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蝴蝶
2015-05-30史雁飞
一
霍小双记得,她最初见到王一林是在那个初夏的上午。
那时霍小双正在客厅里做事。天马售楼公司的张经理来了,艾美丽就让她停了手里的活儿,留意着楼下,如果看见王一林上楼来,不要开门,开门也行,那就告诉他,艾美丽不在家,然后就拉着张经理的手进了里间,并把门关上了。
王一林和艾美丽交往有一个月,只是没上过门,每次见面都是约在外面。艾美丽是不想让张经理碰见,免得尴尬。张经理是艾美丽的上司,俩人的关系似乎不同一般,张经理隔三差五就要来艾美丽这里,有时是拿材料要艾美丽帮助修改,有时是顺路上来看看,但张经理一直没有要离婚娶她的意思,总是这样不远不近的。时间长了,艾美丽也知道张经理没什么指望。何况他的心又不在一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惦着另一个人呢。每次来,张经理都会找理由与霍小双套套近乎。艾美丽看在眼里,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但她知道,这房子和每天的开销还得有人替她出。何况她也知道张经理的厉害,不到时机,她还不敢贸然离开张经理。
艾美丽的心也是不安分的,在灯红酒绿的闪烁中,面对那些风度翩翩的俊男阔少们,她不会无动于衷。当然,对那些大献殷勤、投之以桃的男人们还是不敢太放肆,张经理的权势让她有所顾忌。只是抵御不了王一林的诱惑,一直暗中与他来往。他们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上认识的,王一林是一名画家,在宝山路东段有一幢二层小楼,他的画室就设在那儿,他经常举办个人画展,每次展出都会吸引一些文人雅士参观欣赏。王一林打来电话,霍小双接了,一口绵柔的江南软语,糯糯的,很好听。霍小双才明白艾美丽为什么断不了与王一林联系。每次艾美丽提起王一林,都兴奋得不能自已,满眼满脸都充满着爱意。她说王一林很特别,骨子里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反正她觉得自己虽然很累,但又不想放弃这个男人。霍小双听到这些,对王一林也多了一份兴趣。在霍小双心里,王一林像个谜似的吸引着她。又听说王一林的画室也在宝山路上,并且离她们住的地方不远。昨天艾美丽还说要请王一林来家玩儿,霍小双心里正高兴着呢。可是张经理突然来了,艾美丽只得要霍小双出来挡一挡,免得叫王一林碰上了。
艾美丽聪明漂亮,能说会道,又写得一手好字,颇受张经理器重,经常带她出入一些社会活动和各种社交场所。张经理精瘦,头小,眼睛也小,每次用他那不大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都斜眯着,阴阴地盯着,直勾勾的,让人不寒而栗,穿衣服也不怎么讲究,往往是穿得拖泥带水。霍小双总觉得艾美丽跟了这样的男人有点儿太可惜了。后来才知道,张经理是个很有手段的人,在宝山这个地方是很有背景的,据说他有一个叔叔在市政府任要职。难道艾美丽是为了高攀而委身?此时艾美丽屋里又传出几声嬉笑,霍小双听得刺耳,索性穿上外套,打开门,小声哼唱着,“噔噔噔”下楼去了。
艾美丽的家住在繁华的宝山路东段,楼门前拐角处就是交通路口,斜对面并排着几家首饰店。此时是上午九点多钟,正是进出货最忙的时候,门前人流涌动,除了货商们忙忙碌碌,就是大闺女小媳妇们,还有那些大妈大婶们,她们出出进进面带喜色。斜对面的胡同里却比较安静,没有多少人走动。初夏的阳光虽然还不是很柔和,但照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霍小双带着满满的一身阳光,站在楼门口,她看到无数金色的小颗粒穿梭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橙黄色的微光显得迷离而深厚。霍小双半眯着眼睛,望着安静的胡同深处,朦胧地想,这些走动着的大妈大婶中间,会不会有她的生母?要是有,应该是哪一个?她生母的家会不会就在这胡同深处呢?这样想着,她的心收缩了一下,脖子上的玉石吊坠被阳光一照,越发润泽碧绿。
请问,艾美丽是住在这儿吗?
霍小双听到问话声,侧过脸,看见一个人站在楼门前,朝着她,面带微笑,白净脸,高鼻梁,头发稍稍长了些,一绺已搭到眼睛前面,他往后甩一下头发,那双漂亮的单眼皮便露了出来,霍小双的心跳了跳,感到那神态有些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先生,你找谁?
艾美丽,她家是在这儿吗?
哦,你就是王一林吧?
来人一愣,惊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霍小双笑了一下,说,我是艾美丽家的保姆,我听她说起过你。
王一林也笑了,说,那你就是霍小双了?
