共赏的喜悦。

她知道这喜悦是不道德的,虽然非常美,也非常罪。她于是以一个罪妇的心态把家里的家务全包了,买菜、做饭、洗碗、拖地,甚至手洗沈一鸣的袜子,她原来因为嫌弃袜子有臭味,总是用衣架挑了扔进洗衣机的。但现在她一点也不嫌弃了。袜子再脏再臭,也脏不过她吧?她有什么资格嫌弃沈一鸣的袜子呢?她虽然用各种理论一再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但到头来,她和沈一鸣和女儿持的是一样的道德伦理观。

而且她这样做也不单是自罚或赎罪,还有一种来日不多的惊恐和不舍。像地震前的老鼠和鸡,因为感觉到了灾难即将到来,所以惴惴不安举止异常。她和孟渔的奸情,总会东窗事发的吧?到时,她就是想洗沈一鸣的臭袜子都不能了。

有一次,她站在厨房炖汤,沈一鸣爱喝老鸭汤,里面放上茶树菇和薏米,在灶上用砂钵慢慢炖上一个时辰,炖得老鸭又酥又烂,入口即化。她原来不怎么做这个的,嫌麻烦,她也不喜欢吃茶树菇,也不喜欢吃薏米。所以沈一鸣只有回家里才能吃上这个汤,他母亲70多了,但念念不忘沈一鸣所有爱吃的食物。每次回家,不论待几天,那几天饭桌上的汤,都是老鸭汤。沈一鸣过意不去,对他母亲说,朱茱爱喝山药排骨汤,朱茱爱喝干贝冬瓜汤。老太太点点头,朱茱以为下顿她要做山药排骨汤或干贝冬瓜汤呢,但没有,隔天还是老鸭汤。朱茱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她。她对她倒是和颜悦色的,她公公也一样,两人对儿媳妇都客客气气,但客气里一直有一种让朱茱委屈的生分和疏远。他们都是有文化的老人,尤其朱茱的公公,是老一代苏联留学生,当年在莫斯科听过毛泽东的演講的。他家的书房里,现在还有不少俄文书和字典。墙上挂了字画,四幅梅兰竹菊图,一幅柳体的字,是他们家的家训,“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字是公公的,画却是婆婆的,婆婆是老式的才女,德言容工,无一不讲究的。他们夏天出门时,两个人都穿着米白色短袖雪纺衬衣,灰色西裤,细条格子的手绢也叠得方方正正。他们一起走上街的样子,真是好看,珠联璧合般,公公牵着婆婆的手,像《诗经》里的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朱茱真是喜欢他们的,但他们不喜欢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当沈一鸣和朱茱恋爱一年后说要结婚时,朱茱记得当时婆婆看了公公一眼,公公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又一声,然后说,好,好,不过,婚姻是大事,你们要不要再慎重考虑一下?朱茱当场那个尴尬和难堪,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她差点儿就不想嫁给沈一鸣了。沈一鸣认为她小题大做,他们不过要我们慎重一些,这不对吗?沈一鸣说。朱茱无语。这是沈家人的风格,他们从来不说不对的话。朱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她,朱茱真是习惯了别人的喜欢的。但这也让朱茱有些负气,她发誓要和沈一鸣恩恩爱爱地生活一辈子——比他们还恩爱!他们出门时不是总执子之手吗?朱茱也执,比他们执得还要紧。每次回沈家,进门前朱茱一定要腾出一只手和沈一鸣十指相扣,然后笑靥如花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这样已经15年了!15年长得也和一辈子差不多了吧!朱茱以为,他们这辈子会和她公公婆婆一样的,不说更好的话,至少也能一样的。没想到,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或许公公婆婆一开始就看出了她骨子里的轻浮,他们想要一个贞淑的儿媳——普天下的公公婆婆都想要一个贞淑的儿媳吧?他们看出了她身上的不庄重,所以才不喜欢她的。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朱茱真是好奇得很。他们本来应该反对儿子婚事的,但以他们的教养,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的。而且,以他们的阅历和见识,他们可能也知道,那时即使反对也没用了——儿子沈一鸣已经完全是一副非朱茱不娶的神态,于是他们只能忧心忡忡在一边看着。他们到底没有看走眼。

朱茱突然号啕大哭起来。灶上的汤还在咕咕地响,窗外的风景也还是一样的,他们家的厨房临窗,能看见窗外的风景,和别家不一样,别家的窗下是灶台,所以窗口装了黑乎乎油乎乎的排气扇,而他们家的窗口那儿什么也没装,空着,为了让朱茱看风景。这是朱茱特意要求改造成这样的,那时朱茱刚看了福斯特的小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于是也要求有一个“看得见风景的厨房”,朱茱说,她要一边做饭,一边看风景,再一边看小说。沈一鸣自然答应了,他对朱茱风花雪月的要求,基本都是满足的,虽然会用一种寓褒于贬的态度。他们理工男老师在一起时,最喜欢嘲讽文科老婆——知道娶文科老婆和非文科老婆的区别吗?就是一个要散步,一个不要散步。就这么个无聊的玩笑,他们百开不厌,还繁衍出无数个版本——知道娶文科老婆和非文科老婆的区别吗?就是一个要看月亮,一个不要看月亮。知道娶文科老婆和非文科老婆的区别吗?就是一个吃的是东坡肉,一个吃的是红烧肉。沈一鸣对这个玩笑也有自己的贡献,他的版本是:知道娶文科老婆和非文科老婆的区别吗?就是一个要看得见风景的厨房,一个不要看得见风景的厨房。朱茱对这个玩笑不以为忤,她知道沈一鸣是在寓褒于贬呢,他表面是在讽刺她,其实是炫耀呢。他总是会以他的方式炫耀她的。

朱茱往外看时,总是先看蓝天和对面褚红色的楼顶。偶尔会有一两只灰黑色小鸟,栖息在禇红色楼顶的屋脊上,一动也不动,不知是麻雀,还是乌鸦,应该是麻雀吧?乌鸦好像是北方的鸟。小小的麻雀,在辽阔的天空下,看上去真是孤单。把朱茱都看伤心了。下雨天的话,朱茱还喜欢看对面楼下一户人家的院子,院子很小,只有几平米,却种了许多东西。不仅有花花草草,还有兼具审美和实用的芋头和南瓜。世界还是以前的世界。白天和所有的白天一样,夜晚也和所有的夜晚一样。窗外禇红色的楼顶还是禇红色,黑灰色的麻雀还是黑灰色,甚至楼下的芋头叶子都没变,还是墨绿墨绿的。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变。但朱茱知道什么都变了。

她现在像《时间旅行者的妻子》里一样,时空十分紊乱,她没有办法把时间停在现在,而是恍恍惚惚的,一会儿到了过去,一会儿又到了未来。她总以未来的眼光打量现在的生活,打量现在的她,仿佛现在已经成了过去,成了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一样。她几乎用一种又凄凉又沧桑的心情站在灶边炖着老鸭汤。

甚至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她也突然想号啕大哭。她已经开始怀念现在的生活了!

一天课后,朱茱去系资料室还本书。姚老太太热情得很,又是泡茶——泡她的杭白菊,姚老太太爱喝茶,爱到有点儿癖的程度,被孙东坡在背后称为“茶蠹”,之所以被孙东坡称作“蠹”,有故意贬损的意思。因为姚老太太一直不怎么待见孙东坡。她的抽屉里有许多小茶叶铁皮罐,里面放了三六九等的茶叶,有上好的毛尖碧螺春六安瓜片,也有很一般的菊花茶茉莉花茶,还有当地产的清茶,倒不难喝,只是便宜,孙东坡在姚老太太这儿喝到的就是清茶,和老鄢一样,姚老太太倒不是势利,而是性情,如果是她不待见的人,就是系主任,她也只奉清茶,“还有一年就要退休的人了,用不着巴结谁”,之前是“还要两年就要退休的人了”,“还要三年就要退休的人了”,她一直这么说,说了许多年了,以此来淡泊明志。系主任在姚老太太这儿喝清茶的事,中文系的人都知道,搞得系主任恼火得很。其实主任也不想喝她的什么毛尖什么六安瓜片,他家的好茶多得很,喝不完。但堂堂一个主任,竟然被一个资料员怠慢,到底是件不愉快的事,可不愉快还只能干忍着。总不好和一个快退休的资料员计较。不仅不计较,为了表明自己有容乃大的宽广,系主任每次见了姚老太太,还笑得特别亲切。这让姚老太太愈加得意了,也愈加要用清茶来淡泊明志。

但朱茱每次到资料室,都能喝到姚老太太的好茶,这其实是姚老太太爱屋及乌的意思,她喜欢沈一鸣,也捎带着喜欢朱茱了。当然,她对朱茱这个“乌”,在妇德方面也是十分肯定的。所以她给朱茱泡的是杭白菊里最好的胎菊茶,里面还会加上莲芯。姚老太太喜欢托物言志。菊花和莲,都有清高贞洁之意,她是把这茶,当贞洁牌坊表彰给朱茱了。人文学院的道德风气一向不好,有老师屡屡犯男女作风错误。新闻系最近又出事了。在朱茱进资料室之前,姚老太太和几个老师正在热火朝天地议论这件事。新闻系的一个女教授,快50了,竟然老牛吃嫩草和自己的研究生搞上了。是那个研究生自己举报的,用一种几乎鱼死网破的方式——他把他和导师亲热的照片交给研究生院了。听说那照片的尺度相当大,衣衫不整的女导师坐在衣衫不整的男学生腿上,画面不堪入目得很,像春宫画一样。他们不明白这不堪入目的照片是怎么拍下的呢?或者那学生当时只是闹着玩,后来才存了心要留下把柄的。他向研究生院举报的说法是导师不但色诱他还威胁他,说如果他不从就让他毕不了业。但女导师的说法正好相反,是学生色诱了她并威胁了她。这是罗生门了,真相是什么呢?研究生院最后的调查结论是,女导师当初答应了要帮那个学生撰写毕业论文并推荐他去中国传媒大学读博的。女导师和学生吹嘘,她的师兄是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院的某知名博导,他们关系十分铁的,只要她说一句话,他读博的事就十拿九稳,笔试面试不过走过场而已。她这么暗示了学生之后,学生才产生勾引她的念头的,或者说,在她的授意下开始勾引她。结果,女导师食言而肥了,什么也没做到,论文只是帮学生拟了题写了大纲,推荐读博更是不靠谱——也不知是她没尽力,还是人家师兄根本不买她的账,总之泡汤了!学生一气之下,就把导师举报了。这对男女,都不是好鸟!学生不像学生,导师不像导师。姚老太太总结说。有老师感慨,说,如今的学生真是阴险,还会算计自己的导师。但姚老太太说,这是她活该,谁叫她这么风骚!一个为人师表的导师,竟然是个骚货。

姚老太太的语言,有着资料员的直接和粗俗——也或许是上了年纪的返璞归真。

朱茱听得胆战心惊。仿佛姚老太太骂的是她。

姚老太太一边给她续茶,一边说,还是中文系的女老师好,正派,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问题。

