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皇帝溥仪:特赦第一人
2015-05-30许陈静
许陈静
1960年秋天,一位记者告诉溥仪,他在美国报刊上看到“溥仪已经冷酷地死去了”,溥仪回答:“作为清代最后一个皇帝,作为日本侵略者的傀儡,我的前半生确实已经死去了。但我的后半生,作为劳动者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2015年8月29日,国家主席习近平签署主席特赦令,对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四类服刑罪犯实行特赦。这是时隔40年后,“特赦”一词重新出现在中国政治语境中。
新中国于1959年首次实行特赦后,在1960年到1975年间,又连续6次特赦。如今回首第一次特赦,其中部分人员虽然与抗战有关,但他们不是战斗英雄,而是战犯——“在庆祝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特赦一批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
当年听到这段广播时,身处辽宁抚顺战犯管理所的第981号战犯非常激动。但他转念一想,特赦名单里不可能有自己,他可是末代皇帝、伪满洲国头号汉奸溥仪啊!
但中央不这么想。“一个不杀”“不审不判”是中央对这些战犯采取的方针。毛泽东说:“不杀他们,不是没有可杀之罪,而是杀了不利。”中国政府要向世界证明,中国不仅能够用武力战胜一切敌人,也能够用思想改造一切战犯。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特赦具有重大意义。对内,可凝聚人心;对外,可塑造国家形象。
于是,出人预料又理所当然,溥仪成了新中国第一个被特赦的人。
2015年9月,记者来到抚顺,循着溥仪曾经的足迹,走进了抚顺战犯管理所旧址。这里几乎保留了当年的样子,主色调是灰色,灰色的高墙,灰色的监舍,内墙下半截也漆成了灰色。然而,灰色中又挤进了些许绿色,迷你的花园,生机盎然的菜地,菜地的篱笆上还有几朵牵牛花开得正艳。
上个世纪50年代,溥仪正是在这里告别灰色的过去,走向绿色的未来。历史总是暗藏巧合。1559年,溥仪的先祖努尔哈赤出生在抚顺;整整400年后,这里又成了溥仪的再生之地。
特赦之时:战犯溥仪
从“龙”变成人
1959年12月4日上午,抚顺战犯管理所俱乐部里,写着“特赦战犯大会”的横幅异常显眼。溥仪坐在台下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准备默默旁听。但最高人民法院的代表走到讲台当中,拿出一张纸,念出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爱新觉罗·溥仪!”
溥仪从座位上站起来,痛哭流涕,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坐在他旁边的弟弟溥杰马上伸手捅他,说:“大哥、大哥,快上前边去。”他还是激动地站着,溥杰又捅了捅他,他才下意识地往前走。到了前头,溥仪先是深深鞠躬,然后抬起双手,接过了特赦通知书——“罪犯爱新觉罗·溥仪,男性,五十四岁,满族,北京市人。该犯关押已经满十年,在关押期间,经过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经有确实改恶从善的表现,符合特赦令第一条的规定,予以释放。”
“难掩激动心情的溥仪写下一份保证书:一、永远跟着我的母亲共产党和毛主席走;二、为祖国社会主义事业、为人民贡献自己一切力量,直到脉搏停止……这是溥仪自觉自愿写的,交上去之后管理所没有收,溥仪就一直自己保存着。”吉林省社科院研究员王庆祥对记者说。
此时的溥仪与10年前相比,可谓脱胎换骨。“‘人,这是我在开蒙读本《三字经》上认识的第一个字,可是在我前半生中一直没有懂得它。有了共产党人,有了改造罪犯的政策,我今天才明白了这个庄严字眼的含义。”来管理所前,溥仪从没叠过一次被子,铺过一次床,甚至没自己系过鞋带。初到管理所,他还端着“皇上”的架子,饮食起居仍由同住一间监室的妹夫、侄子等人照顾。“所方一看不利于改造,就给他换了一间监室,里面都是原来的伪满‘大臣,那时都不怎么听他的了,逼得他没办法,只能自己动手。”抚顺战犯管理所旧址陈列馆副馆长李伟对记者说。