霍小双也愣了下,嗯一声说,她不在家,刚才出门去了。说出这句话时,她感到脸一阵发烧,这扯谎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现在说出,并不是给艾美丽遮掩,而是不想让王一林难受。这种想法是陡然而生的。因为她觉得艾美丽对不住王一林,王一林也没有必要看到那一幕。
霍小双的脸越发烧得厉害,好像自己犯了错一样,不敢再瞄面前的男人,怕自己的窘样丢尽脸面。
听说艾美丽没在家,王一林拉了脸,很失望的样子,自语道,真不凑巧啊。
霍小双客气道,还是上楼坐会儿吧。
不了,王一林摇摇头,转身离去。刚走两步,又转回身来,说,等她回来,麻烦你告诉她,就说我来过了。霍小双点头,忽然觉得内心很不忍,便说,要不你在楼下等她一会儿吧!什么?噢,我是说也许艾美丽马上就要回来了。王一林想了想说,不了,我那儿很忙,有一幅画顾客催得紧,要后期制作,还需要一些处理,得赶紧回去。
王一林失落地离去,霍小双瞅着他匆匆离去的背景,一会儿就拐进小巷里不见了。她抬头望一下楼上的窗户,正巧与在窗帘后偷看的艾美丽对上了眼,顿时吃了一惊,原来她也听到了王一林的声音。
刚上楼梯口,碰见张经理从楼上下来,艾美丽跟在身后。张经理一见霍小双,便停下脚步问,小霍,我一来你总不在,是躲着我吗?霍小双赶忙低下头怯怯地站着。张经理凑近霍小双,几乎把唾沫喷到她的脸上,小霍,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霍小双退了一退,一缩身子,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小跑着上楼去了。张经理见了,随之撂下脸来,很生气的样子,也转身要跟着上楼,艾美丽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忙着打圆场说,张经理,你大人有大量,跟个保姆计较什么呢。
二
艾美丽送走张经理,上楼来,看见霍小双低头坐在沙发上摆弄脖子上的玉石吊坠,一下注意上了,霍小双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吊坠,心里一慌,赶忙往衣服里藏。艾美丽已经开口了,这么漂亮的吊坠,摘下来,让我瞧瞧。霍小双很不情愿地从脖子上慢慢摘下吊坠,艾美丽一把攫在手里,亮着眼睛细细地看,那玉石吊坠纹理清晰,细滑柔润,中间一簇花丛,一对彩碟相偎其间,几只活泼可爱的小彩蝶环绕周围,正快乐悠闲地嬉戏玩耍。翻过来再看,吊坠后面还有两个小字“好合”。艾美丽简直看呆了,惊问道,玉石蝴蝶?小双,你是哪里得来的?霍小双低着头说,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艾美丽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说,你母亲留给你的?明显带着怀疑,她有点儿不相信霍小双那个穷母亲能有这么漂亮的吊坠。霍小双也觉察到艾美丽的怀疑,便没吭声。艾美丽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过分。就缓了声音说,你母亲不是去世了吗?霍小双摇摇头说,不是她,是另一个。
你还有一个母亲?真是稀奇。艾美丽心不在焉地说着,手里不停地摆弄着吊坠,忽然她走到镜子前,把吊坠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哎呀,真漂亮,我可取不下来了,艾美丽左右扭动着说。
霍小双见艾美丽两眼放光,在镜子前饶有兴趣地做着各种造型,心里不由得发沉,知道那玉石吊坠有去无回了。果然,她听到艾美丽喜滋滋地说,小双,我戴着挺好看的,你就送给我戴些日子吧。
霍小双一时答不上话,这玉石吊坠是养母去世前交给她的,说是她生母的东西。她放在自己那个箱子里,一直没拿出来,今天才拿出来戴在脖子上,不想就被艾美丽看见了。 她咬咬嘴唇想说不,可又说不出口。但是要让她马上答应艾美丽,也不那么容易。这可是她寻找生母唯一的证物,给了人家,就没指望了。
艾美丽见霍小双没有反应,便瞪起了眼,小双,你舍不得给我戴是不是?亏我平时待你那么好,竟不想领情嘛。
霍小双脸涨涨的、辣辣地疼。她用手来回地搓着衣襟,但喉咙还是出不了声。艾美丽哼一声,随后进了她的屋,在床头锁柜里翻了几下,拿出一串珍珠项链,扔给霍小双,说,你先戴这个,也算公平。说完又扭到自己屋子里照镜子去了。
霍小双扫一眼那串珍珠项链,心里只觉得憋闷。她赌气想把项链还给她,终究没有胆量这么做。艾美丽是她的主人,如果为此惹恼了她,将自己赶出去,自己还能到哪儿安身呢?她一个乡下姑娘,能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是多么不容易,更何况她还着带着任务,养母临终前告诉她,凭着这个玉石吊坠,就能跟生母相认,她的生母就生活在这个城市,现在,能在这个城市找到她的生母是她唯一的心愿,她不能因为一条玉石吊坠得罪了艾美丽。想着,便挤出一丝笑,转过头,对艾美丽说了一句恭维的话,你的皮肤好,脖颈白,这块玉石戴在你脖子上更好看。艾美丽扭扭身子,得意地笑起来。