还真是!中文系除了外国文学教研室的何必然不断闹些风流韵事外,其他老师,特别是女老师,都干净得很。而且,姚老太太觉得,男人可以犯一犯这方面的错误,无伤大雅的;而女人不可以,女人有自重的责任。

朱茱再也听不下去了。

沈一鸣美国的师弟Michael邀请沈一鸣去美国麻省理工访学一年,他们正合作写一篇论文,据说是对他们专业领域带来革命意义的重要论文,所以需要经常当面深入碰撞和讨论,以便激发思想的火花。

Michael也邀请了朱茱。

她一开始很激动的,也一直很认真地张罗这件事,护照是原来就办好了的,到北京去面签的材料也一一准备好了,甚至她下学年的课也准备和院长系主任打招呼了。沈一鸣真以为朱茱要和他一起去美国呢,她自己也这么以为的,但在最后一刻,她不打算去了。

她对沈一鸣说,她还是放不下女儿,女儿正高一呢,他们两个人一起离开的话,总是不太好。

这事他们原来已经商量好了的,让沈一鸣父母住过来,照顾女儿。

可沈一鸣父母都70多了,自顾尚且不暇呢,怎么能照顾女儿?两人就这样撒手去美国,于老于小,都太自私了。

朱茱還是坚持留下来。

这也好,沈一鸣觉得,反正以后还有机会的,等女儿去留学后,他再申请访学带朱茱出去就是了。到那种时候,他们就没有任何顾虑了。

朱茱这个人,虽然有时候表现得有点娇气,但在大事上,还是很富有牺牲精神的。沈一鸣这么理解了朱茱这一次对美国之行的放弃。

朱茱也想这么理解自己。

所以,在沈一鸣走了差不多一个月,她都没有告诉孟渔沈一鸣去美国的事。

她故意憋住不说,想用这种方式表明她之所以不去美国,不是因为孟渔,而确实是因为女儿和公公婆婆。她也想用这个表达她对沈一鸣的忠贞。虽然,她已经没有忠贞可言了;但她就是想做点什么,来表达自己对孟渔的努力抵抗,以及对沈一鸣的感情。

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爱沈一鸣了。

即使她和孟渔在一起的时候,或者说,尤其是她和孟渔在一起的时候,她能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对沈一鸣的爱。她原来以为,爱与被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但现在知道,爱与被爱很痛苦,又残酷又痛苦。难怪法斯宾德有电影叫《爱比死更冷》,她原来还觉得这电影名字是故弄玄虚,爱是多么美丽多么暖和的事情,像阳光一样暖和,怎么可能冷酷?现在才知道了它的深刻。西方的文艺家真是深刻!

不论是孟渔的爱,还是沈一鸣的爱,现在都让她痛苦,生命原来也有不能承受之爱。

每回和孟渔分开后,当她独自朝家走的时候,她都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悲伤。女人的沉沦,原来像飓风,或者像海啸,来时飞沙走石不可抗拒,去后满目疮痍萧瑟一片。走在黑暗的小区,她像走在亘古洪荒里,不,比洪荒不如,洪荒是初始,而她呢,是废墟。她现在就是一座被洗劫一空的城,又空荡,又悲伤。

她灰溜溜地走,怕碰到任何人,尤其是一楼的周太,她以前总说什么郎才女貌比翼双飞,这话现在朱茱一念及,就心如刀割。

她知道迟早孟渔还是要知道的,但她自己不告诉孟渔。这一点,她至少要为沈一鸣做到。

大约是在第40几天的时候,孟渔在菜市场遇到了朱茱。

这当然是有意的遇。朱茱一直躲着孟渔,孟渔于是跟踪朱茱到这儿了。

朱茱走在前面,孟渔跟在后面,他们什么也没说。朱茱买了排骨,买了虾,买了山药,买了酱干和荠菜——卖荠菜的女人说,你老公真好。荠菜刚上市,很贵,十几块一斤的野菜呢,朱茱一买就是两斤,卖荠菜的女人于是有些巴结朱茱,没话找话说了。朱茱笑笑,没作声,孟渔也不作声。两人转身的时候,却搂了一下朱茱的腰。朱茱往边上一闪,挣开了。

他们本来应该在小区门口分手的,但孟渔不肯走。这么重,我帮你提到楼下,他说。小区的保安看着呢,朱茱只好由他把菜拎到楼下。可到楼下了,孟渔又不走。他说,这么重,我帮你拎上楼。朱茱去抢,但她怎么抢得过孟渔?再说,她也不敢在单元门那儿耽搁久了,一楼的周太总出来遛她家那条叫“土耳其”的狗的。她家有两条狗,一条叫“希腊”,一条叫“土耳其”,之所以叫这两个奇怪的名字,是因为周太曾经去过这两个国家,只要有人问起狗的名字,她就会大谈特谈她那次奇妙的境外旅游经历。朱茱上过一次当,后来再也不问“土耳其”或“希腊”的事。“希腊”其实是周先生的狗,周太和周先生两个人各养各的狗,各遛各的狗。遛的地方不同,遛的时间也岔开。人不相往来,狗也不相往来。所以周太最是羡慕小区里那些出双入对的夫妻。朱茱怕周太看见她和孟渔在门口拉拉扯扯,只好让孟渔上楼了。到了6楼,没等朱茱说什么,孟渔直接就夺门而入了。

他知道沈一鸣去美国了,是陈小美告诉他的。

这一次,朱茱是真正负隅顽抗了的,她真的不想在家里和孟渔这样。可孟渔就想在她家里这样。两个人着着实实地撕打着。朱茱把孟渔的下巴和脖子都抓出了血丝,大拇指下面也咬出了血印,她变成了兽,孟渔也变成了兽,一只力气更大的兽。地毯边上的那只大青花圆肚花瓶碎了,不知是被孟渔踹倒的,还是被朱茱踹倒的——朱茱被压在下面,两只脚拼命地踢着呢。花瓶里的干芦苇散了开来,干芦花飘了一地板,有几朵飘到朱茱的脸上,朱茱一个喷嚏,手就松了。孟渔立刻趁虚而入。

之后是孟渔做的中饭。白灼基围虾、素炒山药、凉拌荠菜,他还真是利落,没一会儿工夫,几个菜就上桌了。山清水秀的,好看得很。朱茱本来不想吃的,但她真是饿了,肚子咕咕地叫。孟渔帮她盛了饭,拿了筷子,然后一只一只地替朱茱剥虾——沈一鸣替朱茱挑鱼刺的事,孟渔是听说过的,所以他颇意味深长地说,我能替你做所有的事——所有的。

朱茱不说话,只低头吃自己的饭,她真是饿了。

孟渔又说,我会做得更好。

这有些过分了,孟渔在有意挑衅沈一鸣。朱茱听出了他的挑衅意思。她本来应该生气的,但她没有,她由了孟渔在那儿放肆。每次这事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朱茱会陷入一种特别温顺的状态,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想,只耽溺在一种纯粹感官的幸福里——一种近乎返璞归真的幸福。

你说,我是不是做得比他好?

虾么?

不止虾。还有别的。

别的什么?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他看着她,媟狎的。朱茱被看得耳热心跳。他们又一次颠鸾倒凤了。这似乎是孟渔的习惯。总是要两次。而且,第二次比第一次更温存,更张弛有度,带着一种丰衣足食之后的从容。是“浴乎沂,风乎舞雩”的礼乐了。朱茱不能自拔。世界现在只剩下了她和孟渔。真是奇怪,她明明是爱沈一鸣的,这一点,她十分坚定,从来没有动摇过。但为什么现在她却感觉和孟渔水乳交融,恨不得死在孟渔的怀里呢?

孟渔问,我是不是做得更好?是不是做得更好?

是。

朱茱无比温顺地说。

孟渔对沈一鸣的恶意是在看了朱茱的家之后产生的。家与家原来不一样,他的家,也整洁,也干净,甚至比朱茱的家更整洁更干净,但却没有朱茱家的气质。朱茱的家像朱茱,而他的家,像他的老婆。两个家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家是一棵树的话,那么,朱茱家这棵树,是南方的树,枝繁叶茂,花叶婆娑;而他家的树,光秃秃的,无花无叶,只有又瘦又硬的枝干,是北方冬季万物凋零之后的荒凉肃清。

他喜欢朱茱家的相对零乱,有一种鬓乱钗横之风情。茶几上面乱扔的物什,地毯上沙发上乱扔的书——什么书都有,有苏东坡的《东坡志林》,有汪曾祺的《人间草木》,有《钢琴教师》。《钢琴教师》孟渔没看过,他拿过来翻翻,是一个叫耶利内克的女作家写的。你还看这种书?他有些惊讶地问朱茱。朱茱是搞中国古典文学的,怎么看外国文学的书?瞎看的。朱茱说。讲什么的?师生恋?他看了简介,问。也算吧,但其实是讲人性异化的。朱茱说。像卡夫卡的《变形记》那样?不,应该是和《金锁记》一样。朱茱说。

他鸠占鹊巢的心思就是这时候生起的。男人家庭生活的方式和质量,原来不由男人自己决定,而是由他的女人决定的。他和他老婆从来不谈文学的,谈不了,他老婆不读书,即使偶尔读,也不过是读《大众医学》《家庭保健》之类的杂志。他们谈柴米油盐,谈家长里短,谈秋季或冬季如何养生——确切地说,是他老婆谈,他听,多数时候是不听,尤其后来,他越来越讨厌这种庸俗不堪的对话。

如果朱茱是他的妻子,那么,这个家就是他的家了,茶几下面的灰红相间的地毯是他的,插了芦苇和绿萝的花瓶是他的,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和墙上的青花瓷板画是他的,书架上相框里的那个漂亮女孩儿是他的——朱茱的女儿真是长得好看,和朱茱一样,也有着饱满的额和乌黑的头发。龙生龙,凤生凤,他年轻时不懂。想到自己的马脸女儿,他几乎有些恨起自己的马脸老婆来。要不是她,他可以过另一种婚姻生活的,在那种婚姻生活里,夫妇间的对话将不再是芦笋芋头防癌或牡蛎滋阴壮阳,而是苏东坡或耶利内克。从牡蛎到苏东坡,这是怎样的一个差距?这念头一生,他突然间变得贪婪起来了,他再也不能满足现在这种隔上一个月才能做上一两次的偷情了。他要移花接木,他要偷天换日。他要把朱茱的家,变成自己的家。

他想起院长说的一句话。有一次在系资料室,当时姚老太太也在,朱茱也在,系里的好几个男老师也在。大家本来在聊孩子读书的事,系里有一个老师的儿子考上香港中文大学了。院长学曹操的语气,不胜艳羡地说,生子当如孙亥志。那个老师叫孙亥志。院长说过那句话后,又转向身边的朱茱说,娶妻呢,就当娶朱茱老师。这自然是玩笑。但玩笑里也有一些不是玩笑的意思。院长的老婆在师大后勤处工作,是帮学生充饭卡的,想必也不能和院长谈文学的。也就是说,院长和孟渔,在某些方面是可以惺惺相惜的。当然,孟渔对院长,完全没有相惜之意,而是兴灾乐祸——就算院长是院长,又怎么样?老婆也不过是个充饭卡的,还不如他呢,他老婆好歹还是个护士呢,护士怎么说也比后勤处一个充饭卡的强。

