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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四种

2015-05-30石绍河

创作与评论 2015年17期
关键词:竹溪粽叶洋芋

黄豆地

莫讲大话莫耍猫,是我怀中丢姣姣;

黄豆牵藤去不远,芭茅路边长不高。

——桑植民歌

一位辗转去了台湾的竹溪老兵,几十年后回到竹溪探亲,他给乡亲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想要品尝一下竹溪的和渣和油豆腐。老兵念念不忘的竹溪这两样吃食,都是用竹溪土地上生产的黄豆做成的家常食物。大豆在竹溪叫做黄豆,不管是黑大豆青大豆黄大豆,一律叫黄豆。黄豆适应性很强,什么土地都能长,但它跟花生一样,最适宜的还是沙壤土。竹溪的黄豆地不成块不成片,东边窄窄的几厢,西边长长的几垄,坡上零星的几块,溪畔孤立的几蔸。虽然规模小,但随处可遇,举目可见,是大人小孩都十分熟悉的农作物,随便叫一个两三岁的伢儿指认,都不会出错。

种瓜种豆,竹溪人眼里的瓜就是南瓜,豆则是黄豆。春天里,竹溪人从往年留下的豆种中,把圆润饱满的种子仔细挑选出来,趁春雨歇脚土地温润的当儿,及时播种下去,然后盖上草木灰粪和细土。过不了几天,种子吸足水分,顶破豆衣,拱出土地,细嫩的茎撑着两片豆瓣,如一群大头娃娃,憨头憨脑地站在春风春光里,有点力不可支的样子。不用担心,没多久,豆苗伸几个懒腰,打几个哈欠,蹦几个跟头,转眼就舒枝展叶,长成一株株虽矮却茎粗的黄豆树,密密匝匝,摩肩接踵。到一定高度,顶端会牵出细藤,互相勾连缠绕,如卿卿我我的情侣。

黄豆太普通了,以至普通到令人熟视无睹。竹溪人没有不认识它不和它打交道的,却很少有人细心观察特别留意过它。比如,我曾有意问过竹溪一些人,黄豆的花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真把有些人问住了。我专门观察过,黄豆在夏秋时,就会开出成丛成丛的细花,很小且不起眼,大多是白色的,也有略带紫色的,像一只只小小的蝴蝶,高高低低栖息在植株上。植株下部的好多花成双成对长在叶腋间,花萼深深裂开,像张开的两张小嘴,作出亲昵的情状。竹溪盘歌里有几句:“什么开花红满山?什么开花两夫妻?桃树开花红满山,黄豆开花两夫妻。”倒也生动贴切。黄豆结的荚果,有的像弯弯的镰刀,有的似直直的葫芦,肥实下垂,黄绿相间,常常留住过路农人的脚步,勾住他们的眼球。他们矮下身子,拨开叶子,抚摸豆荚,掂量轻重,脸上像开着一朵花。

竹溪缺田少地,竹溪人很早就懂得集约节约利用土地。他们把黄豆和包谷、洋芋一起套种轮作。房前屋后溪畔沟边有点空地,也会刨开点上几粒豆种,任其自由生长。曲曲弯弯长长窄窄的田埂,也要顺势种上一两行黄豆。就这样,秋天收割的时候,东扯几把西捋几蔸,归集到一起,有不小的收获。

金风送爽,豆叶泛黄,豆荚摇铃,有声有色,是诗是画。“种豆南山下,霜风老荚鲜。”黄豆成熟了,把秸连根拔起,成捆颤悠悠挑回吊脚楼,晾挂在排枋或横梁上。这种劳作法谓之扯黄豆,与东北等地收豆有很大区别。作家肖复兴曾到东北插队劳动,他在一首诗里有“大豆摇铃后,挥镰向好秋”“未割一垄地,月上柳梢头”等句,可以看出东北收黄豆是用镰割的,不会胡子眉毛一把抓。东北的黄豆地一望无涯,一垄地十里长,从早到晚还割不完一垄。那才叫壮观。不过,现在东北应改镰割为机收了。在竹溪,黄豆秸晾挂一段时间,主妇会选一个好天气,把它从排枋横梁上取下,铺晒在场坪里。随着温度的升高,豆荚爆裂,豆粒蹦跳,那声音似农家小曲,很动听。太阳西斜,主妇找来连枷,上下翻飞,起伏有致,不紧不慢地反复捶打,直到豆粒全部从豆荚里蹦出来,把豆秸抖净分开码放,用竹筛筛去渣子,只剩下滚圆黄灿的豆粒,再晒一两天太阳,就可收仓储藏了。