三
霍小双买菜回来,见艾美丽坐在客厅的软椅上,双肘支在椅子扶手上,眼望窗外,静静地想着什么。霍小双开门进来,她好像都没听见。霍小双没惊动她,轻着脚步进了厨房,一边择菜一边想,她在想谁呢?会是王一林吗?一想到王一林,她倏地起了一股怨恨,她怎么是王一林的女朋友呢?王一林真会喜欢艾美丽这样的女人吗?好像也有可能,艾美丽长得漂亮,又年轻风流,一般男人是抵御不住诱惑的。王一林一定是被她迷住了。可是,为什么是王一林而不是别的男人呢?霍小双想到这里,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针扎般地痛,这种感觉让她莫名其妙,王一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真是见鬼。
电话铃响了半天,也没听见艾美丽去接,霍小双急忙擦了手,拿起电话听筒,递给艾美丽。
艾美丽不情愿地接过电话,懒懒地喂了一声,噢,张经理啊,什么?不去不行吗?那好吧,我这就过去。放下电话,艾美丽说,小双,我不在家吃晚饭了,一会儿出去。就去了卧室,等从卧室出来,已然换了个人似的,本来就气质出众的她,在淡妆艳服的映衬下更加靓丽。霍小双看呆了,艾美丽跟她说话她竟然没听见。艾美丽杏眼圆睁,急头白脸地说,小双,你怎么了?傻了你,赶紧把我的那双米白色的皮鞋擦一擦,我要出去参加一个重要活动。霍小双这才哦哦两声,赶忙去鞋橱找鞋。
艾美丽脖子上的玉石吊坠泛着淡淡的荧光,一闪一闪的在漂亮衣服的映衬下更加亮泽,霍小双目送她下楼,哒哒哒,一晃便消失不见了。她在屋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洗衣用品用完了,反正她自己,不用忙着做饭,将就着吃一口就完了,可以趁这段时间出去买。
她转过街角,正要拐进超市,忽然改变了主意,她走上宝山路,沿着马路向东走。老远就看见那块醒目的画室牌匾,她心里莫名地一紧。刚到画室门口,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惊喜地叫起来,王画家啊!王一林呵呵地笑着说,什么画家,以后就叫我王大哥吧!来,快进来。今天怎么这么闲?
霍小双脸上带着激动和羞怯,暖暖的心竟有些荡漾。她说,出来买点儿东西,顺便过来走走。
王一林说,艾美丽呢,她在家吗?霍小双说,她出去应酬了。王一林听说艾美丽又出去应酬,脸上便显出担忧,叹口气说,她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很怜惜的样子。霍小双有几分失落,王一林的心果然在艾美丽身上。不由得试探道,王大哥,你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什么感觉?
王一林没想到霍小双这么问他,脸上显出些羞涩,随后才说了句,她很吸引人,只是眼睛里透着沧桑,像是有什么心事。
霍小双听得一惊,王一林竟然把艾美丽看得这么透彻,怪不得艾美丽对他另眼相看。她忽然有些嫉妒艾美丽,有王一林这样的男人怜惜着,却不珍惜,还跟张经理拉拉扯扯,整天不明不白地混在一起,难道王一林不知道她的底细吗?霍小双觉得王一林一定是被艾美丽迷住了,对艾美丽的所作所为,他肯定一无所知。如此,她就有些为王一林叫屈,怎么能这么傻呢?可她又不好再说什么。便把目光移向别处,看到东墙上挂着一张人物肖像画,是一对母女,母亲端庄慈祥,女儿活泼天真,她们亲密的样子,显得幸福又满足。她的心忽悠一下,眼睛便潮了,想逝去的养母,想从未谋面的生母,她们为什么都那么狠心地抛下她,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个世上不管呢,来城里这么久了,还没有生母的消息,想着,她一阵难过,盯着画像低低叹息。
王一林看见她盯着画像,说,怎么,你认识她们?又看见她的眼睛发红,便问,你怎么了?霍小双转过脸,看着王一林,忽然想哭,还是忍住了,停了停,跟他说她来城里是为了找她的生母。生母叫什么名字,养母也不知道,养母只知道她姓杨,就住在这个城市。可是,一直没有找到,一点儿消息也没有。王一林说,你找生母,有什么凭证吗?有,是一挂玉石吊坠。王一林说,玉石吊坠?艾美丽脖子上也戴着一串玉石吊坠。霍小双说,对,就是她戴的那串。王一林安慰她说,有凭证就好找多了,别着急,你的生母会找到的,我经常办画展,每次来看画展的人很多,可以帮你细细地打听着。也可以去电视台登个寻人启事。听王一林这样说,霍小双才渐渐缓和过来,谢过王一林,再一路往回走,心里也似乎轻松了一些。好像从这一刻起,王一林就帮她点燃了一个希望,不管他能否帮她找到生母,她心里是踏实的。她相信王一林,也庆幸自己能遇到王一林这样的好人。
四