孟渔那时和朱茱还什么关系都没有,他们只是普通的同事。他自己也没想到,日后他会和朱茱发展成这么一种亲密关系。

他一直活得有些憋屈的,这憋屈在心里,外人不知道,在外人眼里,他不过就是个平庸的男人,过着很平庸的人生。说到底,这样的男人,这样的人生,多得很,到处都是,没什么好抱怨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几个能遂青云之志?他经常这样安慰自己。但他其实是不甘心的。

想到他和朱茱的事被院长和孙东坡他们知道后的表情,孟渔恨不得要自己告诉他们了。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几乎生出一种李白当年走长安的豪气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孟渔和朱茱隔三岔五就在一起。

他们一起买菜,去更远的菜市场。他们把菜市场当成郊游呢,当成踏青呢,反正菜市场什么颜色都有,姹紫嫣红的,好看得紧。孟渔原来不知道,买菜是可以这么诗情画意的事情。新婚的时候,他和老婆也一起买过菜的,但那时买菜就是买菜,没有其他的意思。但现在,买菜竟然变成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或是楚辞的“独与余目成”——朱茱在喧嚣的菜市场,会时不时地转身睨他一眼,他也看过去,两人于是相视一笑。他老婆从来不会这样,她在菜市场,买菜时只看菜,买肉时只看肉,一心一意的。就算看,也只是征询,问他是买棒子骨,还是买扇骨。他一般不发表意见,他不知道棒子骨和扇骨到底有什么区别,都是骨头,还都是猪骨头,有什么必要问他呢?但他老婆就是喜欢在一些无意义的事情上问他——逢年过节是给他父母买东西呢还是直接给钱?是给两百还是给四百?下馆子吃饭时是点米粉肉呢还是点叉烧肉?要不要再点壶加了枸杞的米酒?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有时情绪好,会说,叉烧吧。但老婆最后点的却是米粉肉。他倒不介意。米粉肉和叉烧他都爱吃的。他只是不知道他老婆为什么要问他,他老婆其实是个很有主意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谈恋爱了。他的初恋,是朱茱,而不是老婆。虽然他和老婆不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师母出面保的媒,也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差不多的。而且,那时他在性上面处于十分饥渴的状态,饥不择食,他老婆不过就是他当时用来果腹的食而已。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虽然也还是性,但它是丰衣足食之后的性,是可以在此或者彼之间作出选择的性,那么,这样的性就大于生物性而已经具备审美或情感的意义了。也就是说,它不再是形而下的物质基础,而是形而上的上层建筑。想到沈一鸣一直在上层建筑的高度上生活,他差不多生出一个下层男人“均贫富”的义愤。

他和朱茱在一起,不论买菜,还是做别的,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一起坐着看书,他都喜欢。这更说明了他和朱茱是恋爱,而不是苟且,或者像姚老太太所说的,乱搞男女关系。他需要这样的说明。这说明升华了他的行为。恋爱总是高尚的、道德的,虽然外遇不道德,但如果是有爱情的外遇,那就另当别论。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不就是这样一个光辉夺目的爱情文学形象?孟渔喜欢用安娜来说服朱茱。朱茱总是不稳定,有时温顺无比,有时又颉颃得很;有时离他很近,有时又离他很远,远到他够不着的地方。这样的变化无常让他捉摸不定,更让他斗志昂扬。他想彻彻底底地征服朱茱。从身体,到精神。他知道她的身体已经被他征服了,当他问“我是不是做得更好”而朱茱回答“是”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他的,至少身体是他的。他觉得满足,一种属于男人的满足,但这还不够,他还要更多。

他们有时会整个白天都在一起,一般是周三和周五,这两天朱茱没课,他也没课。他等他老婆一出门,他也出门了。他把车停在朱茱家小区外,差不多才八点过几分,他就摁朱茱家单元门铃了。朱茱女儿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要到晚上6点钟回来。中间差不多8个小时,他和朱茱都在一起。他一般4点离开朱茱家,有时也会拖到5点。这一个小时的耽搁,往往是因为他们抓紧时间又做了一回。他现在掌握了一些规律,每次在他要离开的时候,朱茱会变得更加软弱和听话。他已经到门口了,已经开始弯腰穿鞋了,她会突然过来从后面抱住他,把头贴在他的背上,好像他要一去不回似的。他转过身,回抱朱茱,一边去摸朱茱的身体。他对她的身体真是没有餍足的时候。那么珠圆玉润的身子,真好。朱茱完全由了他,不仅由他,甚至有怂恿的意思,因为他的手到哪儿,她的身子就响应到哪儿,像一只热烈的应声虫。他觉出了她身子的巴结。仿佛怕他停止似的,他当然不会停止。两人就抵着门,站着做。

连他有时都有点担心,万一朱茱女儿提前回家了呢?或者被隔壁家的听见了?他们和外面的楼道,就隔了一扇门,朱茱虽然没有叫出声,但还是有压抑不住的呻吟,还有他的喘息。这种奇怪的声音组合,难道不会让隔壁生疑?但朱茱似乎不管了。孟渔发现,朱茱原来也是有很疯狂的一面的。这发现让他有些激动,这疯狂是不是意味着爱情?她终于爱上他了?女人总是用疯狂来证明爱情的,女人如果还精神清明,那就说明她没爱上男人,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或者《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即使有过意乱情迷的时候,但刹那间又会警醒。张爱玲笔下的女人,说到底都庸俗得很。饮食男女,总是饮食在前,男女在后。可女人只有不顾饮食了,甚至不顾儿女了,才能证明她对一个男人的爱情。像安娜一样。托尔斯泰真是伟大,他创造了爱情。

有一次隔壁家的女人还真来敲过门,那女人是过来借生姜的,她做的番茄牛腩煲已经上灶了,才发现家里没了姜,可番茄牛腩煲是不能不放生姜的,不然就有膻味。菜市场太远了,去买也来不及。就算来得及,她也不愿意为了块姜,特地又巴巴地跑一趟。女人很周全地解释着,因为太周全,倒显出别有用心来。朱茱一直很敷衍地嗯嗯哦哦着,她急着要把女人打发走,可女人总站在门口,要走不走的样子。阳台上的孟渔觉得好笑——朱茱让他躲到阳台上,她从来不让他进房间,不论是他们的房间,还是女儿的房间,她总是把它们关得严严实实。他就在客厅厨房和卫生间活动。他心里隐隐有点泛酸。就算他们已经这么好,朱茱对他还是有所保留的。但他不急,总有一天他会进去的。他想在这种事上表现出他的风度和教养。你抽烟?隔壁家的女人临走前,问朱茱。他刚刚抽了一支烟。每回那个之后,他喜欢抽支烟。客厅里还有很浓重的烟味。朱茱把家里的门窗和帘子关得密密实实的,所以烟味散发不出去。朱茱说,不抽——哦,有时也抽一支,玩玩的。朱茱想必惊慌得很,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他喜欢朱茱惊慌失措的样子,像风中的荻花一样,有一种“左右流之”的旖旎。不像他老婆,他老婆的神情总是很笃定,瘦硬得像张男人的脸,他后来越来越觉得他老婆像男人,是长了两个柚子样大胸脯的男人。有了那个奇怪的想法之后,他都没有办法再摸老婆的胸了。

他和朱茱在一起的时候,包揽了所有的家事。洗菜,做饭,然后再收拾杯盘碗盏。朱茱想帮忙,他不让,就是择根葱,就是掏瓣蒜,他也不让,他故意的。他要把做家务整成仪式,某种他向朱茱献祭的仪式。他这么做,一方面,是舍不得让朱茱做事,朱茱的手,又白又嫩,是天生用来翻书的,用来干粗活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了——何况这天物迟早是他的,他知道,所以他要未雨绸缪地仔细地呵护它们;另一方面,他这么做也是出于对沈一鸣的恶意。他要朱茱觉得他比沈一鸣好。他是个心思绵密的男人,一言一行往往都会有更丰富曲折的表达。朱茱站在他边上,看他洗菜,看他做饭,看他收拾残羹冷炙。这个男人做事真是做得很好,菜做得好,碗碟也洗得干净。许是因为瘦,他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还要年轻,头发黑黑的,下巴也棱角分明,从侧面看过去,他抿嘴的样子,几乎有一种少年的清俊。而沈一鸣的下巴已经圆润得像鹅卵石了——想起沈一鸣,她一阵心痛。

他不让她做事,但在他做事的时候,他喜欢让她给他读书。某本她正在读的书。“赵后体轻腰弱,善行步进退,女弟昭仪不能及也。但昭仪弱骨丰肌,尤工笑语。二人并色如红玉,为当时第一,皆擅宠后宫。”这则笔记小说,是她坐在马桶上给他读的。他们的关系,现在有些像夫妇了。但这样化俗为雅的夫妇生活真是好。差不多可以和李清照的泼茶赌书相比了。他在听朱茱的课时,她讲过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里面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泼茶赌书的故事,当时就让他对自己的生活生出了惋惜之意——惋惜他此生是不能和老婆过那种文人夫妇的日常生活了。

有时夜里他也会给朱茱打电话。他老婆已经睡了,她讲究养生,总是睡得早,看完中央一台八点档的电视节目再练半小时的瑜伽就洗洗睡了。她说,9到11点是人体淋巴排毒时间,11点到1点是肝排毒时间,1点到3点是胆排毒时间,3点到5点是肺排毒时间。而人体只有把各种毒素都排出体外后,才能健康长寿。他烦透了她这一套,老年人一样,一天到晚只懂得关心长寿这个话题。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想长寿,人家秦始皇派人到蓬莱岛求长生不老药,或者汉武帝炼丹服丹,或者武则天采阳补阴,那是因为他们有人间荣华富贵,或者牡丹国色天香。她有什么?不过是个普通老百姓,说命如草芥如虫豸也可以,有谁见过一只虫豸要养生的?他想这么刻薄她,当然没有,他对她还是很温和的,也遵循着夫妇的基本礼仪,或许就是这基本礼仪欺骗了她,让她依然有条不紊甚至很有兴头地和他过着婚姻生活。