《诗经》里说“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这“菽”就是今天的黄豆,与黍稷麦稻一起并称五谷,是我国重要的粮食作物。“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用豆粒做的豆饭在当时是主要的膳食。但竹溪人并不把黄豆当粮食做豆饭。他们在小小的黄豆上动起脑筋,变着花样,玩魔术般弄出好多可口的食品。七弄八弄,黄豆变成了炒黄豆、豆酱、豆腐、豆汁、豆豉、豆芽,最有名的要数和渣、豆腐和油豆腐。和渣是将泡好的黄豆用石磨磨成浆,倒在锅里和上菜叶一起煮熟,即可食用,制作方法简单。既可盛着当饭吃,又可作下饭菜。过去,竹溪缺衣少食,很多人家靠包谷充饥。包谷饭干硬难咽,往往就用汤汤水水的和渣拌着吃,无油无盐也吃得清甜。竹溪沙壤土里的泉水清冽纯净,不带杂味,此水此豆做的豆腐,滑腻细嫩,宛如凝脂,滋味鲜美,老少皆宜。鲜嫩的豆腐再作加工,可制成豆腐干、霉豆腐、油豆腐、臭豆腐等数十种副食品。豆腐和其他食材搭配,又可制作很多诱人的菜肴。如泥鳅钻豆腐、砂锅鱼头豆腐、韭菜拌豆腐、白菜豆腐汤,一报出菜名,食客们无不馋虫蠢动,一品为快。《清异录》记载,青阳丞戢“洁己勤民,肉味不给,日食豆腐数个,邑人呼豆腐为‘小宰羊”。豆腐便有“植物肉”的美称。

竹溪的油豆腐用本地产的茶油煎炸,以其金黄柔软、油而不腻、清香扑鼻、入口生津而声名远播。做油豆腐需用生石膏,即把石膏在砂岩上磨细成泥,用清水调和成卤水,把煮熟的豆浆从铁锅里舀入木桶,掺凉水至手肘探进不感觉烫人为宜,再缓缓加入卤水,边搅动边观察。卤水到一定量后,豆花翻腾,迅速凝结成块,就要立即停止添加,否则过量,油豆腐成色口感差远了。做油豆腐点卤水最为关键,水温、卤水性烈性疲,加入的速度快慢都会影响油豆腐的质量。我曾暗暗揣摩过做油豆腐的技巧,并付诸实践,结果很成功。每年春节前,家里推豆腐,都要等我放假回家时,让我来点卤水。我还被村里操办红白喜事的人家请去帮厨,当做油豆腐的师傅。现在,竹溪豆腐和油豆腐成了家乡的一大品牌,经常有人托我们捎带。有人开起豆腐作坊,用真空包装,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过年是竹溪最隆重的节日。其隆重的标志,就是腊月里,家家户户要杀猪宰羊打粑粑推豆腐。临近年关,乡邻见面寒暄,往往就问:年猪杀了吗?粑粑打了吗?豆腐推了吗?有了这几样,就是一个殷实祥和开心快乐幸福如意的年。

竹溪人虽然贫困,却不乏生活智慧。不仅把一粒粒黄豆加工成美味的食品,还从中悟出许多人生道理。他们夸奖有主见会来事办法多的人,是“黄豆地里种芝麻——点子多”。讽刺某些人胡搅蛮缠,往往来上一句“歪嘴巴吃黄豆——斜嚼”。批评一些人说话不中听没道理,就不客气地说这是“脑壳上倒黄豆——不入耳”。表扬他人办事干净利落,顺口就是“竹筒倒黄豆——利利索索”。说明做工作要摸清情况对症下药,张口就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耽心某人做事不牢靠,就会形容“豆腐砌墙——不稳当”。听到这些话,自然忍俊不禁,佩服起竹溪人的睿智幽默来。

黄豆在我国食品史上和文学史上地位很高。有人称豆酱、豆腐、豆浆、豆芽是中国食品史上的四大发明。美国人朱利安有一篇著名的演讲,题目是《大豆——中国的奶牛》,把豆浆誉为“绿色牛奶”,称在贫穷的中国,保障人民的健康,大豆功不可没。曹植作《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借燃豆秸煮豆粒这事,喻兄弟相残之现实。朱熹曾赋诗描述种黄豆的艰辛:“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明代诗人苏平作诗咏豆腐:“传得淮南术最佳,皮肤褪尽见精华。一轮磨上流琼浆,百沸汤中滚雪花。瓦缸浸来蟾有影,金刀剖破玉无瑕。个中滋味谁得知,多在僧家与道家。”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记录了豆腐的九种烹制方法。1959年,毛泽东回到阔别32年的韶山,看到家乡田野里水稻和黄豆茁壮生长,丰收在望,充满喜悦和豪情,挥笔写下“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诗句。邓小平在法国留学时,为了解决留学费用,曾在巴黎开过“中华豆腐店”,闻名一时。党政机关接待客人的就餐标准曾规定为“四菜一汤”,其肇始者就是毛泽东,那一汤就是白菜豆腐汤。

入夏以来,我们单位的食堂添置了豆浆机,早餐开始供应豆浆。去往食堂的路上,我忽然记起苇岸的一句话:“看到一只在田野上空徒劳盘旋的鹞子,我想起田野往昔的繁荣。”喝着现榨新鲜的豆浆,我也想起竹溪黄豆地的前世今生。

洋芋地

镰刀吃草不吃根,岩头睡到不翻身;

