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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望的等候

2015-05-30程剑秋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5年12期
关键词:宝珠月娥

程剑秋

坐落在皖南徽州地区群山绿水环抱中的C氏家族的古民居,历经了一百多年的沧桑,依然气势宏伟,熠熠生辉。

据地方志记载,该地区的休宁县,曾出过十七名状元,所以文化底蕴深厚,村民们尊重知识,以读书为荣。即使是农家子弟也大多读过两三年私塾。然而在花团锦簇的背后,并不都是歌声和笑声。

小时候,妈妈曾牵着我的手到四房去探望一位年近花甲的长辈——我的四叔婆。我们与她虽然不是直系亲属,可在大家族中按辈分我是她的孙女。不知从何时开始,深深的庭院只她一人独居。我们踏进她家堂前的门槛,见她怀抱琵琶,正在弹奏古曲《汉宫秋》。书桌上堆满了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只见画面上夕阳西照,满树枯枝残叶,一地落花,有一美人在掩面哭泣。卷首还有两行字:“相逢本在未嫁时,何待花落空摘枝。”我虽年幼不解其意,也觉得满目凄凉令人伤感。见到我们,她满怀喜悦,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只见她,两鬓染霜,纵横的皱纹嵌在脸上,但皮肤依然白皙。她衣着得体,身材苗条,谈吐高雅,眉宇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她把我拥在怀里,深情地呼唤着妈妈的乳名:“盈儿,见到你们我真高兴,在这座大宅院里,晚辈几十人中,就你心地善良,熟读诗书,善解人意,和我投缘。现在秋儿又像你,读书用功,乖巧懂事。”妈妈端起一杯茶送到她的手中,扶她坐下,接过琵琶弹起了古曲《孔雀东南飞》,四叔婆用她那依然圆润但却凄婉的嗓音,抒发着她的哀怨:“……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悲苦……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君家妇难为。”一曲未了,已是泪流满面。妈妈赶紧用鲛绡帕,拭去四叔婆脸上的泪痕。

那时我还小,才读小学三年级,听不懂她们悲悲戚戚唱的是什么,又为什么伤心落泪。为了缓和气氛,我牵着四叔婆的衣角撒娇,要她陪我到花园里散步。那天正是中秋时节,秋风送爽,花香袭人。妈妈搀扶着四叔婆在花丛中漫步,听她讲述年轻时代的故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温柔的妈妈经常陪伴着这孤苦无依的老人,听她吟唱、听她哭诉,抚慰着她那伤痕累累的心,陪她度过那孤独忧伤的风烛残年。我的性格酷似母亲,多愁善感,怜惜老人,也经常在放学后独自到四叔婆跟前,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用我天真的童心慰藉着四叔婆那干渴枯竭的心。

当我读完高中考上大学的时候,妈妈交给我一只精美的首饰盒,其中有一方洁白的绣花手帕,还有一册记事本,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现在长大了,懂事了,古今中外的书已读了不少,这里记录了你四叔婆一生的苦难经历,你认真阅读,可以此为素材写一篇小说,警示后人,并告慰四叔婆的在天之灵。”我展开手帕,见当年墙上的那一幅画,已经用五彩丝线绣在上面,现在我看懂了;打开笔记本,见那扉页上写着:“无望的等候”五个醒目的大字,这是妈妈的手迹,于是就以它作为本篇小说的题目。

欢乐的童年

我们大宅院中有一间偏厅,面积约一百平方米,天井外墙上有一方匾额,上面写着“依旧吾庐”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这就是家族创办的“蒙童馆”(私塾)所在地。私塾的先生是族中一位满腹经纶的资深秀才,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助手名叫程传文,帮助先生管理日常事务。传文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孤苦无依。他天资聪明,面目清秀,深得长辈们的喜爱。家族有规定,不论男孩女孩到了六岁都要到私塾读书。诗经、论语、唐诗、宋词等都得学。当年私塾中有两个成绩非常优秀的学生,他们就是四房的两弟兄,哥哥程传礼,十岁;弟弟程传义,八岁。他们的母亲有一表哥,女儿名叫胡月娥,六岁,也来旅居借读。小月娥的到来,给沉闷呆板的学堂带来了活力。男蒙童都来讨好月娥,原来调皮捣蛋的也不再寻衅闹事,变得温文儒雅了。从早到晚一片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响彻课堂,家长们无不称赞秀才先生德高望重治学有方。从此,传礼、传义、月娥三学童同吃同住同读书,一同嬉戏,亲如兄妹,成绩蒸蒸日上,长辈们喜在心间。

小桥、流水、人家,家乡风景美如画。村子四面环山,岩石中有终年不断流淌的清泉。春、夏、秋季节,满山遍野盛开着桃花、杜鹃花、山茶花,更有那美味的累累硕果如毛栗、草莓、山楂……真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放牛的牧童,砍柴的樵夫在山野中劳作一天,吃的喝的伸手就有。

山村的学童课外的娱乐就是爬山,对此三兄妹尤其着迷。可山路崎岖,山上有毒蛇、马蜂、野狼。父母放心不下,总是请传文跟随保护。传文自小也熟读诗书,文静敦厚,善解人意,被族长收养,在学堂中是弟妹们热爱的模范兄长。因都是“传”字辈,和传礼等以兄弟相称,亲密无间。

不料,在一次爬山途中遇到了险情:一条一丈多长的竹叶青毒蛇,盘踞在一棵杜鹃花树上,因蛇的颜色与树的绿色混为一体,大家都未发现。当月娥伸手去摘花,那毒蛇“丝丝”地吐着信子,凶恶地张大嘴望着月娥。月娥吓得大声尖叫,多亏传礼眼明手快,用身体挡在了月娥面前。那传文更是了得,一把抓住蛇的“七寸”位置,跳上高坡,双手捏紧蛇的尾巴,使劲抖动,不一会,蛇的骨头就散了架——呜呼哀哉!这一幕令月娥终身难忘;还有一种课外娱乐,就是赤脚下小溪去捉鱼虾和螃蟹。那溪水是由山泉汇聚而成,清澈见底,溪床由鹅卵石铺就,光光滑滑,不会把脚底划伤。翻开一块大石头,哇,一窝河蟹四处乱爬。其中一只硕大的母蟹,其腹中还孕育着许多晶莹剔透红色珍珠般的蟹卵,教人怜惜。月娥一见,大呼小叫:放了它,不要伤害它!兄长们乐得顺从,只是追逐玩耍,并未将这些小生命当作盘中餐……