他是夜猫子,喜欢黑夜甚于白天。当夜深人静之后,他一个人,坐在书房,才觉出自在,觉出世界的小。世界现在只剩下了他,还有朱茱。他拿了打火机和香烟,去外面。这是他老婆的规定,她不让他抽烟,说抽烟会得肺癌。他不和她理论,却我行我素。他抽得也不多,只是偶尔想抽一支。比如过了性生活之后,或写文章写得意了。这一点他和别人不一样,别的男人是郁闷时喝酒抽烟,他倒过来,高兴了才喝酒抽烟,是锦上添花的意思。他老婆不懂这个。新婚那时他还听她的,每回他的烟一点上,她就把它抢了折了,然后扔到马桶里。后来他就不干了。她折一根,他就再点一根;她扔一包,他就再买一包,买更贵的。她终于手软了,舍不得扔了。她狠不过他的。她虽然总是作出一种十分刚烈的样子、一种很强势的样子,在她同事面前,或在她娘家人面前,拿腔作势的,好像他们之间的事一直是她说了算,一直是她在占上风。他不解释也不修正,他不介意他有惧内的名声。他和她这方面是倒过来的,她以刚为柔,他呢,以柔为刚。她要虚,他要实。两人的关系可以说虚实相生。他其实也不是真那么喜欢抽烟,只是他要教会她伦理纲常。他们家的伦理纲常。夫为妻纲,这虽然是封建,但也不能倒过来,变成妇为夫纲。他老婆后来义正词严地要求他抽烟只能在外面抽,不能在家里。他一口答应了。这是他做人的风格,喜欢留余地,不喜欢赶尽杀绝。而且,他也喜欢在外面抽烟,外面相对清新。他家住一楼,有院子,院墙下面他老婆种了很多艾草和菖蒲,艾草和菖蒲的味道都是略有些辛辣苦涩的,所以驱蚊。一楼本来蚊子多,但他家的院子里从来没有蚊子,即使大夏天站在院子里,也不会受蚊虫叮咬之痒之烦,也不会有得疟疾和乙脑的危险——他老婆说,被蚊子咬了,有可能会得疟疾和脑膜炎,还有可能得基孔肯雅热,这是一种非洲病,得了会伤害关节,严重起来几个小时就能让关节丧失功能的。他老婆在这方面总喜欢夸大其词,他知道她的用心,无非是要他感恩戴德,要他庆幸娶了她,似乎如果没娶她,他就要得脑膜炎甚至那种莫名其妙的非洲病了。他觉得好笑,也惊讶于他老婆的语言表达天赋,她总能言此意彼的,总能有弦外之意的。这一点,她倒是和他一样的。说起来,他和他老婆许多方面是一样的,比如他也喜欢艾草和菖蒲。虽然他们喜欢的方面不一样,他老婆喜欢艾草和菖蒲的实用性,艾草不单驱蚊,还能净身。隔些日子,她会用艾叶熏蒸下身。她说这样不会得妇科病,许多女人都有妇科病的,各式各样的妇科病。宫颈炎、子宫糜烂。特别是那些漂亮女人,别看上面漂亮得很,下面都溃烂了,烂桃花一样。她在医院,见多了,也听多了。她又用这种方式说话了,一石二鸟,既贬低了别的女人,又不动声色地表扬了自己。他清楚她这一套,但他不点破她。除了驱蚊和净身,她也会用艾草和菖蒲来驱邪。在门外挂艾草和菖蒲,这是江南的风俗,一到端午前后,几乎家家门口都要挂这两种草的。但他家和别家不同,他家的门口是常年挂艾草的。她虽然是医务人员,却有小市民的迷信。隔壁家的侧门那儿挂了面镜子,她立刻也在他家的侧门那儿挂面更大的镜子。不然,这房子就不好住了,她说。不是有艾草和菖蒲嗎?门上有,院子里有,还不能把邪驱到隔壁家?他故意这么说。她知道他是讽刺她,但她还是要这样做。孔夫子说,唯上智和下愚不移。他觉得她身上就有一种下愚的固执。

他喜欢艾草和菖蒲是因为它们的味道,有点儿像香烟,又苦又辛辣。站在这种辛辣的气息里抽烟,让人感觉特别清醒,甚至悲伤。这植物简直像世界和生命的隐喻,生命不就是又苦又辛辣的么?

他老婆是习惯了他夜里出门的。是她自己规定他抽烟一定要出门抽的。他一般也不会走远,就在院子里,他老婆要是想看从窗户是看得见的。他老婆原来也偷偷看过几回的。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他就是站在院墙里抽烟。有时他也会走出院门,她跟踪过,结果他也没走远,就走到小区花圃边的木椅那儿,然后坐在那儿抽烟和发呆。她没看到什么女人,甚至男人也没有,从头到尾就孟渔一个人,没意思得很。她后来就懒得再看更懒得跟踪了。用不着。再说,她也熬不过他。

孟渔给朱茱打电话一般是在抽完一支烟后,这时已经差不多是半夜了,小区静得像另一个世界。白天的世界是大的,大到无边无际,大到烟波浩渺。人在这烟波浩渺里行走,要轻功好,像洛神一样,体迅飞凫,凌波微步。也美,也好,可到底累。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总是向往大的世界,但其实人真正需要的,是小的世界。只有在小的世界里,人才有一种铅华去尽的安然自在。黑夜把世界变小了,把人变大了,把人的爱情也变大了。爱情是在夜里发生的,也是在夜里长大的。白天的人不相信爱情,什么都不相信。但夜里的人什么都相信,相信世上有鬼,也相信世上有爱情。你睡了吗?他问,声音低到近乎耳语。她不说话,他也不要她说什么,只要听他说就行了,在这样的夜晚,他特别想倾诉衷肠。我在看月亮呢,今夜的月亮真是圆。他说。她嗯一声。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他说。他在学范柳原么?范柳原有一夜这么对白流苏说过的。那对男女虽然一开始各怀鬼胎,但最后到底修成了正果。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是这个意思?

朱茱。他叫。

嗯。

朱茱。

嗯。

朱茱。

做什么?她终于不嗯了,她怕他要一直这么叫下去。

不做什么。就是想叫叫你。想这么叫你一辈子。

我真是觉得幸福。我现在才知道,谈恋爱是这么幸福的事情。我原来竟是没谈过恋爱的,这是不是有点荒诞?我都结婚了,都生了女儿了,竟然说自己没有谈过恋爱!可我真的没有谈过恋爱的。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弗洛伦蒂诺。弗洛伦蒂诺有过600多个情人,可他最后对费尔明娜说,我是处子之身。朱茱,知道吗?你是我的初恋,初恋。

我要爱你一辈子,一辈子。

我们结婚吧。

好不好?好不好?

他一直说,一直说,痴傻了般。她呢,就倚在窗前一直听,一直听,也痴傻了般。

今夜的月亮真是圆。圆得像镜子。

沈一鸣在QQ里说,我在这儿一切都好,勿挂念。

朱茱没有挂念。

她不想挂念。也不能挂念。一挂念,就活不了了。她现在的感情,有些像南唐后主李煜被宋太祖软禁后的状态。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沈一鸣是她的故国,再好,再美,也回不去了;而将来,又已经一江春水向东流了。是的,她的将来还没来呢,就被她败光了。她现在只能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而这欢这梦,要和孟渔一起才能做。孟渔一不在,她就醒了,就陷在沈一鸣过去和将来那种铺天盖地的痛里面,出不来,那种痛法,像拔牙麻醉过了一样要命。

只有和孟渔在一起时,她才不痛,才什么也不想,只觉得有一种迷幻般的快乐,像在极乐的世界里。

她知道她在饮鸩止渴。但她没办法,现在只有这鸩能救她了。

她每分每秒都想和孟渔在一起了。每回临到孟渔要走的时候,她都不舍得,她会想方设法拖延着不让孟渔离开。这让孟渔很感动。他把这个,当作朱茱对他的爱情了。就算一开始,是他爱朱茱,不是朱茱爱他,那现在,朱茱也爱他了,比他爱得还缠绵。这就够了!他们的爱情虽然没有像张爱玲形容的那样,“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他们的爱情不是这样的,他来早了,或者说她来早了,那又怎样?他们现在一起往下走着,这才重要。但他们果真是爱情吗?朱茱自己也不确定,与其说这个是爱情,不如说是救命稻草。因为孟渔一离开,镜花水月海市蜃楼的幻景就消失了,世界又回到了真实的世界。真实得纤毫毕现,真实得让朱茱受不了。

她只得牢牢抓住孟渔了,只有和孟渔在一起时,她才能忘记过去和未来,甚至现在。

她必须努力克制自己,才能忍住不给孟渔打电话。

她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

孟渔说,我们结婚吧。

他现在总说这句话。每回朱茱舍不得他离开时,他就说这个。女人是用疯狂证明爱情的,而男人不是,男人要用婚姻证明爱情。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之后,才会说,我们结婚吧。

朱茱不说话。她爱沈一鸣,这个她清楚;可她爱不爱孟渔呢?她还不知道。她虽然紧紧地抱住孟渔,不肯让孟渔走,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孟渔——就算爱,就算她能同时爱两个男人,又如何?她也不能同时和两个男人结婚的。至少中国的《婚姻法》不允许。中国《婚姻法》是要一夫一妻制的,一夫两妻是犯法,一妻两夫也犯法。

他于是怂恿她离婚。人生很短,一眨眼就过完了。我们这么好,不在一起,这人道吗?

是的,他们这么好,在某方面,甚至比和沈一鸣在一起还好,她承认。但她不会离婚的,至少不能由她来提离婚,她没有这个资格,也开不了这个口。虽然她也知道这样背着沈一鸣和孟渔好着,其实不道德,但她现在顾不得道德不道德了——打和孟渔那天晚上去了李白湖之后,她就不是一个道德的女人了。一个陷在情欲中不能自拔的女人,不能再要道德这荣誉桂冠,道德这桂冠是属于禁欲的女人的。世界说到底应该是公平的,你不能什么都占了,让别人什么都沒有。这不合理。一个人总得拥有些什么,才能在这世上活下去。虽然道德这东西,其实不是女人真想要的,但那也比什么都没有好。朱茱现在没有道德了,只有情欲——不知为什么,她更愿意把她和孟渔的关系,说成情欲而非爱情。好像这样说能安慰到沈一鸣——虽然沈一鸣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她背叛了他,也不知道她用某种方式,某种近乎可笑的方式在忠于他。

她和孟渔这样下去到底怎么了结,她管不了了,她现在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孟渔却还在积极计划着离婚的事。朱茱愈消极,他就愈积极。

我现在不能没有你了,每时每刻都想和你在一起。他说。

朱茱什么也不说,只是更紧地抱住他。

有一天,沈一鸣以前的一个学生来找朱茱。

是个女生,叫汤燕。沈一鸣叫她汤燕子。因为这个,朱茱那时还吃醋了。什么燕子?有那么壮那么肥的燕子吗?汤鸭子还差不多。

汤燕是北方人,长得高大结实。

沈一鸣觉得好笑。不过是因为大家都叫她汤燕子,他也就跟着那么叫了。

可跟着叫也不行,朱茱不让,朱茱这方面特别小气。燕子是昵称,你不能叫别的女人昵称。朱茱很认真地警告沈一鸣。

沈一鸣于是就叫汤燕了。在沈一鸣看来,汤燕和汤燕子没有区别的,叫什么都一样。姓名嘛,不过是符号,符号而已,和化学元素周期表一样,氢叫H,碳叫C。可如果把碳叫H,把氢叫C呢?也不是不可以的,并不会改变或影响它们的性质。

可朱茱不这么看。氢和碳可以交换称呼,但汤燕和汤燕子不能。叫汤燕和叫汤燕子怎么会一样呢?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差之毫厘,其间的意味却失之千里。

朱茱是搞文字的,对其中的意味清楚得很。

汤燕长得挺好看的,粉腮鸦鬓,唇红齿白,有一种青春的葱茏健康之美。但朱茱认为她太健康了,有的部位简直健康过了头,比如屁股,那么大,大成了两个簸箕。一个女孩子,怎么有那么大的屁股,像是生育过了似的。她是不是生过孩子呀?朱茱说。