团鱼生蛋河中泡,洋芋下蛋土里埋。

——桑植民歌

1976年春天,按当时学制,我本该上初中了。上面突然来了通知,从那年开始,改春季招生为秋季招生,我们便延长了一个学期的小学学习时间。我的小学班主任,是一位文学青年,他订阅了几份文学刊物。我就是在那年班主任订阅的《诗刊》第一期上,读到了毛泽东《念奴娇·鸟儿问答》,里面有“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许放屁,试看天地翻覆”的词句,觉得诙谐幽默,却没有弄明白背景和意旨。不过我牢牢记住了这几句词。那时,家乡竹溪土豆多得很,牛可是农民的宝贝,土豆天天吃,牛肉很稀罕,我心底里也很想过上“土豆烧牛肉”的生活,却不敢说出也不可能做到。

后来才晓得,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在一次发表的演说中,把“共产主义福利”说成是“一盘土豆烧牛肉的好菜”。中苏两国交恶,毛泽东借这首寓言体的诗词,嘲讽抨击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两个大国唇枪舌剑的论战,拿土豆和牛肉说事,按现在时髦的说法是躺倒也中枪。土豆牛肉无辜得很。

竹溪把土豆叫洋芋。从名字看,就知道这是外来物种,且果实像当地产的山芋。这种既能当粮食,又可做蔬菜,还可作饲料的作物,在竹溪有大面积种植。洋芋性喜冷凉,在疏松透气凉爽湿润的土壤里,会长得拳头般大小,椭圆的长圆的扁圆的挤成一堆,透着土气憨厚;鹅黄的藕白的淡红的五色交杂,露着灿烂光鲜。

洋芋是冬种作物,这是它在竹溪大面积种植的主要原因。它不与春种作物争地,又可在春夏粮荒之际,及时接续食物供应。秋收结束,最后一批粮食入仓,竹溪就进入漫长的冬闲时光。人们在歇闲享受的时候,也在不急不忙地筹划准备着冬种。竹溪民谚“九油十麦”,油菜在农历九月份就要种下去,小麦在竹溪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剩下的一冬时间就是种洋芋。他们慢腾腾地把树枝杂草砍下,一堆堆放在冬天的阳光里晒,这叫灰渣。灰渣晒得半干,找地里一处处合适的地方,挖出小小的平台,掏出几条通风火道,把树枝杂草归堆码好,倒上细土压实,然后点火,让它慢慢燃烧。大约一天或一夜,树枝杂草燃尽,细土也焖得焦熟,用粗竹筛筛去未燃尽的树枝木棍和混杂的石头,把竹筛下的细土草木灰拢成圆锥形,在锥尖压一小块石头,这道工序俗称烧灰筛灰。这是为种洋芋准备的草木灰肥料。接着把人畜粪一担担送到地里灰堆边。竹溪的洋芋是不施化肥的,草木灰和人畜粪一定要备得充足。 一切准备就绪,晚上把洋芋种切好,切口用火塘里的细灰敷好,防烂防病,然后装在背篓里。第二天一早,大人小孩齐出动,上山种洋芋。男人在前面挖沟起垄,小孩顺沟顺垄放种,女人把拌和着草木灰人畜粪的底肥,用撮箕端上覆盖在洋芋种上。男女老少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工序井然。

春天到了,忽晴忽雨,地温上升,地下的洋芋种苏醒过来,啜饮着甘霖,粗粗壮壮的苗从芽眼里探出头,伸出地面,四下惊讶好奇地张望打量着这个陌生世界。在阳光雨露的滋润和农家底肥的催促下,洋芋苗长得飞快,眨眼的功夫,一片深绿,随风漾波。那嫩嫩的叶子,也是一种可口的蔬菜,常常被主妇掐下,揉烂掺到和渣里去煮,那锅和渣霎时绿意盎然,清香爽口。入夏,洋芋头顶上开出一团团五角形的小花,嫩绿色的茎,纯白色的瓣,杏黄色的蕊,迎风摇曳,暗香浮动。食用植物中,很少有开出这样美丽的花朵的,洋芋花算得上独领风骚。作家迟子建在她的小说《亲亲土豆》里,这样描写洋芋花:“那花朵呈穗状,金钟般垂吊着,在星月下泛出迷幻的银灰色。当你敛声屏气倾听风儿吹拂它的温存之声时,你的灵魂却首先闻到了来自大地的一股经久不衰的芳菲之气,一缕凡俗的土豆花的香气。”只有对土地、对洋芋有着切肤之爱,才有这般细腻生动的文字。