天逐渐黑下来,不知从何时起,下起了濛濛细雨,在路灯的照射下,泛出朦胧的光。霍小双在外面走着,任凭雨洒落在身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霍小双一抬头,看着周边的环境,吓了一跳,我怎么走到这里?这是一条传统老街,她自从来到这个城市,还从没到过这儿,里面除了卖小吃的,就是卖统传工艺品的,店铺一个连着一个,有卖古董的、有抽签算卦的,都是些与现代气息完全不同的气氛。她买了一个吊炉烧饼,边吃边漫无目地的往前走,侧眼瞄到了一个玉器店,进去,胡乱地看,忽然间,被一串蝴蝶状的玉石吊坠吸引,吊坠挂在醒目处,用透明的玻璃纸罩着,在低瓦的日光灯下那两只蝴蝶像是要翩翩起舞。她让老板拿过来,拿起它,仔细地看,无论是大小,还是形状都跟自己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吊坠背面的字写的是“百年”,而她的那挂吊坠背面的字是“好合”。她惊喜又惊奇,再一看标价又吓她一跳,二十万?不由自语道,这么贵啊!老板朝她望一眼,看她对吊坠爱不释手。就说,姑娘你喜欢这吊坠? 霍小双像是没听见老板的问话,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这吊坠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喃喃道,我也有一挂这样的吊坠,悲伤袭来,眼里便盛满晶莹。转身离去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姑娘你喜欢这挂吊坠吗?你家住在哪里?老板追出来时,她已经拐过街角消失不见。
姑娘抽个签,算一算命,可灵了。霍小双站住,算卦先生坐在平台边,神情严肃,台上放着一本发黄的卦书,已经翻得烂了边角,旁边放着一个竹筒,里面满满的一筒竹签。霍小双拿起竹筒晃了晃,闭着眼睛摸出一支,递过去,算卦先生仔细看了看,沉思片刻,说,姑娘切记,命中自然有,无有不可求。
霍小双懵懂地往回走,开门进屋时,看见艾美丽眼睛发亮,像是有啥喜事似地看着她笑。霍小双被她的笑弄得心里慌慌的,以为她去见王一林的事,被艾美丽发现了,便故意找话说,你回来了。艾美丽一边答应着,一边摸起一个苹果,脆脆地咬了一口,说我今天晚上碰到一件奇怪的事。什么奇怪的事?霍小双好奇地问。
艾美丽朝霍小双睃一眼,你那块玉石吊坠可打眼了,审计局王局长的夫人也喜欢上了。我们在一个桌上吃饭时,她老是盯着我看。王夫人是一个大艺术家,听说她的油画还得过世界大奖呢。她停顿了一下,又神神秘秘地凑近霍小双,夫人说她以前也有一块同样的玉石吊坠。
霍小双一下瞪大眼睛,真有这事?
是啊,你说怪不怪,艾美丽偏了偏身子,后来她让我把玉石吊坠摘下来让她看看,我就摘下来递给她,她翻来覆去,仔细地看,看着看着,我看见她的脸变了颜色,手也微微地颤。我叫她王夫人,你怎么了?她愣怔下,恢复了常态。笑着把吊坠递给我,我已经戴在脖子上了,她还目不转睛地盯看着。
她又问我今年多大了,家住在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都是做什么的。我一一回答了,她听了,竟摇摇头,很失望的样子。
霍小双叹口气,也许她只是随便问问吧。
话虽这么说,当晚霍小双还是失眠了,想那女人为什么会对玉石吊坠感兴趣,莫非她就是生母?又一想也不太可能,有玉石吊坠的又不止生母一个人,玉器店不也有同样的玉石吊坠嘛,或许别人一样钟爱玉石吊坠,也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呢。她缩在床上,心情有点儿黯淡,像投在墙上的树叶子,影影绰绰,偶尔风一吹动,那一片片叶子,便摇来摆去,飘浮又虚幻。她想起小时候,每晚睡觉之前,养母都会给她讲故事,一个个生动有趣的故事伴着她进入梦乡。
她翻了一个身,闭起眼睛,眼前又浮现出王一林的身影,他对着她笑,很温和的样子,她的心像被一根丝线扯动着,有一道甜蜜的细流荡漾开来,一下漫过了全身。可是,一想到艾美丽与他的关系,她的心不免又一阵空落,那感觉就像艾美丽夺去她的玉石吊坠一样,她唯有尝尽苦涩,没有别的办法,谁让她寄人篱下呢,王一林是不会看上她的,他那么气派的人,肯定要找一个漂亮、有地位、身价高的姑娘。就是他不娶艾美丽,也不会娶一个保姆。他对她如此热情,是看在艾美丽的情分上,还有他的爱心而已。这么一想,心便有些痛得受不了,可她又控制不住自己,无论大脑怎样强制,都无法阻止,王一林的影子仍旧在她的脑海里转来转去。不管怎样,王一林给她的感觉是温暖的,他肯帮助她就足以让她感动了。她想,过不了多长时间王一林就会告诉她消息,她知道有这个可能,被这种想法牵动着,心又平和下来,渐渐地睡去了。
五
太阳爬进屋时,艾美丽已经坐在阳台的竹椅子上,抽着细细的香烟,侧身看外面的街景,窗口透进的轻风,吸引着烟花一圈圈顺从地挤出窗外,如梦般飘飘远去。她穿着粉红色真丝睡衣,宽宽松松,被晨光一照,柔和妩媚,样子温馨又显情调。霍小双叫她吃早点,
看着她的样子,既喜欢又羡慕,还有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
好些天没看到王一林了,她突然说。
霍小双正在热牛奶,听了这话,不由应道,他还说要来看你呢,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来呢?