沈一鸣的脸沉了下来,他不喜欢朱茱背后说人的坏话,还是以这种刻薄的方式,说一个天真美好的女学生的坏话。

你怎么知道她天真美好呢?朱茱的脸也沉了下来。

她是女学生。

女学生就天真美好?女学生不也有在“暗香浮动”兼职的么?——“暗香浮动”是他们这个城市名声不好的酒店,和北京的“天上人间”差不多。听说“暗香浮动”里的陪酒小姐,有不少是师大的女生,或者自称是师大的女生。

朱茱!你太过分了!沈一鸣的嗓门高了起来。这表明沈一鸣是真生气了。沈一鸣对朱茱真生气了的两大标志是:一是直呼朱茱的姓名(他一般叫茱的);二呢,就是嗓门高得和他上课时一样(他平时说话的声音不高,很温柔敦厚的)。

他们一开始的生气本来是不当真的,带有开玩笑的成分,但说着说着,后来就弄假成真了。

他们结婚十几年了,十几年里他们的婚姻生活基本都是风和日丽的,少有这种乌云密布的日子。但汤燕让他们的婚姻乌云密布过三回。

还有两回也把朱茱气得够呛。

一回是论文的事。朱茱是偶然翻的那本杂志,《高分子材料科学与工程》,掉到沈一鸣的书桌下面去了,朱茱打扫卫生时把它捡了起来,掸干净了灰,在放回去时翻了翻,这是朱茱的习惯,只要是书,不管是什么书,她都习惯翻一翻的。结果,她这一翻就翻出了问题。她看到了汤燕的名字,还有沈一鸣的名字,两个名字排排坐、分果果似的紧靠在一起。

朱茱看得很不舒服。

朱茱于是质问沈一鸣怎么回事。以汤燕的水平,不可能在这种杂志上发表论文的。

沈一鸣若无其事地说,这论文是他指导汤燕完成的。学校不是规定研究生在读期间必须要在专业核心期刊上发表一篇论文吗?不然拿不到硕士学位证书,他总不能让他的研究生毕业时拿不到学位证书。

你的学生又不只有汤燕一个,不是还有其他学生?

学生和学生情况不一样。有的学生有能力独立完成论文写作,而有的就没有,汤燕就属于没有的。

只有汤燕没有?

也不是,她师兄王群也没有。沈一鸣拿出另一本杂志,上面也有一篇他和王群一起署名的论文。

朱茱还是很认真地生气了一回。沈一鸣和王群一起署名发表论文可以,但和汤燕一起署名就不可以。

这可以和不可以的理由,朱茱认为是不言而喻的。但沈一鸣竟然做出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也让朱茱恼火得很。

还有一回是因为学生的毕业酒会。学生的毕业酒会朱茱一般不参加的,和学生吃饭没意思,和沈一鸣的学生一起吃饭就更没意思。理工的学生不知是更朴实更诚恳,还是他们更爱吃荤,每一回都会点上一大桌大鱼大肉,什么盐焗鸡、啤酒鸭、粉蒸肉、红烧肘子,都是实打实的肉。鸭舌之类的,不点,因为肉太少;青菜豆腐也几乎不点,因为他们在食堂吃够了。而且他们特别喜欢敬朱茱的酒,一个接一个很拘谨地敬师母,敬完了一轮,又接着敬下一轮,车轮战一样。朱茱一个晚上被敬下来,累得很。当师母可比当老师辛苦,朱茱对沈一鸣说。沈一鸣知道朱茱不喜欢吃这种饭的,所以从不勉强朱茱参加。每回学生邀请,朱茱就婉辞,或者沈一鸣帮朱茱婉辞。但汤燕那一届的毕业酒会,朱茱去了,是临时起的意。汤燕来沈一鸣办公室送请柬,朱茱正好也在,她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朱茱后脸突然红了,做贼心虚似的。师母如果有时间,也来哟。汤燕走之前,轉了脸这么对朱茱说。这“如果”和“也”两个词,让朱茱突然改主意了,朱茱决定这一回不婉辞了。

那一届沈一鸣要毕业的研究生是三个,加上下两届的,总共有十个学生。十个学生里,只有汤燕一个是女的。所以汤燕的样子,就是月亮的样子。她师兄师弟,就是星星的样子。整个酒会的场面,就是一出群星捧月。朱茱看不惯,可看不惯也得看,还得笑吟吟地看,因为她是师母,以师母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不好和一个女学生争风的。朱茱只能冷笑着,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他们捧月。汤燕那个晚上喝得有些多,喝到最后,竟然喝哭了。哭了也就哭了,本来没事,毕业酒会上经常会有人喝哭的。关键是最后分手的时候,她竟然冲上来抱住沈一鸣的脖子,死死不肯放手。

朱茱一直风度很好地看着,从头看到尾,也没开腔,她等沈一鸣自己解释,但沈一鸣不解释。回家后洗澡,洗完了澡上床,上床后打开他的《西方的没落》,朱茱终于忍不住了,问,怎么回事?沈一鸣也不抬头,反问,什么怎么回事?你知道的,汤鸭子。朱茱没好声气了。她喝醉了。沈一鸣说。继续看他的《西方的没落》,很坦荡的样子。朱茱真是佩服他,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总是能做出君子坦荡荡的样子。汤鸭子都当了她的面作出这种大不雅的动作了,他难道不应该“小人戚戚”一回么?但他就是不“戚戚”。朱茱拿他没办法。汤鸭子喜欢他,难道他会不知道?按说不可能,某个男人喜欢上了某个女人,某个女人知道的,这个朱茱有经验;那某个女人喜欢上了某个男人呢,那某个男人肯定也知道。推己及人嘛。

那么,沈一鸣其实知道汤鸭子喜欢他的,他的坦荡是装出来的。

这么一逻辑演绎,朱茱就生闷气了,且生了很长时间,他们风和日丽的婚姻生活,因为这个事件乌云密布了不少日子。

尽管朱茱也知道,这是汤燕在单相思,怪不得沈一鸣的。但朱茱还是责怪沈一鸣。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老这么说。把沈一鸣气得跳起来。他怎么就成蛋了?还是个有缝的臭蛋?他要朱茱不要这么乱比喻。你一个文学副教授,怎么一点儿也不讲究语言文字美?但朱茱这时候不想讲究语言文字美,她偏要这么比喻。她偏要把沈一鸣比喻成臭蛋,偏要把汤燕比喻成苍蝇,一只嗡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直到后来他们夫妇和好了,朱茱在很长时间里还是会用苍蝇来嘲笑打趣沈一鸣的。哎,沈老师,你看你看,那儿有一只苍蝇呢!朱茱每回看见苍蝇或者其他飞虫都要这么大呼小叫的。沈一鸣不理她,他后来听见苍蝇两个字就头痛。

现在这只苍蝇又飞回来了。

朱茱发现她自己对汤燕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原来是很讨厌汤燕的,很讨厌很讨厌,但这一回,她看到汤燕竟然莫名其妙地有点高兴。

她以为汤燕来看沈一鸣呢,她可能不知道沈一鸣去美国了,所以顺道或者绕道过来看她的导师和单相思对象。

却不是。她就是来找朱茱的。下个星期她也要去美国作一个短期访学,三个月,就在沈一鸣的那所学校。她这次到上海开会,会议结束了过来看看师母,也顺便帮沈老师捎瓶豆豉大蒜腌青椒。汤燕说,之前她问过沈老师的,沈老师说他在美国最想念两样东西,第一就是师母做的豆豉大蒜腌青椒,第二是师母。师母呢,她没办法用瓶子装了给沈老师带过去,但她可以帮沈老师带瓶师母腌的豆豉青椒过去。沈老师说了,他在美国净日里都吃着清水面条,要是能在面条里加匙腌青椒,他就夫复何求了。

豆豉大蒜腌青椒其实不是朱茱做的,而是朱茱的母亲做的。沈一鸣在家时其实不怎么爱吃的,嫌咸,又嫌辣,但朱茱爱吃,家里就从没离过。不知道沈一鸣到美国后怎么转了食性,竟然想吃腌青椒了呢?更奇怪的是,汤燕怎么知道?他会和汤燕说起这个?他们难道一直都有联系?怎么没听沈一鸣说起过?汤燕去美国难道是沈一鸣帮着张罗的?不然,她怎么正好去的也是那所学校呢?可沈一鸣以前说过汤燕不是做学问的料,怎么会张罗她去访学呢?说不定汤燕后来有长进了,她研究生毕业后又去北京化工大学读了博,又成了做学问的料。

要是以前,这么多疑问,朱茱真要追究的。沈一鸣竟然瞒了她,和汤燕还有联系,还和她聊什么腌青椒,腌青椒又不是高分子材料方面的专业问题,而只是日常生活,属于“饮食男女”的范畴。他们不过是师生,又不是男女,有什么必要聊“饮食”呢?如果在孟渔之前,朱茱肯定要这样和沈一鸣计较和纠缠的。但现在,朱茱不计较了,不纠缠了。把冰箱里的那一小坛腌青椒用两个小瓶分装了,又仔细密封好,给了汤燕。

之后她们还一起吃了饭。汤燕说请师母,但朱茱说,要请也是我请。汤燕不客气,果真让朱茱请了。她们就在秀泊外的“佐佑”简单吃了。沈一鸣在家时,周末他们偶尔懒得做饭,一家人会上那儿吃。沈一鸣特别喜欢“佐佑”的蝴蝶鱼。每次必点。蝴蝶鱼片底下有炒米,用滚烫的鱼汤一浇,炒米焦香四溢。沈一鸣说那是一种朴素的香,让他想起小时候——想起沈一鸣,朱茱还是心痛,但不知为什么,和汤燕在一起,朱茱觉得自己的痛减轻了一些。仿佛汤燕是止痛药一样。吃饭的时候,朱茱没话找话,问汤燕的婚事。汤燕好像也30了,应该结婚了。但汤燕却没有。怎么会?理工的女生,就算长得丑,也抢手得很。朱茱以前和沈一鸣开玩笑说,理工的女生,就如鲁迅笔下那颗系了红头绳的大白菜,在北方时贱得很,可一运到南方,就成宝了,因为物以稀为贵。怎么没结婚呢?朱茱问。汤燕笑而不言。那么,就是曾经沧海了?只是,那“沧海”是谁呢?会不会就是沈一鸣?

汤燕现在看上去,真是比以前漂亮了。以前还有些过于茁壮,现在变苗条了,走起路来,风摆杨柳的,已有文科女生的扭捏作派了。朱茱记得,以前汤燕走路,是标准的理工生的步履,总是急急促促的,上半身往前倾,大屁股在后面撅着,难看得很。但汤燕现在不前倾了,大屁股也不撅了,姿态优雅得很。六月了,南方的天气一点儿也不凉了,她还披着一条喇嘛红棉麻围巾,这喇嘛红围巾一披,她整个人看上去就不一样了,就风情了。

这还是当了朱茱面,她应该是收敛的。如果在沈一鸣面前呢?她会不会更加风情?

沈一鸣呢,会不会因为她的风情而心猿意马,然后方寸大乱,然后贞洁不保?