岁月如歌。庄严的知识殿堂,神奇的田园山岗,潺潺的小溪流水,温馨的友爱人家,营造了一个童话世界般的伊甸园。传礼、月娥、传义三兄妹幻梦般的人生旅途就从这里起步。

儿女情长

快乐的时光留不住,瞬息即逝。转眼间四年过去了,传礼已经十四岁,按徽州的传统,要出门“做生意”闯世界了。H城内有一家大型药房,老板姓汪,是程家的远亲,夫妻俩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女,名唤宝珠。虽然汪家有伙计多人,但没有人能够挑起大梁。那日汪老板一家应传礼姑妈之邀来访,见传礼面貌俊朗,知书识礼,聪明稳重,便极力邀请他到药房做学徒,承诺四年之后必能成材。两家谈得很投缘,于是签了合同,选了黄道吉日,传礼就要随汪家远行。起程之时,十岁的月娥,依依难舍,牵着大哥哥的衣角,哭着要同行。传礼的母亲对这位表侄女爱如亲生,早就有意他日聘她为儿媳。她把月娥拥在怀里百般抚慰:“女孩儿家不能出远门,等你大哥哥赚了钱,衣锦还乡,就能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月娥虽然年幼不谙世事,也似乎听出了话外音,羞涩地掩面躲在表姑妈的怀里。传礼走后,月娥的父母也把她接回了家。胡姓也是当地的书香世家,专门请了一位女先生在家,教女儿读诗书、弹琴、刺绣、作画,以大家闺秀、传统淑女的美德来教养。

H城药房的汪老板是老资格的中医,开了一家诊所,看病兼卖药,生意兴隆。可惜没有儿子,那位独生女儿宝珠小姐,芳龄十六岁,生得也有几分姿色,却是一身男装,不施脂粉,性格顽戾,全没有女孩的文静模样。初来乍到的传礼,处处小心,深怕冒犯了她。在宝珠面前,传礼红着脸,低着头,绕着路走。他心想老板真怪,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却当做男孩儿养,将来怎么能找到好婆家。宝珠见传礼斯文腼腆,觉得他好耍,经常想方设法捉弄他。譬如在他的茶杯里放一大勺盐,在粥碗里放一盅黄莲苦水,夜晚躲在暗处,突然大叫一声,看到他怪模怪样的窘态,直乐得弯腰拍手坏笑。此情此景让传礼更加思念美丽端庄的月娥。

传礼读过八年私塾,精通古文,写得一手好字。平日里见案上摆满了医药方面的书,便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老板见他生得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勤奋好学,便有心把本领传授与他。在药铺的后院,有一个百草园,种的全是名贵药材,有当归、川芎、丹参、马钱子、断肠草……这是他的乐园,他精心地培植,并熟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等医药方面的书。他暗下决心,要做一名出色的医生,若干年后开一个属于自己的诊所,像先祖那样做一个荣宗耀祖的徽商。在远离家乡亲人的岁月里,传礼奈住寂寞,勤学苦练,卧薪尝胆,兢兢业业地度过了四年,从柔弱的翩翩少年成长为仪表堂堂的青年书生。他精通医药学,治病救人,医术高超,把药铺诊所安排得妥妥当当,成为老板的得力助手。由于经营有方,药店生意兴隆,日进斗金。那宝珠不知何时开始穿回了女儿装,变得彬彬有礼,一口一个“传礼弟弟”,不再恶作剧,而是鞍前马后,心甘情愿做传礼的助手,含情脉脉,处处关心他。

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传礼心中只有月娥,对此情此意全不理会。

按签约规定,四年已到,传礼可以回家探亲。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长少年。四年前的传礼、月娥,情窦未开,别时依依只因手足情。且看今日亭亭玉立的月娥:眉若春山、眼若秋水,瓜子脸,白皙的肌肤透红颜,淡淡妆,天然样。

衣锦还乡之日,知子女莫如父母,传礼的父母早已把月娥母女接来居住。重逢时月娥抬眼望,见大哥哥:玉树临风国字脸、剑眉、大眼睛、唇红齿白潘安貌。忙唤一声“大哥哥好”,不再牵衣袖,只是羞答答地躲在姑妈身后。直乐得双方父母笑开颜。

良缘天作合,双方父母早已把传礼、月娥的终身定。于是选定了黄道吉日,举行订婚仪式。请来族长做证婚人,热热闹闹地大摆筵席。两家父母商定,两年以后,等月娥年满十六,就用八抬大花轿迎进门,正式成为程家的媳妇。

久别重逢的那一个月成为月娥终身难忘的回忆。兄妹仨人,琴棋书画各有所长,各自大显身手,其乐融融。适逢中秋佳节,在花园里摆家宴,众人猜谜、吟诗、吃月饼,共享天伦之乐。传礼轻轻问:“月娥月娥月里嫦娥,何事到人间?”月娥羞答答道:“月宫太寂寞,人间有传礼哥,愿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离。”那传义起身深深一揖:“有月里嫦娥为嫂嫂,小生三生有幸!”传礼问:“别离的四年间,妹妹在家做些什么?”月娥回答:“读书习字、弹琴作画,跟妈妈学会做饭做菜做羹汤,进门后好代哥哥侍奉高堂。”听此话,传礼父母乐得笑开颜:娶媳妇真比生女儿强!

新婚劫

又过了一年,地处H市市中心的新新大药房,由于身兼掌柜、账房的传礼经营有方,已名扬四方。老板一家三口喜不自禁,想永远把他留下。汪老板几次欲言又止,唯恐冒犯了他。那天,他终于下定决心与传礼吐露心声:“你看宝珠怎么样?”传礼不解其意,随口回答,聪明能干是个好助手。老板说:“我膝下无子,又年近五旬,这家业交给宝珠,我实在放心不下。宝珠自小娇生惯养,任性不懂规矩。自从你来到我家,她简直变了一个人,处处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她深深地爱上了你,为你做什么都愿意。她曾悄悄地告诉她妈妈:非你不嫁!我们有意招你为上门女婿,你意下如何?”老板的一席话,使传礼目瞪口呆!只好据实回答:“我们程家是当地名门书香,做上门女婿有辱家风,为族规所不容。况且去年我回家探亲之时,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与当地名门闺秀定婚。传礼不才,老板错爱,恕难从命。况且宝珠姐聪明美丽,不难找到乘龙快婿,胜过传礼十分。”没想到一家人的重托,遭到断然拒绝,老板实在难堪,悻悻然道:“这事以后再谈,我们都好好想想……”过后传礼思忖,夜长梦多,一定要找个理由,尽快离开汪家,再说,也不能耽误了宝珠的青春年华。