你怎么知道他要来看我?你见过他?艾美丽一下直起身子。
嗯,那天在街上碰到的,他说要来看你,我说你出去应酬了,他就说那改天吧。霍小双没敢说去画室的事。
艾美丽突然生起气来,说,谁希罕他来看。又嘀咕道,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霍小双突然觉得艾美丽很可笑,她想,做贼心虚这个词是谁编出来的呢,形容的真是恰到好处啊,艾美丽这么害怕王一林来看她,就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她背着王一林跟张经理鬼混,一直把王一林蒙在鼓里,表面还在迎合敷衍他,这一点,霍小双很瞧不起艾美丽,每每看她这样,她就觉得艾美丽很令她反胃。
艾美丽似乎看出霍小双的变化,叹口气,没说什么。眼睛斜向窗外,若有所思。
霍小双看着她,脑子里却晃动着张经理精瘦的样子,这个艾美丽,难道真爱上张经理了?真的被张经理感化了吗?真的想嫁给张经理了?那个张经理能抛弃妻子儿女娶她吗?霍小双又想,对于王一林,她不是很喜欢的吗?怎么显得如此冷漠,难道她的心真的变了吗?她知道,艾美丽虽然是个热心人,但个性强,脾气也不好,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怎么着都行,甚至心爱的东西也舍得给出来,不高兴的时候,不但破口大骂,不堪入耳,有时候还会动手打人。这些霍小双都能忍受,她受不了的是艾美丽对她喜欢的人也是时冷时热。霍小双也是喜欢上了王一林,这种感觉才更为深切。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是很矛盾的,她既喜欢艾美丽跟他疏远,最好分手,又受不了艾美丽对王一林的冷落。
霍小双正想着,艾美丽却转移了话题,她说,小双,那块玉石吊坠真是你母亲的吗?
霍小双说,是,是我生母留下来的。你生母?艾美丽点了下脑门子,连连说对对对,想起来了,上次好像听你说过。
我来这个城市,就是为了找她的。霍小双又说了一句,似乎想排解一下心中的忧伤。
艾美丽说,你真有两个母亲?
霍小双说,是。能说说你的故事吗?霍小双想了想,简单地说起了自己的身世。说她的养母叫赵雅,是个护士,二十二年前的一个雨天,她下班回家时,在一个桥墩下,听到有婴孩微弱的哭声,她闻声过去,发现一个纸箱,她打开一看,里边躺着一个冻得小脸乌紫,奄奄一息的婴儿,护士的本能让她没有多想,迅速抱出婴儿,一路飞跑,回到家,马上热了牛奶,一勺一勺地喂,慢慢地,婴孩的小脸红起来,眼睛也睁开了。那时候养母才二十三岁,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抱回去的第二天各种流言蜚语就传遍了整个村落。从此养母便失去了一切,在村人的白眼和唾弃中艰难地生活。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吹吹打打和别人入了洞房。养母说,那一刻,她的心就像一张废纸被撕得粉碎,她失望,她痛苦,她也曾经有过想放弃的念头,但每每看到襁褓中的婴孩,特别是孩子的那一双眼睛,还有孩子的一颦一笑,她的心就被牵动了。养母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为了不让她受委屈,养母终身未嫁。霍小双唉叹道,养母为了她,受尽折磨,这一辈子几乎受尽了人间所有的苦难。
艾美丽听了有些触动,感叹道,你能遇到这么好的养母,还是幸运的呀。
是啊,霍小双抹下眼泪说,我也真不想离开她,可是……
刚说到这儿,艾美丽突然打断她,说,那天那个王局长的夫人很让人怀疑,我看她对吊坠非常感兴趣,还问了我现在的住处。对了,小双,你生母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霍小双说,养母曾经告诉我说,生母姓杨,叫什么名字,养母说她也不知道。养母把我抱回家的时候,养母说在玉石吊坠下面只压着一个大大的杨字。除了这一个大字外,其它什么痕迹都没有。艾美丽说,真巧呢,那个王局长的夫人也姓杨。停了停,艾美丽忽然说,王夫人是不是就是你的生母呢?她用右手捏着下巴,转动着眼珠子,做思索状。
霍小双听了,慌得连连摇头,说,不,这不可能吧?