刚开始,溥仪忙得头昏脑涨。“早晨起来,人家早已把脸洗完了,我才穿上衣服,等到我准备去洗脸了,有人提醒我应该先把被子叠好;等我胡乱地卷起被子,再去洗脸,人家早洗完了;我漱口的时候,已经把牙刷放进嘴里,才发现没有蘸牙粉,等我把这些事情都忙完了,人家早饭都快吃完了。”
一次,溥仪在院子里散步,被所长叫住:“你的衣服跟别人一块发的,怎么跟别人的不一样?”原来,他的衣服口袋已扯掉了半边,上衣少了一只扣子,膝盖上沾了一块蓝墨水,两只裤腿也长短不一,两只鞋只有一根半鞋带。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公开指出无能,很是难堪,只能溜到墙根下,暗自感伤。
为了表现得有点出息,溥仪尝试着洗衣服。但当他把衣服洗好了晾干,却发现白衬衣变成了花衬衣。原来,他光给衬衫打了肥皂没搓洗,从盆里捞出来就晾上了。
生活自理已不易,能劳动更是大进步。溥仪糊纸盒,起先感觉新鲜,但别人糊了几个,他却一个也拿不出手。前伪满军医院院长宪钧端详着溥仪的“作品”,说“你怎么糊的?怎么打不开?这叫什么东西?”溥仪难堪地把盒子扔进了废料堆。宪钧说:“你这不是任意报废吗?”溥仪又把盒子拣回成品堆,一比,更不像样了。“你放在哪里,也是个废品!”一语双关的话让溥仪气得发抖。
过了几天,要举行糊纸盒竞赛,溥仪所在的小组决定流水作业,抹浆糊的专抹浆糊,粘盒帮的专粘盒帮。可东西每每到了溥仪这儿就过不去了。没办法,溥仪只好退出流水线。被排除出集体,他感到格外难受。当天夜里,溥仪就发起高烧,一病半个月。从前他怨恨别人的嘲笑,怨恨把他关起来的政府,从这时起他开始怨恨自己的无能,以及从小把他惯坏的制度。
后来,溥仪种过菜、养过鸡。再后来,溥仪加入了医务组,学会了量血压、操纵血压电疗器。有个日本战犯每天接受电疗后都向他深深鞠躬:“谢谢大夫先生。”溥仪觉得技术得到了认可,很是高兴。
从“鬼”变成人
与生活、劳动技能的提高相比,思想上的改造更难。到管理所初期,东北公安部政治保卫处执行科科长董玉峰找溥仪谈话。溥仪说自己在伪满是傀儡,东北的灾难是东北人和日本人之间的事,和他没关系。董玉峰就告诉他,仅由你这个“皇帝”签发的《治安维持法》《保安矫正法》《米谷管理法》等法律,就使东北千万人深受其害,怎能说你没有罪责呢?溥仪这才悚然心惊,起身向董玉峰深深鞠了一躬。这是溥仪第一次向一位平民鞠躬。
可是,意识到问题,并不等于主动交代罪行。1954年3月,最高人民检察署东北工作团成立,对战犯进行侦讯。溥仪很紧张,觉得自己罪行太重,难逃严惩,总想能瞒一点是一点。“他常常东听听、西看看,很注意观察别人怎样交代,时而悄悄记下点什么。他最担心深知其底细的家族成员揭他盖子;也想说几条不疼不痒的,却又苦于所知甚少。”管教员李福生事后回忆。
心理防线是一点一点突破的。管理所让溥仪参加日本战犯学习会。会上,他亲耳听到日本战犯供述在东北犯下的累累罪行。接着,管理所又把东北人民的控诉检举材料拿给他看,一个个血淋淋的事例深深地刺激了他。再后来,溥仪的家族成员也开始揭发他试图隐瞒的与日本人交往的事实。至此,溥仪觉得无法再隐瞒下去,开始彻底交代。李伟说:“溥仪写的认罪补充材料比认罪材料多。这就是因为他刚开始避重就轻,思想转变之后,补充材料就写得特别多。临释放之前,他想起来什么事,还写呢。”
1955年,一份《侦讯爱新觉罗·溥仪的总结意见书》摆在了溥仪面前,列出了五大罪状:一、勾结日寇阴谋复辟满清封建王朝统治;二、背叛祖国充当“皇帝”,与敌签订卖国条约;三、甘心奉行日寇意旨,亲手“裁可”各种政策、法令,危害人民;四、参加国际反共协定,支援侵略战争,反对和平;五、烧毁证据,企图潜逃日本。溥仪仔细看过后,写下:“总结意见书经我看过,我认为是完全正确的,故我应负上述的全部罪恶责任。”