老板一再苦苦挽留,恳求传礼:“你若立马就走,宛如釜底抽薪,汪家会面临破产。”传礼于心不忍,允诺继续留任一年。此后传礼对宝珠更加彬彬有礼,使她无法亲近。精明的老板再也不提招婿之事,反而把他的薪水加倍,看似招婿的风波已经平息。

一年又快过去,与月娥的婚期临近,传礼要回家迎亲,并承诺事后再留几个月,直等到老板找到了接班人。百草园中有一个干粗活的园丁名叫汪小七,虽是老板的远亲,但主人待他十分苛刻,技术活不让他碰,把他当做廉价的苦力。传礼一向平等待人,对他特别同情,私下教他读书认字学本领,多年下来,汪小七也能初通中草药的性能,能医治一般的常见病,闲时在乡间行医,收入增加,生活大大改善。因此小七对传礼感激涕零,渐渐地俩人成为莫逆之交,亲如兄弟。

考虑到回去一路上交通不便:水路要乘帆船,大路要乘马车,山路只能步行,传礼提出要小七陪同。这提议正中老板下怀,以为金钱万能,小人贪财,随便塞给小七几个小钱,想借此收买一个“心腹”,监视传礼和程家的一言一行。临行时老板夫妻笑颜相送,唯有那宝珠难舍难分悲悲戚戚,依依送别:“传礼弟一路顺风,我们今生无缘做夫妻,但可以做姐弟,只要常常能看到你……”

回家的路途很辛苦,第一天乘小帆船遭遇逆风,颠簸得腰酸背痛;第二天乘驴车,慢悠悠惹人心焦;第三天要步行翻山越岭,该处人烟稀少,常有野兽出没。多亏有身强力壮的小七照料。不料想,中午时分,从树林中突然闯出一伙强盗,把俩人五花大绑蒙上眼睛,口中塞了布条,抛在手推车上,拖了就跑。过了个把时辰,只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俩人才被松绑。这里是一间木屋,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凳子,一扇窗子已用木条钉死。那人说:“委屈一下,我们只要钱,不害命。”说完指着小七:“看来你是长工,你的命不值钱,放你下山去,给老板送信,教他十天之内,拿五千两银子来换人,过期撕票。”说罢,将小七拉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传礼一人,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令他惶恐不安。到了天黑的时候,来了两个人,一个端了一盘饭菜,一个点燃了蜡烛,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说:“今晚委屈一下,明天换一间好的住房。”传礼质问:“你们是什么人?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想干什么?我只是一个伙计,又没有钱财,绑架我你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强人回答说:“你是老板的红人,少了你汪家就要破产,等着吧,不久自然会有人拿钱来赎你。我们是绿林好汉,杀富济贫,钱到放人,别想逃跑找苦头吃!”第二天来了一伙人,把传礼蒙上眼,好像是下山,接着乘船,后又上山,来到一间客房。房中摆设齐全,意外的是还有一张书桌,桌上有很多书。此后的一个多月里传礼就被关在这屋子里,好吃好喝不说,还有人端茶送水地伺候他。但都是一问三不知。侧耳倾听,远处似乎有人声。门外日夜有人看守,一个文弱书生,地理情况又不明,想要逃跑,难上加难。

传礼纳闷,这是一伙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架我,况且还知我所好,备有多本医书?看来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知情人所为。是老板的仇家?还是上一代的宿敌?要达到什么目的?为了钱?这是什么地方?疑云重重。想到婚期已近,他心急如焚。

以桃代李

婚期将近,程家喜气洋洋,布置婚礼礼堂,装点新房,发送喜帖,准备大摆婚宴迎娶新娘。预期却不见传礼回家,一家人着急万分。

旧时山区没有通讯设备,交通又阻塞,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赶快派人去汪家探访。想传礼一向办事周到,他与月娥一往情深,怎会把婚期给耽误了……

吉时已到,按大家族的习俗,新娘要按唐朝公主的模样化妆。月娥天生丽质,略施脂粉,着凤冠霞帔,那闭花羞月之容,沉鱼落雁之貌,天上人间无双。四年共寒窗,六年伤别离,今日天从人愿结良缘,月娥喜上眉梢。忽听得门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唢呐欢快地吹响古老的结婚进行曲,原来迎亲的队伍已到。新郎着盛装骑在马上,喜娘们把仙女般的月娥扶入八人抬的大花轿……

婚宴的仪式隆重非常,等到曲终人散已是午夜后三时。在静静的洞房里,月娥坐在床沿上,红盖头低垂罩着花容,良久,也不见新郎来掀盖头。憧憬着幸福的新娘,莺声撒娇:“传礼哥哥,还不把这劳什子拿掉,我累得腰酸。”新郎终于缓缓地掀开盖头,月娥深情地抬头……顿时愣住了,“怎么是你?传义哥!”她揉揉眼睛,后退几步……“传礼哥呢?我是在做梦吗?”她百思不得其解,“传礼哥哥在哪?今天不是我和他结婚的日子吗?”她开始凝眸沉思,难解其意,继而眼神开始飘忽不定,寻寻觅觅如在梦幻之中。此刻的传义,窘迫异常,张口结舌:“哥哥……他……我……”这突然的变故,非同小可,洞房之夜,不见心上人,月娥愤怒已极,大声质问:“我与传礼的新婚之夜,你来做什么?”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她猛然把传义一推,随即一转身,飞快地跑向门口,大声呼唤:“传礼哥哥,你在哪里?”