艾美丽说,怎么不可能?不然她那天为什么对这块玉石吊坠那么感兴趣呢?是啊,她为什么对这块玉石吊坠那么在意呢?难道真有这么巧合的事?霍小双这样想着,竟莫名地害怕起来,腿颤颤的没了力气。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只觉得喉咙处像是塞了什么东西似的,一阵发紧。
艾美丽却两眼放光,好像她找到了亲生母亲一样,兴奋得脸蛋儿都红了,说,我这就去公司,找张经理,让他明天抽空打听一下王夫人的背景。他们是熟人,应该知道一些。艾美丽高兴得手舞足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无比激动。
此时此刻,霍小双不知道说什么好,希望、喜悦、害怕,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
艾美丽换好衣服,正要下楼,电话铃却突然响了起来,吓她一跳,她赶紧拿起电话,是张经理啊,我正要去公司找你呢!张经理说话声音很大,让艾美丽赶紧着,说有一个计划项目出现纰漏,让她赶紧去公司修改一下。
事情紧急,艾美丽不敢耽搁,摸了摸脖子上的玉石吊坠,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霍小双笑了笑,然后下楼去了。
霍小双软在那儿,身体虚飘飘,没有一点儿着落。她踉跄着走进卧室,把自己横到床上。她无法想像如果王夫人真是她的生身母亲,她该怎么办?自己从小生活在山村,生活在普通人家,现在又寄人篱下,没见过世面,什么规矩都不懂,面对一个官太太她会是什么感觉?能跟她亲近得起来吗?她的家人又会对她怎么样呢?她脑子乱糟糟的,像爬进无数小虫,噬咬着她的脑髓。当然,在她的心灵深处她又希望这是真的。
六
就在霍小双感觉快要失去感觉的那一瞬,突然醒悟过来,醒悟过来的霍小双,忽然喉咙一松,她终于恢复过来。她想到王一林,对了,他不是在帮她寻找生母吗,说不定也有了些线索。如果他也知道王夫人的一些情况就好了,可以帮她想想办法,出一出主意什么的。想着,她快速从床上爬起来,一溜烟跑下楼去。
王一林正在画室里做画,见霍小双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赶忙停下手里的活儿,小霍,什么事啊,跑得这么急?还没等霍小双答话,王一林突然紧张起来,不会是艾美丽出了什么事吧?霍小双听他这么一问,忽觉一阵凉意钻进脑海,嗡嗡地,像蛇信子一样,把她的大脑一层层地缠绕起来,阻住了她的呼吸。但她还是努力地镇定下来,说,不是,她能有什么事啊,她去公司修改材料去了。王一林“哦”了一声,顿时放下心来。霍小双说,王大哥,我来是想问问,你帮我找生母的事,有线索了没有?王一林说,现在还没有,电视台已经做了寻人启事,还没动静,别着急,耐心点儿,再等等,说不定哪天就有消息了。王一林一边说着话,一边又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涂来抹去。画布上,远处雪山皑皑,近处绿草茵茵,天空蔚蓝一片。霍小双“嗯”一声,想了想,说,听艾美丽说,有个王夫人曾对那块玉石吊坠很感兴趣。王一林手中的画笔突然抖动一下,一点墨黑拖到雪地里,才猛地停住。王夫人?哪个王夫人?霍小双说,好像是审计局王局长的夫人。
王一林脑子忽然就短路了,眼睛直勾勾地定在霍小双身上,霍小双见王一林呆傻的样子,很不解地望着他说,王大哥,你怎么了?王一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缓了神,说,噢,没什么。霍小双说,王大哥,那我先回去了。王一林说好。
霍小双闷闷地往家走,走进小区门口,见自家楼下停着一辆漂亮的小轿车,她刚要上楼,就听见有人叫她,姑娘,请问一下,艾美丽家是住在这儿吗?随着声音,高跟鞋的“嘎嘎”声急速地撞击着水泥地面。霍小双望过去,见一位衣着讲究、打扮入时、发髻盘在脑后、端庄大气的女人从车上下来,急速地走向她。那女人又问,艾美丽家是住在这儿吗?霍小双说,是,你找她有什么事吗?我是她家保姆。那女人没有马上回答她,反问道,艾美丽在家吗?霍小双说,她出去了。
我在家呢,谁找我啊?随着声音从楼上敞开的窗子里探出一颗脑袋来,随即便吃惊地叫道,王夫人?你怎么来了?听艾美丽这么一说,霍小双心里陡然一阵紧张,呆呆地站在楼门口,艾美丽说,小双,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把王夫人让进楼来。
进了屋,艾美丽赶紧招呼着让座,又让小双去沏茶,霍小双一直处在紧张的状态中,不知所措,样子很机械,每迈一步都似有千斤的重量。艾美丽见她这样,干脆自己动起手来,找出最好的茶叶,去厨房冲泡。
王夫人的目光一直在霍小双身上游来走去,看她拘谨的样子,就找话来问她,你多大了?