很奇怪,这么想之后,朱茱竟然没有生气,不但不生气,内心还隐隐有种高兴的情绪滋生出来。

她突然覺得,她简直在希望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

这真是龌龊!

可朱茱现在已经顾不得龌龊不龌龊了,反正她已经龌龊了,所以也想把沈一鸣弄龌龊了。只有那样,她和他才能扯平。沈一鸣现在比她干净,比她贞洁,比她道德,她不要这样。夫妇关系不能这样的,他本来就比她高,现在更高了,这让她不安,特别不安,差不多不安到了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状态。

可如果汤燕和沈一鸣发生点什么,那就不一样了。他或许就能理解她了。生命有不可理喻的东西,有身不由己的东西。人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能左右这个,能左右那个,其实呢,人什么也左右不了,就连自己,也左右不了。人和风中的树叶其实差不多,和水里的浮萍也差不多,软弱得很,无力得很,风把它吹到哪个方向,它就要倒向哪个方向;水把它冲向哪里,它就要漂到哪里。

朱茱情愿失去沈一鸣的贞洁,也不想失去沈一鸣。人真是一步一步往后退的,退到最后,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想起和沈一鸣初恋的时候,真是天真烂漫,以为他这一辈子,会只爱她一个;而她这一辈子,也只爱他一个。其实哪里是。

爱情原来不是非此即彼或非彼即此的,此和彼也可以同时存在。

朱茱原来读《浮生六记》,真是不理解芸娘的,但现在,朱茱有几分懂了。林黛玉如果懂这个,就不至于被宝玉气得吐血死了。

爱情这东西,说起来也像养树,只要根在一个地方,管它枝丫朝哪个方向旁逸斜出呢?

朱茱现在,真恨不得沈一鸣朝汤燕那儿逸一点出一点的。只要不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逸和出,她可以接受的。

她知道自己有病,可一个人活到40岁,还能没有一点病?

朱茱有一回,在医务所碰到了孟渔的老婆。

她以前见过他老婆的,在系里,他老婆过来帮孟渔领月饼。中秋了,系里给老师发了两盒乔家栅的月饼,算福利。月饼的种类本来很繁多的,几乎什么都有,随便老师们自己挑。蛋黄莲蓉的,火腿牛肉的,芝麻五仁的,各式各样水果的。但孟渔老婆来得有点晚,只剩下菠萝和草莓的了。她有点犹豫,不知要菠萝的还是草莓的。我们家孟渔爱吃芝麻五仁的,还有没有?她看了一眼朱茱手里的月饼,问办公室小颜。朱茱手上提的正是两盒芝麻五仁的。小颜很为难地说没有了。但孟渔老婆还是不接小颜递过来的月饼,又说一句,我家孟渔就爱吃芝麻五仁的。朱茱无所谓,就把手里的芝麻五仁给了她。

孟渔老婆走后,朱茱和陈小美笑半天,觉得这个女人真不是盏省油的灯,“我家孟渔爱吃芝麻五仁的”,天哪!这种话,也亏她说得出口!你家孟渔爱吃什么,关别人屁事!

而且,她拿了月饼后,还没有不好意思,仿佛理所当然似的,矜持地朝朱茱笑笑,就算谢了。

她是不是比孟渔大?朱茱问陈小美。朱茱虽然头一回见孟渔老婆,可她真是不喜欢她的。

不会吧?系里好像只有世界文学的陈其昌教授的老婆比陈其昌大,整整大6岁,两人走在一起,不像夫妇,倒像母子。陈师母的头发都花白了,而陈其昌还粉腮鸦鬓的,中文系的老师于是背后叫陈其昌为“陈海棠”,取“一树梨花压海棠”之意。这虽然是戏谑,却也是十分刻毒的戏谑。毕竟这种梨花和海棠的景致,很特别。师大虽然是不乏梨花压海棠的,但别人都是男的当梨花,女的当海棠。只有他们是反着来的。但陈其昌似乎不介意,路上遇见别的老师,人家怕他尴尬,故意装没看见他们。可陈其昌总是热情地招呼,并且主动介绍身边的陈师母,“这是我夫人”,其实他夫人谁都知道。他们在师大,是很著名的夫妇。

孟渔的老婆如果比孟渔还小的话,那她看上去真是老相。

或许是因为她的衣裳。她穿一件中袖的绿衬衣,那种鲜艳的翠绿色。中袖的衣裳显老,一种过时的老,如旧时代的姨太太。而红红绿绿的颜色也只有总角之年的小孩儿穿着好看,可以花面相辉映,也可以红花绿叶两相扶;或者是那些鹤发童颜看着就富贵的老太太,大红大绿的衣裳一穿,会显出一种花团锦簇的喜庆吉祥。总之红红绿绿是很趋炎附势的颜色,像大补的药,扶正不扶败的。像孟渔老婆这种肤色暗哑的女人,是没有本钱穿这种鲜艳的翠绿色的。她应该穿浅灰色,浅灰色就老实许多,它虽不能帮衬你多少,但它至少不会落井下石。或者干脆穿明黄色,那种庙堂的颜色,金光闪闪的,有一种菩萨普照天下的大善,什么人穿了,都像沐浴在菩萨的祥和光辉里。

如果孟渔的老婆是朱茱的女友,她可能会提醒她,但那种直言不讳的提醒方式也只有对好友才可以,对别人呢,还是要忌讳的,这个朱茱也知道。何况那女人还是孟渔的老婆,虽然那时她和孟渔还什么关系都没有。等到后来,倒是有关系了,可更不能说了。

那天朱茱到医务所看病。朱茱感冒了,风热性感冒。她自己吃了许多板蓝根冲剂和冰糖炖梨汤,也没见好,喉咙痛得要命,没法上课了。医生给她开了几支柴胡注射液,注射室的护士不在,据说出门办事了,马上回来。她坐在椅子上等着,一边百无聊赖地看墙上的宣传画,是如何防范艾滋病的。朱茱觉得奇怪,校医务所的注射室为什么贴艾滋病的宣传画呢?而且,第一条竟然是坚持洁身自爱,避免婚外性行为。朱茱不自在了,正想出去等,这时孟渔的老婆进来了——朱茱一眼就认出了孟渔的老婆,她又穿一件中袖的绿色裙子,头发盘在头顶上,愈发显得老,像广场上那些活蹦乱跳扇子舞的老太太。

朱茱不知道孟渔的老婆是否认得她,想必不认得了。她面无表情地穿上白大褂,然后面无表情地拿过朱茱手上的针剂,开始给朱茱打针。不知是因为朱茱的血管过于纤细,还是孟渔的老婆技术不行,针头在朱茱的手上戳了好几次也没戳对地方。朱茱本来怕痛,给她这么一弄,简直痛得要命。好在后面护士长进来了,护士长一进来,孟渔老婆的针一下子就扎到了正确的位置。

出门的时候,朱茱和孟渔的老婆对视了一眼,就一眼,朱茱觉得孟渔的老婆是知道她和孟渔的事情的。

但孟渔不相信。

他老婆不可能知道他和朱茱的事情,如果知道了,能这么若无其事?

他本来打算好了找个茬提离婚的——他以前也提过一次离婚的,那还是刚结婚不久,他老婆把他从老家带来的腊肉偷偷丢掉了,她说那腊肉又咸又硬,吃了对身体不好。孟渔真是生气了,那腊肉是他姆妈亲手做的,他姆媽都70多了,一辈子节俭,腊肉是她能送给儿子的最好的东西,每年春节他从老家回城的时候,老人都要他带上两块。他后来其实也不爱吃这种东西了,但他每回都很听话地带上两块,用它当佐料煮面或者炒大蒜炒菜柳细细地吃掉,他知道这样他姆妈就高兴了。他也只能这样孝敬他姆妈。可他老婆竟然把它当垃圾丢了。她总是嫌弃他老家,虽然没有明说过,可态度里就是嫌弃的意思,只要是他老家的东西,或者是老家来的人,她都有那种嫌弃和傲慢的复杂神情。不单他老婆,还有她家里的其他人,也是这样。他不知道他们凭什么这样,她们家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这个城市的草根,她父亲是个邮差;她母亲以前在粮食局当会计,早下岗了;她弟弟弟媳都是玻璃厂的工人,工资低得只够糊口。在拆迁以前,他们一家挤在这座城市最犄角旮旯的一条弄堂里,是粮食局的宿舍,又破又旧,她家还住北面的一楼,过着差不多终年不见阳光的日子,和一窝老鼠一样。但他们还是看不起他家,也捎带着看不起他。

那次离婚后来不了了之了。他们那时还是新婚,彼此还有身体需要,没过几天,两人又好了。她之后再也没丢过他从老家带来的腊肉,也再没轻慢过他老家的人,即使在言语里,也没有轻慢过。每回说到他老家的人事,她要么不开腔,要么就很小心地斟酌着言辞。这至少说明她是很在乎他们的婚姻的。他其实也不是真想离婚,不过是用这种激烈的手段教育她,让她懂得,对他而言,有些东西是不能冒犯的——她也算孺子可教。

但这一回他是真的,他真的想离婚了。他要和朱茱一起生活。

他不能师出无名。那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事他也做不出来,他不是那样无理取闹的人。他等着,像姜太公钓渭水一样耐心,他不信他老婆不上钩。

他好几个月不和老婆过夫妻生活,他总睡书房,说要看书备课。以前他这样,她虽然也不说什么,但她会拉长了脸,会在厨房把杯盘碗盏甚至砧板摔得噼啪响,但现在不了,她什么也不做,依然若无其事地做她的饭菜,依然对他嘘寒问暖。

他姐夫有胃病,十二指肠溃疡引起的胃出血,在一附医院动了手术,是他老婆找的医生,手术的前前后后也是他老婆一手打理的。出院后,他姐姐姐夫要回老家,他不肯,他坚持让他们留在他家养病。这当然是別有用心,他老婆虽然是护士,整天和病人打交道。但他知道他老婆最讨厌病人的。别说病人,就是他的学生来,那样年轻健康的生命,她也嫌人家,每回都用一次性纸杯给他们倒水,就怕他们也是带菌病原。他讨厌她这样,有时故意用家里的茶杯倒了水给学生。她当时也不说什么,等他们一走,就把杯子放进微波炉里消毒。他有一次很生气地说,你怎么不学妙玉,把杯子扔了?他知道她不舍得扔杯子,她是个过日子很精细的女人。

他以为他老婆一定不会同意他姐姐姐夫住在他家养病的,他就是要她不同意,这样他就有茬和她闹了,和多年前的腊肉事件一样,因为都是老家的事,他就算突然提出离婚,估计她也不会多想的。说不定她一冲动,就答应他离婚了。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不会委曲求全的。那次他一开口提离婚,她马上也同意了的。要不是师母出面,说不定那时他们就弄假成真了。丈母娘当时找了他师母,他师母很严肃地批评了他,说婚姻不是儿戏,男女一结合,就是夫妇,要相濡以沫,要白头偕老。

可没想到,她没有反对他姐姐姐夫住在他们家养病,不但不反对,她比他对他姐姐姐夫还要热情,她又比他更专业,把他姐夫照顾得仔仔细细的。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在一边冷笑着等她原形毕露。他以为她的好不过是做出来的,用不了多久,她会表现出势利厌烦的面目。或者两面三刀,当了他的面,表现很好,而背了他呢,又给脸色。他知道他老婆是很擅长这一套的。可她到底让他落了空,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她的态度仍然殷勤有加。他暗暗问过他姐姐——很含蓄地问,他姐姐明白他的意思,说他不在时,她也好。他老婆现在真是转性了,变成了观音菩萨。他姐姐姐夫在他们家住了半个多月,回去的时候,两人都白胖了许多。他们要回去,他老婆还再三挽留,要不是他开口,他姐姐姐夫怕是还回不去——他自己后来都有些受不了,他姐姐姐夫占了书房,他就没法在书房过夜了。

她甚至还对他说,要不要把他姆妈也接过来住段日子,老人家年纪大了,应该趁早出来看看花花世界,不然,怕来不及了。

他不知道他老婆是怎么回事。他对她这么冷淡,这么过分,外人不知道,她能不清楚?可她呢,倒对他更好了!