见此情景,传义尴尬异常,无助地大声疾呼:“妈妈……月娥她……”在门口惴惴不安的母亲闻声推门进来,扶月娥在床沿坐下,她不得不说出实情:“月娥,好孩子,不着急,听妈妈说,传礼在回家结婚的途中遭遇强人绑架,下落不明,无奈……”

话还没说完,月娥已花容失色,方寸大乱。“你说什么?绑架?我不相信,我要去找他。”她悲痛欲绝,语无伦次。“啊,他在花园,在月宫,他说我是月里嫦娥,噢……那是玉兔……传礼哥哥,你不要走,等等我!”她向前猛扑过去,一头栽倒不省人事。传义母子慌了手脚,赶紧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幸福的新娘——月娥,新婚之夜,只能在梦乡寻找情郎。

新婚之喜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如此荒唐地变换了新郎?!原来就在婚礼的前一天,汪小七气喘吁吁来报传礼被绑架之事,如晴天霹雳,一家人一筹莫展。迫在眉睫之事是如何迎娶月娥。传礼有位独身的姑妈,出了一个“以桃代李”的主意:她认为传礼传义兄弟俩长相相似,都是一表人才。从小仨人在一起玩耍像兄妹,性格也和谐。如今传礼不知在何处,吉时已到,不容错过,只有传义代兄做新郎,月娥仍旧是程家的媳妇。老处女不知爱情为何物,以为换新郎就像换衣服那么简单。传义断然拒绝说:“我爱哥哥,一向尊月娥为嫂嫂,荒唐之事,非君子所为。”直等到新人进了花轿,不知情的胡家派人来报吉时已到,为什么迟迟不见新郎?当时场面大乱,传礼的父母也慌了手脚,传义身不由己,不由分说被姑妈一伙人强行推上迎接新娘的马背。

传礼被软禁了一个多月。一天,老板突然来到,说:“传礼,你受委屈了,这些日子我到处筹钱,卖了分店,才凑足了五千两银子,强盗同意放人,你快跟我回去。传礼万分感激,说老板恩重如山,定当回报。回到汪家,姑妈笑嘻嘻出来迎接,向他细说近来家中发生之事,还刻意隐瞒了洞房之夜的惨景。撒谎说传义喜做新郎,月娥半推半就,俩人已经圆房。劝告传礼暂时不要回家,传义月娥成亲已成事实,不要节外生枝,等小夫妻情绪稳定下来再说。又说宝珠美丽端庄,姻缘从来由天定,你遭此一劫,天意告诉你与月娥无缘,该放下的就放下,不要苦了自己。姑妈巧舌如簧,传礼万箭穿心。局面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是生死相依的恋人,一个是手足相亲的弟弟。传礼心中悲苦,命运捉弄,手足成情敌,恋人变弟媳,有家不能回,这是谁的错?

姑妈在汪家住下,稳住不知真情的传礼,阻止他回家探明真相,用花言巧语蒙骗他。老板两口子关怀备至,宝珠温柔体贴……

这一切反而令传礼心烦意乱,度日如年。

成婚半年多以来,月娥一直恍恍惚惚,时笑时哭,如坠云雾之中。传义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守护,月娥的亲妈苦口婆心劝说也无济于事。大家后悔不已,埋怨这“以桃代李”的荒唐主意。传义多次对父母坦言:“我要去找哥哥,告诉他我没有对不起他,让他们重新举行婚礼,我还他一个清清白白的月娥。在我心目中,月娥原先是妹妹,他与大哥订婚以后我就敬她为嫂嫂,为什么你们逼我代他迎娶月娥?”妈妈摇头叹息:“你想得太天真,婚姻非儿戏。根据家族的古训:迎娶的那天新郎若不出现,月娥变为弃妇,这事在亲家面前也很难说清。让你替你哥哥,是你姑妈作主。都怪我们一时糊涂,认为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家人好商量。没想到月娥如此刚烈,如今也后悔莫及。你该记得婚礼仪式那天,在祠堂祖宗牌位面前,你和月娥已在家谱中登记在册并按下指印,认祖归宗。从此以后你们生生死死,都是夫妻!”传义当然记得,当时大红盖头下的月娥,喜滋滋任人摆布,对真相一无所知,否则,当时就会闹翻天。传义天真柔弱,没想到这尴尬的婚礼,误了月娥,害了哥哥,自己成了负罪之人。

飞来横祸

经双方父母温情的呵护,月娥在浑浑噩噩中逐渐苏醒。这是命运的捉弄,不是传义的错,两颗心都是一样的苦。想起小时候在私塾读书,传义的友爱如同亲哥哥。如今他善良忍让,从没有越雷池半步。他们相敬如宾,都默默期望着有一天奇迹出现,能解除这婚姻的枷锁,使有情人终成眷属。

四房家大业大,有茶园,有农场。哥哥出远门经商,田园的事务理应由弟弟掌管。但这半年以来家中遭难,田园荒芜。因此,夏秋两季传义日以继夜都在农场茶园各处奔波,月娥也帮忙清理账目。他们各自以理智,表面上平息了这场风波。

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场灭顶之灾突然降临:那天傍晚,传义在茶园巡视,脚上被毒蛇咬了一口,很快肿胀到大腿。等到被七手八脚地抬回家请郎中时,已耽误得太久,很快处于昏迷状态。

月娥哭得凄凄惨惨,想传义平日里对她手足情深,多方呵护。她呼唤着传义快快醒来,“夫妻”一场,作为夫君,他只是担了个虚名,对他抱怨、发脾气,他百般忍耐,为自己精疲力竭,已做到了仁至义尽。虽无夫妻之爱,但早有手足之情,一家人不能没有他!

传义与传礼一母同胞长相相似,外人往往把俩人混淆,把传义唤作传礼,把传礼唤作传义,只是在性格上有较大的差异。哥哥多一点阳刚之气,弟弟柔弱,常常在哥哥怀里寻求保护。经亲生母亲苦心规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月娥心情渐渐平和,默默地期待着传礼早日归来,挽回这破碎的婚姻。

家人星夜派人给传礼送信,传礼接到传义病重的消息,心急如焚,日夜兼程赶到家。一见传义的神态,断定这是神经性的蛇毒所致,若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将会导致中枢神经麻痹,呼吸衰竭而亡。幸亏传礼懂得一种神秘配方,经过一番针灸和中草药治疗,一个多月以后,传义的病情得到控制,保住了性命,但智力严重受损,只相当于一个六七岁的儿童。但传礼有信心,认为经过长期治疗,病情会慢慢好转。

话说传礼手足情深,日夜兼程往回赶,用自己的医术救了弟弟的性命,心想这都是自己被绑架惹的祸,以桃代李并非弟弟的错。不明真相的传礼,对姑妈的谎言信以为真,既然木已成舟,只有忍痛割爱,才能安抚弟弟,给月娥幸福。尽管多年来,那宝珠对传礼一片痴情,但都付之东流——传礼没有一次回眸,没有一字承诺。他对月娥的爱矢志不移,他暗下决心:终身不娶。

