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记
2015-05-30蒋鸣鸣
我打十七岁吸烟起,接近四十年。
下乡那年,记不清缘由了,许是青年人爱模仿,许是羡慕社员吸纸烟或卷喇叭筒、抽水烟袋的那股悠闲神气,许是知青生活枯燥难耐,抑或几种因素兼而有之吧,我不自觉地抽上了。先是边干活边抽别人递来的纸烟。歇工时,社员家有或粗或细的烟丝款待大伙,我便手卷加唾沫沾,三五下便卷好一支“喇叭筒”,滋滋滋地吸食开来。乃至不知天高地厚,接过烟管老长的水烟袋,呼噜呼噜地往嘴唇里抽吸。待一股辣呛味浓浓的陈烟水被吸进喉管才明白,这玩意无多年的操练是难过关的……水烟袋,没学会;“喇叭筒”不雅观。但,纸烟却抽上了瘾。吸“伸手牌”汗颜了,便去店铺里买烟。我属全劳力,每天十分工、一块钱。每周歇气一天不发工资,一月有二十六元。加加班,月薪仍有三十来元。咱好烟抽不起,如大前门、中华牌等,五到八毛钱一包;差烟,如经济牌、香零山等,每包仅八分至一毛,咱嫌烟叶太粗糙苦涩,不喜抽。中档次的,如常德、飞鸽牌等,二毛八、三毛钱一包正合适。于是,我常大模大样地走进林场外的小商店里,掏出几毛钱,神气六担地说,给,来包飞鸽!给,来包常德。从无烟无火的“下等烟民”,摇身一变成为有火有烟的“上等烟民”。
我单身无拖累。父母工资不低,无须我交钱补贴家用;我也没必要留啥钱结婚——那年头,“终生大事”仅半头猪的开支,要不了父母半条命。抽烟,约花掉我三分之一的收入。有时,与社员、知青聊天投机,一个不小心,一包烟拆开来你一根他一根地扔出去,再添置包把两包也很自然。如此一来,流汗出力挣来的工资,一半被吸掉了。首批下放的三位男知青里,唯独我好这口。他俩,一个不吸,一个吸“伸手牌”。没人递烟时,他不抽也不流口水鼻涕。有人张烟,无论你递多少根,他照接照抽不误。同为知青,他俩一个买了摩托车,一个逐渐攒下钱后来开了厂子。
眨眼间,大半辈子光阴流水般逝去了!抽掉多少人民币?咱没算过,但,套把房子肯定烧没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健康才是关键。吸烟既耗钱财更害身体,令我长久痛苦不堪。
理论上发觉吸烟不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一九八四年,我读广播电视大学。一次,去市电大图书馆借书,见架上有本《谈毒品》的书,便借回阅读。书里介绍了何为毒品、毒品种类有哪些,以及古往今来种毒吸毒贩毒禁毒的历史,并谈到了毒品有“相对”与“绝对”之分。众人所吸香烟,即相对概念上的“毒品”,虽无大麻鸦片冰毒等正宗毒品为害之烈,长期吸用,也属慢性自杀,戕害生命绝对无疑。我心头为之一震。但年轻人好忘事,数天过去便将警示丢到爪哇国去了。进入八十年代末,即吸了十来年之后,人渐渐成熟敏感起来。每每跟人挨得过近或张口说话时,对方要么捂住嘴巴,要么往后退一两步离我远点……开会或吃饭,我一发声,周边立马有人转过身去或掉头与他人交谈。我先颇觉疑惑,后才明白:口中的烟味,把人熏开了。某些妇女,公开表达厌恶。她们常把嘴和鼻一把捂住,将肩或臀对着你;或干脆调换座位离开你,仿佛你是堆臭狗屎——咱这辈子不走桃花运,大约跟香烟惹祸有关吧!早几年,某上市公司老板,因寻求合作,邀请我方吃饭。酒桌上,相谈甚欢。老板不抽烟,下属也无人破戒。我忽来烟瘾,便不管不顾地掏烟点燃吸食。仅分把两分钟光景,老板就拱手离桌:诸位,请慢用,我楼下有客,去下再来。其副手飞快地瞟我一下,眼光里充满怨艾。老板一走,没再返回。他不失吸烟者的颜面,托故开溜了。