我再也搜刮不出其他语言来描写洋芋花了。漫漫长夏,洋芋成熟了。上山放牛砍柴的孩童,临出门,口袋里悄悄揣上一包火柴。趁着无人,偷偷到洋芋地里掏出几颗洋芋果,跑到背静的地方,把洋芋果放在一起,薄薄盖上一层细土,在上面燃起一堆野火,烧烤着洋芋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把火灭掉,扒开灰烬细土,取出热噜噜的洋芋果,吹吹拍拍,剥开烤焦烤黑的皮,露出嫩黄的果肉,很享受地大嚼起来。有时嚼得急,果肉烫了上颚或牙齿,忙用沾满炭黑的双手去捂嘴,脸上也涂满了炭黑,如非洲人一般,只看见两只眼珠骨碌碌转。山上没水,加上自己看不见,往往带着一张“非洲脸”进村入寨,大人撞见笑得弯了腰,孩童不明就里,也莫名其妙地一脸傻笑。

洋芋该收获了,男人在前面用锄头使劲挖,挖出一窝窝白花花的果实,用手提起一蔸蔸抖抖泥土,扔在屁股后面的土地上,由女人或小孩从土里捡起从茎上摘下,放在背篓中装在麻袋里。完了,一篓篓一袋袋运回去,倒在堂屋里,再按果实的大中小挑拣分类。大的留着当粮食蔬菜吃,中的留着来年作种用,小的剁碎煮熟喂猪。那时候,竹溪的人和猪,享用的绝对是天然绿色保健食品,没有农药化肥添加剂。现在一看到报道食品不安全的案例,就挺怀念过去吃东西一点不担心的日子。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春夏之际,青黄不接。洋芋应节出世,解了粮荒。记得有好几个月,竹溪很多人家粮食也是洋芋,蔬菜也是洋芋。碗里盛着洋芋果,锅里煮着洋芋片,洋芋果当饭,洋芋片作菜。煎洋芋、烤洋芋、烧洋芋、水煮洋芋片、洋芋粑粑等,就是那个时候发明的。条件稍好的一些村寨,看到竹溪饭食以洋芋番薯为主,编排竹溪人的生活是“夏吃洋芋冬吃苕(番薯)”。就为这句话,竹溪后生有段时间讨媳妇都难。

早年,我在乡下中学教书。我们教研组的几位老师,为了把乏味的生活弄出一点光鲜亮色来,便约定轮流做东,开展美其名曰“每周一歌(锅)”的活动。做东的老师掏钱到集市上割几斤新鲜猪肉,打一斤包谷酒,买些洋芋小菜,把猪肉用火锅炖上,把酒用大碗倒上。教研组的全体老师围着火锅喝酒,不时把准备好的洋芋片、青菜萝卜扔进滚开的锅里,刚煮熟就捞出吃。红红的炉火,沸腾的火锅,我们吃得汗爬水流,津津有味,觉得好幸福。这种活动持续了一年多。洋芋含有丰富的膳食纤维、胡萝卜素、抗坏血酸等,具有抗衰老的功效,能健脾和胃,益气调中,缓急止痛。过去被人嘲笑的竹溪洋芋,一下咸鱼翻身,成了保健食品明星,受到追捧。有人把洋芋誉为“地下苹果”,有人赞美它是“十全十美”的食物。于是,以洋芋为主要食材的食品屡屡推陈出新。醋溜洋芋丝酸辣洋芋丝干煸洋芋丝口舌生津;洋芋炖鸡块洋芋烧排骨红烧肉炖洋芋咸淡适口;红烧洋芋片自制洋芋饼鸡蛋洋芋饼香浓味美;洋芋丝卷饼干锅洋芋片椒盐小洋芋齿颊留香。就连街边卖洋芋粑粑油炸洋芋的小摊,也是生意火爆。赫鲁晓夫“土豆烧牛肉”式的“共产主义生活”,我们终于实现了。仔细想来,赫鲁晓夫的标准也定得太低了,现在“土豆烧牛肉”想吃就吃。

我偶翻闲书,看到一本《快活馋》,里面介绍巴西的国餐:豆饭。豆饭就是在大锅里,将猪蹄、黑豆、洋芋和各种香料炖在一起,舀一大勺,浇在盘里的糙米饭上吃。这是巴西人逢年过节必吃的食品。招待外宾时常常作为镇餐之宝。这与“土豆烧牛肉”有异曲同工之妙。洋芋上了国宴,不可小觑。洋芋真实含蓄,有着内涵美和恬淡美。无数艺术家从中捕捉到了力量和人性之美,留下了以洋芋为主题的传世之作。最有名的是两幅画。一是梵高的《吃土豆的人》,画中朴实憨厚的农民一家人,围坐在狭小的餐桌边,昏黄的灯光洒在他们憔悴的面容上,盛土豆的盘子里散发出缕缕热气。梵高故意用粗陋的模特来显示真正的平民。他说:“我想传达的观点是,借着一个油灯的光线,吃土豆的人用他们同一双在土地上工作的手,从盘子里抓起土豆,他们诚实地自食其力。”这幅作品,确立了梵高作为大师的地位。另一幅是法国勒帕热的《收土豆》,画中一位农妇正弓腰收获土豆,广阔的土地与远处的地平线,多么富于田园乡土气息。空间深远辽阔,空气清新,土地肥沃,收土豆的女人洋溢着满足的喜悦。劳动中的女人很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流露着女性的温柔和善良。洋芋借助大师的如椽之笔,走进了神圣的艺术殿堂。常有竹溪的亲友进城办事,临动身前往往打电话问我:带点什么?我脱口而出:带点洋芋。看来,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放不下竹溪的洋芋地了。

