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
2015-05-30胡学文
胡学文
她深爱的丈夫患病失忆了,她成为他眼中的“妹妹”,而不再是妻子。一个人身份的丢失,带来周边所有关系的混乱。他还能恢复记忆吗?她会一直守候他们的爱吗?
1
杜小碧领孟超的那个上午,碧云阁失了火。碧云阁和杜小碧没有任何关系,失火和她更无半丝瓜葛,但杜小碧经过那里,腿软得几乎不能站立。她前面是个骑摩托的,也正停车观望。杜小碧先是两手杵在后座,渐渐大半个身子俯下去。杜小碧佝着腰,脸却仰着。“碧云阁”三个字陷在烟尘和水雾中,已然模糊,杜小碧的目光仍然努力触摸,仿佛她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
黑烟渐弱,杜小碧在人和车的缝隙里穿行。腿还有些软,但不妨碍她的速度。已经耽搁半小时,不能让王警官等久了。
办完手续,王警官带杜小碧去后院。往常,孟超要么蹲在墙角,要么靠在桌子一侧,王警官说可以了,杜小碧就去扯孟超。王警官边走边解释,这次他闹得凶,有些反常。顿了顿又说,你该再带他看看。杜小碧低着头,死死盯住脚尖。
在走廊边上,王警官停住,掏出钥匙,回头看看杜小碧,似乎等她说些什么。杜小碧说,又给你添麻烦了。王警官没什么表情,眉毛微微抖了抖。那是他的叹息。单这一个夏天,杜小碧就跑了七趟派出所,不是孟超伤人,就是别人伤他。她知道那是王警官在叹息。
门开了,杜小碧并未望见什么。那一刹那,她惊了一跳,仿佛孟超被黑暗化掉了。她欲往前,王警官拦她一把,喝令:孟超,你妹妹接你来了。杜小碧伸长颈,心里像揣了什么阴谋,慌得要命。王警官又喝一声,孟超立在门口。他眼角外侧有一道伤,暗红色的血印衬得脸有些灰白。他避开杜小碧的目光,而不是如往常那样垂下头,等待杜小碧责罚。杜小碧扯他一把,并未怎么用力,孟超木偶似的倾倒下去。王警官急往前,帮杜小碧托住他。杜小碧又急又气,斥道,没长骨头?你想住这儿啊?孟超终于开口,我渴了。杜小碧脑里忽然晃过碧云阁的黑烟,声音不由得湿了许多,走吧。
孟超乖乖跟在杜小碧身后,出了派出所,却又站住。杜小碧回头喊他,他看着对面的便利店,说要喝水。杜小碧指指前面的诊所,叫他先去上药。孟超说,我要喝水。他不再躲避杜小碧的目光,一脸倔强。杜小碧妥协。孟超极听她的话,但很多时候,她拗不过他。
孟超连喝了两瓶矿泉水。他仰着头,整个脖子裸露在外面,突出的喉结像一头大蒜。他的耳朵也大,大到和他的头脸不相称。她记得第一次带他回家,几乎惊着了母亲。如果不是舅舅,她和他那时便结束了。舅舅是乡间算命大师,不知翻破多少本《麻衣神相》。舅舅为孟超的相貌吃惊,拽着杜小碧说悄悄话,这小子有大福,跟了他保管吃穿不愁。舅舅说得倒也不假,只是……杜小碧嘴角慢慢抽动,有些苦涩。
孟超死活不肯去诊所,直说皮外伤,睡一觉就好了。杜小碧威胁,如果他这么不听话,她回去就把电脑里的游戏全删了。孟超嘟嘟囔囔地跟在杜小碧身后。杜小碧也觉得他没大碍,但让医生看了更放心。从诊所出来,孟超略带得意,我说没事吧。杜小碧瞪他一眼。孟超追上来,我想坐公交。县城的公交一元钱,招手即停。坐公交是孟超的爱好之一,有时能坐一整天。杜小碧不理他,孟超在身后央求,坐一会儿吧,你就陪我坐一会儿吧。杜小碧终是耐不过他的缠磨,上了公交。孟超乐滋滋的,忘了刚才还在黑屋里关着。瞧……孟超的声音出其不意,往往是看到什么稀罕,一个在路上倒着行走的人也能引起他的注意。杜小碧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然他的声音会更高。对于孟超,这样的节日不是很多,杜小碧偶尔会陪他坐一遭。置于别人的注视中,真的很难為情,她宁愿陪他干别的什么。杜小碧没去洗衣店,径直把孟超送回家。小区距洗衣店不是很远,平时她都是走着去。楼已经旧了,买的时候就是旧的。当时买新楼也是可以的……那时的她被哀伤裹着,浑身每一处都糊了厚泥巴似的,迟钝却又敏感。
孟超又灌一大杯水。他的水杯是特大号,1000毫升那种钢化瓶。杜小碧坐在沙发上,平静地看着他。孟超抹抹嘴,坐在杜小碧对面。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她的架势也是他熟悉的。
挨打很舒服是不?杜小碧表情恶狠狠的,但声音绵软无力。
孟超躲闪着,最终还是接住杜小碧的目光:他们骂你。
骂我什么?杜小碧马上就后悔了。她知道那些人嚼什么,并不想让孟超再复述。但她忍不住,每次都忍不住。
烂货!孟超一脸激愤,他们骂你是烂货!
杜小碧身上某个地方猛一抽搐,气呼呼地叫,我怎么嘱咐你的?别搭理他们,你不长一点儿记性。他们骂的是我,我都不在乎,你急什么?
孟超哼道,我不准别人骂我妹妹!谁骂我揍谁。
杜小碧合上眼睛,一滴眼泪挤出来。
孟超慌了,你哭了。
杜小碧睁开眼睛,抹抹眼角,摇摇头。
孟超摇晃着站起来,往前探了探,你别骗我,你就是哭了。那些该死的家伙!
杜小碧的脸再次沉下去,记住,不管别人再骂我什么,都不要理他们!
孟超直直地问,凭什么?
杜小碧凶巴巴的:别问凭什么,叫你别理你就别理!再闯祸把你扔野地里喂狼!
畏怯爬上脸,孟超反复揉着手指。
杜小碧不再理他,转身去了厨房。
吃过午饭,孟超睡觉,杜小碧去了洗衣店。不到4点她就从店里出来,先买了一只柴鸡,又买了一瓶可乐,匆匆忙忙往家走。钥匙转了半圈,便听到熟悉的枪击声。杜小碧略略松口气。孟超猫在屋里看电视或玩游戏,她的麻烦会少许多。但她知道,不能整日关着他,也关不住,他总有办法逃出去。其实,孟超从不主动招惹别人,过去是,现在也是,他闯祸多半是因为她。她感动又害怕,她不知道他近乎疯狂的捍卫预示着什么。
杜小碧把可乐放电脑旁,说晚上炖鸡。孟超的目光粘在屏幕上,半张着嘴,根本顾不上搭理她。杜小碧瞄了瞄,遍地血淋淋的尸体。她刚进厨房,孟超便追过来,问要不要他来剁?杜小碧说我自个儿也行。孟超说还是我来,我力气大。
孟超剁鸡,杜小碧站他身后一尺左右的地方。这个场景她是熟悉的,还有他挥臂的架势,他喉咙里的声音。有一次,一条肉丝不知怎么沾到眼角,他半眯了眼睛让她摘。当她靠近,他忽然抱住她。杜小碧和他结婚快10年了,他从未在床以外的地方抱过她。她吓了一跳,羞恼地甩开他。他舔舔嘴,憨憨地笑。杜小碧往前靠了靠,孟超突然顿住,似乎察觉到什么,杜小碧迅速后撤。真是疯了,怎么忘了自己的身份?她会吓着他的。
香气丝丝缕缕飘出厨房,杜小碧躁乱的心渐渐安静。就这样了,还能怎么着?日子说穿了就是白天干白天的,晚上干晚上的,能不想尽量别想,能不纠结尽量不纠结,自己不懂得宽慰自己就没法活了。杜小碧给马成发短信:晚上炖鸡。不到5分钟,马成回复:加班,你先吃。机油的腥穿过肉香,钻进杜小碧鼻孔。马成和人合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即使洗过,头发仍然残留着机油味。她从未告诉马成,自己对机油味是多么迷恋。那是秘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杜小碧招呼孟超吃饭。盘子里是孟超喜欢的鸡胸肉和鸡大腿,马成则爱啃鸡爪鸡翅。孟超问:马成呢,马成不来吗?虽然杜小碧已经习惯,但每次从孟超嘴里说出来,特别是孟超喊马成妹夫时,她的脸还是有些烧。绝不是害羞,至少不全是,还有别的,她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她的前夫,不,至今孟超还是她的合法丈夫,她的丈夫亲昵地称别的男人为妹夫,她何止是羞呢?
杜小碧摇摇头,说:趁热吃吧。孟超并未放弃,说:两天没见马成了,要不要去找找他?杜小碧突然火了,让你吃你就吃,香喷喷的鸡肉堵不住你的嘴?孟超说,他要敢欺负你……杜小碧拽过盘子,腾地站起,你不吃我就倒了。孟超紧张得脸都变了,谁说不吃了,哎,谁说不吃了?杜小碧瞪他一会儿,将盘子重重搁下去。
馬成进门,已经9点多了。马成偏瘦,衣服显得松松垮垮。孟超在房间看电视,但耳朵极灵敏,他探出头和马成打招呼,头缩回去的同时门也合上。很多时候,他是识趣的。
杜小碧冷着脸把米饭和鸡块端上桌,马成自己取了酒。酒是上次喝剩的半瓶。马成解释今儿活儿多,杜小碧仍硬僵僵的。马成“嗨”一声,坐近点儿,我馋了。杜小碧气鼓鼓地:你不饿我就端走了。马成嘻笑着,端到卧室?咱去卧室吃?杜小碧下意识地瞄瞄孟超卧室。马成一脸坏笑。杜小碧哼道,美得你,你以为你是谁?脸沉着,语气却带出撒娇的成分——杜小碧自己都觉得过分和恶心。这同样让她羞愧,但她控制不住,和马成在一起,她做不了舵手。马成说,我就是我嘛,还能是谁?来,陪我喝一杯。不由分说给杜小碧倒上。和马成在一起后,杜小碧才开始喝酒,之前杜小碧讨厌喝酒以及喝酒的男人。孟超滴酒不沾,与杜小碧的好恶有很大关联。
杜小碧喝完一杯,马成又给她满上。两杯酒下去,杜小碧两腮的颜色重了一些。她喜欢那种感觉,微醺,欲飘非飘。她不再掩饰,也掩饰不住,目光有些贪,有些痴,直直的,但爬满了锯齿。让羞耻见鬼去吧。不知那个声音从哪儿冒出的,但她知道那是对她说的。
马成拽起杜小碧时,杜小碧浑身绵软,马成不得不夹住她。杜小碧“呜嗯”一声,她的一只鞋掉了。马成没理会。她任由马成夹着。她听见合门声,听到上锁声。绵软的她被扔到床上,由着马成撕扯。整个过程,杜小碧飘着,她整个人藏在云朵——不,她就是云朵。她一次次往上飘,被马成一次次摁下来。他试图吞没她,她巧妙地逃脱,但每次飞离都被他阻止。混合着机油的气味越来越重,她被团团围住。
我离了。
声音很轻,似乎怕她听见。昏昏沉沉的杜小碧突然清醒过来。她猛地支起身子,直视着躺在旁边的马成。
马成轻描淡写,似乎在说别人的事:这两天,我就办这事来着。
杜小碧静了好一会儿,积蓄力气似的,半晌才问,非离不可?
马成略带诧异:当然……你不离吗?
杜小碧摇摇头,他什么都记不得了,离与不离都一样。
马成说,那怎么能一样?你离了,我们才可以……
杜小碧再次摇头,我没法扔下他。
马成托住杜小碧一只乳房,我并没让你丢下他,他是……大舅哥,像现在住在一起,不挺好吗?
杜小碧说,没准哪一天,他会醒过来。
马成受了惊,想弹却没弹起来,脑袋重重地磕到床头,他龇龇牙,眼睛瞪得格外大,怎么可能?跑了多少医院,你又不是不记得。
杜小碧声音低下去:万一——
马成叫:没有万一!
杜小碧的嘴唇很艰难地碰合着:如果……
马成大叫:没有如果!!
2
孟超出门,杜小碧问他带钥匙没有,孟超从领口伸进手,掏出系在蓝绳上的钥匙晃了晃。杜小碧叫他别往人堆里钻,孟超说记住了。杜小碧说人们骂什么都假装没听见,再落警察手里她就不领他了。孟超说知道了。孟超走出几十米,杜小碧追上来,问他带钱了没。孟超掏出20元给杜小碧看,杜小碧又塞给他20,嘱咐他装好,别弄丢了。
孟超要去找黑孩。黑孩住在河边,得穿过半个县城。直着走要经过小碧干洗店,孟超不想直着走,绕了很大一个弯儿。但拐到主街,孟超频频回头,似乎什么东西拽着他。走了几步,终又折回来,他没进干洗店,而是站在对面。小碧干洗店已经开门,可能杜小碧已经过来,也可能是陆小梅。陆小梅是杜小碧雇的,到店总是比杜小碧早。干洗店左边是洗车店,右边是家小超市。那次孟超往兜里塞了一块巧克力,老板娘拎着孟超的耳朵对杜小碧说,一块巧克力不值几个钱,我是担心他吃胖。杜小碧买了一整盒巧克力,抽出两块赔给老板娘。杜小碧笑眯眯的,他拿你什么,我都赔双份。但转过身,凶巴巴地威胁孟超,再拿一次,剁了你的手。孟超没偷过东西,那天是和别人打赌来着。
一辆红色摩托停在洗衣店门口,长发后生走进店里,过了一会儿,长发后生拎了一件衣服出来。摩托冒股黑烟,霎时没了影。
孟超也要离开了。
街两边是菜摊水果摊,再往前是修自行车摊、钉鞋摊、修锁摊,还有两拨下棋的。他们能叫出孟超的名字,孟超也认识他们,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孟超打架的对象。
嗨,孟超,昨儿个在派出所坐老虎凳没?说话的是老李,剃头匠,络腮胡子。
孟超想着杜小碧的话,没理他,但步子慢腾腾的。
咋不陪你妹子?这么早有啥逛的?
孟超听出是卖水果的王婆,瘦得麻秆一样。王婆抽烟很凶,常打发孟超替她买烟。她会塞两个橘子给他。孟超总是吃一个,另一个揣身上留给杜小碧。那时,王婆就会叹息一声,你以为我没长腿么,你个傻小子,还给人家留,你妹可比你享受呢。
孟超看着地面,没有停下。
傻子有心事了。
谁的声音?孟超没听出来,突然加快脚步,被追赶着一样。
白石桥像一条宽宽的带子把西城和东城连接在一起。孟超在桥头站了站,往桥中间走去。他早就瞥见那个叫陆阿芳的女人,她就住在桥上。此时,她面朝河水,背对行人和车辆,背对着孟超。她的脚底丢着一件棉大衣,旁边有个食品袋,袋口半敞着,孟超看到剩馒头和咸菜疙瘩,一个标签已然模糊看不清字迹的塑料瓶横卧在食品袋旁。陆阿芳的女儿跳了河,陆阿芳疯了,不分昼夜地在桥上唱歌。有时陆阿芳会被公家人带走,不出两天她又回到桥上。
唱完一曲,陆阿芳回过头。她其实挺好看的,脸脏些,牙齿却白得刷过漆似的。我女儿在龙宫,你相信吗?陆阿芳的目光大爪子一样挠住孟超。
孟超说,我相信。
陆阿芳说,我女儿是公主,你相信吗?
孟超说,我相信。
陆阿芳的“大爪子”轻轻移开,他们都不相信。
孟超说,他们胡说。
陆阿芳再次挠住孟超,你是老盘?
孟超没承认也没否认。
惊喜从陆阿芳眼里蹿出来,烟花一样绽放,你回来了?
孟超动动嘴唇,陆阿芳已经扑上来,紧紧抱住孟超。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你不会丢下女儿的对不对?你回来就好,女儿快上来了,她会带咱们去龙宫。陆阿芳语速快,但每个音孟超都听得真真切切。他没有回应。他被陆阿芳双臂揽着,几乎透不上气。
蓦地,陆阿芳松开孟超,退后两步,警惕而又恼怒,你不愿意去龙宫对不对?