霍小双说,二十二了。
你是哪里人?
安徽。
你是安徽人?
霍小双说,嗯。
你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霍小双说,我没有父母,我是个孤儿,是养母把我养大的。
王夫人“呼”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霍小双吓一跳,王夫人感觉到什么,又连忙坐下了。
二十二了!王夫人重复着,说,我有个女儿跟你一样大,也二十二了。她在哪里?霍小双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发抖。王夫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所以我今天来是向艾美丽打听一下的。
艾美丽泡好茶,端进客厅,王夫人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便把目光移到艾美丽的脖子上,艾美丽唉哟一声,赶紧把玉石吊坠摘下来,说,王夫人,这块玉石吊坠其实是她的。一边说一边把玉石吊坠递给霍小双。
王夫人睁大眼睛,怔怔地盯着霍小双,“呼”地站起来,抓过玉石吊坠,抖着手说,这玉石吊坠真是你的?霍小双点点头。王夫人呆了呆,嘴唇在抖,一时说不出话来。慌乱地解开脖颈的扣子,哆哆嗦嗦地从脖子上摘下一挂玉石吊坠,两个吊坠并在一起,一模一样,四个字拼在一块,“百年好合”。霍小双看到王夫人从脖子上摘下来的吊坠,吃惊地大叫道,这块玉石吊坠不是传统老街玉石店里的那挂吗?王夫人哽咽着说,是,就是那挂。孩子,我找了你二十多年,为了尽快找到你,这块玉石吊坠在玉石店里也挂了二十多年,就是吸引女孩子们去问去买,当然,她们是买不走的,我故意让老板标了很高的价,其目的就是要寻找到我的女儿,店老板是我的朋友,他很同情我,也肯为我保密,乐意帮这个忙。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哪个女孩子那么上心地仔细研看,都是漫不经心地瞟上一眼,问问价,便把目光移到别处去了。直到那个雨天,你去了店里,他听说你也有一块同样的玉,就上了心。那晚他跟踪你好长时间,因天黑跟来跟去,就不见了。后来,他找到我,详细说了你的情况,虽然不知道你具体住址,但我们猜到你肯定住在这周边。那次见到艾美丽,我就对她脖子上的玉石吊坠产生了怀疑,记下了她的家庭住址,今天一路寻过来,没想到这么巧,我们就相遇了,真是太幸运了,孩子,我终于找到你了。她一把将霍小双搂在怀里,泪水大滴地滚落下来。
霍小双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惊慌地挣开王夫人,咬着嘴唇退到一边。王夫人手里拿着玉石吊坠,抚摸着上边那对翩翩飞舞的彩蝶,泪流满面,她说,这两挂吊坠原本是一对,是你父亲的父亲留下来的,你父亲把“好合”送给我,“百年”他自己留着。他是我的画师,在他的画室里,我们在一起做画,日久生情,他把这串玉石吊坠戴到我脖子上的时候,我们的爱达到了顶峰。可是,正在我们要筹备婚礼、准备结婚时,他在一次外出写生时,一脚踏空,掉下百米深的悬崖。我找到他的时候,他那支离破碎的尸体已被狼舔舐干净,就只剩下这挂“百年”吊坠,她说不下去了,呜呜哭出声。王夫人把玉石吊坠贴在脸上,泪如雨下。霍小双和艾美丽不知怎么办好,垂头站着。半天王夫人才止住哭,觉出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抺掉眼泪,拉起霍小双的手说,我总算找到了女儿,这也是上天对我的恩赐了,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艾小姐谢谢你对小双的照顾。小双,跟妈回去吧。
自从在养母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霍小双除了震惊、悲伤,还有期盼。她曾震惊自己传奇的身世,悲伤着自己曾经的不幸,但是,在她的心灵深处又深藏着一份美好,盼望着尽快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就会像天下所有的女孩子一样跟母亲撒娇,跟母亲顶嘴,躺在母亲怀里享受幸福。可是现在,生母真的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了,她没想到,生母的出现给她带来的却是如此的慌乱、痛苦和悲伤,她哭得泪人一般,无限的委屈,无限的怨恨,一古脑地涌现出来,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当初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像扔垃圾一样把我扔出去喂狗?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还来找我做什么?还认我做什么?忽又想起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骨瘦如柴的养母,一阵疼痛袭来,她不禁叫道,不,你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死了。霍小双呜呜地哭着,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大,没有她,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我现在没有母亲了,没有母亲了。王夫人紧紧地搂着霍小双,也顾不得许多,哭着说道,孩子,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你想想,那个年代没结婚就挺起了肚子,是个什么罪过,如果不是你外婆偷偷地把我带到一个小山村里,日夜照顾着,我也早就不在人世了。生下你后,你外婆左右为难,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女儿的女儿,抛了谁她都受不了。后来,你外婆为了我能够生存下去,也为了能保住你的性命,狠着心,托人把你抱走了。孩子,不要恨你外婆,她也是不得已。霍小双哭倒在王夫人的怀里,王夫人也泣不成声。