粽叶地

送郎送到辽竹湾,风吹辽叶往上翻;

上一翻来下一翻,好比刀刀割心肝。

——桑植民歌

几年前, 一位长沙的作家朋友送我一卷安化百两黑茶。我周末在家准备泡茶,忽然想起了这卷黑茶。我把它找出来在阳台上慢慢打开包装。当我剔开外层的篾笼时,发现一层焦黄的粽叶紧紧包裹着茶柱,轻轻撕开,粽叶茶叶混合的香味飘逸而出,疏淡四溢,随风入鼻。这卷茶在我家呆了不下五年,不知在朋友那里存放了多久。这么些年过去,粽叶依然清香如故。闻着这清香,我心恍惚,想起了家乡竹溪遍地野生疯长的粽叶,迷离中走进那泛着深绿色的一片片粽叶地。

粽叶是粽叶竹的叶子,又叫粽巴叶,竹溪人习惯把粽叶竹和粽叶竹的叶子都统称为粽叶。粽叶学名箬竹叶。《本草纲目》里说“其生疏辽,故又谓之辽”。竹溪人把粽叶也叫辽叶,是有出处的。粽叶是一种生长在崇山峻岭中、根茎皆似小竹的禾本科植物。它高约两米,根系发达,叶片宽大,生命力顽强,因其喜阴湿耐寒冷耐肥力怕烈日的性格,常在树林间山岩中小溪边山坡上安家。

竹溪海拔在五百米到一千二百米,是粽叶繁衍生息的理想高度。在竹溪的土地上,粽叶漫山遍野,活得逍遥自在,葳蕤茂盛,四时常青。粽叶面青背淡,柔韧宽薄。随着季节变化,粽叶新旧相代,由新绿、嫩绿慢慢变为深绿、墨绿,远远望去,“风摇碧浪层层,雨过绿云绕绕”。粽叶盘根错节,亲吻大地,蓄水固土。因了这漫山的粽叶,竹溪遇雨不浊,逢旱不涸,绿水长流。

以粮为纲的大集体时代,粮食跨长江过黄河,是农民的荣耀也是集体的荣耀。每个生产队都在挖空心思多产粮食。砍火畲开荒地扩面积,就成了增产粮食的主要办法。初春,我们的队长到处转悠,看到粽叶在地里长得枝繁叶茂,便想,把粽叶地开成耕地种上包谷,也一定会苗肥杆壮,大获丰收。他立马安排男壮劳力,带着磨得锋利的柴刀,把密密麻麻的粽叶砍倒,放火烧掉,然后组织劳力,用锄头挖掉盘曲纠结的竹根。那竹根密实坚硬,很难挖,几个人一天只能开出很小一块地,按竹溪人的说法是“一天只开得屁股大块地”。好不容易整出几块地种上包谷,等包谷出苗时,粽叶未挖尽的根却发出许多嫩笋,春风细雨中长得蓬蓬勃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掉一批,过不了多久又长出一批,比包谷苗茁壮得多,摆出一副和包谷苗争水争肥争阳光的架势。除了长,长了除,如此三番,粽叶和农人展开拉锯战。地里的包谷似乎对这种拉锯战失去了信心,甘拜下风,瘦若麦杆。辛苦操劳却收获寥寥,费力不讨好。那时,“人定胜天”的口号高呼入云,竹溪人却没斗过地上的粽叶。第二年,队里的人再也不愿和粽叶拼将力气,只得放弃已开垦的土地,粽叶却发子发孙,长得郁郁葱葱,绿浪滚滚。粽叶竿圆直细长。农忙时,大人常常带着午饭下地。饿了,就用柴刀砍下地边的几株粽叶竿,削成一双或几双竹筷,或蹲或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就餐。吃完,把竹筷随意撂掉,方便得很。小孩子则把粽叶竿砍回家,选一根粗长一点的竹竿弯成箭弓,用细麻绳做弦,做成一副好玩的弓箭。剩下的竹竿,一头砍齐整,一头削斜尖,做成箭杆。然后挽着弓,带着箭杆,宛如出征的将士,和小伙伴在村子里冲冲杀杀。看见一堆稻草垛、一只大公鸡、几只小鸟儿,拔出一枝箭杆搭在弦上拉开,睁只眼闭只眼,瞄准一会,手一松,“嗖”地射出去。射不射中不重要,关键是刹那的感觉和快意。粽叶竿带给孩子们童年的欢乐和记忆。