孟超说,我不是老盘。
陆阿芳说,你走吧,我要给女儿唱歌。
孟超掏出10块钱,顿了顿又掏出10块,两张折在一起,塞到放着剩馒头的食品袋里。陆阿芳面朝河水,不再理他。
陆阿芳的歌声不难听,孟超觉得一片又一片黄叶从空中坠落。黄叶擦过耳朵,掠过肩膀,盖在脚尖上。黄叶越坠越快,越坠越多,孟超满眼纷乱。孟超跑起来,不然就被黄叶掩没了。
在桥头大喘几口,孟超顺着河边的柏油路往北疾走。差不多出了县城,黑孩的家便到了,就在河边。没有院,孤零零两间土房,屋顶的油毡已经旧了,一丛扫帚花顶破油毡,蹿出有半米高。屋门口的小木船堆放着破筐、长条凳子、船桨、渔网。木船旁边是小推车,上面是烤羊肉串的工具,火笼、铁签等。天黑后,黑孩准时出摊儿烤羊肉串儿。
孟超喊了两声,没人应,便从桶里舀起一茶缸水。水面漂着柴棒和别的什么东西。屋前有压水井,孟超将水倒掉,压了桶新鲜的水,饱饱灌了一顿。再喊,还是没人应。孟超便坐在船头,如网的目光在宽阔的河面上捞着。黑孩不在屋里就在河里,他晓得。
黑孩的父亲在河里打了20年鱼,后来做起捞人的生意。百灵河每年都有落水的,要么是自个儿跳,像陆阿芳的女儿,要么是那些不知好歹下水游泳的。逮着一桩生意,黑孩父亲半年甚至一年的吃喝就不用愁了。黑孩的父亲整日在河面巡荡。据说陆阿芳的女儿跳河那天,黑孩父亲就在现场,他等待家属谈价,错过救人时机。黑孩父亲恐怕是县城被啐唾沫最多的人。王婆就诅咒过黑孩父亲死了阎王爷都不收留。黑孩的父亲一次喝醉后再没醒来,阎王爷收没收只有天晓得。黑孩接手了父亲的船,和父亲不同,黑孩只为救人。但黑孩同样遭到唾弃,没人相信他。黑孩的船水都下不了。黑孩便只身下去,整日在河里游来游去。孟超知道黑孩的愿望,黑孩不告诉别人,只告诉孟超。
终于搜见水面上忽隐忽现的点。孟超“嗨”了一声,挥挥手,虽然黑孩听不见,也未必看得见,但孟超忧伤的双眼突然浮起水沫一样的喜悦。
黑孩爬上岸,走到孟超面前。他只穿着短裤,15岁的少年,个头快赶上孟超了。但他瘦得不能再瘦,尖下巴,两腮仍铆着劲往里缩,胸骨和肋骨往外凸着,肌肉成槽状。皮肤和脸一样,在阳光下泛着黑黝黝的光泽。
我能憋5分钟了。黑孩坐下时说。
5分钟是多久?孟超问。
黑孩说,5分钟就是5个1分钟,就是……你可以数到一千。我现在闭气,你数。
孟超说,你刚练完,歇歇吧。
黑孩说,必须让你亲眼看见。
孟超说,你没哄过我,我相信。
黑孩叫声开始,然后紧紧闭住嘴巴。
孟超略一犹豫,开始数数。声音由低而高,速度越来越快。数到一千,孟超的心快崩开了。
黑孩大口大口喘着,脸上罩了层厚厚的绿。
中午吃什么?黑孩捋捋零乱的头发。
孟超掏出20块钱。
黑孩扭头离开,你真没意思,我又不是沒钱。黑孩进屋,出来已经穿了短袖和长裤。黑孩径直扶起躺在地上的自行车。自行车锈迹斑斑,唯有座套鲜艳无比。黑孩推车猛跑,而后猴子一样跳上去,霎时没了影儿。
孟超缩回目光,望着百灵河。八月的河水肥硕柔软,一只渔船由近而远。从这儿望过去,白石桥不过是一根棍,陆阿芳就在棍上,还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
半小时后,黑孩的自行车朝孟超冲过来。往常,孟超会紧张地闪躲,冲黑孩大叫。他知道黑孩不会撞,但他还是害怕。黑孩喜欢这个。今天孟超没躲,比石头还石头。黑孩嘎地刹住,车轱辘距孟超仅有一个拳头的跨度。嗨,你怎么了?黑孩有些扫兴。孟超说,没意思透了。黑孩说,好吧,下次我来个惊险的。
黑孩买了块猪头肉,他好吃肥肉,结果越吃越瘦。一只火腿肠是给孟超的,还有大葱黄瓜和馒头。然后从屋里拎出一瓶啤酒,多半是晚上烤羊肉串剩下的。两人席地而坐,黑孩咬开瓶盖,让孟超尝一口,就一口。孟超不喝酒,黑孩每次都劝。孟超清楚黑孩并不爱喝,每咽一口都要皱眉,似乎不小心就会吐出来,而不像马成享受地吧咂着嘴。黑孩说学会喝酒,他冬天也能下水。
孟超不想看黑孩咽酒的苦样,扭转脸。
昨天有人落水了,是个大学生,来旅游的。黑孩咬口大葱,快速地嚼着。
孟超问,你救了?
黑孩摇头,渔船捞起的,人怕是不行了。
孟超把目光甩向河面。河面空空荡荡。
黑孩说,我听到喊叫了,可……我游得还是太慢。
孟超说,你不慢。
黑孩突然将脑袋伸过来,鼻子几乎碰到孟超:我瞅瞅,你这个家伙,只懂说宽心话。别给我说这个,听见没?
孟超的脸几乎凝固。
黑孩猛又拍拍孟超的脸:嗨,我逗你玩的。
孟超说,你不慢,真的。
黑孩咧咧嘴,笑容转瞬即逝:我没救到他。
孟超说,这不是你的错。
黑孩瞪大眼,重新打量着孟超,显然这句话让他意外:整个县城的人都叫你傻子。
孟超说,我就是傻子。
黑孩说,你不傻,你呀……他突然喊,别说话!
孟超闭嘴,像黑孩一樣竖起耳朵。孟超什么都没听到。
耳朵也要好。过了一会儿,黑孩解释。
孟超说,我知道。
黑孩说,我一定要救一个人上来。
孟超说,我相信,你现在就是水耗子,你就等着吧。
黑孩说,我可不盼有人落水。
孟超说,没人落水,你救不成。
黑孩说,说这话你可跟傻子一样了。意外,我说的是意外,懂不懂?
孟超问,你是等意外对不对?
黑孩似乎被孟超绕糊涂了:这是一回事吗?
孟超很严肃地摇摇头:不是一回事,别人落水和你没关系,你只管救。
黑孩“嗨”一声,你这家伙,差点把我绕晕。
孟超说,水底你都不晕。
黑孩说,那当然,我一定要救一个人上来,谁要给我钱,我就往他脸上吐。
孟超竖了竖大拇指,冷不丁地说,我今天想和你住!
黑孩不知呛着了,还是被孟超的话惊着了,连咳数声,脸几乎憋成紫色:你说什么?
孟超说,让我和你住吧,我不想回了。
黑孩摇头:那可不成,你妹找上来,非把我这破房点了不可。
孟超说,我就是想留下来。
黑孩说,你再说,我就不和你玩了。
孟超沮丧地垂下头。
黑孩说,白天……想待多久待多久,晚上可不成。
孟超没说话,困意泛上来,他支撑不住,慢慢倒在地上。醒来,太阳已经跑到西边。面前丢着啤酒瓶、半截大葱,几只苍蝇趴在瘪空的食品袋上。孟超没有喊,这个时候黑孩肯定在河里。
孟超得回去了。
如果一天就此结束也不错。
可是许多事才刚刚开始。
3
如果没什么事,杜小碧吃完饭就到洗衣店了。陆小梅人实在,靠得住,但杜小碧不忍把活儿都丢给陆小梅,就算陆小梅忙得过来。杜小碧从不把自个儿当老板,如果说有老板,只能是孟超,买楼和开店的费用都是孟超的赔偿金。她也没把陆小梅当雇工,尽管陆小梅是她雇的。一块儿干活儿的,这是杜小碧给陆小梅的定位。陆小梅心怀感激,每天到店都比杜小碧早。杜小碧心里透亮,如此不外乎是在回报她。陆小梅并不清楚,杜小碧闲不住,闲下来每根骨头都被削剐着似的。
看到店门口那辆骆驼一样的摩托,杜小碧的心一沉。蛤蟆嘴已经和陆小梅争执上了。蛤蟆嘴拽着陆小梅的胳膊,看到杜小碧,蛤蟆嘴不拽了,却没松手。杜小碧恼怒道,你这是干什么?放开!蛤蟆嘴说,我这是正当诉求,她出口就伤人。杜小碧叫,再不松手我报警了!蛤蟆嘴慢慢缩回胳膊,我又没抢劫,你拿报警吓唬我。我以为这次洗干净了,谁想前胸又弄一片。陆小梅扬扬手,你拿的时候上上下下都检查过,你签字的条子我还留着呢。蛤蟆嘴说,光线不好,我没看清楚。陆小梅气鼓鼓的:第一次没看清,第二次还没看清?杜小碧抓过蛤蟆嘴那件灰格毛料西装,果然左上胸又脏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一次是后襟有污渍,另一次是袖口。杜小碧说,好吧,算是我们的错,小梅,给他重洗。蛤蟆嘴说,还是老板水平高,你学着点儿。说着,目光在陆小梅突起的胸上咬了几咬。
蛤蟆嘴离开后,陆小梅说,咱一让再让,他没完没了,要我说,直接报警。杜小碧哆嗦了一下。陆小梅侧着身,没看到杜小碧的反应。杜小碧说,就当是做好事,别跟他计较。陆小梅问,要是他再耍赖呢?便宜这么好占,他都上瘾了。杜小碧没吭声。蛤蟆嘴不是为贪几十元洗衣费,他能掩饰别的,掩不住目光。杜小碧又想,也可能自己想多了。蛤蟆嘴并不难看,不过嘴扁一些,还是毛头后生。陆小梅离婚不久,年龄大蛤蟆嘴许多。陆小梅说,下次我让他写保证书,不然就不给他衣服,就不信治不住他。陆小梅还是经见得少,嫩了点儿,有些病症华佗再世也治不了的。
其实干活并不累,累是因为别的。
半上午,杜小碧正在后面忙活,陆小梅探进头,叫声“小碧姐”。杜小碧说,不用替我,再不减点肉,我就走不动了。陆小梅说,哥来了。陆小梅叫“哥”一向亲切,比杜小碧亲切一百倍。事实上,杜小碧从来没有迎着孟超的目光喊一声哥,尽管他记忆丧失,目光混沌。她的称呼中有忐忑不安、难过甚至恼怒,那多半是他惹了她。什么都可能有,就是没有亲切。从来都没有。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杜小碧让陆小梅给孟超买可乐,然后打发孟超离开。后半句杜小碧没说,她说买可乐,陆小梅就心领神会。孟超常常到洗衣店玩,其实没什么可玩的,他偶尔帮着干些杂活,更多时候就在店门口坐着,替那些不锁车的主顾看看车。他总是乐呵呵的,这样的表情也让人舒服,当然,明眼人还是能瞧出问题。她和他的事被传开后,杜小碧就不愿意孟超整日像招牌坐在门口了。她虽有不忍,还是找借口或不找借口就把他打发走。孟超在街上晃荡,她的麻烦也接踵而至,但她并不想因此就把孟超拴在身边。
陆小梅并没有离开,杜小碧看她,陆小梅说,他要见你。这也不奇怪,孟超总有一些反常的举动。那次孟超大汗淋漓地跑进来,只为了看看杜小碧。杜小碧很纳闷,问他有什么好看的,她不过是干活,又不是变魔术。孟超说怕她跑了。杜小碧心惊肉跳,她当真想过跑,但只是瞬间的念头。另一次孟超手持砖头,这反衬出他的慌张,之所以如此,是担心有人欺负杜小碧。除了这样的举动,更多时候孟超是正常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除了失忆。
杜小碧正打算出去,孟超到后面了。孟超额头没汗,手上也没有砖头之类。杜小碧皱皱眉,不好好在家待着,乱跑什么?孟超说,看看你。杜小碧甩下脸,一早才离开,有什么看的!孟超说,我怕妹忘了我。杜小碧突然一抖,不由得往后闪了闪,身后搁了个大盆,她仰面倒下。孟超“呀”一声,急去拽她。杜小碧狠狠甩开,恼羞成怒,添什么乱?孟超不安道,我不是添乱,我就是怕。杜小碧说,好啦好啦,哪有妹子撇下哥的,我走到天涯海角都带上你,好不好?孟超喜极而狂,似乎要抓杜小碧,快碰到杜小碧又缩回去,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杜小碧说,让小梅带你买可乐,我要干活。
孟超走到门口又停住,他没回头,杜小碧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怎么了?杜小碧问。
孟超问,你不会哄我吧?
杜小碧不耐烦了,有完没完?
孟超很艰难地转过去,准确地说,是转过半个身子,似乎害怕杜小碧斥责他,要是哄我呢?
杜小碧有些毛,問,还要我发誓?
孟超说,你要哄我,猪就不下崽。
杜小碧的脸慢慢变白,还好,孟超看不见。结婚头几年,两人住在村里。杜小碧养过一头母猪,不是普通母猪,是澳大利亚进口的。两人为了什么争执时,孟超这样说过,杜小碧登时翻了脸。那头几乎花掉全部家当的进口猪竟然真的不下崽。折了猪钱,还赔了打官司钱,两人进城,与这头猪有很大关系。孟超为乌鸦嘴付出了超出想象的代价。
杜小碧吞噬着惊骇和愠怒,而后渐复平静。和他计较什么呢?她听见自己愉悦的声音里带着些顽皮,还有无奈和无耻,我一个当妹妹的,哪会哄自个儿的哥。即使没有旁人在场,那声“哥”也极为轻微。
孟超说,我就知道你不会。
杜小碧说,那当然。
孟超说,我走啦。
杜小碧嘱咐,别和人打架。她说一千遍一万遍也无济于事,担心不会少一分。那些人不逗他,他不会和任何人起冲突。于她,这不仅仅是习惯。
陆小梅告诉杜小碧,孟超带上可乐离开了。杜小碧让陆小梅给她也买一罐。陆小梅抿抿嘴,姐也馋了?可乐长肉呢。杜小碧说,我又不是天天喝。
喝了几口,杜小碧好受了些,刚才有些虚脱,若不是竭力撑着,很可能倒下去。孟超说话是无心的,但正是他的无心时时刺激着她。一个失忆的人,话里却带着过去的痕迹,她何止心惊?
陆小梅的话起了作用,杜小碧剩了半罐。过去,杜小碧并不在意自己的身材,至少不是特别在意。在大同那几年,劳动强度大,吃得少根本撑不到下顿饭。中秋节免费吃,那么大的包子,杜小碧吃6个,孟超吃了9个,工地上的架子工老王竟然吃了12个。多吃一个像占了多大便宜。带孟超治病的日子,饥一顿饱一顿,逮住饭非吃到打嗝不可。那一阵子,杜小碧心慌得没有着落,吃圆肚皮会稍稍踏实一些。在县城定居后,杜小碧也没把身材当回事。胖了又如何?瘦了又如何?哪顾上考虑这些?马成闯进她的生活,她才爱惜起自己来,身材、穿着打扮,都悄悄发生着变化。只是……杜小碧重重叹口气,她从没有如意的时候。
临近中午,杜小碧回了趟家。如果不是特别忙,一定要回家看看。孟超在家,她必须给他准备饭;他不在,她随便热点什么。其实,孟超会弄的,她不让。一方面是担心,另一方面她要用自己的付出换取些东西,自己和自己交换。
孟超没回来,杜小碧发半小时呆,匆匆返回店里。傍晚回去,孟超已经玩上游戏。他光着膀子,额头汗腾腾的,像干什么力气活。杜小碧愣怔一下,八月的天,已经有些凉意。她走过去摸摸孟超的头。孟超偏了偏,躲开,别挡!温度正常,杜小碧还是问,没有不舒服吧?孟超“噢”一声,显然没上心。杜小碧退出去,掩上门。
吃过晚饭,孟超便回到自己房间。杜小碧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汽车修理方面的书,等待马成。马成没迟没早,但只要他说过来,不管多晚杜小碧都等他一起吃。这就是杜小碧的日子,她的合法丈夫在房间看电视、玩游戏,她和不是丈夫的男人行夫妻之事。还能怎样呢?就这么凑合吧。她没想和马成结婚,那意味着她得先和孟超把婚离了,看起来那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过程。有朝一日,孟超突然醒来呢?她如何面对孟超?昨天马成没有说服她,今天肯定还会抛出这个话题。她不接不成,接又不成。
听到马成的脚步声,杜小碧起身去了厨房。几分钟后,马成从后面揽了她,在她耳边吹口气,夸张地“哇”一声:饺子呀。杜小碧的脸蓦地红了,饺子是她和马成的暗语。杜小碧甩了甩:别闹,一边待着去。马成说,我饿透了,想晚上吃饺子就好了,没想真是饺子。杜小碧说,拌猪耳朵让他吃完了,只剩下花生米。马成说,有饺子就成,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嘛。杜小碧暖烘烘的,马成在身边,她总有被烘烤的感觉。
那一天还是不错的,吃饭,还有厮磨。马成说饺子好是好,就是馅里的肉有点儿少,他要吃肉大的。杜小碧喝了酒,一面骂他一面嗤嗤笑。因为马成,她似乎放荡了。她从来不知道她的身体里裹着另外一个杜小碧。她违拗,她又迎合。因为违拗,这迎合反带有毁灭性的力量。这是他要的,也是她要的。
然而。
事后,杜小碧都想不起他哪句话伤了她,反正她哭了。如她所料,他又提到离婚,他说她应。她怎么就哭了呢?她并不是爱哭的人。她很小心很理智地哭着。
敲门声响起,杜小碧戛然而止,惊慌地问,谁?这很愚蠢的。孟超大声叫着,让杜小碧开门。杜小碧问他干吗,孟超反问马成是不是欺负她了。杜小碧懊恼地说没有没有,叫孟超睡自己的觉去。孟超说,你甭哄我,我听见你哭了。杜小碧叫,我哪里哭了,别烦我好不好?孟超说你哭了,就是哭了。杜小碧正打算起身,门“咔嚓”一声裂开大窟窿,孟超几乎是带着风声冲进来的。
杜小碧和马成傻愣着。孟超往前一跃,将马成扑倒,拳头如雨飞落。边砸边叫,让你欺负,让你欺负!杜小碧跳起来拖拽孟超,方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她抓件衣服稍一掩,马上又松开。她奋力撕拽着孟超。
4
从陆阿芳身后望过去,在百灵河高高低低的瓦屋上空,团团黑云怀了孕似的越胀越鼓。几只白色的水鸟闪过,很快没了影儿,像被黑云吞没了。片刻,水鸟刺破黑云,冲下来,快速掠过水面。陆阿芳的身体头颈都是固定姿势,只有胳膊不时挥舞一下。
一曲终了,陆阿芳回头。混沌的眼睛突然放亮:老盘?你回来了?