1956年7月2日,沈阳特别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时,溥仪出现在证人席上。“我今天在祖国庄严的法庭上,在我们祖国人民面前,对日本帝国主义分子伪满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以及他的辅佐者古海忠之操纵伪满政权、奴役我国东北人民的罪行作证。”10年前,溥仪也曾出现在东京国际军事法庭的证人席上。“但那次,他为给自己脱罪,把自己完全描述成一个受害者,没有充分揭露日本的侵略罪行。这一次,他不再隐瞒,证词很有说服力。”王庆祥说。溥仪出庭后很激动:“我虽是一个中国人,但我从没做过对中国人民有益的事情。现在,我终于对祖国、对人民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情,我心里感到特别高兴。”
后来,溥仪作为学习典型,给国民党战犯做报告。原国民政府军统上校关梦龄回忆:“能把溥仪改造到这种程度,由他亲口说出认罪的话,真是共产党改造人类、改造战犯的卓著成绩。改造皇帝,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过去没有人改造皇帝,今后呢?没有皇帝便用不着改造了。”
奔向新生
1959年12月8日,溥仪走出抚顺战犯管理所。在沈阳南站转车时,新华社记者任步芳与他握手告别:“你们到北京,该是明天天亮的时候,祝你们一路顺风!”溥仪若有所思:“明天,天亮;天亮,明天。我会一路顺风的,谢谢,谢谢,请放心吧!”
第二天一早,溥仪回到阔别35年的北京,住进五妹韫馨在前井胡同的小宅院。
次日清晨,“溥仪想表现表现,为新社会做点贡献,就拿着扫帚出门了,在胡同里低着头越扫越远,一抬头,家就找不到了。”王庆祥说。接下来,溥仪还办了一件大事,他在亲人的陪伴下,来到西城公安分局厂桥派出所办理了落户手续。溥仪觉得很荣耀,他正式成为北京市民了。
几天后,溥仪和同批特赦的10名国民党战犯一起在中南海西花厅见到了周恩来。周恩来说:“溥仪先生,你在清末登基时才两三岁,那时的事你不能负责,但在伪满时代的事你要负责。”溥仪很激动,边听边流泪。
当时几个国民党特赦战犯集中住在崇文门的一家旅店里。周恩来派人跟溥仪说,你常在五妹家住也不方便,住在崇文门的特赦人员天天一起活动、学习,大家觉得挺好,你要愿意也可以过去。溥仪就搬过去了,甚至和他们一起去了故宫,当了一回临时解说员。故地重游,他感慨万千。“令我惊异的是,我离开故宫时的那幅陈旧、衰败的景象不见了。到处都修缮得焕然一新。”“在御花园里,我看到那些在阳光下嬉戏的孩子,在茶座上品茗的老人。我感到这里的阳光也比从前明亮了。我相信故宫也获得了新生。”
特赦之后:
公民溥仪
园 丁
北京植物园是溥仪成为公民后的第一个单位。“当时溥仪已经是54岁的人了,又戴着700度的近视眼镜,文化知识尤其是科学知识的储备也不完善,周总理考虑到他读过不少医学书籍,本来可以当个中医大夫,但是他身份特殊,给人家治坏了会惹出闲话。”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马勇告诉记者。最终,周恩来选定了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北京植物园。
1960年2月初,溥仪走上了工作岗位,成为一名园艺师。一开始,他被安排在温室劳动,浇浇水,搞搞卫生。这样安排当然是考虑了溥仪的实际情况:先易后难,由浅入深。不过对溥仪来说,连这种工作也是生疏的。“溥仪的优点是比较努力,也挺谦虚。他不懂就问,有时提出些常识性问题,其他同事也不笑话他。”王庆祥说。溥仪有一张在植物园的工作照:他穿着吊兜干部制服,左上兜挂着一支钢笔,斜拎着喷壶,专心浇花。
溥仪逐渐学会修剪、嫁接等技术。王庆祥在溥仪遗留的资料中找到一本叶片实物笔记本,封面上工工整整写着“1960年——1961年”。翻开本子,溥仪在各种标本下面详尽地标注着科属、产地、性质和特征。“成为公民后的溥仪是坦诚的,真诚向学的,尽管他的年龄已介于‘知天命与‘耳顺之间,仍希望能发挥出自己的作用。”马勇说。
此时的溥仪不仅能自食其力,还想着作为一名公民,有责任和义务保卫祖国。他写了要求参加民兵训练的申请书:“平时做好本职工作,战时即手执武器,消灭一切入侵之敌。这是我的决心,也是新生溥仪保卫祖国的神圣权利和光荣义务。”