然而,传礼到家一看,见月娥面容憔悴满脸泪痕;原本中年的父母已经两鬓苍苍,似老了十年。传礼心中无限惆怅。不料想过了五天,那姑妈擅自把汪宝珠带回了家,进门就大声叫嚷,看看我们家的新媳妇怎么样!一家人面面相觑怒目而视。那月娥见到宝珠,恨恨地望着传礼,心想这么快你就耐不住寂寞,移情别恋,算我看错了人,辜负了传义一片苦心!她悲愤交加,泪如抛珠,哭泣着跌跌撞撞离开家门,来到小溪旁的一片竹林里,大放悲声。幸好传文是有心之人,他是看着三兄妹长大的,他见月娥神情恍惚,便悄悄地跟随。突然月娥悲痛欲绝向湍急的溪边跑去,纵身欲跳,被传文一把拉住苦苦相劝:“月娥妹妹,你这是何苦!蝼蚁尚且贪生,想想生你养你的父母,再苦你也要咬牙活下去!”月娥放声大哭:“老天,为什么这样作弄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一家人闻讯赶来,传礼抱着月娥,心痛不已,却百口莫辩:都是姑妈一厢情愿,事态越来越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辜负了月娥!我发誓要找到绑架我的罪魁祸首,千刀万剐,解我心头之恨!

那宝珠看到一家人的悲剧,心生同情。她来到月娥床前说:“妹妹你别冤枉了传礼,我是爱传礼,但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因为他心中只有你!你嫁了他的弟弟,他能怎么样?他心中和你一样苦。”

真相大白

传礼决心要回当地查明真相,揪出绑架他的罪魁祸首。临行之时,父母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弟弟已成这样,按族规家规月娥必须终身守节,日后可在贞节牌坊上留名,也算光耀门户。程家的传宗接代只有靠你了。我们看宝珠人品虽不如月娥但也行为端庄。月娥命苦,是我们害了她。我们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传礼摇头无语。

回到汪家,传礼和汪小七,详细回忆当初被绑架时的蛛丝马迹。小七说:“你应该记得第一次把我们绑架关进山间小木屋的那个人吧?他说我是长工不值钱,要我给老板去送信。”传礼说:“当然记得,只是他帽沿压得很低,看不清。”小七说:“我看清了,当时他把我拖出去,半路上一阵风把他的帽子吹落,露出了光溜溜的头,更奇怪的是,他没有眉毛,一双死鱼眼,真把我吓坏了。我听说,在偏僻的乡下有一种非常可怕的病,眉毛先掉光了,以后眼睛、鼻子、耳朵慢慢地烂死。”传礼说:“这病医书上也有记载,是慢性病,一患就是二三十年,还会传染。”小七连忙补充道:“这人在我回来报信不久,还见过一次,就在百草园的门口。那天我收工后,锁好门回家,因忘了拿衣服,半路上又回去。见那人从百草园出来,贼溜溜地跑了。当时我很疑惑,这百草园的钥匙,只你、我、老板三个人有,他是怎么进来的?来干什么?进园看见老板在花房,见我返回,很觉意外。我说刚才有一个人,从这里出去,贼头贼脑的,是不是来偷东西?老板支支吾吾,说是一个下人,我要他替我办点事。我试探地说,这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想不起来了。老板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还叮嘱我这事以后不许和任何人再提了。”

传礼回忆被囚禁的那一个多月,好吃好喝,还被以礼相待,不像是强盗所为。现在明白了,绑架事件的幕后指使者是汪老板,目的是阻止他和月娥的婚礼。至于姑妈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还有待查明。小七这时也想起,告诉他老板曾给了他一些碎银子,要他一路留心,并注意他的一言一行,当时他并没在意,以为是老板的好心。传礼现在越想越觉得蹊跷。被“赎回”以后,老板曾对传礼说,姻缘前世由天定,他找过算命先生,说他和胡家小姐的八字不合。当时他就疑惑:我们的生辰八字他并不知晓,凭什么算命?汪老板支支吾吾说,这你就别问了。现在想来,真是司马昭之心,世人皆知,独他不知。因为他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对人不设防,哪知为一己私利,身旁竟有如此邪恶之人。

见传礼闷闷不乐,老板一家人设宴安抚。这次不再谈招婿,而是要把宝珠嫁到程家为媳妇。还承诺以万贯家财作陪嫁,老板洋洋得意,夫人真心真意,宝珠柔情蜜意。传礼想起月娥、弟弟,心中悲愤不已。他强压怒火,为了不打草惊蛇,假装醉意搪塞过去。

每天进出药房的人很多,传礼、小七仔细留意那个没有眉毛的人,因为那人有可怕的不治之症,估计主人不会让他登堂入室,重点要监视百草园。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天收工以后,小七躲在百草园的草丛中,让传礼锁好门离去。天一黑,门开了,进来两个人,鬼鬼祟祟。一个说:你讲话不算话,说好了事成之后给我重赏,可到现在,十两银子才给了一半。又威胁说,你要再失信,我去告诉程少爷,看你怎么招他做女婿。另一个说:你是个无赖,给我滚开!之后俩人又小声叽咕,听不清说什么。俩人中,一个是老板无疑。过了一会儿,老板说:“明天晚上这个时候你到那边草丛中去拿五两银子,滚得越远越好,再让我看见你,打断你的腿!我先走,等一下你再走。”老板走后,那人边走边嘀咕:“白捡了一个女婿,就给十两银子,便宜了你,不得好死!”

小七跟踪他到了背街的一片棚屋,那是流氓地痞的集散地,那人鬼鬼祟祟,在门口东张西望,见没有人跟踪,便进去关了门。

传礼和小七商议,若直捣贼窝,力量单薄,非明智之举。于是决定捉贼捉赃,守株待兔。第二天晚上,传礼躲在百草园侧门的花房内,这是培植珍贵中草药的地方,一般人不准进。小七藏在草丛附近。等到天黑,见有一人悄悄地把门锁打开,进百草园磨蹭了一会儿,离去了,认出是老板。稍后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进来,在草丛中摸索,果然拿到一包东西,在手中颠了颠,就要出去。冷不防小七一跃而上,挡住了他的去路:“干什么的?”“你管得着吗,是老板叫我来的!”身强力壮的小七抓住那人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一样,令他动弹不得,但他嘴巴还很硬:“我为老板办事,你一个下人管得着吗!”这时传礼点着一盏灯从花房出来,把灯举起照在那人的脸上:光头、没有眉毛、一双死鱼眼,长相猥琐瘆人。传礼发话:“还认得我吗?”那人一见传礼,立即软了下来,但却一言不发。小七愤怒了,拿来一瓶药水说:“这园子里有一种剧毒的草药叫断肠草,我已把它熬成水,要不要喝一口,管叫你几分钟之内五脏六腑全烂掉。”说着就要往他嘴里灌。那光头这才害怕,跪地求饶:“不要不要,我说我说。”