严重的是:咳嗽吐痰成为我每天的“必修课”数十年如一日,从冇间断。
天亮起床,先“吼吼吼”地狂咳一阵,吐出黑乎乎的几坨浓痰,再漱口洗脸吃早点;上班时,与人交谈或者开会发言,喉咙里总有啥东西堵在那,非得“咳咳咳咳”吐出一阵痰水后,再继续下去。旁人常露不悦神色,虽短暂一瞬,却令我心神不宁。
年轻时,身强体健,往床一倒,便打响呼噜,睡个痛快淋漓。逾越“天命之年”,睡眠质量下滑。“小时睡不醒,老来睡不着。”尼古丁发酵后,闭眼床上,觉呼吸不畅。我起床、穿鞋,反复吼咳,把痰从嗓子眼里逼出来,喝上几大口凉开水后上床。隔不多久,尿道发胀。去趟厕所后,无法闭眼了。某熟人,与我住房屋密集的同一小区。一次,我俩路上相遇。他告诉我,他住某某栋,我也告诉他,我住某某栋。他含笑作答:我早晓得啦!我甚感诧异:君何以得知呢?我过你窗下,常闻你咳嗽吐痰声,怎会不知呢?他如实相告。没料到,我咳嗽吐痰,居然声震窗外,令路人惊心。
在外吸烟,常遭白眼。家中抽烟,也饱受指责。女儿从小深受“二手烟”毒害。她常一手蒙住鼻孔,一手上下左右挥舞驱赶烟雾,抗议道,老爸,你能否不吸烟,弄得到处臭烘烘的。
对我吸烟最反感的,当属“糟糠”之妻。
我喜欢清静。回家后,一般要翌日上班才外出。礼拜天、节假日,呆坐桌旁吸烟吐痰看书写作。老婆受“二手烟”熏陶最烈;聆听狂吼声最长久;反对我吸烟,也最为坚决。
年轻时,她仅嘀咕几句。不惑之年后,她却唠叨不休,说你把津液吐掉了——即把你的元气吐掉了,说咱女儿要结婚生子,你还想祸害孙儿辈吗?
吸烟三十多年,戒烟二十余载。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首次戒烟。计划先减量,再循序渐进,逐步戒掉。每天抽九根:上午、下午、晚上三个时间段,各抽三根。然后,吃老婆剥皮的水果——凉薯。个把月后,减少到了六根,即每个时间段各两根。同时,我以健身相佐。托熟人在其厂翻砂车间做副哑铃,下班后或礼拜天休息在家耍弄。我俯身其上“呼哧、呼哧”地使劲“俯卧撑”或鼓起块块肌肉抓住它往上挺举或双手平举做扩胸运动时,老婆微笑站立一旁,一、二、三、四、五……十、十一、十二……十八、十九、二十地帮我数数。练罢哑铃稍事歇息,我边接过她递来的茶水,边跟她聊聊琐碎之事。待恢复了气力,我再攀住门杠,引体向上。健完身,老婆常轻声细语、温柔有加地表扬我:你看,少抽烟多锻炼,脸色都没以前那样黄皮寡柳了!或者鼻孔四处闻闻嗅嗅后,她兴高采烈地说,嗯,烟臭气都淡了。其神情,跟后来指责我抽烟时的凶态,判若两人。那段日子,系夫妻俩最融洽快乐的时光之一。每每忆起,心头总甜滋滋的。
受到表扬,我便有些飘飘然。几天后,竟喜滋滋地向她宣誓:下个月,减少到三根。
诺言尚未兑现,我与一帮烟鬼出了趟差。途中,你一根他一根的张来递去——把承诺忘到了脑背后。
首次戒烟,有始无终。