粽叶天然生长,气味芳香。过去,竹溪的粽叶主要是包粽子编斗笠。传统节日是乡村最重要的民俗,端午节是竹溪一年中最闹热的日子之一。竹溪民谚:五月五,是端午。门插艾,香满堂。逮粽子,洒白糖。包粽子吃粽子是竹溪端午节的重要内容。端午节前,家家的主妇就要把早已准备好的糯米清洗干净,用清冽的泉水泡好,把临时从山上采来的鲜粽叶在溪水里洗索利,备好棕叶扯成的细丝(代替细麻绳或棉线),然后把粽叶挽成上大下小的漏斗,舀一勺雪白的糯米放在漏斗里,讲究一些的人家还会添加点花生米、枣子、腊肉之类的东西,稍稍压实,把粽叶折叠成三角形,用棕叶丝捆结实,就成了一个包好的粽子。把包好的粽子放在铁锅里煮熟,可趁热吃,也可放凉了蘸糖吃。粽子自古有之,后来不知怎么和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扯上了关系,便名气大增。竹溪人不知道屈原是什么人,更不关心粽子与屈原有不有关系。他们沿袭旧俗,不问来历,只把粽子作为传统节日美食,祭祀祖先,馈赠亲友。当年定亲的竹溪后生,如赶上端午,就一定要带着粽子,到丈母娘家去拜端午。

用粽叶包粽子,除了取材方便,随采随用外,粽叶本身具有的灭菌防腐气味芬芳等特点,也是它倍受喜爱的原因。端午正值夏至前,天气逐渐酷热,食品不好保管,而粽叶包装食品恰恰能延长保质期。粽叶遍地皆是,何乐而不用。

粽叶在竹溪的另一大用途就是编斗笠。过去,蓑衣斗笠,是竹溪农人劳作时普遍使用的雨衣雨帽。蓑衣是把从棕树上剥下的一张张棕皮,剔骨晒干后,层层相叠铺成大扇形,用细棕绳密密连缀而成。斗笠则先用当地的竹篾织成上下两层骨架,再把无破损的粽叶,叶叶相超,平展铺开到骨架中间,精心锁边而成。它们像一对患难兄弟,如影随形,替辛勤耕耘的农人遮风挡雨。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首脍炙人口的词描画了江南水乡春汛时期捕鱼的情景。头戴青箬笠,身穿绿蓑衣,在微风细雨中乐而忘归的渔夫,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每每读到这首词,不由得想起竹溪的父老乡亲在春风春雨的稻田里披蓑戴笠勤耕苦做的样子,有了几分亲切,有了几分酸涩。他们可没有渔夫这般悠闲自在。无独有偶,唐代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为我们勾画了一幅寒江独钓图:茫茫大地,白雪皑皑,一位渔翁,身穿蓑衣,头戴斗笠,乘着孤舟,独钓寒江。蓑衣斗笠是渔翁抵御寒风飞雪的利器。明代高叔嗣《答袁永之》里,描述农民的理想生活是:“蓑笠在户,桔槔空悬,浊酒相命,击缶长歌,野人之乐足矣。”蓑衣斗笠作为文学具象,寄托了文人士子的理想情怀。

“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战争年代,为战士们编斗笠是拥军爱民的具体表现。万泉河在海南岛,我不知道那里的斗笠是不是用竹篾和粽叶编成。家乡竹溪也经历过“闹红”和“剿匪”,乡亲们的确为红军和解放军用竹篾粽叶编制过斗笠。粽叶也算为中国革命作出了一份贡献。年迈的父亲,常把我们当听众,津津乐道他年轻时为“剿匪”的解放军当向导的事情。他留给我们的印象是:戴斗笠,穿青衣,挎柴刀,蹬草鞋,青春活力,不多言语。他蛮得意这种印象。当然,粽叶还可包裹茶盐、编制器皿、做成饭盒、垫盘垫笼、提炼香精和食品添加剂等。

十多年前,一位做过外贸生意的人,无意中闯入竹溪。他惊异地发现竹溪长满了深绿纯色的粽叶,没有任何毒害和污染。他知道这样质地的粽叶销路很好,感叹着竹溪人捧着金饭碗讨饭吃。他动员竹溪人把粽叶采摘下来,按要求挂晒、分拣、扎捆、打包后,由他派人设点收购。当初,竹溪人将信将疑,不为所动。有头脑灵泛的人,从山上采摘一些粽叶,按他的说法去做,他果真收购运到山外去了。看着到手的现款,竹溪的宁静打破了,粽叶地里一下子闹热起来。粽叶年年可采,季季可收,竹溪男女老少都上山采粽叶,有人一天可采一百来斤鲜叶。逢赶集的日子,把打包的干粽叶肩挑背扛、车载马驮,运到集镇的收购点上销售,多的一次可收入上千元,一年下来,一家可收入两三万元。竹溪外出打工的许多中年人,辞工回家采粽叶,既收入稳定,又不误阳春,还可照料老人小孩,一举多得。没几年,不少竹溪人家依靠粽叶脱了贫致了富。竹溪粽叶清香、柔软、色纯、宽长、坚韧,颇受东南亚、日本、韩国的消费者欢迎,桑植、鹤峰、龙山等地企业都纷纷上门收购。竹溪上空整天浮动着粽叶的芳香。绿色的粽叶,在竹溪人眼里变成了“黄金叶”。