“那次,少爷前脚启程,老板就把我找来,要我在半路上把他绑架,软禁一个多月,但不能伤他一根汗毛,要派人好好伺候。我一切照办,先是把他关在山谷中的一间废弃木屋中,后又转移到寺庙中的一间客房。老板给了我五两银子,并说事成之后再给五两……”

传礼把口供记下,并命光头按下指印。小七说:“你不过是老板的一条狗,我们不和你计较,现在要你和我们一起去见老板,当面对质,你敢不敢?你若老实,事后就放了你。要不,就给你喝断肠草水。”光头说,我烂命一条有何不敢。

俩人当即把光头押解到新新大药房的后堂老板的家,只见红烛高照,一家人正在谋划即将到来的宝珠的婚事。

老板一见光头,就像见到鬼一样,瞠目结舌。等到光头念完口供,宝珠的母亲像遭了当头一棒,跳起来大声指责:“老头子,你怎么瞒着我们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哎呀呀,你把宝珠的终身误了!”那宝珠,颤巍巍地指责她父亲:“你心肠怎么如此狠毒,对传礼如此粗暴,还关了他一个月,传礼弟弟要有三长两短,我不认你这个父亲!”她哭着对传礼说:“我的心对天可表,我是真心对你。没想到我父亲这么狠毒,谁不知强扭的瓜不甜啊。这事前前后后我和母亲都不知情。这都是我的错,只怨我一厢情愿爱着你,如今我也没脸见你。”说罢掩面而泣。

老板目瞪口呆,脸色死灰,突然眼球往上直翻,浑身抽搐,牙关紧咬——重度中风,场面一度混乱,光头乘机溜走。传礼不能见死不救。一番针灸,稍有缓解,传礼知道,已无回天之力。招呼赶快送去医院抢救。

传礼思忖,老板为一己私利,泯灭了人性,手段歹毒,破坏了我与月娥的婚姻,使我家破人残,此恨难消。他今日得如此下场,乃咎由自取。但这五年多以来,他们对自己确实不错,尤其是宝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原想把绑架之事,告到官府,惩办元凶,叫他破产。现在主谋已得到应有的惩罚,至于寡母弱女,只有作罢。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在小七的陪同下,传礼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家。与家人相见,恍如隔世。刚步入中年的父母未老先衰,手足情深的弟弟已经痴呆,豆蔻年华的月娥孤苦无依,被抛进了绝望的深渊。世事难料,没有人能预见今后还会发生什么。面对零落的庭院、荒芜的田园,传礼意识到自己必须振作起来重振家业。幸亏有重情重义聪明机灵的小七鞍前马后劝慰协助,农场、茶园慢慢开始兴隆。那程传文也辞去了私塾的工作来帮助传礼,因为他目睹了这家人的悲欢离合,深深地同情苦命的月娥,对她怀有父兄般的慈爱。

咫尺天涯

传礼回家的当天晚上,母亲嘱咐他到卧室去安抚月娥,解释家中所发生变故的根由。传礼轻轻敲门没人回应,见门没锁,就推门进去。月娥穿着家常便服靠在床头,眼睛半睁半闭,好像睡着了。传礼轻声呼唤:“月娥,你睡了吗?”月娥慢慢下床,梦游般走到传礼面前:“传礼,我又梦见你啦,你总是来去匆匆,不能跟我多说会话吗?”传礼望着朝思暮想的月娥,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没有了往日的笑靥,心中一阵剧痛。他扶着月娥的双肩,摇晃着,又拍拍她的脸颊:“月娥,你醒醒,这不是梦,是真的,我真的回家了,睁开眼,看着我。”月娥迷茫地望着传礼,突然双眸闪烁着惊喜的光芒,美丽的容颜刹那间如鲜花般绽放,光彩照人。“真的是你,传礼哥哥!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但这一切瞬息即逝,残酷的现实让她悲从中来。

她双手抱着他的双肩,浑身颤抖,脸埋在他的胸前恸哭,如泉涌般的泪水湿透了他的衣襟。传礼紧紧拥抱着心上人娇弱的身躯,悲愤交加,痛惜不已,挥泪如雨。哭了很久很久,执手相看泪眼,相互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月娥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说:“我六岁做客你家,读书,姑父姑妈和两位兄长百般疼爱,给了我幸福的童年;十岁时你出门学本领,我朝朝暮暮地期盼;十四岁承蒙双方父母的疼爱,定了婚许诺做你未来的新娘,编织着人生美丽的爱情童话;十六岁穿上了嫁衣裳,坐上了花轿,眼看幸福就要降临,猛然间却化为南柯梦一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如此受折磨?传义哥重情重义,承担了虚名和我做了半年名义上的夫妻,他对我百般呵护,受尽了委屈,我们欠他太多太多。他如今彻底解脱了,意识已回归到童年,但我心中却承载着人世间难以言说的痛。这都是你的错,把海誓山盟付之东流!你被人绑架,我可以在娘家耐心等待,为何要偷梁换柱以桃代李,断了我们的后路还要亲人代你受过?是谁的阴谋诡计,为什么把我的父母兄妹蒙在鼓里?更有过之,传义伤重,你为何将那汪家的女儿带回家,在我伤口上撒上一把盐,叫我痛不欲生?”

月娥说罢,把传礼轻轻一推,转身伏在床上泣不成声。传礼无言以对,坐在床沿,默默地落泪。良久,传礼把月娥紧紧地拥在怀里:“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从踏进汪家的那一刻起,我就跌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等到醒悟已经太晚了。我爱你之心对天可表……”月娥动容,扑簌簌泪下:“可是如今我们头顶上笼罩着一张封建礼教的黑幽幽的网,这张网看似无形,却能把你、我、你我两家的亲人,一网打尽,我们能挣脱吗?”传礼说:“哪怕冬雷震震酷夏暴雪,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人,非你不娶,天地之大,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吧。”

就这样,传礼、月娥这一对被命运捉弄的恋人,互诉衷肠,泪眼婆娑,快乐的往事和近日的伤痛都涌上心头,一夜相依到天明。咫尺天涯,问苍天,有情人何日能成眷属?