只是,这样一来,他实在没法开口提离婚了。

好在朱茱也不要他离婚,他们就这么好着,这么好着——好一辈子。

沈一鸣是三月底从美国回来的。

倒了几天时差,第二周他到系里作报告。师大在外面访学回来的老师,照例都要作一个学术报告的。之后又和他的研究生碰了碰头。在去开信箱之前,他的心情一直很好,他甚至哼着歌,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 他只会哼这两句。和师弟Michael学的。Michael有时和他讨论某个问题有进展时,会激动得跳起来,大声对他唱,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 像帕瓦罗蒂唱歌剧般奔放激情。他也喜欢Michael表达喜悦的那种热情洋溢的夸张方式,但他做不到,他是个东方男人,内敛惯了,内心再幸福,幸福得像花儿一样,也只不过小声哼两句,这还是受Michael影响的结果。

信箱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他一一整理。多是学术杂志,也有一些函件,没什么重要的,一般是出版社或杂志社的广告信,也有一些会议邀请函。那封信差点就被他忽略了,是师大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上面写了“沈一鸣亲启”,没有落款。他看了看,闻到一股药味,那种类似于药店里的气味,他把它丢到一边,不打算拆了。他以为是某个女生生病时给他写的,他偶尔会收到这种信的。这种信不看最好,生病的人一时软弱,会说出一些日后自己看了也会后悔的话,他不看,就等于人家没说。等到女生病好了,这事就过去了。

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拆了那封信。

整张白白的A4信笺上,只有一句话:你老婆偷人了!是用彩色打印机打出来的,很惊悚的朱红色,那种杀戮之后的污血颜色。

那句话的下面,还用墨绿色,画了一只大乌龟。

沈一鸣蒙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第一反应是给朱茱打电话,但他拨了号之后,一听到朱茱的声音,又慌忙挂了,他开不了口。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又是怎么回的家。

直到进家门,女儿告诉他,悉尼歌剧院被恐怖组织炸了,他还在恍惚中。女儿见他这样,以为他是被吓的,扑哧乐了,说,沈教授,你不刚从美国回来么,怎么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四月一号,西方的愚人节。他欣喜若狂,像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了前方漂来块小舢板。会不会是某个人的恶作剧呢?

但冷静下来之后,他知道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在化工系,有谁会这样恶作剧?他平时为人严肃端谨,和同事的交往,差不多只在学术范畴之内。就算偶尔出了学术范畴,大家也还是君子之交,没有谁会开这种过分的玩笑的。

而且,他记得那封信是压在三月份的《化工学报》下面的,也就是说,它早就在他的信箱了,不可能是一个四月愚人节的玩笑。

几天后,他又收到一个快递,是个大纸箱。他打开,里面有顶绿色的帽子,那种苍蝇似的暗绿。

他再也受不了了。

还是得问朱茱。他什么也不说,只把那封信扔到朱茱面前,然后直直地盯着朱茱看。

朱茱的脸刷地白成了一张纸。

他知道是真的了。

朱茱搬了出去。

是在一星期后,这一星期,沈一鸣都没有回家,他住在办公室里。系里的老师们倒也不奇怪,搞化工研究的人,因为做实验的关系,经常晚上不回家的。有的年轻讲师,为了等某个实验结果,几天都不出实验室的,累了就趴在桌子上打会儿盹。老师们甚至都没注意到沈教授没回家呢,大家各忙各的,顾不上关心别人的闲事。

朱茱租了一间四十几平米的公寓。在这个城市的西北面,很偏僻的一个地方。离秀泊小区很远,离师大也很远。她有意要贬谪自己了。

犯了罪的人都是要遭贬谪的,这是天理。可沈一鳴永远不会贬她的,这一点,她清楚,她只好自贬了。

公寓很简陋。单口的煤气灶锈迹斑驳,灶台边是前任房客扔下的油盐罐,上面积满了灰尘。一个塑料瓶里还装有小半瓶酱油,或者是醋。卫生间是用黑白相间的马赛克碎瓷砖砌的,那白色已经脏得看不出白了,又黄又灰,像龋齿。水池上方的镜子也是灰蒙蒙的,朱茱乍一转脸,看见里面的自己,心一惊,镜子里的女人,看上去竟有些眼生,像另一个人了。

她用花方巾包了头,在房间里洗洗刷刷了几天,又上植物市场买了些花草回来,一盆绿萝,一盆凤尾蕨,还有一大把水竹。她把水竹插在一个大陶罐里,那个陶罐原来被弃置在北面的小阳台上,想必当初房东是用它腌泡菜用的。这个城市的人,喜欢吃腌酸豆角或芥菜的,一到春夏季,几乎家家都要腌上几大罐的。插了水竹的大陶罐,顿时让房间看上去有了几分葱茏之意。

买台灯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孟渔。她其实已经好多天没有想孟渔了,是故意不想的。她要让自己相信,她之所以离开家,离开沈一鸣和女儿,和孟渔没有关系的,她不是为了孟渔才这样的。她也怕孟渔知道后,会立刻作出回应——这是肯定的,他一直那么想和她生活在一起,一直求她离婚,而她一直没有松过口。现在她终于和老公分居了,孟渔要是知道了,还不急着回家和他老婆闹离婚?但她不想这样。她不能让沈一鸣受这种羞辱。他们都是一个学校的,她不能在沈一鸣同事的眼皮底下和沈一鸣离了婚,去嫁学校的另一个男人。这太过分了!她不能这样。而且,女儿还在读高二呢,他们这种时候也不会离婚的——就算最后要离,那也应该是女儿高考结束后的事。她和沈一鸣虽然没有谈过这事,但她是知道他的想法的。他们毕竟结婚十几年了,很多事情上,是十分默契的。

她甚至都不想见孟渔。孟渔知道沈一鸣从美国回来了,也很谨慎,只打过几个电话过来,她都没接。她还没准备好怎么和孟渔说这事。她一个人窝在台灯下读书,大白天也这样,深色的窗帘一拉,小小的公寓就暗无天日了。她现在习惯这样不分白天黑夜地过日子。

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坐在橘黄色的台灯下看书,一点也没惊慌。人总是这样的,黑暗来临之前,人会惶恐不安,但黑暗真的来临了,也就那样。那盏台灯她最后还是选了朴素的碗形,乳白色,灯光一开,像木枝上绽放的花朵一样。它底座是原木色的,朱茱坐在灯下,甚至能闻到一种新鲜树木的气味。她知道孟渔喜欢下面坠流苏的那种铁艺灯,灯罩是五颜六色的拼贴,像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窗。有一种流光溢彩的美,有一次,他们在一部电影里——应该是一部意大利电影——看见这种灯,他很神往地这样对她说过。所以当她走进那家灯具店看到这种风格的灯时,一下子就想起孟渔了。但她没买那盏灯。

她很少出门,除了上课和买菜。她一个人吃,很简单的,煮碗西红柿鸡蛋面,就算一餐了。有时连面也懒得煮,就吃点水泡饭,就一碟腌酸黄瓜。四月了,白天真是长了起来,她读了不少书,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一本又一本的,她好像回到了当初读研究生的年代,生活虽然十分清苦,但感觉上却不苦,甚至有些丰盈——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这种时候,她竟然不伤心,竟然还看得进去书。

孟渔的电话之后频繁了起来,一开始他还挑时间打,总是在上午10点钟左右,那种时间沈一鸣一般都在学校的,他知道。到后来,就有些不管不顾了。有时都晚上11点多了,他竟然还打了过来。他是躲在书房打的?还是借口到外面抽烟?想到他急不可耐的样子,她怀着一种近乎甜蜜的心情,让手机里的那句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你还要我怎样?你还要我怎样?”

她也不知要他怎样。但她这种时候的心情,有点像前朝旧臣,就是想以某种不从的姿态,来表白自己。她知道这很可笑,但这种时候,她就是想这样。

不过她还是接了孟渔的电话。

和以往一样,他们一见面就十分激烈地做了爱。这一次,孟渔比以往更疯狂,几乎有一种恶狠狠的意味。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他一边做,一边责怪朱茱,委屈万分似的。我怎样了?我怎样了?朱茱也委屈呢,真正的委屈。要不是因为他,她能沦落到如今这种境地?那封信肯定是他老婆写的,她告诉过他的,他老婆一定知道了这事,他还不信。可女人的直觉是不会错的,她和他老婆就那么对视一眼,彼此就心知肚明了。但朱茱不怪他老婆,人家也是自卫罢了,虽然自卫的方式有些恶毒,有些不入流,可一个校医务所的护士,一个喜欢穿翠绿色中袖衣裳的女人,你还能指望她用什么入流的方式?说到底,是她自己自作自受,或者说,这是她的劫,她自己也无奈何呢。孟渔的动作愈来愈粗暴,死命地揉她亲她,恨不得揉碎了她似的。她痛得要命,胸脯上都被弄出淤痕来了,像一朵朵紫色细碎花瓣的文身。她知道他是故意的。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在沈一鸣面前裸了。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和沈一鸣分居的事。她没说。你不能他一回来就不要我了,就不要我了。他埋怨,埋怨的声气里,倒是像撒娇。我要你的,要你的。朱茱落花流水,几乎沦陷在这种痛里。一种无比快乐的痛。

这之后孟渔才问起公寓的事。这是谁的?他点起一根烟,眯了眼打量起公寓来。他还以为这公寓是朱茱借的。沈一鸣回来了,他再也不能去朱茱家了——这一年来,他们都是在朱茱家见面的。他喜欢在朱茱家和朱茱约会,那感觉奇妙得很,好像他们不是情人,而是夫妇,过着美丽的日常婚姻生活的夫妇。可那婚姻生活到底是人家沈一鸣的,那个家也是沈一鸣的,沈一鸣回来了,他就得和朱茱躲到这么个狭小破败的公寓里来。过着那么华丽人生的朱茱,怎么还会有住在这种寒碜公寓的女友?