孟超指指地上的食品袋:包子还热着,赶紧吃吧。
陆阿芳一把揪住孟超:我知道你会回来,你不会丢下女儿对不对?
陆阿芳身上气味很重,孟超略略偏偏头。她力气挺大的,他被揪疼了。
陆阿芳的目光渐渐凋零,手慢慢松了:你不是老盘,你是谁?
孟超说,我叫孟超。
陆阿芳说,我女儿在龙宫住着,你信不信?
孟超说,我信。
陆阿芳说,我和龙王成亲家了。
孟超说,我知道,趁热吃吧。
陆阿芳狼吞虎咽。
雨点砸下来。
孟超说,下雨了,找个地方避避吧。
陆阿芳说,龙王是我亲家。
更多的雨點撞来撞去。
陆阿芳开唱时,百灵河已是白茫茫一片。孟超抽出腋下的雨伞,撑在陆阿芳头顶,自己则暴露在雨线中。雨伞是出门时杜小碧硬塞他手里的。很快,孟超淋透了。陆阿芳如醉如痴,孟超也享受着雨珠的摔打。
不知下了多久。雨势渐弱,孟超抹把脸,睁开眼睛。一辆车停在旁边,车窗摇下,“咔嚓”数声又离开。雨中的两个傻子,对方显然觉得有趣。
孟超把伞柄塞到陆阿芳手里。她的手冰凉冰凉。
黑孩不在屋里。孟超站在河边,瞪大眼睛四下搜寻。看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水鸟都躲了。孟超呼喊几声,黑孩突然冒出水面,就在距孟超几米远的地方。黑孩“嗨”一声。孟超水巴巴的:你吓死我了。
黑孩爬上岸,吃惊地叫,咋淋成这样?会感冒的。孟超嘿嘿乐着:我没事。黑孩推孟超一把,逞什么能?赶紧到屋里去。孟超往旁边躲躲,我要跳了河,你救不救?黑孩说,别说傻话了。语音未落,孟超奔跑几步,纵身一跃。黑孩稍一愣,弹丸一样射进水中。
孟超落水的地方也就半人深,他似乎触到河底的水草,脑袋依然晕得没有方向,他抓了两把,倏忽倾倒。脑袋没水的刹那,黑孩抓住他的胳膊。黑孩边往岸边游边说,别慌,放松点,对,就这样。
一上岸,黑孩就凶了,你个傻包,不要命了?
孟超呛了水,咳得脸都紫了。
黑孩在孟超后背拍了几掌,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孟超的咳嗽终于停止,仍大喘着气:挺好玩的。
黑孩骂,你差点吓死我。
孟超说,谁让你吓我来着。
黑孩指着自己鼻子,我是干吗的你不清楚?哎,傻子傻子,你就是一大傻子!
孟超说,你说得对,我就是一傻子。
黑孩“扑哧”笑了,以后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
孟超说,你今天救了一个人。
黑孩的目光跳了跳,仿佛被孟超的话烫着了。
孟超说,你救了我。
黑孩小心翼翼地问,你帮我?
孟超说,反正你救了我。
黑孩缓慢地摇摇头,而后大幅度地摇着:你不算数。
孟超急了,凭什么不算数?我跳了河,是你救了我。
黑孩说,你就是不算数。
孟超问,我不是人吗?
黑孩说,你不是我要救的人。
孟超问,你要救的人是谁?
黑孩说,我不知道,反正不是你。别这么帮我,好不好?我会生气的。我一定要救一个人上来,你除外。
孟超悻悻道,没意思透了。
雨彻底停了,天仍阴沉沉的。黑孩逼孟超换上他的衣服,但孟超说什么也不留下来吃饭。孟超拎着湿淋淋的上衣,裤子则甩在肩上。黑孩的衣服瘦小,裹在身上紧绷绷的。孟超走得极慢,像个瘸子。
陆小梅像看见稀罕景,但只“呀”出半声便咬住嘴巴。她让孟超先进店,孟超不进,就那样瞪着她。不到一分钟杜小碧便出来了。都湿透了,你的伞呢?孟超不说话,像瞪陆小梅那样瞪着杜小碧。那目光并没什么内容,茫然、无神、空洞。杜小碧夺过孟超的衣服,再次问,伞呢?孟超说丢了。杜小碧没好气地说,丢丢丢,看哪天不把自己丢了。随后飞快地扫孟超一眼。陆小梅已经买来可乐,孟超接了却没离开。杜小碧催他回家,他反蹲下去。杜小碧说,我陪你一起回。孟超不回,就要在洗衣店待着。杜小碧让他进里间,孟超摇头,就要在门口。杜小碧只好给孟超搬把椅子。
孟超慢慢喝着可乐,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来往的车辆和行人。有熟人打招呼,孟超聋哑了一般。傻子有心事了,听有人这么说时,他才冲着远去的背影,重重地投去一瞥。
傍晚时分,孟超听话地随杜小碧回到家中。孟超换好衣服,杜小碧已把面条端上桌。杜小碧叮嘱孟超,吃完回房间看电视,她得出去一趟。孟超问她去哪里,杜小碧恼火地说,还能去哪儿,你把马成打住院了。孟超说,他欺负你。杜小碧说,你还管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孟超说,你是我妹妹,我就要管。杜小碧嚷,你能管出什么结果?闯的祸还少啊?孟超嘟囔着,神情带了些怯意。杜小碧的语气温和了些:吃你的饭,我去去就回来。
杜小碧前脚出门,孟超后脚离开。他没有跟踪杜小碧的意思,只是在屋里待不住。平时,他晚上不出门的。杜小碧不允许他出去,孟超也不乐意出去。可那个晚上孟超不想一个人待着。他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只知道不愿意在屋里,电视没意思,游戏也没意思。
走了一段,孟超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孟超终于在街头寻见黑孩的烧烤摊。黑孩戴顶瓜皮帽,边烤边晃脑袋。摊前支了四张桌子,只一张桌子有两个食客,其中一个阔脸,孟超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黑孩甚是意外:你怎么跑出来了?
孟超说,我帮你干活。
黑孩说,你帮不上,天晚了,赶紧回去。
孟超瞅了瞅,确实没有他能干的,便在旁边的凳子坐了。阔脸瞥見孟超,给他的同伴讲了什么,同伴的目光在孟超身上卷了几卷,荡起一阵乱笑。孟超知道他们在说他,他看着烧烤摊旁边的啤酒筐,只是看着。
黑孩把一把烤好的肉串放在盘子里端给孟超,尝尝我的手艺,吃完赶紧回。而后低声道,你妹会担心的。孟超说,让她担心去。黑孩问,你不心疼你妹了?她不是你最亲的人吗?孟超不说话,黑孩抓起一串递孟超手里:你好大的谱。黑孩的羊肉串香喷喷的,孟超很快吃完了。黑孩给孟超烤了一把板筋,又烤一串羊腰子。
阔脸笑着喊,黑孩,给他烤腰子干什么,小心出乱子。黑孩赶过去,低低说着什么,孟超没听清,然而阔脸的声音很大,孟超听见了。阔脸让黑孩一边待着去。黑孩回到摊前,不时瞟着孟超。
孟超,你和谁住在一起?阔脸偏过身,决意要逗孟超。
孟超说,和我妹。
笑声钩子似的甩过来,还有他的话:是不是还有别人呀?
孟超说,我妹夫。
又是一阵叽嘎。
黑孩快速走到阔脸身边,他在求他,孟超听得清清楚楚。站起来的时候,孟超摇了摇,腿有些麻,然而他并没有迟疑,径直走向啤酒筐拎起一瓶啤酒。
孟超“嗨”一声,阔脸扭过头,看到孟超的动作和神情。黑孩背对着孟超,但他比阔脸反应快,直腰的同时推了孟超一把。啤酒瓶还是落到阔脸头上。
5
马成左侧鼻翼骨折,医生说不需要做手术,一个月可自行恢复,马成也再三安慰杜小碧,杜小碧还是吓得够呛。从家里到医院的路上,马成的鼻子不停地流血。要不是杜小碧拼命拽着,马成的整个鼻子没准会被孟超砸碎。马成没有住院,杜小碧对孟超那样说有警告意味,不过叫他知道闯了多大的祸。她陪马成吃饭的工夫,孟超又把人砸了。那人是后街的羊贩子,脑袋缝了八针。羊贩子赖在医院,要营养费,要误工费,杜小碧好说歹说,伤了半个鼻子的马成帮了半天腔,羊贩子才将各项费用降至五千。五千就五千吧,孟超还在派出所,杜小碧不能老在医院耗着。马成问要不要他陪着去派出所,杜小碧说算了吧。马成让她小心些,杜小碧看他一眼。孟超打谁也不会打她,这点她心里有数。马成说,还是小心些好。说着把她耷拉在鬓侧的头发往上撩了撩。杜小碧鼻子忽然酸酸的,她扭过头,说我走了。
杜小碧一路绷着脸,孟超说什么她都不理。踢打他吗?斥骂他吗?惩罚他的方式就是沉默。也只能这样了。她原想罚他挨两天饿,可进了门,没等他把“饿”字嚷出来,她就钻进厨房。
把饭菜摆上桌,杜小碧便进了卧室,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坐对面看他吃完。孟超吃饭声音很大,一半是因为饿透了,一半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一刻钟后,杜小碧听到孟超踢踏着回了房间。每次从派出所回来,孟超都要狠狠睡一觉。
杜小碧耗了一个通宵,脑袋又闷又疼。她也打算睡一觉,可翻过来掉过去,眼皮较劲似的怎么也合不上。就在此时,疑问像一条冰凉的蛇,悄然爬上脑门,重重咬她一口。杜小碧打个激灵,突然跳起来。愣怔半天,又僵僵地倒在床上。过敏了,怎么可能呢?她陪他跑了十多家医院,花费数年时间,宣判的不止一个医生。奇迹只在梦里出现过,杜小碧在梦里喜极而泣。渐渐地,梦都不做了。
那孟超对马成的敌意又是怎么回事?孟超在外面干架,对马成始终挺好的,因为她对马成好。孟超对马成动手还是第一次。杜小碧记得孟超当时的样子,像彻底疯了。杜小碧想,或许确如孟超说的那样,马成欺负她,他就要收拾马成。可……两个卧室中间隔着卫生间,卧室的门关着,孟超怎么听到哭声的?她哭出声了么?
杜小碧脑里昏乱着,意识渐渐停滞。倏然惊醒时,房间的光线已经暗了许多,这使孟超的脸有些模糊。他在她床边立着,不知几时进来的,站了多久。
你干吗?杜小碧的头皮麻了麻。
孟超说,你别生气了。
杜小碧长出一口气,扭过头。
孟超说,我不打架了。
……
孟超说,我再不打马成了。
……
孟超说,谁让他欺负你呢?他不欺负你,我再也不会打他。
杜小碧从床的另一侧下去,张罗晚饭。孟超追到厨房门口,问要不要他帮忙,杜小碧没好气地说,你等着吃就行了。
半夜,迷迷糊糊的杜小碧似乎听到啜泣,然后整个人彻底醒过来。竖着耳朵听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她翻个身再次睡去。那声音又把她搞醒了。杜小碧披了褂子,蹑手蹑脚走到孟超卧室门外,只听到轻微的鼾声。杜小碧退回房间。陪孟超看病多年,碰到各种各样的病人。难道她有了幻听症?梦里的幻听症?躺下又听了老长时间,什么也听不到。她想是过敏了。
清早,杜小碧窥视孟超,看不出任何异常。吃过饭,杜小碧出门,孟超突然蹿至门口,拦住杜小碧不让她离开。
杜小碧由惊而恼,你干吗?
孟超乞求里夹着蛮横,我不让你走!
杜小碧瞪眼,怎么,你也要揍我一顿?
孟超说,你别生气了。你不生气,我就让你走。
杜小碧喝,走开!
孟超叫,妹……
杜小碧叹口气说,老实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能去。
孟超登时乐了,你不生气了?
杜小碧又叹口气,不生了,好吧?
马成登门已是一个星期后,倒不是他不愿意过来,是杜小碧不同意。那几天,孟超安安静静待在家里,从未有过地乖。是孟超先提及马成的,杜小碧趁势问,你想他了?孟超点点头。杜小碧欢快地说,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
马成给孟超买了一个遥控汽车,孟超乐得合不拢嘴,吃饭都顾不上了。杜小碧喝令他吃饭,孟超才坐过来。孟超给马成斟了杯酒,杜小碧和马成不约而同相视一眼。马成问孟超要不要尝尝,孟超摇摇头。杜小碧狠狠瞪马成,马成做个认错的手势。孟超没吃几口又玩去了。
马成喝一口,眯杜小碧一眼,杜小碧探出手,轻轻触触马成的鼻子,问他还疼不疼。马成不在意地说,这算什么?那年和一帮混混干架,我断了三根肋骨,也沒觉得咋。马成是让着孟超,真干起来孟超不是对手。马成不说杜小碧也清楚。她知道他并不是要告诉她这个。杜小碧劝他少喝点,马成说好久没喝了,馋得厉害。目光停在杜小碧脸上,不再动。杜小碧不安地扫扫孟超,压低声音,别乱说。马成的脚在桌底下碰碰杜小碧。
杜小碧和马成在餐厅坐了很久,直到孟超房间的电视没了声音,两人才轻脚进了卧室。马成一把揽了杜小碧,迫不及待地凑过嘴巴。杜小碧听到马成摁了暗锁,还是问锁住了吗?马成说锁住了,杜小碧还想再说什么,马成已经堵住她的嘴。杜小碧浑身颤抖,仍拖拽着马成往门口退了退。她反过胳膊摸摸门锁,确信锁住了,方抱住马成。
敲门声突起,两人受惊跳开。杜小碧压抑着恼怒,问干什么?孟超说饿了。杜小碧整理一下头发,打开门。杜小碧把热好的饭端上桌,坐孟超对面,冷声道,以后晚上再不好好吃,夜里就饿着。孟超扒拉几口,抬头看着杜小碧。杜小碧问他,怎么啦?孟超问,他没欺负你吗?一股火蹿上来,杜小碧脸都变了,但她没发作,瞪他一会儿,缓缓道,没有,他对我好着呢,你别乱想。孟超说,那就好,他要是敢欺负你,我非揍他不可,谁也不能欺负我妹。杜小碧再也忍不住,叫,吃不吃了?孟超快速埋下头。
杜小碧回到房间,身上像裹了胶,怎么也柔软不起来。她挺恼火,但斥责了孟超又挺内疚。毕竟,他是她的合法丈夫,而她在和别的男人寻欢,可……日子一天天过成这样,不由她啊!