终于传礼向父母吐露心声:“我要与月娥重新举行婚礼,终身相伴恩爱到白头。”母亲老泪纵横,悲伤叹息:“为了这一天,我筹划了十年,等待了十年。月娥是人见人爱的好孩子,可苍天无眼啊,教我怎么办?”姑妈在一边发话,句句像锥子般刺痛人的心:“这怎么行!一女怎能嫁两夫,按家族的规矩,月娥应该终身守节,天经地义。就像我一样,单身一人,也不过来几十年了吗!哪有大伯取弟媳的道理。”传礼听罢此言,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厉声指责:“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分,要不是你几次三番出坏主意,事情怎么会弄到今天的地步!你以为人和衣服一样可以换来换去,你以为钱财可以收买人心,你没有丈夫,没有儿女,你不知爱为何物,你给我闭嘴!”姑妈怎受过这般顶撞,往地上一坐,指着传礼的父母干嚎起来:“晚辈顶撞长辈,这成何体统,我要找族长去评理。”说罢,掩面哭泣而去。

这位大姑,原是传礼父亲的姐姐,长得也有几分姿色,从小娇生惯养,性情乖戾。年轻时,媒人也多次上门,可她孤高傲慢挑花了眼,一个也看不上。到头来青春不再,仍然孤身一人。渐渐地心理扭曲,性格变态,对人间的美好姻缘,心生嫉恨,百般找茬,找机会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是村庄里有名的泼妇。在传礼和月娥的婚姻面前横下一刀,汪姓老板虽然罪责难逃,但若不是大姑设下以桃代李的圈套,后果决不会如此惨痛。后来她又长时间住在汪家,隐瞒真相,蒙蔽传礼,致使传义身心疲惫身遭意外。真是所谓家贼难防!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族中乃至村子里流言四起,绘声绘色,矛头直指传礼与月娥。传礼的父母性格柔弱,在惊天的家庭变故面前痛不欲生,不知所措。再加上传统的封建礼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理念的驱使,抱孙子心切的父母,终于在族长和大姑的威逼下,同意为传礼重新物色一门亲事。面对双亲,面对朝朝暮暮痴情等候的心上人,亲情、爱情、义务、责任、承诺,传礼面临着艰难的决择。孤独、彷徨之际,只有传文和小七可以出出主意。传文开导他说:“现在时代已变,听说大城市有革命党在活动,提倡妇女解放,要和封建礼教制度抗争。只是我们山区落后闭塞,墨守成规。族长和大姑的威风没什么可怕,我们反抗到底他们又能怎样!只是,人言可畏,不要伤害了高堂双亲。所以我看传礼是否暂时离开家,到外边的世界去看看,去闯闯,看看有什么好的办法。就我所知,徽州人开的商号遍布全国各地,凭借传礼的实力,不难找到立足之地。二房的堂兄传德是上海一家钱庄的经理,你可以去投奔他。至于家中的事务有我和小七,你尽管放心。”小七连忙接道:“传文哥的主意不错,前几天二老还提起,要认我为义子,还要举行隆重仪式。传礼待我如亲兄弟,想想当初在汪家寄人篱下的坎坷日子,知恩当报,愿承欢二老膝下,为程家竭尽全力。”

伤别离

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传礼与月娥相依坐在花园里的葡萄架下。只见竹影婆娑,星月当空,秋花依旧,暗香袭人。想起两年前的中秋之夜,是何等的赏心悦目。如今风云突变,前景祸福难料,一对苦难的恋人,对月共泣,黯然伤悲。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留,让相爱的人儿永相厮守。可叹的是,那冷月不解人意,依旧渐渐西去,斜挂在低空,把地上花影树影移上那东墙。仰望西天,又见那絮状的云层,吞没了月光,花园内顿时一片晦暗,更那堪无情的萧瑟秋风,摧残得红叶黄花漫天飞舞。月娥起身,把满地的花瓣和着抛洒的泪珠儿收入怀中。传礼帮月娥把凋零的花瓣埋在桂花树下,忧伤地低吟:“落红并非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月娥茫茫然对传礼哀叹:“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传礼倾诉衷言:“为了我们幸福的前景,为了挣脱吃人的封建礼教这张网,我必须走出这崇山峻岭,到外面去闯一闯。我们的前辈——‘徽州帮——业已缔造了中国商业史上的神话。传文哥已出门多日,到大城市去为我们探路,并已找到妥当的落脚点,就是堂兄在上海开的钱庄。外面的世界一片曙光,妇女解放婚姻自由,那罪恶的“贞节牌坊”已成为历史,像族长、姑妈这样的遗老已没有容身之处。只可叹父母生性懦弱,思想传统守旧,想早日抱孙子,已定好日子要我去女方家相亲。上一次迎娶妹妹我身陷囹圄,辜负了你,铸成大错。现在我要自己作主,不容再错。我已经准备就绪,明天就要离开家。这件事只有传文哥和小七知晓。你可放心,一路上有小七陪同,父母方面有传文哥代为安抚。我这一去,少则三年、五年,多则十年、八年。我欠你太多,日后当加倍补偿……”

传礼和月娥诉不尽的别愁离恨,不觉夜将尽,星河西流,孤月沉入了山谷,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更那堪,到明日,千里云隔,明月空照,有情人天同路不同,这漫漫长夜,将怎样挨过!

忏 悔

传礼为逃避相亲而离家出走,他的父母不但不责怪反而如释重负,他们也不愿看到儿女生活在痛苦之中,不想一错再错。

光阴荏苒,转眼过去了十年。十年间发生了很多事:小七已经拜传礼的父母为义父义母,并改姓程认祖归宗,他经营的农场茶园年年丰收。三年后他与族中一位小姐婚配并生下一双儿女承欢两老膝下,家中多了一点天伦之乐;传文做了管家,忠心耿耿,终身未娶,本来就是侄儿的他,如今更是胜过亲生;传义对近年发生的事仍旧失忆,称月娥为“嫂嫂”;月娥对二老的起居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如亲生女儿一般,对传义百般疼爱一如手足。日子过得平静,因为一家人心中共有一个期盼:传礼早日衣锦还乡。

自从逼走了传礼,姑妈也自觉无趣,家人视她为陌路。若干年后,她被一种怪病缠身:先是下肢无力,走路跌跌撞撞,常常摔倒。继而双手不能拿东西,最后连洗脸、吃饭都不行,导致卧床不起。吃了汤药无数,没有效果。佣人换了又换,已经没有人愿意伺候她。无奈,迷信的她,央求家人请来水月庵的尼姑来做法事驱邪。一位师太悲天悯人地告诫,说施主平日为人阴险奸诈,天理不容,已被阴间阎王爷捆绑了手脚,将来还要堵住咽喉,不能吃饭不能呼吸,恶人的下场也凶恶,阿弥陀佛……