按照规定,45岁以上的干部一律不再参加民兵训练,更何况身体不怎么好的溥仪。植物园领导正考虑怎样劝他放弃,不想溥仪兴冲冲跑来,一再陈述自己健康状况良好。领导拗不过他,只好破例。溥仪汗也没擦,转身出门,大步走进操场上的民兵队伍,开始了第一次军事训练。他觉得国产的半自动步枪不重,背上它,走起路来精神、威武。“以前,我曾认为中国人最无能,最愚蠢,只有洋人才最聪明。到今天,我才知道做一个中国人是多么的骄傲……”
文史工作者
1961年正月初四,中央统战部设宴,宣布将溥仪、杜聿明等7名首批特赦人员调到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任专员,待遇由每人每月60元提高到100元。
溥仪非常激动,一再说这个安排实在出乎意料。“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般人的工资收入只有几十元,100元的工资比国家17级干部还多一点。”王庆祥说。
这年3月,溥仪开始了文史工作者的生涯。他所在的“北洋组”,主要研究清末和北洋政府时期,前后有十多年时间。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这些研究对象倒是溥仪的老熟人。然而,这项研究工作并不容易,北洋时期重大事件的亲历者大多七八十岁了,他们顾虑重重,不愿旧事重提。曾参与张勋复辟,后又为张作霖手下重要将领的苏锡麟,起初不肯动笔,后来听说是溥仪希望他写,才写了《我在复辟之役中的亲身经历》。此外,溥仪还负责审读晚清宫廷部分的稿件,内容涉及皇帝、后妃、太监和王公贵族的政治活动及生活情形。他认真审稿,逐篇写出备查卡片,确保历史资料的真实性。
1960年获得特赦后和溥仪一起工作的董益三在1963年12月31日的日记中有一段有趣的记述:“今日是1963年的最后一天了……下午,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早早溜回了家。第一是老郑(庭笈),其次是老李(以劻),第三是宋(希濂),第四是杜(聿明),第五是廖(耀湘),第六是范(汉杰)、罗(历戎),第七是杨(伯涛),第八是溥杰,最后是我,5点15分退。而溥仪在食堂吃饭,饭后才回家。”这段记录生动地反映了溥仪当文史专员时的实干精神,他一直工作到全年的最后一刻。
《我的前半生》一书出版,是溥仪这一阶段最重大的成就。早在1959年12月,溥仪获赦后就曾告诉周恩来,他在战犯管理所写了回忆材料,叫做《我的前半生》。周恩来很感兴趣。时隔一个月,1960年1月26日,周恩来再次见到溥仪时,已经调来文稿读了大半。作为第一个热心读者,周恩来提出了一条意见。溥仪弟弟溥杰回忆:“溥仪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的时候,每写一件事后面都跟着一大篇检讨。周总理看后笑着说,不要这样,按历史事实写就行了。”《我的前半生》最终于1964年3月出版,一问世便轰动世界。
投 票
溥仪在后半生曾三次参加人民代表选举投票,行使公民的选举权。第一次是在1960年11月26日,当时溥仪正在植物园劳动,同事们招呼他一起去给人民代表投票。溥仪特意换上只有会见外宾时才舍得穿的中山装。这一天,他已经盼望好久了。
当初,选举人民代表的消息传出后,溥仪一直担心他这个当过皇帝的人是否有投票资格。他的心思传到植物园领导那里,园领导打电话给中科院领导“投石问路”,最终竟然一层层地提到了周恩来面前。总理办公室很快发来通知,溥仪既然已经不是战犯而是公民了,理所当然拥有选举权。
溥仪高兴极了。后来他又在四季青人民公社的选民榜上找到“爱新觉罗·溥仪”的名字,这才真的安心。溥仪曾回忆投票时的感受:“1960年11月26日,我拿到了那张写着‘爱新觉罗·溥仪的选民证,我觉得把我有生以来所知道的一切珍宝加起来,也没有它贵重。我把选票投进了那个红色票箱,从那一刹那起,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我和我国六亿五千万同胞一起,成了这块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主人。”