孟超没再敲门,但那一晚杜小碧因为担心,神经一直绷着。马成趁机说,如果结了婚,就不会有负担了。别再给自个儿找拖累,我发誓永远把他当成大舅哥,咱们养着他,你要还过意不去,给他说个媳妇都行,只要有人愿意跟他。杜小碧用胳膊撞撞他,说什么呢?马成说,我没开玩笑。杜小碧问,他突然有了记忆呢?我该怎么办?马成说,决定权在你手里,我当然想让你跟着我,如果你想回到他身边,他又乐意,我不会说什么的。杜小碧问,非结不可吗?马成说,结了婚,就没人说你的闲话了,没人说你,他也不会四处打架了。杜小碧说,不知咋的,我老是害怕。马成抱紧她,有我在,你害怕什么?明天你就去法院申请,我问过了,只要有诊断证明,不复杂的。杜小碧拱了拱,再等等好吗?马成问,还等什么?你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杜小碧几近央求,我也不知道,就让我等等,好吗?马成没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
天未亮马成就起来了。昨天修的车还在店里,车主今天要开走。杜小碧让他路上小心些,她还从未这么叮嘱过他。马成给她掖掖被子,吻吻她的头发,我又不是小孩。杜小碧想躺躺就爬起来,谁料竟然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9点多了。早起惯了,睡个懒觉莫名地发慌。杜小碧匆忙套上衣服,趿拉着鞋往外走。孟超安安静静坐在餐桌边,祈祷一般。杜小碧愣了愣,叫,怎么也不叫我?孟超说,我想让妹多睡会儿。杜小碧说,我睡到中午你也饿到中午?说着人已到了厨房。很多时候,她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杜小碧以最快的速度煎了两个鸡蛋,几个馒头片,热了两杯牛奶。她洗漱完,孟超也吃毕。孟超换上条纹鞋,杜小碧知他要出去,但她装不懂。孟超等了一会儿说要出去玩。他老实了一个星期,已经很难得。她不可能把他拴在家里,那样,他就彻底成了疯子。杜小碧说,玩可以,但不能和人吵架,更不能打架,再闯祸就关你一个月。孟超说,他们……杜小碧打断:那也不行!然后死死盯住孟超:由他们说去,早晚嘴巴要烂掉。
孟超没点头,杜小碧声音挑得老高:记住没有?
孟超说,他们说得很难听。
杜小碧说,你就当没听到。
孟超有些委屈:我明明听到了。
杜小碧竭力压着火气,你就不能当回聋子?他们说一万句,我也不会少胳膊少腿。
孟超说,他们说你养汉。
杜小碧眼睛有东西蹿出来,她摇摇头,马上竖直腰。
孟超小心翼翼地,你养了吗?
杜小碧喝道,闭嘴!
孟超的目光怯怯地躲闪着杜小碧,但还是说出来,你又没养,干吗让他们说?马成是好人,你喜欢他,对吗?
杜小碧叫,你再说,我把你舌头揪下来。
孟超往后缩了缩。
杜小碧的心忽地软下去,她努力地笑笑,别人说你是傻子,你就是傻子吗?你不是。你知道你不是,我也知道你不是。别人说我坏话,我就是坏人吗?我不是。你知道我不是,我也知道我不是。咱干吗在乎他们说呢?闯了祸,咱得花钱,辛辛苦苦挣点钱,都赔给人家。是不是有点冤?他们故意逗你,让你当冤大头,冤大头才是真正的傻子。记住了吗?
孟超说,记住了。
杜小碧往孟超兜里塞了几十块钱,叫他想吃什么买什么,想喝什么买什么。孟超说,妹真好。杜小碧几乎扑进他怀里,往前稍拱一下突然撤回来。会吓着他的,她想起在他身上做的那些实验。她转过来,苦苦一笑,还有些后怕。类似这样的冲动,在他失忆初期,她屡屡冒出,慢慢地,身体内的火星彻底熄灭。她终于习惯了妹妹这个称呼,也习惯了妹妹这样的身份。
杜小碧去洗衣店的途中,不时回一下头。不是怕有人跟踪,她不知怕什么。那“怕”在她从孟超身边后撤时蹿上身,此时一拱一拱的,怎么努力都甩不掉。她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孟超又上街了。孟超在洗衣店门口坐着,闯的祸会少很多,他也乐意守着她,可……杜小碧低下头,狠狠踢了一脚。
陆小梅和蛤蟆嘴又较上劲了。陆小梅让蛤蟆嘴写保证,蛤蟆嘴死活不肯,陆小梅就不给他衣服。蛤蟆嘴欲往里闯,陆小梅拦着不让。蛤蟆嘴见杜小碧进来,让杜小碧给个说法。蛤蟆嘴说,店大店小,顾客都是上帝,怎么能让上帝写保证?你们以为我为了区区几十块钱耍赖?这是对上帝的不敬。杜小碧清楚,马成过来,蛤蟆嘴就会乖乖溜掉,她一个电话的事。她不想那么做。刚开那阵,马成替她摆平许多事,不能什么事都靠他,况且,蛤蟆嘴不是真正找茬。这个她心里有数。她让陆小梅给蛤蟆嘴取衣服。陆小梅欲言,杜小碧说别啰嗦。蛤蟆嘴龇着牙,我就说么,还是老板水平高。
小碧姐,我怀疑他是故意弄脏的,天又不冷,他用得着穿毛料衣服么?陆小梅追过来。
杜小碧没回头,这些她早就明白。她问,那你说为什么?
陆小梅说,找茬呗。
杜小碧说,我又没得罪他,找什么茬?别在小事上计较,他要洗就给他洗。
陆小梅说,你的缺点就是心太好了。
杜小碧被重力撞了似的,猛然一抖。就在此時,电话响了。是王警官。杜小碧的呼吸几乎停滞。
6
不开心的孟超在那天遭遇了更多的不开心。
他还未站稳,陆阿芳就扑过来叼住他的膀子。孟超“哎呀”一声,欲推开她,没推动,便由着她咬。孟超竭力忍着没叫出来,脸因为疼痛扭得变了形。陆阿芳牙尖,几乎嵌到骨头里。远远看去,两人像在拥抱。
好久,陆阿芳才松开。她的嘴角有血迹,不知是她的还是孟超的。孟超摸摸肩,这个动作似乎触怒了陆阿芳,她突又抱住孟超。这次叼的是脖子。没刚才那么狠,但依然火辣辣的。孟超没推她,而且还揽揽她的腰,不过稍一碰就松开了。
陆阿芳仰起脸,对着孟超耳朵:没良心的老盘,干吗丢下我和女儿?
孟超低低回应,你咬得好。
陆阿芳突然后退一步,警惕地瞪着孟超,你不是老盘,你是谁?
孟超说,我是你应该咬的那个人。
陆阿芳问,你知道龙宫?
孟超说,我知道,你女儿住在龙宫。
陆阿芳诡秘地竖竖手指,嘘——别让他们听到。
孟超说,我不会告诉别人。
陆阿芳说,你是好人,哪天去龙宫,我带着你。
孟超说,你说话要算数哟。
陆阿芳生气了,骗你是小狗,拉钩!
王警官赶到,陆阿芳已经面朝百灵河放声歌唱了。孟超丧失了力气似的,团在陆阿芳的棉衣旁。围观的人已经散去,看到王警官,又有人停下来。王警官摸摸孟超的脖子,问:疼吗?孟超摇摇头。王警官还是给杜小碧打了电话,且一直等到杜小碧赶过来。
杜小碧下车便看到那把已经折坏的雨伞。王警官大致讲了情况,杜小碧便去扯孟超。她用力猛,孟超像个葫芦,轻飘飘的,几乎被拎到半空。杜小碧脸色突变,手也松了,孟超往前栽了栽,倒在地上。杜小碧依然傻着,直到王警官扶起孟超,她才醒悟过来,低声说:谢谢你。
孟超腿脚麻木,一瘸一拐,杜小碧只得停下等他。
走了几步,杜小碧劈头训斥,怎么由着疯子咬?你没长手?孟超说,她没疯。杜小碧气得发抖,要不是有人报警,你的脖子就断了,断了脖子,还想看电视玩游戏?做梦吧!想喝可乐,门儿都没有!她就是一疯子,以后别靠近她,听见没有?孟超没吭声。杜小碧抓了他的胳膊,大嚷,听见没有?孟超闷声闷气地说,听见了。
杜小碧要带孟超去诊所查查,孟超死活不肯。杜小碧拽不动他,孟超不再是葫芦,是装满粮食的麻袋。杜小碧踢了几脚,孟超就是不动。杜小碧脸色铁青,整个人要冒烟了。她威胁,他再拗着,她就让王警官带电棍过来。孟超说没事。杜小碧跺脚,有事就晚了!折腾半个多小时,孟超还是随她去了。
脖子咬出两排青色的牙印,没流血,膀子却咬破了。医生涂了些碘酒,上了点药,又用纱布包了。杜小碧问医生注意什么,医生说别沾水就行。可能因为这句话,杜小碧不让孟超找黑孩。两人又拉扯一阵,最终杜小碧让步,当然孟超也作了保证。
孟超在门口喊了两声,没有应答,便去河边等。两眼望穿,也没看见黑孩。孟超焦躁起来,长长短短地吆喝着。黑孩,你别吓唬我了,求求你,上来吧。黑孩,你生我的气了吗?我保证,再也不去你的烤摊捣乱了。黑孩——孟超带了哭腔,你应我一声好吗?孟超喊破了嗓子,黑孩仍然没有回应。孟超抹抹眼睛,黑孩,你去哪儿了呀?然后,他起身沿着河岸疾走,由北向南再由南至北,一声一声呼喊着。
一只小船停靠在岸边,孟超奔过去,大声问,你看到黑孩了吗?汉子反问,黑孩,谁是黑孩?孟超边说边比画,就是天天在河里游水的那个。汉子笑起来,你是说石老三的儿子?几天没见他了,没准早就让鱼吃掉了。孟超叫,你胡说。汉子说,我才不胡说呢,天天盼人落水,被鱼吃掉是早晚的事。孟超大叫,他不是,他要救人的!汉子哼了一声,跟他爹一个样儿,不会有好下场。孟超挥舞着胳膊,他不是,他不是他爹!汉子喝令孟超走开,别再烦他。孟超跳着叫,他不是,他不是那样的人!汉子突地操起船桨,再啰嗦把你也喂了鱼!孟超人跑开,话还是扔出来,他不是那样的人,不是!
孟超不相信黑孩喂了鱼,但仍难过得流下眼泪。走一步抹一抹,眼睛模糊,差点滑进河里。
孟超再次来到黑孩屋前,想看看黑孩留下什么东西没有。推开门,听到微弱的声音,孟超几乎难以相信,黑孩就在角落躺着。黑孩本来就瘦,现在更瘦了,和一根筷子没什么两样。狂喜中,孟超抓住黑孩的手:我以为你死了呢。黑孩说,我听到你喊了,就是动不了。我没死,不过快要死了。孟超叫,你不会死的,你怎么啦,病了吗?黑孩咳嗽几声,孟超背起黑孩就跑。
慢点儿,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黑孩虚弱的声音像头发丝,我不想死。
孟超说,你死不了,我带你看病。
黑孩说,我还没救上人呢,我一定……脑袋再支撑不住,慢慢伏在孟超身上。
孟超把黑孩背到杜小碧带他上药的诊所,大夫说黑孩是肠炎加感冒。当时黑孩接近昏迷,眼睛还能半睁,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孟超问医生他会死吗?医生说,一边儿坐着,别添乱。孟超坐着,嘴巴闭不住,过一会儿就问,他会死吗?医生说,你管好嘴别乱说,不然他会被你说死的。孟超死死咬住嘴巴,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黑孩终于醒了,孟超大喜,你不会死的。
黑孩笑笑,带了些羞涩。孟超第一次看到黑孩这样笑。孟超说,你可把我吓坏了。
黑孩说,我一个人还没救呢。
输完液,孟超把黑孩送回去,又给黑孩买了些吃的。孟超想留下陪黑孩,黑孩说什么也不让。孟超求他,就一夜,一夜行吗?黑孩说他已经没事了,坚决不同意。
孟超帮了黑孩的忙,心情好了许多,经过王婆的水果摊,问王婆要不要帮她买烟。王婆说我儿子要有你这么孝顺就好啦。旁边有人起哄,王婆,你认他做儿子算了,以后洗衣服就不用花钱了。王婆扯两根香蕉给孟超:别理他们,早点回家。
孟超走了没几步,一个女人叫住她。她穿着短袄,头发遮住耳朵和前额,这使她鼻梁上的雀斑格外明显。
孟超猜不透她要干吗。她叫住他却不说话,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地绕他。他问,你叫我吗?
女人问,你就是孟超?
孟超点点头。
女人“哦”了一声,那我找对了。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马成的前妻,前妻懂不懂?原来我是他老婆,现在离了。
孟超说我不认识你,扭头就走。女人追着孟超不放,原先你不认识我,现在你认识了,对不对?嘿,别走得这么快,我有话对你说,我来帮你的。孟超不理她,然而他走多快女人走多快,就像他的尾巴。
孟超再次停下,你要干吗?
女人说,我帮你。
孟超说,我不要你帮。
女人拦住孟超,孟超往左她往左,孟超往右她往右。孟超生气了,我喊了!
女人大笑起来,你喊吧,我才不怕呢。
孟超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女人往前探探,孟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女人说,你真的……有些事你已经想不起来了吧?我来告诉你。
孟超说,我不听。
女人说,嘿,还挺倔。开洗衣店那个姓杜的女人,你知道她是谁么?
孟超说,我妹。
女人狂笑起来,你妹——哈,你还真失忆了,我告诉你吧,她不是你妹。
孟超大叫,她就是我妹!
女人说,嚷什么啊?你说她是你妹,干吗你姓孟她姓杜?
孟超嘴巴张着答不上来。
女人说,我告诉你吧,她是你老婆——
孟超叫,你胡说,你胡说,她明明是我妹。
女人说,她不是你妹。
孟超“噢”了一声,挥拳跳起,没有落在女人身上,快碰到女人时又被咬了似的抽开。
再胡说我就揍扁你!趁女人发怔,孟超迅速逃离。
7
从医院出来,杜小碧踉跄了一下,若不是孟超及时伸手,她就摔倒了。拎在手里的袋子滑脱,正好滑在垃圾箱边。袋里装着病历本,不同医院的CT片子,还有几张药费条子。杜小碧冲袋子猛跺数脚,喉咙发出低闷的声音。孟超受了惊,往后跳了几跳,又迅速抓住杜小碧的胳膊,颤抖着叫声“妹”。杜小碧停歇间,孟超赶紧抓起已被踩脏的袋子,拍打几下。
杜小碧急急走著,而不是像往常那样牵了孟超的袖子或走在孟超身后。医院外的马路上挤满了人,卖各式各样早点的,卖地图的,收药的,还有男男女女的乞讨者,他们躺着跪着或在地上爬行。杜小碧挪闪跳跃,碰到什么都是一摊子麻烦,惹不起。孟超“妹妹”地叫着。她很奇怪,竟然没有甩掉他。
走了几百米,到了一个花坛旁,杜小碧再也憋不住,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这是跑的第十一家医院,远在青岛,医术了得,擅治疑难杂症。但孟超没那么幸运,杜小碧最后一线希望被掐灭,彻底掐灭了。杜小碧边哭边拍,江水滔滔,她并不知道拍打的是开得正艳的玫瑰,大朵的花瓣瞬间掉落,一根根尖刺报复似的扎进皮肉,她浑然不觉。
妹……妹呀!孟超吓坏了,但只是叫她妹,拼命地叫。
杜小碧猛抬起头,凶巴巴地嚷,谁是你妹?别再叫我妹,滚,滚远远的,你这个傻大棒!
孟超怕杜小碧抽打似的,往后躲躲,惊恐而又可怜地叫,妹……
杜小碧号叫,我不是你妹!
孟超说,你不是我妹,那你是谁妹?
杜小碧骂,他妈的,管我是谁妹,反正不是你妹,呜——老天呀……
那一腔绝望和恶浊随眼泪排出,杜小碧渐渐平静下来。
孟超颤着声音问,妹,你怎么了?