再次戒烟,纯属头脑发热。几好友喝茶聊天,吞云吐雾。包厢里,烟味浓郁。刘某叫嚷:“受不了啦!”我灭烟。王某和张某不熄火。我说:“喂喂喂,不抽不行啊!”他俩打开门,仍一根接一根地抽个不歇气。我开玩笑道,这烟逗人嫌弃,戒掉算了。刘某不抽烟,鼓掌赞成:“好事好事!”然后,对我摇摇头:“老烟枪了,你戒不脱!”被他一激,我呯呯呯用力拍打胸部:“放心吧,我保证戒掉!”王某、张某逼我:“你戒,我们也戒!”众人定下“君子协定”:我戒烟,他俩有样学样;我若说话不算话,罚款一百元。结果是,我被罚了一百元。协定作废。
戒烟不掉,便另外设法,以减轻尼古丁的危害。
九十年代中期,我招待业务单位,常去某酒家就餐。店主姓赵,系四十来岁中年男子,红光满面,精神饱满。他酒不喝烟不抽,连湘潭人最爱嚼的槟榔也不沾。其人不但养生有术,更经营有方,视顾客为“上帝”,进门一张笑脸迎候你。酒酣耳热之际,他眉眼带笑地走过来,给桌边每位“上帝”赠送一支烟嘴,以挽回头客。大家纷纷竖起拇指,连称“赵总客气”!套上烟嘴,焦油被过滤,烟味淡了。于是,一旦招待来客就餐,我便带去那店。赵老板瞅我去的频繁,竟多次送我整盒的烟嘴——整五根呀,予以“奖励”。金光闪闪的黄铜烟嘴,生发出阵阵诱惑力量,令我越抽越凶,咳嗽变本加厉。我不得不痛苦地放弃这铜玩意儿。
七八年前,有种名叫“和牌”的香烟,过滤嘴较长,烟丝醇和。我吸了之后,咳嗽少些。一时高兴,写了篇文章《从“和牌”所想到的》,登载于本市报纸上,抒发了“和牌和牌”我爱你的“情感”。好景不长。没多久,无论吸啥烟,咳嗽吐痰照旧。
三年前,老婆对我说,罗汉果泡水喝止咳祛痰,能消除烟的害处,不妨试试!她购回的圆圆罗汉果,好似老和尚的光亮秃头。我将果皮果肉滚水冲泡,当茶水喝。你还别讲,咳嗽吐痰不那么厉害了。可早晚时段,总要吐出几大坨黑滚滚的浓痰,肮脏恐怖。泡掉大约三四个罗汉果,瞅着大坨大坨黑乎乎酽痰,我说啥也吃不下去了。
烟,实在抽不得了,戒烟决心却难下。一是先前戒烟,均没成功。若再戒仍无效果,徒惹人笑话;二是自己喜看书写点小玩意。文章靠烟熏。烟戒掉,怕丢失灵感。
学会吸烟,不自觉且时间短暂;戒掉它,则非轻巧之事,须做好长期准备、经历漫长岁月!我属凡人,缺乏毅力,更难毕其功于一役。在速胜论与持久战两者之间,我选择了打“持久战”。
五年前,我给自己定下规矩:早上空腹,绝不抽烟;上午九点以前,绝不抽烟;晚上十点钟后,绝不抽烟。三条“绝不”,前两条落实了,末条打了水漂:晚上看书,常过十二点。不抽烟,除非蒙头大睡。
初见成效后,我再接再厉。某早晨,刚踏上车门,我便对在车内吞云吐雾的谭师傅说:“从今开始,车上不能吸烟了!”他愣了下,说:“我仅这点嗜好,难办到啊!而且,您也不抽吗?”我说:“我绝对遵守,归你监督!”他慢腾腾地将烟熄灭,再握住方向盘。我说,烟瘾发作的话,车靠路边,停下去吸!他不答腔。车行路上,我透过车内镜,见他板着面孔,似有不快。车停单位门前,我才离车,他便锁车下车,吸烟去了。我跟师傅还好说,禁止别人抽,要更难些。起初,没人违逆。可有次,某副总上车时,拈支点燃的“和天下”。我提醒他:无烟车。他愣了片刻,面红耳赤地说:“我一会就下!”“好吧,你先忍住。”我不松口。他让燃烧的烟在手指缝中夹着,坐了一两分钟便下车了。
从此,我的座驾里,不再含尼古丁味。谭师傅适应之后,曾推心置腹地对我说:“感谢您,让我少抽了好多根!”