第二次投票是在1963年4月14日,当时,他已在政协工作,对选举看得很重,投票前多次参加预选会议,并走访候选人之一的王廷栋,这才郑重地填写了自己的选票。第三次投票是在1966年4月3日。那时,溥仪刚做完肾切除手术,知道自己患的是绝症。虽然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班了,但他还是一次次参加选民会议,直至投出庄严的一票。
对溥仪来说,参加公民基层选举成为他后半生政治生活中值得大书特书的喜事,因为这标志着“一个像样的中国人的灵魂”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
爱 情
回首往事,溥仪曾认为“皇帝无爱情”。未曾想,在身为公民的最后几年,他经历了一次真正的爱情。
被特赦后,溥仪相过几次亲,由于他一直想找“苦出身”的朴实姑娘,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1962年,37岁的李淑贤经人民出版社编辑沙曾熙介绍认识了溥仪。李淑贤是一名护士,俩人因为都对医学感兴趣而互生好感,很快便谈婚论嫁。
1962年4月30日晚,在全国政协文化俱乐部,溥仪与李淑贤举行结婚典礼。溥仪有一次与外宾谈话时情不自禁地说:“1962年我和李淑贤建立了我们温暖的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家。”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溥仪曾充满深情地对妻子说:“我从来不知道爱情为何物,只是遇到你,才晓得人世间还有这样甜蜜的东西。”这话道出了“末代皇帝”心中的隐痛。“当他‘贵为天子的时候,是不能去爱别人的。可是当他成为新中国的普通公民后,不仅接受了妻子真挚的爱,也能够大大方方表达自己的感情。”马勇说。
当时,全国政协经常发些影、剧票给溥仪。遇到李淑贤身体不适,不能去看时,溥仪就割舍心爱的京剧节目,待在家中陪伴妻子。他坦率地说:“你不去看,我也不去了。把你一人留在家里,我的心不踏实。”
1963年的一天,北京大雨滂沱,积水漫过路面,公共交通一度受阻。溥仪下班后冒着大雨去接妻子,但没接到,很着急。在往回走的路上,溥仪发现一处没有盖的下水道口,由于积水过深,人们已无法辨认洞口的确切位置,而这里正是李淑贤上下班必经之路。于是,溥仪就像一名警卫战士那样直挺挺地打着伞站在那里警戒,惟恐妻子不慎跌进去。对于这件事,溥仪在日记里曾做了8个字的“起居注”式的简略记载:“晚,雨。接贤,贤已到家。”
遗憾的是这对恩爱夫妻体弱多病,幸福的日子实在太短。早在结婚时,溥仪就已经出现肾癌先兆——轻微尿血。1964年,溥仪病情加重,后来左肾被摘除后仍未好转,于1967年10月17日凌晨去世。溥仪去世后,未按照满族习惯修建陵墓,而是将骨灰放入了八宝山人民公墓骨灰堂。李淑贤说:“溥仪生前爱热闹的地方,放在群众公墓,长期和人民、和老百姓在一起很好。”
前半生:
梦中人溥仪
梦 起
溥仪的前半生也热闹过。他揣着一个明黄色的“皇帝梦”,在各种历史关头、各派政治势力之间游走折腾,沉迷不醒。
1908年11月13日,一顶轿子急匆匆地出了北京什刹海附近的醇贤亲王府,进了紫禁城。轿子里是不满3岁的溥仪。溥仪的父亲载沣是光绪皇帝的弟弟。当时重病的慈禧太后做了一个决定——立溥仪为皇位继承人。
溥仪进宫后,光绪和慈禧相继去世。12月2日,溥仪登基,年号宣统。那天天气极冷,溥仪在龙椅上哭闹不止,“我不挨这儿!我要回家!”载沣扶着溥仪,情急之下说道:“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
一语成谶,仅仅3年,清朝就完了。1911年,辛亥革命浪潮席卷而来,无法控制局势的清廷召回“忠臣”袁世凯。溥仪还记得第一次见袁世凯的情景:“有一天在养心殿的东暖阁里,隆裕太后坐在靠南窗的炕上,用手绢擦眼,面前地上的红毡子垫上跪着一个粗胖的老头子,满脸泪痕。我坐在太后的右边,非常纳闷,不明白两个大人为什么哭。这时殿里除了我们三个,别无他人,安静得很,胖老头很响地一边抽缩着鼻子一边说话,说的什么我全不懂。”这胖老头就是袁世凯。在1911年11月28日的这次会面中,他向隆裕太后提出皇帝退位,“忠臣”摇身一变成了“共和派”。