杜小碧说,没怎么,想哭了。这时她才觉出掌心火辣辣的。孟超“呀”一声,抓起杜小碧的手,心疼得直吸溜。然后,杜小碧坐在花坛的台阶上,孟超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拔刺。两人离得很近,他身上的气味是她熟悉的,可这个人却认不得她了。杜小碧的嘴巴抽了抽,马上咬住,目光在他脸上久久地停着。他的额头眼角已有了细碎的皱纹,原先瘪着的两腮现在变得浑圆,看不出棱角了。眉毛没有任何变化,又浓又黑。当初,她是喜欢上他的浓眉然后才喜欢上他的,婚后,她不止一次地抚弄过。杜小碧恍惚着,慢慢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划,忽然揽住他的头。孟超的脑袋扎下去,正好撞她乳房上。孟超突跳起来,像触到了炸弹,慌得嘴巴都歪了。那声“妹”没吐出来,半挂在嘴边,晃荡了好久。
杜小碧叹口气,让孟超等着,她折回去买了两瓶矿泉水,两套煎饼,一个肉夹馍。孟超能吃也能喝,吃还有个饱,喝起来就没完没了。失忆使他的肠胃像凶猛的动物。杜小碧抿了几口水,吃了半套煎饼。再不痛快,也要往嘴里填点东西。她垮了,她和孟超就全垮了。
宣判了,倒也死心塌地了。她已经尽力。再跑20家医院又能如何?一趟又一趟奔跑,宣判,实在折腾不起了,她也听够了。不同的表述,都是同一个意思。妹就妹吧,他乐意叫妹,她就当他的妹好啦。
杜小碧和孟超在青岛玩了两天。去过好些城市,除了火车站就是医院,来去匆匆,现在没指望了,索性痛痛快快逛一逛。在金沙滩,有现场拍照的。杜小碧问孟超要不要留个影,孟超说听妹妹的。先站着照了一张,摄影师说靠得再近些嘛……先生,揽住妻子的腰。孟超纠正,她不是我妻子,她是我妹。摄影师头都不抬,差不多啦。杜小碧拗气似的抱了孟超的胳膊,脑袋贴住孟超。没等孟超反应过来,摄影师已经拍了。杜小碧交钱,摄影师说亲热的这张效果更好,问杜小碧要不要多洗几张。杜小碧说不要了。孟超“嗨”一声,我跟你说,我不是……杜小碧急忙拽孟超离开。
杜小碧和孟超住的是那种家庭旅店,大通铺,带卫生间。她洗到一半,探出头问孟超,能帮我搓一下吗?孟超正看电视,撇过目光,突然被咬了似的,迅速扭开。他的目光粘在电视屏幕上,脸烤了一样红。妹,你说呢?杜小碧听出他的责备,将头缩回去。
洗完澡,杜小碧披了浴巾出来,叫孟超也去洗一下。孟超摇摇头,似乎觉得不够坚决,补充道,我不洗。杜小碧说,跑了一天,脏死了,快去洗洗吧。孟超说我就不洗,已经有些故意作对的意思。杜小碧站在原地,揉搓着湿淋淋的头发,她希望孟超扭头看她一眼,就一眼。然而孟超的目光已经被电视屏幕焊死,甭说眼睛,整个人都要钻进电视机里了。
杜小碧上了床,默默系了胸罩,穿上背心。她不想再折腾了,可……不甘像蚂蚁一般在心里乱窜,窜得皮肤都痒了。她先是叫声“哥”,甜腻得自己都羞着了。孟超的头终于动了动,幅度很小,问她干吗?哥,哎……我痒痒了,我的背……哎呀,你帮我挠挠好吗?孟超粗声道,我看电视呢。杜小碧顾不上羞耻了,哥,帮我挠挠啊。电视的声音突然蹿高,杜小碧吓了一跳。
杜小碧閉上眼睛,脸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她拼命压着跳起来的冲动——她想扑过去,将他扒个精光。她不敢,他要吓得跑出去,就闹大笑话了。他好歹叫她“妹”,若连“妹”也认不出来,就彻底成了傻子。
弄低点儿行不行?你要把我吵聋?杜小碧的声音像晒干的瓜条。孟超听话地调低了。孟超,我和你说几句话,你把电视关了。孟超说,我再看一会儿。杜小碧喝道,关了!孟超恋恋不舍地关掉。现在,他敢看她了,看着躺在被窝里的她。
杜小碧问,我是你妹?
孟超不明白杜小碧何以这样问,你可不就是我妹?
杜小碧问,你想没想到另外一个女人,她是你的妻子?
孟超的疑惑更重了,我妻子?
杜小碧直视着他的眼睛,恨不得穿进去,刺进他的脑子。你不记得她了?
孟超迟缓地摇着头,我有妻子?
杜小碧说,你有,她可是和你生活了10多年呢。你怎么能忘记她呢?
孟超问,她在哪里?
杜小碧看着他,犹豫半天还是忍住了。他已经记不得她了。不能吓着他。她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你记住,你有一个妻子。
孟超问,你认识她?
杜小碧鼻子酸了酸,异常吃力地说,我认识,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如果你想找她,也许……没准哪天她自己就回来啦。
孟超说,我不想找她,我就想和妹在一起。
除了失忆,孟超别的方面尚正常。病不看了,日子却不能不过。杜小碧在县城买了房,在干洗店找了工作,半年后盘下店面——时间自由,照顾孟超方便些。
杜小碧做了许多帮孟超恢复记忆的努力,但毫无成效。一个夜晚,杜小碧洗完澡,对着镜子看了自己一会儿,那念头突又拱出来。和在旅店不同,这是她和他的家,她无须担心什么。
从卫生间到孟超的卧室不到一米,杜小碧走了10多分钟,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电视声音很大,杜小碧依然能听到咚咚的心跳声。终于挨到门口。她长舒一口气,定了定,猛一咬牙,将门推开。杜小碧拎着毛巾,推门的刹那,毛巾甩到身后。杜小碧一丝不挂地站在孟超面前。脸上倒是挂了不少东西,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
孟超回过头,目光抖了抖,突然爆竹一样蹿到半空。杜小碧每次回想那个场景,都觉得不可思议。盘坐的孟超何以有那样的神力。孟超铺的是席梦思床垫,他落下去又弹了几弹,然后翻个身站到床的另一端,惊骇地叫声“妹”,而他的神情像看见了女鬼。杜小碧拼命控制,声音还是带了几分颤,就当我是你妻子好啦。孟超护住眼睛,你咋说胡话了呢?杜小碧慢慢靠近,孟超突然扯下床单,哗地罩过来,快速裹了她,夹起就走。什么也看不见,可她知道他在干什么。她的肩碰着门框,她的脚弹在墙角,刀砍一样。她叫着,让他放开。他没松手,径直把她扔在床上,然后是关门的声音。
杜小碧无声无息地躺着,没去扯罩在头上的床单。如果手里有一把刀,她会在脸上划几条。几颗泪珠胆胆怯怯,试探着滑落,眼泪很快便肆无忌惮了。她的头裹着,脸裹着,没人看得见,没人听得见。当她重新坐起来,已经彻底平静。只当又做了一个梦,孟超没再提及,杜小碧当然也没必要致歉。
杜小碧的心如峡谷深潭,无波无浪,但不是死水。还没到那个份上,等着吧,也许……等待是最没有办法的办法。和马成交往几次后,杜小碧邀请马成到家里做客。他帮她不少忙,总该请人家吃顿饭。她还揣着另外一个目的,自私的不可告人的,带着些许恶意的目的。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交往,也许会刺激到孟超,她很想知道被刺激后孟超的反应。杜小碧是个简单的人,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不像自己了,也许就是孟超喊她“妹”的时候。
杜小碧给孟超介绍过马成,孟超围着马成转了几圈,又靠近嗅嗅,说有机油味,问,你是修车的?马成稍惊了一下,猛地拍拍孟超,哥,你太厉害了。孟超嘿嘿笑着,带了些羞涩。除此,孟超再无任何异常。从开始他就没有敌视马成。杜小碧松口气,又有些揪心和失望。
杜小碧在厨房忙活,孟超追进来,悄声问,他是你男友?杜小碧双肩耸了耸,极其简短地说,是。孟超问,他喜欢你?杜小碧“嗯”了一声。孟超又问,你也喜欢他?杜小碧回过头,紧紧盯住他,你喜欢他吗?孟超不假思索,妹喜欢我就喜欢。杜小碧叹口气,说,我喜欢。
吃饭时,孟超默默无语,似乎挺失落的。杜小碧和马成聊着什么,孟超突然开口,你喜欢我妹?马成愣了一下,扫了扫,极其干脆地说,喜欢啊。杜小碧的脸腾地红了。她和马成还没到那个份上。孟超板起脸,那你对她好点。马成肯定憋着才没笑出来,他脸上的肌肉突突抖着,要炸开的样子。马成竖起手掌,我向哥发誓,保证对她好。孟超警告:你欺负她,我饶不了你。杜小碧的声音透着愠怒:行了,都别说了。但马成的声音更大了:怎么会呢?绝不会!孟超说,谁欺负我妹,我都饶不了他。马成附和:我也饶不了他。
警告过,孟超回到房间,合上门。杜小碧脸烧得要冒烟了,让你看笑话了。马成的目光像突然掀翻的大笊篱,杜小碧被死死扣住。他说,我没逗他,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杜小碧说你知道……马成打断她,我当然知道。杜小碧急得“哎呀”一声,你不知道……马成再次打断,我没必要知道。杜小碧恼了,你咋不让我说话?马成说,别说话,陪我喝一杯,行吗?杜小碧说,我不会喝。马成说,来吧,我教你,没什么难的。杜小碧呛出眼泪,但还是咽下去。马成笑,不难学吧,每天喝一点,消困解乏。杜小碧说,我很麻烦的。马成问,你见过没有麻烦的人吗?别想那么多,别苦自个儿,来,碰一杯!
第二次来杜小碧这里,晚上马成留了下来。
8
孟超看到那个女人,扭头往另一方向走。他不想理她。女人“嗨”一声,急追过来:我等你半天了。孟超加快脚步,但并没甩掉女人。女人叫:嗨,你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我能吃了你啊?孟超甩臂飞奔。穿过两个路口,孟超回过头。女人被甩掉了。孟超抹抹脑门的汗,在前面的街头左拐。一辆广告车缓缓行驶,喇叭里反复播放家具展销的广告语。广告车像孟超一样,每天在大街上转,隔一段换换广告语广告牌,晚上休息,白天就出来了。有一阵子,孟超特爱追广告车,秃顶司机还让孟超上去过,风大的时候,需要有人扶着牌子。后来孟超就躲着广告车了,秃顶司机老说下流话。
孟超想看看開广告车的还是不是秃顶司机,但怎么也看不清,便作罢。
走到桥头,一个女人从商店跑出来,触见那张看不到额头的脸,孟超突然愣住。明明甩掉她了嘛,她咋会跑他前面呢?她挂着得意的笑,那些雀斑看上去软乎乎的。孟超欲走,女人拦在前面,孟超绕过去,又被女人拦住。孟超瞪着她,问她要干什么。女人说,我不干什么,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孟超说我不认识你。女人说,我是马成前妻,你不会忘记吧?孟超说忘记了。女人“嘿”了一声,你没忘,忘了就不会躲我了,你躲我干什么?我不是狼也不是虎,吃不了你!
孟超的目光跳了跳,又跳了跳,慢慢落到女人肩头。
女人说:你除了忘记自己是谁,并不傻,可你要是不傻,怎么会忘记自己是谁?你真的忘记了?女人往前靠靠,试图拧住孟超的目光。孟超并不看她,眼皮微垂,嘴角抿得死死的。女人问,你不记得杜小碧了?她不是你妹,是你老婆。忘记她是你老婆了对吧?孟超突然吼,你是个疯子。女人吓了一跳,明显地往后闪了闪,但马上站直了。她终于摁住孟超的目光,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能由着你老婆和马成胡来,马成没和我离婚就和你老婆好上了,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见过戴绿帽子的,没见过这样戴的。孟超说,我不听你胡说,她是我妹妹。女人骂,这对狗男女——孟超喝了一声,面皮带了些狰狞,他们不是狗男女,你再骂,我撕烂你的嘴。女人似乎被孟超的神情镇住,改口:这对男女——他们……你回去问问姓杜的,她究竟是你妹妹还是你老婆?孟超说:你就是个疯子!甩下女人就走。
女人追在后面,不依不饶的:我要说半句假话,脑袋让枪子穿两个窟窿。
孟超威胁,你再跟我,我叫警察了。
女人笑了,还会叫警察,谁说你傻?
孟超在陆阿芳身后站定,女人的嘴巴仍一句接一句地往外吐。
陆阿芳转过身,骂,你个死老盘,咋才来?忽然盯住女人,她是谁?老盘,你咋把野女人带来了?
孟超说,我没带,她自个儿跟来的。
陆阿芳骂,你个不要脸的,突蹿上前,揪住女人就打。女人反应极快,她架住陆阿芳的胳膊,照陆阿芳脚面猛跺一下,趁陆阿芳重心偏移,又踹陆阿芳一脚,正好踹到小腹。陆阿芳脱了手,女人转身就跑。陆阿芳一阵狂笑。
孟超听陆阿芳唱了会儿歌,便去找黑孩。像往常一样,他在黑孩那里吃过午饭,躺在小船旁睡了一觉,勾头往回走。
移动公司门外,两个流浪汉在花坛旁掰手腕。两人的衣服脏兮兮的,却一脸乐呵,没人注意他们,他们也不注意他人。他们沉在自己的世界。来来往往的人只有孟超被吸引住。他看了一会儿,揣摩着要不要和他们比试一番。肩被拍了一下。那几粒雀斑跳起来,孟超的天空顿时暗下去。女人说,你甩不掉我的,我不信你也住到桥上。孟超皱眉,你有完没完?女人说,完是要完的,但不是现在。孟超气鼓鼓地骂疯子。女人却乐了,如果是疯子倒也好了,我偏不是啊。
孟超疾步如飞,几分钟后突又定住。女人追得紧,几乎撞上他。孟超恶狠狠地瞪着她,气喘如牛。女人的胸脯像风中的麦浪。孟超什么也没说,再次疾行。女人并未被孟超吓住,紧紧跟着。
孟超折进巷子。左边是砖头瓦块,还未来得及拆的房屋外墙涂着潦草的“拆”字,“拆”字外画了血一样的圆圈。右边是烈士陵园的高墙。孟超躲闪着砖块,女人像他一样蹦跳。孟超再次顿住,这次女人没收住,撞了孟超。孟超就势抓住她的衣领,往外侧一甩,她整个人抵住高墙,他则掐住她的脖子。女人的脸慢慢涨红,但没有丝毫畏惧,眼神里反带了些鼓励。孟超牙咬得紧,手却渐渐松了,终于垂落下去。孟超的目光仍硬邦邦的:我会掐死你,你信不信?女人说:我信,不过不害怕,死就死呗。孟超受了打击,目光也稀软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女人说,和你说说话,就是说说话,你相信就相信,不信就不信,你害怕什么呢?急着回去看你妹妹?她又不跑,你有的是工夫守她。
半小时后,孟超随女人来到公园。公园在烈士陵园北侧,没几个人,极安静。女人指着一个长椅,问,坐这儿行吗?孟超点头。女人坐在一角,孟超坐另一角,谁也不看谁,像两个特工接头。过了一会儿,孟超说,你倒是说呀。女人唏嘘起来。孟超嘟囔,让你说你又不说,哭什么啊?别人看见,以为我把你咋了。女人破涕为笑,你还能把我咋?你想了个多。孟超说,再不说我走了。女人说,陪我坐会儿不行吗?又不要你的钱。孟超就没吱声。
又静默一会儿,女人才问,过去的事你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孟超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女人说,每个人都有过去,你也不会例外。想让我帮你吗?让我帮你吧。
孟超说,你再胡说我走了。
女人说,好,不说你,说说我吧,说说我和马成,你不反对吧?我母亲我姐姐都听我说烦了,可我没说够,想找个人说说。
孟超说,马成是我妹夫,你别说他坏话。
女人“哈”一声:你倒亲热。我不说现在的马成,说之前的。那时,他还是我男人。我嫁给他的时候,他没有固定职业,今儿和朋友去后草地贩趟牛,明儿跟人跑几天长途,没收入不说,还很危险。跟车其实就是个打手,我就是坐车认识他的。父母不同意我找这样一个人,可我拗性大,父母越拦我越拗。我和马成过了两年苦日子,直到他进了修理厂才好一点儿。他不笨,学什么都快。
他打过你没有?孟超突然插话。
女人意外地扫孟超一眼,又将目光捋直,只有一次,那不怪他。他这个人毛病很多,特别是喝了酒以后,但老实说,人不坏。
孟超“嗤”了一声。
女人说,我明白你想什么。不错,我是没少骂他,可并不代表我把他当坏人。我很生气。我生气也不是因为他和我离婚。离就离呗,这年头谁离谁都能活。我生气是因为他早就和你老……你妹过在一起了,我还蒙在鼓里。若是先离婚,他爱找谁找谁,不关我的事。可他不是,我这口气顺不过去,让他给我个说法,我还是他老婆呢,他为什么就和别人过上了?
孟超问,他给你说法了?
女人摇头,没有,他说剁他三刀都行,但给不了我说法。
孟超說,这和我妹没关系,和我也没关系。
女人说,你反应够快的,根本不像个傻子。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了?
孟超说,你又讲昏话了,我不想听。
女人说,我还说马成。
孟超说,你和他没关系了,他想和谁在一起你也拦不住。
女人说,才不拦呢,我要的是说法。
孟超问,有那么重要吗?
女人说,当然重要。
孟超问,咋个重要?
女人说,我不知道咋个重要,我知道就是重要。
孟超说,那你找他呗,跟着我干什么?
女人说,帮你。
孟超站起来,你爱帮谁帮谁,我不用你帮。
女人问,那你帮帮我好吗?
孟超说,我帮不了你。
女人“嗨”一声,你问问你妹,问问马成,你到底是谁?