站在一边的艾美丽也被这场面弄红了眼睛,她的心受着强烈的震荡,有一种空落感,还有一丝丝妒忌。她想,霍小双才是个有福气的人,她的养母曾经是那样的爱她,把她养大成人,现在亲生母亲又来到她身边,也是那样的爱她,两个母亲的爱都是那样的强烈。想到自己从小就死了爹娘,没人爱,没人疼,独自一人从北方跑到这里来,受尽坎坷折磨。如果不是张经理,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可是张经理能给她今后的生活带来什么呢,那个王一林又能对她怎么样呢。跟霍小双一起生活的这段日子,她们已如同姐妹,现在又要离开。想着,她倏地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七
霍小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流泪。艾美丽说,你哭什么呀,找到生母,应该高兴才对。霍小双哽咽着说,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我的养母才是我真正的母亲,任何人都代替不了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当然,我从内心深处也非常感谢我的生母,是她给了我生命,如果没有她,我就不会看到这美好的世界。艾美丽说,你生母也不容易,她找了你这么多年,足以证明她对你的爱。霍小双叹口气说,养母这一辈子太苦了。她临去世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嘱咐我,让我答应她务必去找我的生母,这样她才放心。是啊,你现在找到生母了,也是完成你养母的遗愿了。
轿车停在楼下,下车的不是王夫人,而是王一林,惊得霍小双和艾美丽目瞪口呆,又同时脱口而出,怎么是你?王一林表情复杂,也不搭话,只朝艾美丽笑了笑,接过霍小双手里的的提包,打开车后备厢,把提包放进去,拉开车门,让霍小双上车。王夫人在车里坐着,见霍小双上车来,一把将她搂过来,指着王一林说,他是你的弟弟。霍小双挣脱着坐直身子,惊恐地问道,他?他是我弟弟?是啊,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你是说王大哥的母亲就是你?是,王夫人痛苦地闭上眼睛,孩子,王一林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
霍小双的心倏地一抖,脸顿时烧得火热,望着王一林那亲切可爱的背影,她受不住,双手捧起脖子上的玉石吊坠,贴在脸上,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喊道,停车。王一林不知发生了什么,急踩刹车。车子借着惯力把霍小双弹得老高。
她心乱如麻,简直快要疯掉,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可能自己平生爱上的唯一男人,竟是自己的弟弟。我若跟他们回去,必定要跟王一林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让我今后如何去面对,怎么去面对,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虽说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可那是自己的一母同胞啊!她羞愧又痛楚,把头埋得深深,半天才抬起来,挣扎着努力坐定,扭头望着王夫人充满歉意而又有些憔悴的面孔,爱恨交加,心里掠过一丝悲凉。她想,眼前的这个女人,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吗?就算是,又能怎么样?她有丈夫,有儿子,有一个宁静的家,她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我的介入,一定会给她今后的生活带来麻烦和不幸,那曾经的宁静注定要起波澜。我不能因为我而让她的后半辈子的生活充满苦痛。
霍小双从脖子上摘下那串玉石吊坠递给王夫人,说,这本是父亲送给你的东西,还是你留着吧,跟你的那个正好配成一对。也算团聚了。又说,我还是要回乡下,已经习惯了。想了想,又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停了停,又说,我会永远想你。王夫人哽咽着说,孩子,你,你还是不原谅妈妈吗?霍小双想起算命先生说的那句话,低低地叫道,妈,我不怪你,这是我的命,你要好好生活。王夫人号啕大哭,孩子,你不想跟妈妈回家吗?霍小双望着王夫人,心说,妈,对不起,我的家在乡下。
路边的野花一朵连着一朵,在灿烂的阳光下,开得正旺,霍小双望着远去的汽车,泪流满面。
史雁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二百多万字。作品发表在《小说选刊》《语文教学与研究》《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芒种》《草原》等杂志。多篇作品选入各省市中考语文试卷和全国100所名校最新高考模拟示范卷,选入《5年中考、3年模拟语文教材》,作品被多家报刊转载。有作品获新世纪推理微型小说全国征文奖、吴承恩文学艺术奖和草原文学奖等奖项,多部作品入选《感动中学生的100篇小小说》《中国微型小说名家名作百年经典》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