朱茱于是把什么都告诉孟渔了。这种事之后,朱茱就像喝了酒,又温软,又多话。

我现在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朱茱一边说,一边搂紧了他。

孟渔没想到,一时有些怔住了。朱茱还在说着什么,但孟渔什么也听不见了,他被朱茱箍得有些不舒服。朱茱的胳膊汗腻腻的,像某种热带植物一样,散发出一种强烈的体味,那种过于芬芳接近腐朽的味道,它甚至盖过了烟味。孟渔屏息了几秒钟,然后轻轻地推开朱茱,起身去卫生间冲凉。

莲蓬头的水有点小,嘀嘀嗒嗒的,且朝里歪斜着,孟渔几乎要把身子贴着墙面,才能淋到水。他仰头,让水从自己的喉结处流下。天花板上有几处黑块,是霉斑。南方潮湿,东西容易腐烂。搁浴巾的架子也生了绣,青铜器一样。朱茱在它上面铺了层灰蓝色的粗布,房间里到处都铺了这种布,饭桌上,书架上,床头柜上。乍一看,很有文艺风的。但破败还是从角角落落里渗透了出来。孟渔慢慢地用浴巾揩拭净身子,然后回到房间。

朱茱侧身躺着,一只手撑了脑袋,有些慵懒地看他站在床前穿衣裳。

衬衣扣子有些多,他低了头,一粒一粒仔细地扣着。

要走了么?

嗯。

朱茱不说话,看着他。他坐下来,去抚摸朱茱的头发,朱茱的头发还有些黏黏的,刚才出了那么多汗。朱茱真是很容易出汗的。即使大冬天,他们那个时,朱茱的身子也会变得云蒸霞蔚的。他喜欢朱茱湿润的样子,像春天。梨花一枝春带雨。他以前这样说过的。

她直起腰身,双膝弯曲着,从前面抱住他。他知道她的意思,每回他要走的时候,她都这样。于是他们就来第二次。第一次他总是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是裂帛似的高昂。她还是更喜欢第二次,有一种轻捻慢挑一唱三叹的低回的好,这种好,让朱茱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但这一次,是真的不行。他起不来,他的身体,在朱茱的磨蹭下,竟然没有任何反应。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别说朱茱这么磨蹭他,就是朱茱的身影在意念里那么惊鸿一现,几秒钟,他的下身立刻就能由玉帛变金戈。而现在,他那儿软绵绵如刚死的麻雀。他几乎慌了,紧紧地搂住朱茱,甚至拉过朱茱的手,摁住它,想让它活过来。但没用。有一瞬间,它微微地动了动,气若游丝的,他聚精会神铆尽全力把周身的气往丹田运,他练过一段时间“黄庭经”的。可那些气散兵游勇般不听他的指挥,没走上几步呢,就纷纷作鸟兽散。他几乎恼羞成怒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都徒劳无功。他又出了一身汗了。

我过几天再来,好不好?好不好?

他几乎仓皇而逃。

周二系里开会,孟渔在楼梯口碰到朱茱。当时朱茱和陈小美在一起。他假装翻看手里的信件,想就那样匆匆走过去。孟老师,看什么那么认真呢?陈小美和他打招呼。他只好站住,停下来和她们寒暄。他看一眼朱茱,朱茱不看他,朱茱说,你们聊,我到办公室有点事。她转身走了。

那时离开会差不多还有半个多小时,他揣摩朱茱的意思,她是不是要他去她的办公室?所以才有意撇开陈小美的?但他去不了,他要看论文。他有一篇论文已经通过学报终审了,编辑打电话催他,要他抓紧时间最后校对一遍,看看还有没有纰漏。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的纰漏,都不能放过,不然,就败坏了我们杂志的名声。你懂的,孟教授,杂志的名声和女人的名声一样,都是顶重要的。编辑开玩笑地说。那个编辑和他是大学校友,两人有些私交的,因此和他说话时就有些不正经。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朱茱落寞的背影一直在眼前晃着。想起一年前系里新年聚餐的那个夜晚,朱茱也是提前离开,离开时她转身看他一眼,那时她的背影真是春意盎然,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孙东坡房间里嘈杂得很。他们好像也在很热烈地讨论去哪儿春游的事,卞骊的笑声尖得很,绣花针一样,从那个房间里钻了过来。卞骊是中文系新分来的女老师,最近和孙东坡他们走得很近,有事没事总往孙东坡的房间跑。孟渔现在几乎听不到孙东坡老鄢他们谈论朱茱了,他们开始谈论卞骊,话题里总是卞骊长卞骊短的。卞骊其实长得不怎么好看,总是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论别人说什么,她都十分惊奇地连声问,真的?真的?很天真的样子。孟渔总觉得卞骊的天真,有点儿像《围城》里的孙柔嘉,是装出来的。可孙东坡他们似乎对卞骊那双圆溜溜的眼和一连声的很抑扬起伏的“真的?”很受用,甚至院长也受用呢——有一次,院长在资料室谈他当年在澳大利亚访学的事情,卞骊在一边不断发出“真的?”“真的?”惊叹句,把院长的谈兴调得愈发浓了。

孟渔把论文一丢,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烦得不行。但他也不想去朱茱的房间,想到朱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等他的样子,他心痛得不行,几乎流下泪来。但他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去朱茱的房间。

周五下午他接到朱茱的一个电话。这是朱茱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和朱茱好这么久,朱茱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的。朱茱问他有没有时间,她在美丽生活馆,买了一个印尼藤书报篓,一块羊毛方毯,还有几个靠枕,可以的话,希望他过去接一下,东西有点沉,她拿不了。他的车在4S店,前一天过苏圃路口时和人蹭了一下,是他的责任,别人左拐时明明打了转向灯的,他却没看见,还是往前开。要不是对方刹车快,就撞上了。他最近总是恍惚,上课讲着讲着会停下来,问学生,刚才我讲到哪儿了?学生高兴得很,他们很喜欢老师偶尔出点洋相的,尤其是孟渔这样一向严肃的老师。

他打车去的美丽生活馆。那块尼泊尔羊毛毯真是很厚重,他一个人也有点拎不起,生活馆的一个伙计帮他抬到西门口。他不知道朱茱为什么要买一块这么大这么好的毛毯,那么寒碜的房间,放进这么一块华丽的地毯,是不是有点过了?但他不想问朱茱,事实上,他们两人几乎没说话,一直到公寓,朱茱抱住他后,他也只是一下一下地抚摸朱茱的头发。

他知道朱茱在等什么,他应该开口的,他求她那么久,终于求来了,他本应该迫不及待的,应该欣喜若狂的。但他反而犹豫和退缩起来,他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他应该还是爱朱茱的,至少心里还爱着。他从出租車下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朱茱,心还是怦怦跳的。但有的东西,他身体里的某个东西,像得了暴病的植物一样,已经殁了,他没办法,它来时他没办法,它走时他也没办法。身体原来真是很任性的东西。

他自己也讨厌自己的身体,怎么可以这么势利?怎么可以?难道他的骨子里就是个势利男人,只可以锦上添花,不可以雪中送炭?还是全天下的男人都这样,只喜欢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爱情?

男人爱的,难不成都是别的男人所爱?别的男人爱了,他就也爱;别的男人不爱了,他就兴味索然?

那么,说到底这是男人与男人的事情,和女人无关的。所谓爱情,不过是男人之间逐鹿沙场的另一种形式?

他真是烦,烦得不行。

朱茱把毛毯铺在床前,暗红的毛毯,暗红的靠枕,暗红的印尼藤篓,在那盏坠了流苏的灯下——她后来还是去把那盏华丽的灯买下了,有点近乎新婚的情调了。“怕黑的女人家里灯火依然/怕黑的时候总想见你一面。”田震嘶哑的声音在房间里低回,有一种蚀骨的销魂和伤心。朱茱穿了长衬衫,赤脚盘腿坐在毛毯上,长发纷披下来,凄艳得让他生出不忍。但他还是硬起心肠——他现在能硬起的,也只有心肠了。

今天家里有点事,我明天,不,明天是周末,我要陪女儿去书店,之前答应了她的,星期一怎样?星期一再给你打电话?

他弯腰穿鞋时这样说。

朱茱坐在那儿,很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起身。

他星期一是打了电话的,晚上11点左右,他到外面抽烟,想想还是打了,毕竟他说过要打电话的。其实他一天都在想着这个事情,他觉得白天他是不能打的,怕一打,朱茱会要他去她那儿,至少指望他去。而到了晚上这个时候,朱茱不可能再有什么想法了,他们只能在电话里说几句,时间这么晚,别说过去,说长了时间都不合适。朱茱是个有分寸的女人,不提过分的要求的。但电话关机了,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朱茱睡了么?

后来他还打了几个电话,但电话要么关机,要么占线,从来没打通过。他坚持试了一段时间后,就放弃了。无论如何,他是仁至义尽了。

朱茱也再没给他打过电话——有时候,电话铃声乍起的时候,他的心还会怦怦跳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希望那是朱茱的电话,还是怕那是朱茱的电话?

一开始他还有点担心在系里碰到朱茱,他们现在这个样子了,再见面,真是尴尬。可他白担心了,朱茱现在几乎不参加系里的任何活动,有老师上了职称,或拿了国家项目,请客,她从没露过面;甚至系里的例会都不来了——系里本来就不怎么开会了,有时半个月一个月也开不上一次。她原来下课后,偶尔会到资料室坐一坐的,翻一翻架子上的杂志,和其他女同事聊几句天。他去过几次,因为查资料,但从来没有遇到过朱茱,倒是每次都见到卞骊,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这个圆眼女人,真是很活络的。

有一天——那已经是几个月后了,他到学校邮局去寄个EMS,结果在门口撞上朱茱了。他一时怔住了,想开口打个招呼,但朱茱面无表情地和他擦肩而过,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他站在邮局门口,怅惘了好半天。

朱茱现在过得怎么样?有几次他想问一问陈小美的,但话到唇边,他还是没问,他怕陈小美多想。系里倒是没传出什么关于朱茱和老公分居的闲言来,是不是朱茱又回家了?还是一个人住在那租来的破旧公寓里?

偶尔想起来,孟渔觉得恍若隔世了。

姚老太太那天端个茶杯站在窗前晒太阳,她年纪大了,在冬天很珍惜阳光的,认为冬天的阳光是比补药还好的东西,所以她总站在窗前进补,一边看窗外来来往往的老师。那天她看见朱茱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突然觉得朱茱老师看上去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姚老太太一时也看不出来,歪了头仔细再打量,终于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朱茱老师似乎变矮了,而且瞅着也没有原来那种亭亭玉立的挺拔感觉。她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孙东坡,孙东坡正在她边上看一本杂志,听了姚老太太的话,也站起来探头看窗外的朱茱,觉得朱茱看着果然比以前矮一些。许是因为冬天吧,冬天的人都比春天的人矮,冬天气温低,热胀冷缩,加上北风一吹,人缩了脖子走,看上去自然要矮上几厘米的。孙东坡解释说。

是吗?姚老太太半信半疑。她好久没有看见沈一鸣接送朱茱了,听系里的某位女老师说——那女老师的老公,是学校组织部的副处长——沈一鸣有可能就要做化工学院的院长呢。

这让姚老太太颇有些遗憾了,姚老太太清高,一向不太喜欢当官的男人的。

原載《江南》2015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李慧萍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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