孟超说,不关你的事。
女人说,要么你帮我,要么我帮你,你自己选。
孟超甩开大步,女人没再纠缠。
晚饭是火锅,杜小碧切了许多蔬菜,每样都是双份,牛羊肉也是双份。孟超和马成喜欢吃肉,杜小碧爱涮菜。水咕嘟咕嘟冒花了,杜小碧喊孟超。孟超说要等马成。杜小碧说你吃你的,等他干什么。孟超说我有话问他,杜小碧说吃了也可以问。孟超摇头,吃了我就忘了。杜小碧关了电磁炉,问孟超要问马成什么。孟超严肃地说我不能告诉你。杜小碧盯孟超一会儿,叫孟超出去买可乐。孟超说我哪儿也不去,就等马成。杜小碧说我去买。孟超看见杜小碧把手机揣进兜里。孟超踱到阳台上。杜小碧进入孟超视线,边打电话边往大门口走。
马成来得不太晚,给孟超带了一副扑克牌。偶尔,马成和杜小碧会陪孟超玩一会儿,更多时候孟超一个人玩。抽两张牌扣过去,猜哪张点儿大。
杜小碧告诉马成,孟超非要等他一块儿吃。马成咧嘴笑了:这世上就我哥最疼我。孟超说,我妹也疼你。马成忙不迭地点头,嘴咧到耳根了,对,你妹也疼我,我太有福气啦。孟超问,你会打我妹吗?马成叫,怎么会呢?我疼都疼不够呢。说着瞄瞄杜小碧。杜小碧脸上的颜色重了。孟超问,那你会对她好吗?马成说当然。孟超问,你敢发誓?杜小碧试图阻止孟超,肉已经熟了,再煮就显老了。马成说,我发誓,我一万辈子对你妹好。孟超问,你是坏人吗?杜小碧喝斥,孟超,你怎么了?马成说没关系,让哥问,你看我像坏人吗?孟超说,你不是。马成笑了,哥火眼金睛。孟超说,我今儿碰见一个女人,她说是你前妻。马成的笑顿时蒸发,她找你了?她说了什么?孟超说,她说你没离婚就和我妹住在一起。杜小碧火了,你俩吃不吃了?不吃我倒了。马成问,她还说什么?孟超摇摇头。马成叫声“哥”,很苍老的样子:有些事没法说明白,因为搞不明白,现在我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的是,我喜欢你妹,我会对她好,有人砍她,我会把胳膊伸过去,哥,你还想问什么?孟超说,你对她好,我就放心了。杜小碧已经端起锅,马成摁住她的手,嘿,哥是心疼你呢。
孟超没再说话,马成问他什么,他只“唔”一声。回到房间便插住门。扑克玩了没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打游戏也不能集中精力,被杀得丢盔弃甲。他挺灰心的,索性关了电脑。电视也没了吸引力,他的心像不安分的鸟,这边冲冲,那边撞撞。电视声音超大,他什么都听不到。耳朵的通道堵得严严实实,脑袋里似乎又有声音。孟超想知道声音是一直躲在脑壳里,还是从别处钻进去的。要是躲在脑里,干吗以往吭都不吭?要是钻进去的,他的脑袋没有孔也没有缝,又是如何钻进去的?那些声音渐渐增高,孟超头疼欲裂。他先是抱着,然后猛捶,接着在床上翻滚。额头渗出汗,嘴巴黏黏的,浑身湿淋淋一片。他从床上摔下来。他没听到声音,但知道自己摔下了床。他并未疼得昏过去,昏过去倒也好了。他像虫子一样蠕动,一起一伏。脑袋碰着床壁,挪了挪,慢慢蠕进床底,接着是背,之后整个人躲进床底。头不那么疼了,感觉好了一些。他窝着,一动不动。
隔天,女人又在街上堵住孟超。孟超没逃也没躲,定定地盯着她的鼻子。那几粒雀斑鼓胀着,像挤破穗壳的小麦粒。麦熟季节,他喜欢在地头站着,那感觉似乎回来了。
女人并不介意孟超斜斜的目光,她问孟超问过马成和杜小碧没有,他到底是谁?
孟超说,快熟了。
女人问,他们怎么回答你的?
孟超说,好收成。
女人戳孟超一下,脑袋进水了?回答我!
孟超说,马成是好人,他喜欢我妹,我妹也喜欢他,别的我才不管呢。
女人说,问题是她不是你妹。
孟超伸出手,我能摸摸吗?
女人踹孟超一脚,扭头就走。
9
杜小碧脚还没迈进去,陆小梅就说他又来了。杜小碧并不意外,让陆小梅给他重洗。陆小梅和蛤蟆嘴几乎同时问了同一句话,凭什么呀?杜小碧盯住他,怎么?还赔你件新的?蛤蟆嘴略有些慌,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小梅抢过话,那你是什么意思?蛤蟆嘴似乎想笑,被两个女人冰冷的目光罩着,挑挑嘴角又缩紧了。陆小梅恼恼的,你什么意思?说呀。蛤蟆嘴说,别一副审人的架势,好像我是犯人。陆小梅说,就算你现在不是,离犯人也没多远了。蛤蟆嘴佯装生气,你咋这么说话?陆小梅毫不退让,我就说了,你要咋的?还想缝我的嘴?蛤蟆嘴说,这倒不至于,甭说我没胆子,有胆子也不能做这种事,缝了嘴你咋骂人?陆小梅更恼了,恨恨地骂,无赖!蛤蟆嘴说,我倒想当无赖,可惜……哼。
两人你来我往地吵着。杜小碧实在忍不住了,冷冷地问,你还洗不洗?陆小梅说,不给他洗,凭什么呀?蛤蟆嘴“嘿”一声,杜老板都说了,你干吗拦着?陆小梅说,我就是气不过。杜小碧不客气地说,少废话,给他洗!
蛤蟆嘴问,杜老板,你不生气?杜小碧反问,和谁生气?和你吗?蛤蟆嘴抽自己一掌,当然是假抽,然后坦陈,他再二再三地上门,并不是没洗净,是他自己弄脏的。陆小梅“哼”一声,当我们是傻子啊,早就知道你是故意找茬。蛤蟆嘴说,我不是找茬,干吗找茬?我其实是在帮你们。陆小梅撇嘴,杜小碧只是冷冷地看着。蛤蟆嘴说,做生意嘛,讲究的是耐心,我磨出你们的耐心,这不是帮你们?至于洗衣服钱,我一分不少你们的,把前几次的都补交。蛤蟆嘴掏出200元钱给陆小梅,陆小梅没接,他便拍在柜台上。陆小梅似乎犯了傻,你图什么呀?蛤蟆嘴挤挤眼,学雷锋呗。陆小梅说,鬼才相信。蛤蟆嘴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是上帝,现在上帝要洗衣服,你倒是接啊,我又不赖账。还有,你是不是背后管我叫蛤蟆嘴?我嘴扁了点儿,可比蛤蟆嘴好看多了,我叫丁智慧你知道吧?
蛤蟆嘴走后,陆小梅自言自语,还丁智慧,就一疯子。杜小碧没理她。陆小梅问,小碧姐,你说他是不是疯子?杜小碧顿了顿,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陆小梅说,小碧姐,我听不懂你的话。杜小碧说,他是冲你来的,他喜欢上你了。陆小梅叫,这怎么可能?杜小碧说,每个人的方式不同,蛤蟆嘴……叫他丁智慧吧,他喜欢你,就故意找茬和你吵。陆小梅不屑,嘴上的毛还没褪净呢。杜小碧说,年龄是比你小点儿,人嘛,其实倒也不坏。陆小梅问,小碧姐,要是真像你说的,我该怎么办?陆小梅有些紧张,但眉宇间隐隐透出喜气。杜小碧想,如果先前陆小梅只是装糊涂,还有几分清醒的话,现在被她点破,怕真的要糊涂了。又想,这或许不叫糊涂,该叫发昏,陆小梅怕要发昏了。陆小梅说,我可是离过婚呢。杜小碧兀自笑笑,陆小梅已然中招,还未真正来临,先乱了阵脚。杜小碧说,离过婚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你比他大不了多少。陆小梅“啊”一声,小碧姐,你不会劝我看上他吧?杜小碧说我没理由也没资格劝你。陆小梅问,那我怎么办?杜小碧想,我自个儿的事都理不清呢。陆小梅催问,小碧姐,你倒是说句话,替我拿个主意。杜小碧烦躁地叫,又没刀架你脖子上,慌什么?
两天后,陆小梅告诉杜小碧,果然被杜小碧猜中,蛤蟆嘴开始给她发短信了。陆小梅让杜小碧瞧她手机,看看蛤蟆嘴胡说些什么。杜小碧不看,猜都猜得到。又过几天,陆小梅说蛤蟆嘴要请她吃饭,她该不该去。杜小碧说不就一顿饭么?他又不吃你。第二天陆小梅说她临出门有些怕,没去。话音刚落,蛤蟆嘴就过来了。蛤蟆嘴泡了一上午,杜小碧在里间,懒得听,也没心思听。
陆小梅说害怕,杜小碧更害怕。她自己的怕,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怕。仔细回想,就在碧云阁失火那天,那怕便如一粒子弹射进她的身体。是看到翻滚的浓烟,还是王警官的话?她说不清,真的说不清。
一天晚上,孟超看电视,杜小碧带门出来。马成去进货了,她不是找马成。她没什么目的,就是有些烦。往常,由于孟超的關系,她晚上很少出门。那天她实在烦得要命,想一个人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碧云阁。碧云阁正重新装修,楼外遍布横平竖直的铁管,庞大的碧云阁像极了伤病员。杜小碧不知自己为什么在意它,那真的和她没任何关系。
折返回来,杜小碧去了洗衣店。不是节假日,用不着加班。杜小碧只想坐坐。找个没人的,不受任何干扰的地方坐坐,洗衣店最合适。
杜小碧走了神。她知道自己在走神,就是没办法拽回自己。什么声音惊着她?她倏地醒过来,然后,惊恐地扫着四周。她置身于衣服的包围中。森林般的衣服,密不透风密不透气。她试图从森林里穿越,走了几步只能退回来。她迷失了方向。她哆嗦着掏出手机向陆小梅求救。陆小梅问她在哪里,杜小碧说在森林里。陆小梅说,小碧姐,你别吓我,你看看周围有什么。杜小碧说全是衣服。
没多长时间陆小梅便到了。陆小梅看到在衣服间茫然无助的杜小碧,叫声小碧姐,穿过去抓住杜小碧的胳膊。杜小碧脸青着,筛糠一样抖。陆小梅问杜小碧怎么啦,杜小碧虚弱地摇摇头。
陆小梅给杜小碧倒了杯水,杜小碧喝完渐渐平静下来。杜小碧歉意地说,这么晚还让你跑一趟。陆小梅说,瞧你说的,跟我还见外。好些了吗?杜小碧说,好些了,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你不急着回吧。陆小梅说,陪你到天亮我都乐意。
静默片刻,杜小碧问,我没和你说过我的事,你都听说了对不对?陆小梅点点头。杜小碧说,有些你知道,有些你不知道,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对谁说。
杜小碧从她和孟超认识讲起,一直讲到她和马成同居。中间,陆小梅给她倒了几次水。杜小碧并不清楚为什么要全盘倒给陆小梅,直到问出那个问题,不是问,更像低语,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这些日子,我怕得要命。
陆小梅说,小碧姐,你是不是怕哥突然醒过来?
杜小碧目光抖了抖,又抖了抖,忽然就硬了,如铁棍直捅到陆小梅脸上,她的声音大得惊人,几乎是咆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领他跑那么多医院,腿快跑断了,眼泪哭干了,我天天烧香夜夜祷告,就是想他能够醒过来,认出我,不叫我妹妹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凭什么这样说你什么居心我是那样的人吗?你说!说呀!!
陆小梅吓坏了,怯怯地叫声小碧姐。
杜小碧抓住陆小梅猛摇,你说呀,说呀!
陆小梅几近乞求,小碧姐,我说错话了,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心疼哥,对哥好,我都知道。
杜小碧松开陆小梅,胸脯依然剧烈起伏。陆小梅又给杜小碧倒杯水。杜小碧低声道,对不起。陆小梅说,没事的。杜小碧苦苦一笑,吓着你了吧?陆小梅老实承认了。
杜小碧让陆小梅讲讲自己的事。陆小梅满眼疑惑,我的事?杜小碧说,比如离婚……怎么就想起离婚了?陆小梅告诉杜小碧,她离过婚,仅此而已,至于为什么离婚,她没说,杜小碧也没兴趣。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笔账,不是这么算就是那么算。那个夜晚,杜小碧突然有了好奇。陆小梅稍有些犹豫,杜小碧冷冷道,不想讲算了。陆小梅忙道,那点儿破事,我是怕乱了小碧姐的心,我倒没什么。杜小碧嘲讽,你当我是什么?鸡蛋壳吗?陆小梅说是这样……杜小碧在陆小梅眼里看到另一个杜小碧,蛮横、霸道、不讲理。杜小碧从未这样对待过陆小梅,这是逼陆小梅抖搂隐私。
两人从洗衣店出来,天已放亮。说了一夜话,却毫无困意,只是腿重得厉害,像绑了石头。杜小碧越走越慢,她后悔喊陆小梅过来,后悔讲了那么多。她不知当时的自己怎么昏了头,尽管那不是秘密,可……不是秘密为什么心虚?她逼陆小梅讲私事,并非好奇,是心虚。她亮了老底,陆小梅也得亮,求个心理平衡吧。因为逼迫了陆小梅,杜小碧的心虚就更加昭然若揭。她看到了,陆小梅也肯定心知肚明。
孟超坐在餐桌边,拿筷子击打一只空碗,边敲边叫,我饿了,我饿了……杜小碧不耐烦地说,别叫了别叫了行不?孟超没有停下,击打的声响更大,叫得也更高。杜小碧大步过去夺了碗,啪地摔在地上,然后怒冲冲地瞪着孟超,你再叫一声试试?孟超大张着嘴,一脸傻愣,然后突然捂住嘴巴,不是一只手,是两只手重叠在一起。
还叫不了?杜小碧很凶。
孟超惊恐地摇摇头。杜小碧威胁:惹急我,缝住你的嘴,再割你的舌头。
孟超撤开手掌,纠正:缝住嘴,就没法割舌头了。
杜小碧恶狠狠的:先割后缝。
孟超猛又捂住。杜小碧把煎馒头片和牛奶端上桌,他仍捂着。杜小碧叫,不是饿了吗?吃呀。孟超说,怕妹割我舌头。杜小碧脸色已然温和,你要这么听话我倒省心了,别闹了。孟超这才拿起筷子,咬一口馒头片又停住,小心翼翼地问,妹,你怎么啦?杜小碧说,我好好的,没怎么。孟超问,你病了?杜小碧摇头。孟超追问,谁欺负你了?声音突然提高,是不是马成?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这兔崽子!杜小碧叫,我说没有就没有,你再啰嗦我倒掉了。孟超慌忙护住碗。
10
孟超和黑孩坐在小船旁,望着百灵河。天凉了,远处的树叶被风染成浅黄,河水的颜色也一天天变深,像兑了颜料。黑孩才从河里爬上来,天天在水里泡,他的脸也没有变白,倒是脑顶一绺头发末端还黑黑的,根部却白了。黑孩看不到,是孟超看见的。黑孩并不当回事,还嘲笑孟超的夸张。黑孩歇歇还要下水,所以没穿衣服,只是披件破褂子。
孟超劝,水凉了,别游那么长时间,小心脚抽筋。
黑孩说,夏天过去了,秋天也快过了,我什么也没干成。
孟超“嘿”了一声,别这么愁眉苦脸的。
黑孩说,我一定要救个人上来,你信不信?
孟超说,我信。你已经救过了。
黑孩摇头,你不算数。
孟超问,为什么不算数,我不是人?
黑孩说,你是人,但不是我要救的。
孟超说,明明是你救了我。
黑孩说,你自己跳进去的,不能算。
孟超问,别人把我扔进去呢?算不算?
黑孩迟疑一下,异常肯定地说,不算,反正你不能算。
孟超哼了哼,封了河你也救不上。
黑孩急了,你嘲笑我?
孟超说,嘲笑你又咋的?其实你就是一胆小鬼。
黑孩踹孟超一脚。两人挨得近,又坐着,那一踹没什么勁儿,但黑孩的脸却翻卷着黑云,你说我是胆小鬼?凭什么说我是胆小鬼?
孟超没有退让,你就是胆小鬼。
黑孩大叫,我不是!
孟超四外瞅瞅,几米远的地方丢着半块砖头。他大步过去,捡了递给黑孩,你不是胆小鬼,敢砸我一砖头吗?