清政府接受了清帝退位的优待条件:皇帝退位,成立共和政体;皇帝可以保留包括尊号在内的一些特权,同时还将得到大笔津贴。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颁布了皇帝退位和建立共和的诏书。
溥仪并不了解这意味着什么。此前,他刚刚开始在紫禁城毓庆宫学习怎么当皇帝。“这种启蒙教育让溥仪前半生都围绕着复辟。”伪满皇宫博物院研究员王文锋说。
复 辟
在宫墙之内,溥仪仍是至高无上的,去一趟御花园,后面跟着好几十人,拿着马扎、衣服、雨伞、旱伞、点心、茶具、药品、大小便器……
溥仪大部分时间和师傅们待在一起,他喜欢听师傅陈宝琛说民国新闻,比如南北不和、督军火并、府院交恶。陈宝琛每每以追忆“同光中兴、康乾盛世”做结,“民国不过几年,早已天怒人怨,国朝二百多年深仁厚泽,人心思清,终必天与人归。”
但师傅们手无兵权,想复辟只能依靠外力。1917年,陈宝琛向溥仪引荐了一个人。这人留了一根辫子,黑红脸,浓眉毛,胖乎乎。“如果没有胡子,倒像一个御膳房的太监。”溥仪心想。他就是张勋。这次召见不过五六分钟,溥仪也没用心听。
半个月后的7月1日,陈宝琛出现在毓庆宫,对溥仪说:“张勋一早就来了。”“他又请安来啦?”“不是请安,是万事俱备,一切妥帖,来拥戴皇上复位听政,大清复辟啦!”溥仪呆呆看着陈宝琛。“用不着和张勋说多少话,答应他就是了。”陈宝琛教导道,“不过,不要立刻答应,先推辞,最后再说:既然如此,就勉为其难吧。”
溥仪糊里糊涂地又成了皇帝。他第一天就下了九道“上谕”。这些“上谕”都是奏事处太监拿来,已经写好了的,包括即位诏及各种任命。一时间,刊登复辟消息的号外传遍京城,前门外做龙旗、清朝袍褂和假辫子的商铺生意大增。有人调侃说,这“宣统上谕”过不了几天就会变古董。
又是一语成谶。复辟带来的兴奋只持续了几天,讨逆军的飞机就在宫中丢下炸弹。等到陈宝琛再出现时,带来的是一张退位诏书。溥仪看了既怕且悲,不由得放声大哭。“虽然溥仪这时还不满12岁,但他已经知道当皇帝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应该怎么配合别人来当皇帝。”王庆祥说。
经过张勋复辟这场折腾,初懂世事的溥仪当皇帝的瘾渐渐大了起来。
时 尚
1919年3月初的一天,英国人庄士敦穿过紫禁城神武门,从门外的“民国八年”走进门里的“宣统十一年”,当上了溥仪的英语“帝师”。对于那一天,庄士敦印象深刻:“他穿着龙袍,在身穿朝服的侍从的簇拥下走进来。我被引进毓庆宫,疾走几步,对他三鞠躬。然后他从龙椅上起身,向我走来,并按照欧洲礼仪同我握手。接着,他站在那里与我进行了一段简短的对话。”
溥仪发现庄士敦的中文非常流利,比中国师傅的口音还好懂。学习英语不久,他就可以写一手漂亮的英文,还给自己挑了一个英文名字——亨利。
庄士敦为溥仪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王庆祥说:“庄士敦让溥仪的眼睛望向了世界,让他的耳朵听到了海外的声音。一次,庄士敦拿来一些外国画报,上面是一战的图片,飞机、坦克、大炮等。看出溥仪有兴趣,庄士敦就从旁讲解,坦克有什么作用,飞机是哪国好。溥仪有了看外国画报的爱好,开始向往西洋文明,他追逐时髦的行为在暮气沉沉的紫禁城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1921年,庄士敦发现溥仪似乎近视了。老太妃听说他想请外国医生给溥仪诊治,强烈反对,溥仪站出来,宣布让庄士敦负责他的视力问题。经检查,溥仪严重近视,必须戴眼镜。溥仪很快就喜欢上戴眼镜,甚至别人为他画像或照相时也不拿下来。
庄士敦曾笑中国人的辫子是猪尾巴,溥仪就动了剪辫子的念头。他命令理发的太监剪掉他的辫子。太监哪里敢剪,溥仪就自己把辫子剪了。之前,民国政府一直希望旗人剪辫子,但许多人以在宫中当差为由拒绝。结果溥仪剪了辫子,几天工夫,紫禁城里的千把条辫子全不见了。
溥仪还不顾中文师傅的一致反对,在养心殿里装了一部电话。一次,他想到庄士敦提过的“新青年”胡适,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胡适。溥仪开玩笑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儿,你有空到宫里来叫我瞅瞅吧。”结果胡适还真来了。这次和新人物的私自见面,又让宫里炸开了锅。