资源就是财富。过去卑微、静默、少人问津的粽叶地,而今已成为竹溪人的绿色银行。这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福地,当好好珍惜才是。

荞麦地

高山野岭种苦荞,郎打瞌睡姐来摇;

看到鲜花你不采,前世得的瞌睡痨。

——桑植民歌

竹溪有一则流传很广的笑话:竹溪一后生出外当兵几年,退伍时带回一口南腔北调,寨里人听不惯,常背地里指指戳戳地议论。其父心里很窝火,却没机会发作。一天,父子俩下地做农活,路过一片荞麦地,儿子指着正开花的荞麦问父亲:“那红杆杆绿叶叶开白花的,是啥玩意儿?”父亲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肩上扛的家伙朝儿子打去。儿子猝不及防,倒在地里,抱着脑袋大叫:“荞麦地里打死人啦!”笑话归笑话,后生倒也道出了荞麦的主要特征。

荞麦是一年生草本植物,也是一种普通的粮食作物。荞麦在我国有着悠久的种植历史,两千多年前的汉墓里出土的实物就有荞麦。它按品种分为甜荞和苦荞,按播种季节分为春荞、伏荞和秋荞。荞麦耐寒耐贫瘠,生育期短,抗逆性强,不用除草,不用施肥,不用杀虫,一年中可多次播种多次收获。竹溪的荞麦大多是秋荞且品种为苦荞。平时,它默默无闻,要么种在岩壳地,要么长在野山里。关键时刻,它又充当起救灾备荒作物的角色。竹溪的年成是“五旱三涝两平年”,夏秋季节,不是洪涝灾害频繁,就是久旱不雨田地龟裂,禾苗缺水枯死或水冲沙压,农民的辛苦便化为泡影。这时候,上面就派干部下村进寨,组织动员农民抗灾自救,自救的主要办法就是栽番薯种秋荞。“疏麻大豆已前辈,荞麦晚菘初后生。”

荞麦出苗早,生长快,从种到收只要两三个月。荞麦站在秋天的山坡上田野里,枝枝相扶,叶叶露翠,为略显单调的秋天增添了亮色。一片片绿油油的荞麦地,枝摇叶摆,随风起伏,如波如涛。每株荞麦能开出一两千朵雪白雪白的花。这花,一朵朵看,细小瘦弱,不娇艳,不诱人,可连成一片,却不声不响地透出繁盛灿烂来。

夜晚,荞麦花是月光的情人。在月光朗照下,荞麦花洁白无瑕,满铺似雪,朦胧凄迷,楚楚动人。白居易有诗曰:“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作家鲍尔吉·原野在《荞麦花与月光花》里有这样的描述:“它们迸放繁密的白花,花瓣密得把地皮都遮住了。在白花花的大月亮地里,就是一场大雪。”“月色细腻柔美,地上的坑坑洼洼无不承受到这种白面似的抚摩。当然月亮不会无故出窍,倘它在地上有情人,必是荞麦花无疑。荞麦花在倾泻的月光下,微仰着脸,翕张口唇,感泣而无力言说。”“那种朴实的村妇气,在月下净去,宛如城里美人了。”古人在观察荞麦与物候的关系时,如北宋陈师道在《后山丛谈》里曾言:“中秋阴暗,天下如一。荞麦得月而秀。中秋无月,则荞麦不实。”月夜不仅让荞麦花冷艳妩媚,而且关系到荞麦的秕实丰歉。

白天,荞麦花和蜂蝶做着露水夫妻。天高气爽,秋阳融融,荞麦花开得清醇簇密,芳香沁人。“荞花冉冉蜜脾香”,它用缥缈的甜香招蜂引蝶,毫无遮掩地在天地里欢娱做爱,授精繁衍。荞麦花泌蜜丰富,中午为最,也是蜜蜂蝴蝶采蜜授粉的最佳时节。荞麦花繁而实少,要更多结实,只得依靠蜂蝶作帮手,凭脉脉花香招惹它们也就不足为奇。

荞麦本身是丹青高手,颜色搭配得自然协调,顺眉顺眼,天衣无缝:绿绿的叶,红红的茎,白白的花,黑黑的实,黄黄的根。我们常说五颜六色,荞麦身上真是五色纷呈。荞麦就是一幅画,就是一首诗。上网随便搜索了一下,发现从古至今,有很多人都惦记着荞麦。陆游曾咏道:“病去身轻试杖藜,满村荞麦正离离。”“寒风萧萧凋榉柳,暖日晖晖秀荞麦。”“城南城北如铺雪,原野家家种荞麦。”陆游是很喜欢荞麦的,他有不少诗作都留下了荞麦的影子。温庭筠有诗云:“日暮飞鸦集,满山荞麦花。”以傍晚时分满山洁白的荞麦花写环境的清幽宁静。我很欣赏明代镏松的诗:“顺应门外斜阳里,荞麦花开似故乡。”借荞麦花表达思乡之情。