黑孩胳膊有些颤,但还是扬起。
孟超的脑袋杵到黑孩近前,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叫:你砸呀,不是胆小鬼你砸呀。
黑孩说,别以为我不敢。
孟超低着头,声音却挑得很高,你不敢,我早瞧出来,你就是胆小鬼。
黑孩的胳膊垂下去,我就你这一个朋友,我不砸。
孟超说,算了吧,你就一胆小鬼。
黑孩说,你别激我,我不上当。
孟超又“嘿”一声,我早看穿你了。
黑孩猛然立起,甩脱褂子。他的肋骨一根根往外突着,似乎随时把包裹的皮刺破。
孟超吃惊地叫,又要下去?你才上来,陪我坐会儿嘛。
黑孩说,你这人没意思透了。
孟超冲黑孩的背影喊,嗨,我讲点有意思的。
黑孩不理孟超,小跑几步跃入水中。孟超紧紧盯着那个黑点,渐渐地,黑点变淡,彻底融化成水。
孟超发了会儿呆,孑孑往回走。
路过超市,孟超听有人喊他,然后看见从超市出来的女人。她左手拎一桶油,右手拎一卷卫生纸。孟超立住,他和她见过好几次了,不再怕她。女人疾步过来,说正打算找孟超呢。她不客气地把油桶往孟超手里塞,孟超往后退了退。女人说,帮我拎上呀。孟超说要回家吃饭。女人说,我还管不起你一顿饭?快,拎上!孟超便拎起油桶跟在女人身后。
女人就住超市对面。上到三楼,女人似乎怕孟超失去耐心,说她住在顶楼,她喜欢住在高处。孟超从她手里接过卫生纸,女人甚为意外,回过头,不认识孟超似的。孟超看着她的鼻子,又闻到麦子的香气了。女人脸红了,干吗这样看我?孟超说,好大一片麦田。女人啐了一口,噔噔往上走,突又停住,催促:上来呀。孟超像笨重的机器人,一步一停。
房间很大,大得让孟超不知所措,就那么竖在门口。女人接过油桶和卫生纸,让孟超参观她的房。女人说离婚时马成什么都没要,都给她了,当然除了这处房也没太值钱的,看似她占了便宜,实际她被算计了。说着女人便带出愠色。在卧室门口,孟超停住,女人冷冷地看他,看你倒懂事,怕什么,我吃了你?孟超便探进半个身。孟超看到墙上的大幅照片,是女人和马成的合影。女人说,我没骗你吧?我是马成前妻。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还要把马成的相挂在墙上?我自己也挺奇怪,我恨不得扒下他的皮,干吗还挂他的照片?你知道为什么吗?孟超摇头。女人说,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我忘不了他,是这张照片能时时提醒我,我被骗过,我不能忘记自己被骗过。
女人忽然顿住,嗨,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哑了?孟超说,我饿了。女人怔了怔,饿了呀,好吧,想吃什么?孟超说饺子。女人脸上溅起一抹笑,你老婆包的饺子好吃吗?孟超纠正,她是我妹。女人说,好,就你妹,她常给你包饺子?孟超点头。女人说,吃饺子没问题,胡萝卜馅还是青菜馅?孟超选了胡萝卜。
女人叮当剁馅,孟超踱到阳台,望着对面的超市。超市正搞促销,两个巨大的红气球晃过来晃过去。孟超有些热,解开两粒衣扣,很快又扣上。回头瞅瞅,女人根本看不到他。
女人挺麻利的,也就一个小时,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女人给自己的碟里倒上醋,让孟超自己倒。孟超不动,女人问,你不吃醋?孟超说吃。女人“咦”一声,你自己倒呀。孟超还是不动。女人说,你还真是大爷。起身给孟超倒了满满一碟,几乎溢出来。又问,你妹就是这么侍候你的?孟超没答,只是看着她。女人催促:吃啊,还等我喂你?孟超问,白吃?女人叫,怎么,怕我跟你要钱?你这个傻家伙,你真是……白吃,放开吃!孟超又问,当真?女人说,我怎么觉得你像装的?你装精还是扮傻?孟超翻开衣兜让女人看,他没装钱。女人说,好吧,我保证不要你一分钱。孟超这才拿起筷子。刚吃一个,女人就问:我做的好吃她做的好吃?孟超说没吃出来。女人说再吃。孟超吃几个,女人就问。两盘饺子女人吃了不到5个,其余都被孟超吃了。女人问,这会儿该告诉我了吧。孟超说,我妹做的好吃。女人的目光被削下去,你故意气我是不?孟超说,你让我说的。女人的目光一下一下戳着孟超,孟超没回避也无歉意。女人终于挤出一丝笑,低低道,日你妹的。孟超叫,你不能骂她。女人说,我没骂啊,她值得我骂么?孟超叫,我听见了,你就是骂了。女人哼了哼,我就是骂了,你能咋的?孟超跺着脚吼,不能骂,就是不能骂!女人说,谁说你妹的坏话,你就和谁干架对不?你是不是要揍我一顿?你吃了我的饺子,正好有了力气,你来呀!孟超嘴上嚷着,面对女人的挑衅,却往后退去,直到身体抵住墙。女人盯住孟超,还不允许我骂吗?孟超大声道,不许骂!女人突然狂笑起来。孟超诧异地看着她,那几颗麦粒要飞出壳了。女人终于停住,孟超看到几滴泪珠滚落到地上。女人说,好,看你的面子,我不骂她了。
孟超说想回去。女人问,想你妹了?急着回去看她?孟超没答。女人说:她又不跑,你有什么担心的?陪我说会儿话吧,我一个人无聊透了。孟超问女人有玩具没有,女人重重看他一眼,我没给你准备玩具,就准备一肚子话,坐啊。孟超就坐下。
女人削了苹果给孟超,然后问,你妹也给你削吗?孟超摇摇头。女人说,她不会吧?孟超说,我喜欢带皮吃。女人直瞪眼,你故意气我?孟超说,我就是喜欢带皮吃。女人妥协,好吧,今儿帮我个忙,吃个削皮的。孟超大口嚼着,女人的目光有些奇怪的东西,孟超不知道那是什么。
女人开始讲她和马成的事,听了一会儿孟超就走了神。女人喝一声,孟超忙又盯住她的嘴巴,没一会儿,脑袋又被大片的云朵挤满。女人再喝一声,孟超吓一跳,慌慌地纠正姿势。女人不再说话,恼恼地盯着孟超。孟超虚虚地问,怎么了?女人缓缓地喘口气,你该听的,我说的是我,和你也有关系,我能想起过去的任何事,这些都装在我脑子里。你脑子里也装了满满的东西,你不想捣腾出来看看?孟超说没兴趣。女人说:你不是没兴趣,你是害怕。孟超說:我才不害怕呢。女人抢白:不怕为什么我一说到过去你就紧张?孟超说我有什么紧张的?女人说:你就是紧张,你特害怕知道自己是谁。孟超说我知道自己是谁。女人问,那你说你是谁?孟超说我是我。
孟超不想争吵了,站起来要走。女人没拦他,但目光始终追着他。
孟超的手触到门把手,女人突然喝住他。
孟超烫了似的缩回,惴惴地看着女人。
女人弹起来,目光如炬,但并未到孟超身边,你最喜欢谁?
孟超说,我妹。
女人问,最喜欢她什么?
孟超竭力回想。
女人叫,别想,直接说。
孟超说,最喜欢她包的饺子。
女人问,除了饺子呢?你最喜欢她什么?
孟超说,她做的鞋垫。
女人的眼睛突然放亮,她给你做过鞋垫?什么时候?
孟超摇头,不记得了。
女人快步走到孟超身边,孟超左闪右躲,鞋还是被女人扒掉。女人抽出鞋垫,马上又塞回去。女人说这是买的,不是手工做的。又问孟超杜小碧手工缝的鞋垫还在不。孟超说,我想我妹了。女人追问孟超想妹哪个地方,想和妹做什么。孟超就那一句话,我想我妹了。女人气得脸色铁青,拽开门叫孟超快滚。孟超就滚了。
隔了一日,孟超走到女人楼下,仰着脖子望了一会儿,正要折返,女人从外面回来了。女人显然被惊喜击中,却故意绷着脸问,你来干什么?孟超说:我饿了。女人冷冷道,饿了找你妹,我不是你妹。孟超说我妹干活呢。女人“哼”一声,你倒心疼她,可惜……上来吧。
女人没再问孟超饺子好不好吃,孟超吃,她抱着膀子看,仿佛孟超是她从未见过的怪物。孟超也不在乎,旁若无人地吃着。一个饺子没夹牢,在桌沿滑了一下,滚到地上,馅冲破皮跑出来。孟超弯下腰,还没等抬起头,碎馅连皮已经塞进嘴巴。
孟超吃完,女人的脸耷下来,责怪孟超没给她留。孟超愕然,你不是不吃吗?女人一字一顿,我没说不吃啊。孟超说,那你不动筷子?女人的目光再次变成竹签,如果你是彻头彻尾的傻子,你不问也没什么,可你不是,除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并不傻,至少没傻到那个份上,你还懂得礼貌,刚才你该问问我。你没问,这说明什么?孟超说不就两盘饺子么?我今儿装着钱的,你都把我绕晕了。女人问,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孟超掏出30块钱,说要是不够,改天再给你。女人不要孟超的钱,只要孟超给她一个答案。孟超捂着头说头疼。女人冷冷一笑,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是故意装成傻子对不对?孟超一只手撤离,另一只手仍摸着后脑,目光还未舒展开,便被女人揪住。女人的声音落在桌上,如一连串冰块,其实你已经想起自己是谁了是不?孟超说,我是我,怎么用想?女人追问,那杜小碧是你什么人?孟超诧异道,我妹呀,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还问,说我是傻子,你才是呢,你是大傻子。女人盯孟超一会儿,忽然笑了,好吧,算我是傻子,我削苹果给你。
孟超要走,女人一定要孟超吃个苹果。吃完苹果又让孟超陪她说会儿话。她不那么冷了,语气带着央求,孟超就坐了。
女人说:你开始躲我,后来不躲了,证明我不是坏人对不对?如果我是坏人,就给饺子下毒了,你吃两次都没中毒,所以你不用防着我。咱俩都是受到伤害的人,我以为我受的伤够深了,见到你才知道,我那根本不算什么。
孟超说,这个苹果不甜。
女人问,要不要再来一个?
孟超拍拍肚子,装不下了。
女人问,你多重?
孟超摇头。
女人问,你和你妹在一张床上睡过没有?
孟超不高兴了,嗨,你乱说什么呢?
女人问,从来没有吗?
孟超说,你真讨厌。
女人问,她洗澡避着你吗?
孟超说,你再胡说八道,我走了。
女人说,你肯定见过她没穿衣服的样子,对不对?
孟超呼地站起来,你真恶心。
女人脸上滑过一个极古怪的笑,我不恶心,恶心的是你。我不知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又是怎么醒的,但我知道你醒了,你能记起过去的事了对不对?你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别的男人住在一起,就在自己家里,你不明白怎么回事,就继续装傻。你想要弄明白,这么装来装去又很难受对不对?别这么瞪着我,我说得对不对?
孟超说,有条蛇钻进你嘴里了。
女人冷冷一笑,其实,你最苦的不是自个儿老婆和别的男人住在一起,而是……你脑袋记起事了,你的下半身却不行了。你很明白,没有别的男人,你老婆也不会和你在一起,你已经是废人,彻底的废人。
孟超终于被激怒,血汪汪的目光泼向女人的头脸。
女人更来劲了,恶声道,你就是阉驴阉猪阉狗!
孟超号了一声,女人被扑倒。孟超发疯地撕扯着女人的衣服,女人边骂边掐。女人终不是孟超的对手,孟超没几下就将女人的衣服扒光。那一刻孟超青面獠牙,像吃人的恶鬼。
世界突然安静了,除了呼吸,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孟超垂下头:我是强奸犯。
女人抓过被孟超撕烂的衣服盖住身体。
孟超说,你报警吧,现在就报。
女人软软道,给我倒杯水。
孟超把水端给她,问,什么时候报?
女人自语,她难道一点察觉都没有?这不对头。
孟超问,你到底报不报警?
女人别有意味地看着孟超,你以为坐了牢什么都不用想了?
孟超说,我去自首。
女人恨恨地啐孟超一口,骂他可怜虫。正好啐鼻梁上,黏黏的东西慢慢滑落,在鼻尖久久吊着。
孟超没再理女人,下了楼,径直往派出所去。进派出所已经太过寻常,不同的是这次是自个儿送上门。走到门口,盯那块牌子好一会儿,又折返。他轻飘飘的,像一绺棉花丝。
走到水果摊前,王婆叫住他,丢根香蕉过来。孟超慢慢吞下去。王婆打发孟超给她买烟,孟超交了差却未离去。王婆说孟超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孟超说他强奸了人,让王婆叫警察抓他。王婆叹口气,你个傻包,赶紧回家,要不你妹又该急了。孟超說,我真的强奸了人,你怎么不相信?王婆又揪根香蕉,让孟超走,再逗她就生气了。孟超欲言,王婆做个抽嘴巴的动作,孟超就离开了。
孟超来到洗衣店对面,两扇门开了一扇,一个女人拎着袋子出来,往东去了。过了一会儿,一辆花花绿绿的摩托车停到门口,一个戴着墨镜的后生往孟超这边扫了扫,走进洗衣店。好长时间戴墨镜的后生也没出来。陆小梅和杜小碧肯定在店里,孟超不知戴墨镜的后生干吗待这么久。
孟超不再等了,慢慢往派出所方向走。他不再轻飘,两条腿变成水泥桩。
11
马成带了朋友送的台湾金门高粱酒,58度。杜小碧喝了两小杯,脸就有了绯色。杜小碧不喝了,劝马成也少喝点儿。马成眨眨眼,天凉了人不能凉,凉了受罪。杜小碧夹起块排骨,重重搁马成盘子里,样子像生气了,但她知道他是受用的。马成擅长花言巧语,但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这是杜小碧喜欢他的缘由。当然不止这些。杜小碧问味道如何,马成说:你炖的,当然好吃,不过,你知道我最喜欢吃什么肉。杜小碧下意识地回回头,孟超卧室的门关着,但她仍然紧张,小声叫马成闭嘴。马成压低声音,你是越来越招人喜欢了。杜小碧白他一眼,别肉麻,你又不是毛头后生。马成嘿嘿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悄声道,咱们换个地儿?马成出了六天门,下午才回来,他猴急的样子让杜小碧害怕。杜小碧让马成陪她出去走走。马成不解,这么晚了出去干吗?杜小碧说,要不你歇着,我自己去?马成忙说,别别,我去。下楼时,马成揽住杜小碧的肩,杜小碧扭开,你也不怕人看见。马成说,我自个儿的女人,看见咋的?杜小碧没吱声,脸绷得紧紧的。
杜小碧在碧云阁前站了好久。马成不知所以,问话杜小碧也不答。马成便仰头看着夜空。杜小碧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自己也说不清楚。据说碧云阁定在“十一”重新开业,开不开业和杜小碧实在没什么关系。可是她又在意碧云阁的消息,陆小梅无意中说的,杜小碧便捡进耳朵。
似乎是突然冒出的念头,杜小碧说去店里吧。起步走开,也不等马成。马成问她去店里干什么,还有没洗的衣服?杜小碧听出马成有怨气,但没有停步,马成跟着一阵小跑。进屋,杜小碧叫马成插上门,马成愕然,正要叫,突然明白过来,迅速插上门,追着杜小碧进了里间。杜小碧这才问他,热了?马成“噢”一声,你真是个天才。
一阵疯狂,汗气蒸腾间,杜小碧说,咱俩分手吧。
马成并不当回事,嘻笑着问,粮不够秤?
杜小碧正色道,我说的是真的。
马成偏过头,端详杜小碧数秒,又去摸杜小碧额头。
杜小碧幽幽道,我清醒着呢。
马成叫,不,你说胡话了!告诉我为什么。
杜小碧摇摇头,没有为什么。
马成说,你不会突然讨厌我的,你不讨厌我。告诉我为什么?我连婚都离掉了呀,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
杜小碧大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别逼我行不行?
马成僵了僵,我没逼你,是你逼我。
杜小碧怕冷似的抱住膀子。
马成抓起褂子给她披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过……如果你确实讨厌我了,我不会缠着你。然后压低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小碧摇摇头,我害怕。
马成问,害怕?害怕什么?