姑妈听了,吓得魂不附体,求活菩萨救救她。师太说,你阳寿已尽,快交代后事,请求被你害过的人宽恕吧,或许到阴间会少受些罪。姑妈在弥留之际,招来传礼的父母和月娥,把这几年来昧着良心陷害亲人的阴谋和盘托出。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爱我的人我不爱,我爱的人不爱我,到如今人老珠黄还是独身。凡是人间的美好姻缘我都恨,找机会破坏是我的嗜好。月娥天生丽质,她与传礼郎才女貌我心生嫉恨。回想我的青春时期,经媒人说合我爱上了汪老板,他家境殷实,年轻风流,但他却和现在的老婆结了婚,并生下了汪宝珠,我恨得咬牙切齿,为此心生一计:汪老板没有儿子,一心想招个上门女婿。我投其所好,说我家有两个侄儿,美如潘安宋玉,可以任选一个,但不能操之过急,第一步让传礼到汪家药房做事,但愿他与宝珠日久生情。我断定宝珠会爱上传礼,而传礼决不会爱上宝珠,让汪家的女儿也尝尝当年我单恋的滋味。

“果然两家人不知是计,掉进我设计的温柔陷阱。不出所料,很快,宝珠死心塌地爱上了传礼,而深爱月娥的传礼对宝珠不屑一顾。为了阻止传礼与月娥的婚礼,我又想出一个‘一箭双雕之计,一方面唆使汪老板安排‘强盗绑架传礼,另一方面我又给家人出了个偷梁换柱的主意——让弟弟去娶未来的嫂嫂做媳妇,这样一来,就给传礼和月娥的婚姻断了后路。而绝望的传礼在父母的乞求下将不得不和宝珠成婚。我很得意,来了个错点鸳鸯谱,把你们玩弄在手掌之中。其实对自家侄儿我并无恶意,人间并无真正的爱情,大家都在逢场作戏,谁跟谁结婚不都一样,他们何必那么认真,自讨苦吃。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有那么严重,如今,汪老板已经去世,宝珠立志终身不嫁,传义病残,传礼远在他乡,月娥独守空房,老天在惩罚我,我咎由自取。

“我只求你们在我死后,不要遗弃我,把我埋在家族的墓地,每逢清明给我烧一炷香,让我超脱,来生还做人,做好人。”

说罢,气绝身亡。传礼父母听罢,叫苦不迭,思前想后,悔恨不已,愤愤然甩手而去!

尾 声

话说传礼到了上海,通过堂兄传德很顺利地在徽商财团创办的钱庄谋得一个职位。通过几年的打拼,其卓越的才华被认可,已被提升为经理。这十年间由于肩负重担,创业艰难,不能抽身回家,只能由小七来回传递信息。月娥通情达理,嘱咐他以事业为重,谋求更辉煌的前程,为家族争光。他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家中父母她会精心照应,尽可放心。

十年后又逢中秋佳节,传礼衣锦还乡回家探亲,准备把家人接到上海。遗憾的是父母的身体每况愈下,体衰多病,时刻都离不开月娥。月娥也不忍离开父母,所以与家人商议,把搬迁之事往后推三年再说。这事令传文非常着急,和月娥作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十年前为了摆脱家庭与婚姻的困境,我极力主张传礼离家到上海去闯荡,并做了精心的安排。他在外十年,我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世事难料,传礼若有一些闪失我不成了负罪之人?这十年你侍奉父母,独守闺房,个中清苦谁能知晓!如今他事业有成,衣锦还乡,事不宜迟,我劝你这一次要抓紧时机同他到上海,去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了你们的幸福,为了程家的兴旺发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能再犹豫了。你六岁来到这个家,转眼已经二十年,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我最明白。

“传礼欠你太多,是该补偿的时候了。我从小父母早丧,又无兄弟姐妹,孤苦伶仃二十年。近十年,我才感受天伦之乐有多可贵。如今你与传礼的幸福,是我最后的心愿。你们走了以后,家中尽可放心。我虽步入壮年,还有精力支撑起这个家。小七老实敦厚,是我的可靠助手。他的媳妇本是程氏家族的女儿,对父母十分孝顺。传义很听话,从不惹事,也可放心。”

月娥听罢,深深动容:“长兄的肺腑之言,小妹终身铭记。我六岁来读书,快乐的童年有兄长的教导呵护。十六岁遭劫难,若非兄长搭救,早已命丧黄泉。知遇之恩,容当后报。”

传文的意向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尤其是父母,盼望着一两年之内抱孙子。到此时,苦苦等候了二十年的月娥总算熬出头了。谁料想残酷的命运再次弄人,幸福再一次与传礼与月娥擦肩而过:探亲假还未结束,上海钱庄财团的上层领导多次派人紧急送信,告知有万分紧急的事务需要磋商,要传礼即刻回去,若届时不出席,以自动离职论处。传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得不连夜起程。月娥依依惜别送到十里长亭。这情景,恰似莺莺别张生:“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诉不完的别恨离愁。传礼这趟回家的目的是接月娥到上海安家,谁料想,这一去竟是永诀。

在惶恐的等待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一个月、三个月、半年,却没有传礼的音讯。小七到上海去寻访,只见往日的钱庄不知所踪,旧址已经改换门庭,变成了舞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传礼到底去哪里了?见多识广的传文多次到上海去打听。别说传礼,连堂兄传德也不知所踪。原来当时的中国,连年军阀混战,政府腐败无能,外强入侵,通货膨胀,经济萧条。官商勾结,弱肉强食,十里洋场的上海是商家的必争之地,可形势险恶,民族企业纷纷倒闭。而睿智的徽商财团作出策略性的决定:撤出上海。

到底去了哪里?这是绝对的商业机密,无人知晓。据说,他们去了香港、台湾或南洋。但以上都是小道消息,无处考证。

传礼是中层骨干,如今杳无音信,是自愿还是被裹挟走了?或者另有隐情?这是一个一直未解的谜团。

悲痛欲绝的月娥只能默默地哭泣,无望地等候。

等了十年,直等到双亲作古;又等了十年,等到传义亡故;再等了十年,春尽红颜老,两鬓如霜,传礼终究是月娥的梦中人。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月娥的一生,终于在无望的等候中谢幕……

若干年后,我牵着妈妈的手默默地站在四叔婆月娥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挥泪献上这篇迟到的悼文。

愿两位有情人在天堂相聚,再也无需等候。

〔责任编辑 袁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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