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之有明月

张晨义

观今日之书法，每遥想古人。古之书家，鲜有非文人学士者。文学之外，书法往往乃称余裕。盖因腹有诗书，气自高华，于书亦然。

而今世则不然。好书者虽熙熙攘攘，争奇斗艳，但作书为人，胸无点墨，腹无经纶，唯尚机巧，重功利，自然少见古人之襟抱、风度、意气、神采。墨池笔冢已成过时之传说，学问文章更被视为无聊之客卿。良可叹也。

甲午之夏，获读《御云随笔集：那一轮明月》，欣喜之外，乃有访名山、谒古贤之慨。作者刘广迎，字仰之，号御云，著名书法、篆刻家、作家。曾点兵沙场，功成军旅；并挥毫书坛，名就艺林。允文允武，亦坚亦柔，潇洒风流占尽。其祖籍肥城，现居京华。村西佳处，属文赋诗，品茗会友；御云斋中，印游三代，书入晋唐。蕴雄心于健笔，寄豪情于壮辞。更拥书万卷，南面百城，尤为平生快意。我素仰慕御云先生才华品格，癸巳三月，尝作《双石佳印歌》，以记其乘兴治印之逸事。藏宝之野，必见龙光射牛斗；饱学之士，自有文采列琳琅。仰之兄性洒然，书刻雅脱，诗文清朗，逍遥疏率有前人古风。今捧赏洋洋大著，真朗月空照，仰之弥高，思之弥深，如对古人之心。

此书典雅，正如一轮明月，玉壶含冰，金鉴凝眸，有出尘之姿，无媚俗之态。其文字简约，有月色洗练之美；其议理透彻，有月光清湛之美；其学养渊厚，有月华丰赡之美。御云数十年手不释卷，好书如命，且常怀无厌不足之忧。曾以雪帅彭玉麟题镇江昭明读书台名联自励：萧梁逝水，往迹犹新，问谁大雅扶轮，再继元储不朽业；沧海横流，人间何世，趁我余光秉烛，补读平生未见书。如此日积月累，难不蔚然大观。待下笔之时，旁征博引，取用自如，倚马立就岂止千言！精金美玉，出手阔绰，乃因家藏富丽，任意慷慨。盖天下文章，才学二字也。御云先生天资颖慧，涉猎渊阔，可谓才学丰硕之士。此明月一轮，即是其吞吐大荒、闳中肆外之巨献。通览全书，乃知雅人深致之作闳约深美，须佐以美酒佳茗，细细品来，不醉不休。

昔黄山谷论书作字，绝俗重韵。主张凡书画当观韵，以韵胜而无法、书有尽而意无穷为极致。韵自何处？“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俗在哪里？“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他推崇苏轼：“今俗子讥评东坡，彼盖用翰林侍书之绳墨尺度，是岂知法之意哉。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又云：“东坡简札，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东坡写字，文人气十足，无意于佳乃佳，大学者是也。王逸少虽称书圣，亦为文豪，兰亭序不啻行书圭臬，亦为文章经典，虽蔡邕李斯诸君，无不是文学巨擘。设若有朝一日三千年书家聚会，必是文人之雅集、诗歌之盛宴。如今日之书家，有幸忝列，得无腆颜其间，自惭形秽否？其谁能以功夫之砚，研学问之墨，铺精诚之纸，挥才气之笔，写出自家墨彩华章？

清人黄慎，十几岁即开始学画，然画来画去，越画越不明白。仰然思，恍然悟，慨然曰：“余画之不工，以余不读书之故！”于是折节发愤，攻读古书，至终豁然开朗，应手得心，而成一时之杰，跻身八怪之列。正应了东坡之语：“退笔成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

尝与御云先生闲聊。其谓艺术之喻，书法毫末以显，文学根本所在。这自然没有抑书扬文之意，可视为谦辞。书法国粹，精彩绝伦，将汉字升华为美，演绎出神，实为中国之荣耀、汉族之奇迹。而徜徉其中，行之草之篆之隶之，熔之铸之变之化之，苦之乐之思之叹之，落纸云烟，挥墨风雨，翰逸神飞，酣畅淋漓，亦是上天之嘉许、人生之大快。某年深秋，御云先生喜得端溪一绿，望之似嫩蕉，触之若佳人，摩挲感叹，爱之不已，遂援笔作记。文中曰：“直欲裁高天之云作纸，伐终南之木为翰，扎哈雷彗星为毫，研东海之波为墨，尽情挥洒，岂不尽抒胸中逸气也！”神游六合，是何气象！而先生御云之名，正涵此意。然仰之兄自由旷达之人，志在拿云，而心游物外，拒不受任何羁绊。军中文英，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之气概，亦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之风度。曾自刻一印：游于艺。以书法为雅好，以读书为清福，以孩童游玩之心对待艺术，此种超脱，契合他最为向往的击壤之境。明月书中“吟赏烟霞”之什，乃其诗作精华，飘逸玄远几入魏晋格韵，正可见御云先生性情心志。

今年暮春，予获一把紫砂老泥。紫玉金砂，美如璞玉浑金。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特邀御云先生光临梅屋，吃茶赏壶。壶上行书刻字：“松风水月之清华，仙露明珠之朗润。”仰之兄一见如故，指出此语乃唐太宗圣教序中文字，原句当为：“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随即手起笔落，将一片水月松风，陈列于案头江山。其字朗润，其书清华，清风出袖明月入怀，正王家书风也。

以此文，再请御云先生垂教。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专业委员会委员、泰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肥城市文联副主席、肥城市作家协会主席、《桃花源》杂志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