“在庄士敦的影响下,溥仪一部分思想走向时尚。比如他曾想留学,但是这并不表示他打消了复辟的念头。他要留学,也是想为复辟打基础。溥仪还是想做皇帝,只不过要做一个时尚的皇帝。”王庆祥说。
梦 断
“年轻的溥仪没有近代国家的概念,他觉得国家就是满清,复辟就是他对国家的责任。‘九一八事变发生时,溥仪不以为这是一件坏事,相反,他觉得机会来了,主动询问日本能否帮他复辟。”王庆祥说。
那时,溥仪已在天津生活了7年。7年前的1924年11月5日,冯玉祥突然发难,把溥仪赶出紫禁城。随后,溥仪暂居天津。“溥仪认识到没有军队不能复辟,就开始广泛联系各路军阀。”王庆祥说。但到了1928年,这些军阀死的死,败的败,都指望不上了。也就是在这一年,国民党军长孙殿英带人盗墓东陵,用3个晚上把乾隆和慈禧的殉葬财宝搜罗一空。祖陵被挖,让溥仪大受刺激,要求蒋介石严惩孙殿英。可蒋介石没有追究,风传宋美龄收下孙殿英送的赃品,慈禧凤冠上的珠子成了她鞋上的饰物。溥仪怒极发誓:“不报此仇,便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王庆祥说:“这件事促使溥仪和国民政府决裂,投向日本人的怀抱。”
在长春东北部坐落着溥仪最后的宫殿——伪满皇宫。在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参观的人不少。宫内有中式、日式、哥特式建筑,亭台花园、假山马场,虽比不了紫禁城的大气磅礴,倒也不失奢华。
“1931年底日本人把溥仪从天津弄出来,骗他说你还可以当皇帝,但到双方在旅顺谈判时,就表示要建立的是共和制国家,溥仪是‘执政。溥仪不答应,日本人就放狠话,要不就干,要不就死。”王庆祥说。事已至此,溥仪无路可退。1932年4月,他住进了这座华丽的牢笼。
勤民楼是溥仪的办公之处,他按康熙“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的祖训为之命名。可惜是空有其名。“刚开始,溥仪也曾励精图治,每天早早来办公,一直到天黑。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无公可办,所有政令都由日本制定,他要做的,不过是批一个‘可字。”王文锋说。1932年9月15日,溥仪在这里见证了《日满议定书》的签订。“这份议定书规定日本在东北驻军,驻军的一切供给由伪满负责。溥仪批准这份议定书就是卖国。”王庆祥说。
当了两年“执政”,日本人终于同意实行帝制,溥仪心花怒放,兴冲冲地派人从北京取来光绪的龙袍,却被告知,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帝国皇帝”,而不是“大清皇帝”,因此他称帝时不能穿龙袍,只能穿关东军指定的“满洲国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
溥仪还是为穿龙袍偷偷努力。那时他手上有一支约300人的护军,是他来长春以后招募的。溥仪对护军的培养十分上心,不仅经常对他们施以恩惠,还把骨干送出去深造。护军的存在违背了日本人的意愿。1937年6月,20多名护军到大同公园游玩,与日本宪兵发生冲突。日方借此扩大事端。结果,不但肇事护军被赶走,护军中还被安插了日本人。这下,溥仪想通过建立私人武装实现复辟的愿望又破灭了。自此之后,溥仪心灰意冷,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日本人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甚至叫他拜日本天照大神为祖宗,他也照做。
1945年8月,苏联红军击溃日本关东军。8月15日,日本投降。8月17日,溥仪的手下带来“退位诏书”,溥仪照着念了一遍,第三次退位。两天后,他坐上飞往苏联的飞机,在那里度过了5年囚居岁月。他的“皇帝梦”终于断了。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环球人物》2015年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