荞麦的籽实是不太规则的三棱形。竹溪有个关于荞麦籽实形状的传说:很久以前,荞麦和麦子是两兄弟,样子都是椭圆形的,而且非常要好。后来受人挑唆,两兄弟翻了脸。有一天,两兄弟狭路相逢,说着吵着,竟动手打起架来了。麦子把荞麦打了三瓦片,荞麦把麦子肚子砍了一刀,两兄弟都留下了伤疤,从此,荞麦变成了三棱形,麦子身上留下了一条缝。荞麦低贱易种,不需过多招呼经管。随手撒下几把种子,不多久,会有或多或少的收获,但一般都不高产,一亩能收几十斤就已不错了。大集体时代,队里也会在瘦坡烂地远山野岭种上一些荞麦。荞麦是粗粮,交公粮不要,卖余粮不收。队里就把荞麦分给社员作口粮,去壳后磨粉磨浆,做荞面糊荞粑粑吃。有孩子久吃生厌,看到荞麦做的饭食就摔碗发脾气,大人也不急,边捡摔在地上的饭碗边斥骂:叫花子还嫌荞面糊,饿死你!荞麦帮助竹溪人填饱了肚子,挨过了一个个艰难的日子。

小时候,母亲用家织布给我缝制了一个枕套,里面的填充物就是荞麦壳。淡淡的荞麦味,久而不弱,清而不浊,散而不走,枕着睡觉,死沉死沉,雷打不醒。荞粑粑有一种植物的清苦气,回味绵长。竹溪有很多与荞粑粑有关的旧俗。一是用荞粑粑敬土地神。阳春三月,地气上升,百花盛开,各种冬眠动物也逐渐苏醒出动,里面不乏有毒的动物,如毒蛇蜈蚣之类。而小孩又天生好奇好动,喜欢招惹这些动物,经常有小孩被蜈蚣蜇了毒蛇咬了的事情发生。大人便想出一个办法,用荞粑粑去敬土地神,祈求土地神的保佑。敬了土地神,五毒就被堵在洞内出不来了。荞粑粑好吃不好看,竹溪人怕亵渎了土地神,便一边敬祀一边解释:荞粑粑敬土地,此地只有此货。请求土地神宽恕谅解。也真怪,用荞粑粑敬了土地神后,寨子里的小孩一年平安无事。一是用荞粑粑安魂。活蹦乱跳的小孩,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烧了,大人就会无端地怀疑小孩的魂被什么怪物勾去了。傍晚时分,大人就会到桥头或野地里喊魂,一边喊魂一边把魂往家里引,勾去的魂就随着大人的喊声回来了,孩子的烧也退了。灵魂灵魂,人是有魂的,但魂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令人费解。为了防止小孩的魂被鬼怪勾去,每年的农历三月三,大人就让小孩吃荞粑粑,说是吃了荞粑粑就能稳住人的魂,不至于被鬼怪勾了去。

在物质、精神生活迅速丰富的今天,过去穷怕饿怕的人们,却越来越热衷追求享受,原有的生活方式、行为习惯、饮食嗜好都在悄然改变。快节奏的社会生活,激烈竞争的工作压力,对活在当下的人们的身心健康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很多人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患上了现代文明病。面对这种现状,大家都在努力寻找一种既有药物的功效,又没有药物副作用的食品。“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人们终于找到了苦荞麦这种理想的食品。苦荞麦食药同源,是谷类作物中唯一集七大营养素于一身的作物,其营养价值居所有粮食作物之首,且含有其他粮食作物所缺乏的特种微量元素及药用成分,兼具养生、保健、食疗三重功效,对现代文明病、中老年心脑血管疾病均有预防和治疗功能。于是,土里土气的荞麦,实现了华丽蝶变,成为现代文明人的新宠。人们开发了很多与荞麦有关的食品和用品,苦荞茶、荞麦面、苦荞酒、荞麦片、荞粑粑、荞麦枕头等,都是城里人的抢手货。城市里的好多家庭都改喝苦荞茶了,酒店、洗脚城都在为顾客提供苦荞茶。卖荞粑粑的店子开了一家又一家,还时常断档缺货。城边有家农家饭庄,除可口家常菜外,庄主还准备了很多乡下来的荞粑粑,安排人切成薄片,放在木炭火上烤得两面焦黄,放上几碟土蜂蜜,供候餐的顾客用烤焦的荞粑粑蘸着蜂蜜吃。荞粑粑和土蜂蜜的喷香味道馥郁而来。顾客也许事后记不住吃的饭菜喝的酒,却忘不了那荞粑粑土蜂蜜。饭庄每天食客盈门,好多人莫不是冲着荞粑粑土蜂蜜而来。

不知竹溪人能不能抓住机遇,把那“红杆杆绿叶叶开白花”的荞麦种出一点规模和气势来。我是由衷希望着的。

石绍河,苗族,1964年2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家界市作协主席。现供职于张家界市国土资源局。长期从事业余文学创作,已公开发表文学作品6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清泉石上流》《大地语文》,作品多次被《散文·海外版》转载或入选多种文集丛书。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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