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述职报告

大侠

我们总是用大段的工作履历来证明自己在这一年当中做过的事，大会小会上说给别人听。

究竟有多少是能留在心里滋养往后无穷无尽的岁月，只有自己知道。

在最后一次报告中，我不想再用数字和任何高度概括的语言来总结我的工作和我在这里的收获。

认认真真走了每一块土地，每一条小巷，跟每一个路遇的村民问好，就像刚来的时候，他们这样问候我。

最后回到常年迎来送往的村委大院，写下我对这片土地最后的告白。

道理就是——人

三年中，我们向镇政府做过大大小小5次述职报告，几乎每次报告的开头都是这样的：“四村，位于青云店镇西南角，毗邻104国道，占地面积较大，地理位置优越，全村共有人口1049人，479户，党员61名，农业人口占65%……”对于这些数字，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三年来，生活一点一点流淌，我就置身其中，感受得到一切，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跟所有村民一样，有血有肉，有情绪有情感，会感到苦恼孤独，也会觉得幸福和舒坦。从这点上来说，人和人的本质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你在那儿，过着那样的生活，我在这儿，享受着这样的时光。想明白这个道理，我开始很努力地调整自己，把目光投向我服务的每一位村民，我路遇的每一个过客，这个时候我发现，人其实可以有无限可能。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在谈论起国家大事的时候，是多么有理有据，铿锵有力；你也无法想象，一个街边摆摊的留守儿童，可以用废旧的铁丝缠绕出结构多么复杂的机器人，让所有看到的大人都惊叹不已，而这样的快乐，却是你无论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我们16岁开始学习政治，但政治只是考试科目里的一门，是写在教科书里的条条框框，你同样无法想象，真正的基层民主政治到底是什么样的，要说简单，不过是投票、唱票、公布选票。要说复杂，这里面暗藏了无数玄机，而这所有的一切，说到底其实都是人的问题。

是的，我在这里受到的最大的教育莫过于，以一个“人”的心和情，去看待另一个“人”的言和行。感谢这些村民，他们教育了我，也撼动了我头脑当中，二十多年来，许许多多的固有成见，他们让我重新审视自己，也重新变换视角观察这个世界，说是浴血重生，我以为也不为过。

在这个相对闭塞的村庄，苦于精神无路可走，时常感到莫大的孤独，无数个夜晚埋头痛哭；面对层出不穷的问题，苦于无人商讨、教导，自己摸索、忍耐，深深的自责和无地自容的愧疚，无从说起；小屋被困，村民不解，调解纠纷不成两头为难，工作常常陷入僵持状态。历数这些困难，不是为了诉苦或邀功，我想说的是，了解人性，就像翻越一座座大山，没有一点一点的爬过，挣扎过，辛苦过，也无法拥有此时的平和、安宁、愉悦和开阔。有一段时间，我从政府回村里的路上，都会经过一条小河，左边是成排的树林，知了在叫鸟儿在笑，右边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我骑车打他们中间穿过，有一种感觉就是，心境无比开阔，一马平川，容得下万马奔腾纵横驰骋。从那以后，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心大了，所有的事儿就都小了……

懂得了这个道理，看待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

不劳而获？不可理喻？

我来这里的第一个冬天，恰好是北京50年来最低气温的一个冬天。我们住在一个原本堆放杂物的储藏室，没有窗户不通风，自然也没有暖气。我躺在床上，能感觉到风透过薄薄的墙面钻进来，那种刺骨的寒冷，是你盖几层被子都无法抵御的。接了空调，无济于事，又加上了电暖气，结果，线路无法承受电量，我的床正靠着全屋的总电源，入夜，被一股浓郁烧焦的味道熏醒，开灯一看，电线已经烧到半截了，再有几十秒，我的床铺一定会被点燃，后果不堪设想。搁在以前，我会觉得自己悲惨，那天，我竟然觉得无比可笑。自己发了条微博戏称：差点被火葬，并在小伙伴的嘲笑中，找寻新的解决办法。是因为我们太缺乏起码的生活常识才招致了这样的麻烦，怪不得别人。次日清早，联系电工，更改线路，交换使用两个大容量电器，如此，一点点扛过一个冬天。

是的，事情原本没有大小，是我们对待事情的态度不同。你放大痛苦，那痛苦对你来说就是灾难，你放大幸福，那幸福对你来说就是活着的希望。

有时候周末去城里会朋友，当我再次回来的时候，走在街边，街边的小贩，这家塞给我两根葱，那家扔给我两个玉米棒子，问一句：“干嘛去了，这么些天不见？”满处乱跑的小孩，跳起来用脏兮兮的小手够我戴在头顶的帽子，七十多岁的看门大爷，挽起裤腿儿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笑呵呵等着我回去，甚至门口那条老态龙钟的大黄狗，都一路尾随……这个时候，我感受到的幸福是具体而细微的，他们是一个又一个点，排列组合，连成一幅画，色彩斑斓，生动而精彩。《清明上河图》为什么价值连城？除了长度和广度，难道不是丝丝入扣、生动形象的细节刻画？

我刚来的时候，组织村民开会，我问他们对我这个村官的期待，有人说希望我能想出一个“不劳而获”而且迅速致富的好办法。许多人附和。我觉得滑稽可笑，简直不可理喻。又消极地想：“农民是最直接的劳动者，他们尚且如此，我们的社会靠谁去建设呢？”在相互陪伴的三年中，我似乎理解了他们这样的想法。就像许多人炒股买彩票，靠收房租过活一样，就像我们去超市碰到买一赠一的物品，疯狂抢购一样，我们都想付出极少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我们没有道理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要求和指导别人。

为什么我记录这村庄

坦白说，我不算是个值得学习的好官，没带村民致富，没在荣誉墙上增添一块锦旗，无法喝止打架的村干部，没能缓和在信访办静坐的村民。除了一些琐碎的日常，再没其他漂亮的可以写进简历的“丰功伟绩”，唯一能做的，就是真真切切地置身其中，目睹和感受着一切发生，眼看着这方舞台上上演着的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剧，又不可避免或多或少地承担着自己的角色。我把它们如实记录下来，如果有一天，村子在轰轰烈烈的拆迁大潮中没能幸免，如果再相见时，她已经不复存在，拿出来看一看，就当是对这片土地的缅怀吧。

今天，当我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静静地看着这个村庄，她就像一个待嫁的姑娘，做足了上花轿前所有的准备，只等唢呐声响鞭炮齐鸣……我不知道她未来的命运会怎样，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明天的路在哪儿一样，但我对她的牵挂和依恋已经远远超出了对自我前途的担忧，我总是希望她能好好地保留下来，按照她本来的样子继续存在，就像我希望自己无论以后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依然可以不忘初心。

三年前大概也是这样一个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来这参加村官的入职考试，考官问：“假如给你三年时间，你将如何服务于农村？”“第一年，学习适应，第二年创新改造，第三年做好传承和培养新人的工作。”回答非常流利，几乎不假思索。三年过去了，创新和改造工作几乎未见成效，新人也在入职半年后辞职离开了。很显然，当年的承诺没能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