杜小碧声音软唧唧的,我不知道,就是害怕。
马成揽住她,有我在,你别怕……别再说胡话,别再吓唬我。
杜小碧再次躺倒在马成怀里,像个乖顺的小姑娘。马成说什么,她都“嗯”一声。分手的念头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这几天一直在脑里盘桓,真正说出口,她自己都有些吃惊。现在,她庆幸甚至感激。她看清也看透了自己,她舍不得他离开。她踏实了。但她的“怕”也如施了肥料的植物,没命地疯长。
波澜平息,表面她和他又与以前一样了。
两人回到杜小碧那儿,已是午夜时分。孟超屋里电视的声音奇高,往常这个时候,孟超已经睡了。显然孟超在等她,他不耐烦了,震耳的声音是他宣泄愤怒的方式。杜小碧和马成相视片刻,推开孟超的门。孟超竟然不在床上。杜小碧生怕看错,晃晃脑袋,确实,确实没有。
听到惊叫,马成跑过来,劝杜小碧别慌,可能上卫生间了。杜小碧撞开马成,但马上又定住。卫生间敞着门。杜小碧叫,这么晚了,他会去哪儿?马成说:咱俩出去找找,他那么大个人,出不了事的。杜小碧又去孟超卧室瞅了瞅,还是没有。
马成开着自己的二手捷达,拉着杜小碧。县城不大,几条主街,一个多小时便转遍了,又去了趟派出所,但一无所获。杜小碧让马成往回开,也许孟超已经回去了。不久,两人再次回到街上。如果王警官值班就好了,他可以帮忙寻找或出出主意,他对孟超也挺了解的。杜小碧拿出手机,想给王警官打电话,一瞧3点多了,还是放弃。和王警官常打交道,但平时没什么往来。马成劝她别急,也许孟超在哪儿借住了。杜小碧几乎哭出来,他不会被绑架了吧?马成说他又没得罪人……杜小碧马上道,咋没得罪?他把半个县城的人都打遍了!马成叫他别乱想,也许他在别人家住了,等到天亮让王警官想想办法。
虽然没希望,两人还是一圈又一圈地转。天色渐明,马成提议回去看看,说不定……,瞄瞄杜小碧,没再说什么。
依然是空的。杜小碧站在门口,害疟疾似的浑身发抖,整个人靠在门框上。好大一阵,正准备离开,听到床底有声音。她惊了惊,扑过去,勾下头。看到孟超一只脚。短暂的惊喜之后,无名火突然拱起,她抓住孟超的脚,奋力往外拽,一直把孟超拖至门口,尚嫌不够,朝他屁股狠狠踹了两脚。
孟超迷迷瞪瞪的,叫,你踹我干吗?
杜小碧嚷,你干吗睡床底下,你是狗吗?
孟超坐起来,睡床底怎么了?
杜小碧很凶,我找了你整整一夜,整整一夜。我吓个半死,你倒好,在床底睡成死猪。
孟超咕哝,又不是我要睡的。
杜小碧叫,谁逼你了?啊?
孟超說,我不知咋就钻床底了,我本来躺得好好的。
杜小碧脸色铁青,马成把她拽开。
吃过早饭,杜小碧心里仍然堵着棉花,她罚孟超关在家里三天。孟超抗议,他不想在屋里待。杜小碧冷冷地说,不想在屋里就钻床底,再啰嗦我找人捆了你,你信不信?孟超求救地看着马成。马成劝杜小碧,杜小碧叫,一边待着去!马成冲孟超伸伸舌头。
杜小碧换鞋,孟超突然抢过去,抱在怀里。杜小碧命令他交出来,孟超缩在沙发上,偏着身子,死死抱着。杜小碧怒不可遏,狠踹孟超几脚,然后操起拖鞋,照孟超肩背狠抽。孟超不反抗也不动。杜小碧扔掉拖鞋,声音像颠簸的货车,给我!孟超仍然不给她。杜小碧便和孟超抢夺。孟超突然叫声“妹”,声音不大,但极为凄厉。杜小碧怔了怔,松开手,颓然坐下去。孟超抓过杜小碧的脚,替她穿上。杜小碧木偶一般,直到孟超说,妹,你走吧,我好好在家里待着。杜小碧站起来,走到门口,从包里掏出50块钱,折回去塞给孟超,你可以出去,但别打架,记住没有?孟超点头。
耗了一夜,杜小碧有些疲倦,可能是这个原因,她恍恍惚惚的。那声凄厉的“妹”不时跳起。她以为孟超追到洗衣店了,一次次抬起头,但一次也没看到孟超。倒是陆小梅一会儿一会儿进来,说蛤蟆嘴的事。陆小梅被蛤蟆嘴搞得六神无主,让杜小碧帮她拿主意。此时杜小碧比她还乱,搪塞又不忍心,耐着性子说如何如何。陆小梅频频点头,不到一刻又提出新的问题。杜小碧压抑着恼火,尽可能让口气温和: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我的头要爆炸了。
陆小梅刚刚转身,王警官的电话就到了。每次看到那个号码,杜小碧都心惊肉跳的,脑子都不用转弯,王警官的电话肯定与孟超有关。有好长时间,孟超没打人也没挨打了,杜小碧不知孟超又闯了什么祸。王警官的电话就是绳索,杜小碧不管手上忙着什么,都得被牵了去。
果然,孟超在王警官那儿,像往常一样蹲靠着,只是脸上没有伤痕。杜小碧又仔细看了看,确实没有。孟超和杜小碧的目光碰在一起,又缩回去。他的脸像一块无字墓碑,黑沉沉的,什么内容也没有。
王警官把杜小碧叫到另一间屋,简单讲了。三天前,孟超说他强奸了人,叫王警官拘留他,王警官没当回事。昨日又来,王警官重视起来,按孟超的讲述找到那个女人。女人说留孟超吃过饭,但并无强暴一事。今天孟超又来自首。王警官说,我上次就讲过,他的病可能加重了,你是不是再带他看看?杜小碧又是道歉又是致谢,王警官提醒得对,她打算近期带他到医院。
孟超倒是没耍赖,杜小碧一扯,他就乖乖站起来。杜小碧没松手,仿佛怕孟超跑掉。她拽着他出了派出所,穿过巷子,在大街上暴走数百米。拐角,她停住,恶狠狠地盯住孟超,你觉得很好玩是不?你觉得很了不起是不?几天不到这个地方你就痒痒得不行是不?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孟超说,我就是干了,我是坏人。
杜小碧“呸”一声,你脑袋进水了?
孟超说,没进水,进沙子了。
杜小碧威胁,你要是再往这个地方跑,我就找人打一副脚镣。
孟超说,我真的……
杜小碧喝,闭嘴!我先把你的嘴缝了!
孟超怯怯地叫声“妹”。
杜小碧松口气,问,喝水不?
孟超说,喝!
杜小碧把孟超送回家。午饭后,孟超睡觉,她赶到店里。她当然不会把孟超的话当真,但她心神不定,六神无主。终于,她没忍住,给马成打电话,询问他前妻的地址。马成问干什么,杜小碧说你别管,我绝对不和她吵架。马成说:你不吵,她会跟你吵,我了解她。杜小碧火了,你以为我打听不到,你说不说?马成忙说,好吧好吧,你冷静些。
杜小碧赶到马成所说的小区,马成已经在那儿候着。他傻兮兮地笑着,但杜小碧看出他有些紧张。马成问杜小碧找他前妻究竟要干什么,她脾气比你坏得多。杜小碧说,我不信她能吃了我。马成说,我替你担心,小碧,想问问我好了。杜小碧说,你没什么好问的,走开,别挡我!马成央求,让我陪你上去吧。杜小碧说,不用,你在楼下等着,我不过和她聊聊。马成慢慢挪开,杜小碧急往里走。上了两个台阶,杜小碧又站住。她突然害怕了。不是怕那个女人,但她怕了,说不出的怕。马成跑过来,一把揽住她。
12
女人打开门,嘴唇还未碰在一起,孟超便挤进去。女人“嗨”一声,孟超粗鲁地夹了她扔到沙发,疯狂地扒她的衣服。女人似乎被孟超吓住,目光直直的。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抽孟超一掌,极其响亮,像玻璃瞬间碎裂。孟超没有停下,更粗暴更疯狂了。女人只抽了那一掌,所有的力气似乎被那一掌耗竭,不推不咬不骂,没有任何反抗。
孟超却僵在那儿,你咋不抽?抽啊!
女人轻骂,可怜虫!
孟超吼,你抽啊,来,往这里抽。
女人冷笑,你是不是特盼我告你?我偏不!
孟超的目光忽地软下去,求求你,抽我吧,哪怕骂我也行。
女人撇撇嘴,你甭指望。
孟超垂下头,我不是好人,你干吗不报警?
女人说,我见过糟蹋自个儿的,没见过这么糟蹋的。何必呢?
孟超说,我连人都算不上。
女人幽幽地叹口气,如果咒骂自己让你痛快,你骂好了。一直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不痛快的人,碰见你,才知道我不是。特放不下舍不得她是不?可你想这么活到老吗?
孟超霍地起身,你不告,我去自首。
女人“嗤”了一声。
孟超摔门离去。他愤怒得眼睛都要爆裂了,结果跌了好几跤,最后一跤崴了脚,稍有些瘸,但并不影响他的速度。他要到派出所,刻不容缓。仿佛不是自首,而是救火。触到那块牌子,他迟疑了,不是害怕,才不怕呢。他挪至近前,吻着牌上的字。只要他进去,杜小碧一准儿来领他。他发誓不再跟她回去,但每次她来,他的腿就不由自己。她是他的链子是他的魔。半小时后,孟超离开。他急急忙忙地赶来,似乎只为了吻吻那幾个字。狂怒逃离身体,留在那个壳里的只有沮丧。孟超耷拉着脑袋,慢腾腾地走到洗衣店对面。站了一会儿,再往派出所方向走,又要救火似的。孟超往返三趟,既没进派出所,也没进洗衣店。
中午,孟超来到马成的修理铺。有一阵子,孟超特爱往这儿跑,他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认识他。马成的合伙人秃头和孟超打招呼,孟超不理。秃头便喊:马成,你大舅哥来了。油腻腻的马成从一辆轿车后面冒出来。马成挺意外,咋今儿过来了?孟超说看看你忙活什么。马成看看表,叫孟超稍等,和他一起吃午饭。又忙活去了。孟超围着轿车转了转,说想去车里坐坐。马成同意了,但叫孟超老实坐着:不能乱动,哥,你得听话啊。孟超往轿车里钻,马成又嘱咐,哥,听话,别乱动啊。孟超坐在驾驶座,他还没坐过这个位置。轿车慢慢升高,孟超听见马成又说什么。铁架上有按钮,孟超知道一按,轿车就会自动升离地面,孟超还知道,轿车升离,马成就会钻进轿车底部。此时,马成就在他身下。孟超够不着外面的按钮,但能摸到别的物件。孟超的手缓缓伸出。他在车内,在高处,没有谁看得到他的动作。他想试试。他的呼吸又重又粗,但直到轿车落地,孟超也没触碰。
马成请孟超在对面的饭馆吃拉面。他要了一大桶可乐,给自己和孟超各倒一杯。孟超问他,不喝酒吗?马成说中午喝酒,店该关门了。孟超说,我妹没看错你。马成嘻笑着举杯,谢谢哥表扬。孟超低下头不再说话。马成问孟超找他是不是有事,孟超说没有,就是想看看马成背着他妹干坏事没有。马成说,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孟超问,你喜欢她?马成吧咂着嘴,以示不满,哥,你问过一万次了,你老怀疑我咋的?孟超警告,如果马成欺负杜小碧,他就砸烂马成的脑袋。马成再次作了保证。
孟超没让马成送,他还要去别处玩。马成嘱咐孟超早点回家,免得杜小碧担心。孟超挥挥手,往白石桥走。
陆阿芳正唱得投入。她挺胸昂头,脏乱的头发在北风的吹拂中竟有几分飘逸。水碧天蓝,几只白色水鸟在陆阿芳头顶久久盘旋。没人在意这个疯女人,更没人听她唱歌,只有孟超如醉如痴。
一曲终了,陆阿芳并未回头,而是盯着河水。孟超“嗨”一声,说我来了。陆阿芳这才瞄瞄他,继而大步过来,狠狠扇孟超一掌。这是孟超今天挨的第二掌。他无比痛快地叫,好!陆阿芳却往后缩了,你不是老盘?孟超道,我就是老盘,我回来了。陆阿芳摇摇头,你不是,别哄我!孟超说我就是老盘。陆阿芳大喝,离我远点儿,小心龙王扭断你的头。孟超说,你别等了,你女儿不在龙宫,你等不到的。陆阿芳“嗷”一声,蹿过来掐住孟超脖子,突又被烫了似的缩回手,跳到栏杆旁,骂,骗子,你就是个骗子。孟超说,我不是骗子,你女儿不在龙宫。陆阿芳“哼”一声,你个死骗子,快滚吧。
陆阿芳引颈高歌,孟超再说什么,她都不搭理。听了一会儿,孟超摸出20块钱,塞到陆阿芳放杂货的防水包里。那是几天前孟超买的。
孟超沿着河岸往北。这是他走了无数次的路,闭眼都走不错。这么想着,他果真合上眼,不是他带着脚,是脚带着他。走得慢了些,但他没停下。终于,他站到小船旁。阳光撞开眼皮,孟超嘿嘿笑了几声。他喊黑孩,黑孩没应,孟超便知道黑孩去哪儿了。宽阔的河面浮着许多黑点,每年的这个季节,百灵河里野鸭成群,孟超不知哪个点是黑孩。只能等。
他的每个日子都是被他等来又被他等走的。
半个小时,也可能一个小时,黑孩浮出水面。黑孩眼角外侧有一道新鲜的长痕,孟超问他怎么回事,黑孩说划的。孟超问你自己划的还是别人划的。黑孩嫌孟超啰嗦,你怎么越来越像女人?孟超说,如果有人欺负你,我替你出气。黑孩披了褂子,问孟超咋才过来,他原打算给孟超烤羊肉串的。孟超说吃过了,我妹的男朋友请我吃的。孟超语气中带了几分炫耀,脸却皱巴巴的。黑孩没接茬。孟超突然问,你不信?黑孩愕然:我信什么?孟超说,我妹的男友,请我吃饭了。黑孩说我当然相信。孟超叫,你不相信,我早瞧出来了。黑孩说他相信。孟超不依不饶,非要黑孩发誓。黑孩问,你跑过来,是想和我吵架么?孟超说,我是你的朋友,你干吗不相信我?黑孩叫,我说了相信了。孟超说,你嘴上说信,心里根本不信。他哽咽了一下,眼泪突然涌出来。孟超抹了抹,泪水瀑布般狂奔。黑孩愣愣地看着孟超。
孟超终于把双手从脸上移开。他的眼睛染过一样,红得滴血,笑得却极其灿烂:我逗你的。黑孩松口气:你把我吓着了。孟超问,真吓着了?黑孩说那可不。孟超“哼”了一声:那还说自己不是胆小鬼。黑孩说我就不是。孟超问,不是咋能吓着你?黑孩说,你要这么和我抬杠,我就不理你了。孟超说,你不理我,我就跳河。黑孩不屑,跳一百次我也能救你上来。
静默一会儿,孟超突然问,我是你朋友?
黑孩说,当然呀。
孟超说,我问你个事,你老实告诉我。
黑孩说,我要知道……黑孩似乎有些紧张。
孟超张张嘴,却又合住。
黑孩小心翼翼的,咋?
孟超笑笑,我逗你的。
西风卷过,黑孩打个寒噤,脸有些白。孟超劝他别再下水,黑孩摇摇头。孟超问,你非要跟老天爷作对么?
黑孩咬牙,我一定要救个人上来。
孟超的声音挟着恼火,我咋就不算呢?
黑孩说,因为你是我朋友。
孟超的脸涨了涨,那……陆阿芳算不?
黑孩说,她当然算,她……
孟超说,我把她扔下去。猛地跳起,大步往桥头走。黑孩似乎没听懂孟超说什么,愣了一下,甩掉褂子去追孟超。嗨,别干傻事,你站住!
孟超飞跑起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白一黑,沿着河岸狂奔。
孟超没回头,确信黑孩就在身后。到了陆阿芳身边,孟超仄过身,黑孩黝黑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黑孩在距孟超几米远的地方站住,胸脯起伏着。黑孩叫孟超别乱来,千万不要乱来。孟超喝令黑孩止步,否则他现在就把陆阿芳推下去。黑孩紧张到极点,往前探探又缩回去。陆阿芳唱得陶醉,旁若无人。孟超边喝止黑孩,边仄着耳朵。一曲终了,孟超夹起陆阿芳举过头顶,陆阿芳轻得像一片羽毛。黑孩射过来的同时,孟超松脱手。孟超听到惊叫,不知是陆阿芳的还是行人的。
黑孩撞开他翻入河中。
孟超抓着桥栏,死死盯着河面,被撞击的河水莲花一样往四周怒放。孟超知道陆阿芳和黑孩就在莲花下面,可还是紧张。又一朵莲花盛开,两颗脑袋跃出水面。黑孩夹着陆阿芳奋力往岸边游,像两条衔在一起的鱼。一只渔船往黑孩和陆阿芳的方向划去。黑孩游得快,没等渔船近身,他和陆阿芳已经上岸。
孟超缩回目光,脸上现出神秘的笑。大片的声音卷过来,將他淹没。孟超没回头,但可以分辨。杜小碧的、马成的、女人的、王警官的,还有刺耳的警笛。每个声音都是漩涡,漩涡挟裹着,聚成更大的漩涡。孟超的脑袋轰隆隆响着,但他知道他在等什么。
那一刻终于来了。孟超举起双腕,“咔嚓”一声。
那声音美妙无比。
嗨,干吗呢?滴着水珠的黑孩俯下身。
原载《长城》2015年第9期
原刊责编 张雅丽
本刊责编 周美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