从量变到质变,是渐进的过程。量的积累到一定程度,便能发生质的飞跃。
戒烟,漫漫长征;成功时,仅短暂功夫——真可谓“瓜熟蒂落”。
两年前的某晚,文友请我喝茶聊天。另有他一位朋友在场。
公园里,露天茶庄。
空气清新,晚风晓畅。月儿,高挂苍穹。满天繁星,眨着明亮动人的眼睛。亮闪闪的五颜六色的风筝与月光、星光争辉斗艳。
三人心情舒畅地谈古论今。文友和我互敬香烟。好景不长,融洽和谐的交谈气氛,被我的阵阵吐痰咳嗽声数次打断。
朋友不悦了:昨回事呀?我深表歉意:不好意思,我吸烟老咳。他说,我从来不咳。有啥灵丹妙药?我问。莫吸进肺部,准没事!他传授经验。
我想起几位熟人,烟龄不比我短,烟瘾比我大,却少见有咳嗽吐痰等丑态。烟,从口中或鼻孔里直接排泄掉——没绕过胸腔。
从此,我吸烟不入胸肺。起初,仿佛有无数小爪在胸腔里挠痒痒,且越挠越痒。我,必须忍住。
尼古丁毒害我三十多年,得与它说声“拜拜”了。否则,有可能像《大教堂》的作者雷蒙德·卡佛一样,当五十岁功成名就时,却被烟毁掉了肺,要了自个儿的性命。我已活过五十,虽没成名,却还想有滋有味、悠闲自在地再活个三四十年。
数天后。咦,不怎么咳嗽了,烟味也少了。
但治标没治本。当我感觉孤独时,当我思考问题时,当我写作时,当我与人交谈时,常会不自觉地掏出烟来,点燃,吸纳。多数烟雾虽喷射出去,却仍有一丝一缕的,钻进了喉管,溜入了肺部与胸腔。咳嗽断不了根,黑痰间或从喉咙里滚将出来。 只要吸烟,就会被伤害。既害己,更害人。老婆高喉大嗓地嚷叫:抽抽抽,抽得乌烟瘴气的,咳死咯条命,你就高兴了。
香烟,咱俩分手刻不容缓了!
某天早上,我出门时,淡定地对妻子说,我再不抽一口烟了,你看行动吧!
期间,我顶住了朋友的劝诱:嘿,来一根吧,要戒也得慢慢来!期间,顶住了香烟的“贿赂”:数次在外吃饭时,朋友发包软嘴芙蓉王,我顺手就递给了其他“瘾君子”。烟,终于戒掉。
忍住了痛苦,收获了幸福、欢乐。
不咳嗽不吐黑痰了。咽喉炎,消失了。“小时候睡觉踏实的感觉,总算回来了”——哥戒烟后的体会,令我感同身受。耳听咳嗽声便知我住哪的熟人,一日遇见我,问“没听到你咳嗽,我搞不清你住哪单元了”。“戒烟了!”我不无得意。
味觉复苏了。以往,被烟熏得麻木不仁的舌头、口腔,面对层出不穷的美味佳肴,品尝不出味道好在哪?我常“囫囵吞枣”,三下五除二地将它们扒进嘴里。虽细细咀嚼,也体味不出“千奇百味”。戒烟进入第五个月,舌头敏锐灵巧了,对食物与菜肴的美好浅尝则知。先前,再辣再咸也无所畏惧;而今,多放点味精或辣椒,舌头便伸缩跳荡,口腔张大吸气吐气。于是,少往那碗里伸筷子,以免刺激或损害胃腔。
戒烟后,老婆买来核桃花生开心果杏仁等小食品给我当零食,以防反弹。没事时,她常带我去“步步高”商场续购,帮我挑选丰盛与环保的食品、水果。戒烟后,老婆不再念叨了。亲戚聚餐时,她常劝俩小舅子少喝酒抽烟:学学你姐夫吧,他喊不抽烟就不抽,酒也只抿几口。天哪,我哪值得效法?历经二十余年,才戒掉害人害己的香烟。
戒烟后,口味变好,饮食增加。半年功夫,肥瘦适中的我,体重徒增十多斤。我不得不“管住嘴、迈开腿”——控制食量、坚持运动,走上了向肥胖挑战的道路,并取得成功。
这是后话。
蒋鸣鸣,男,湘潭市作协副主席,湖南省作协会员。在《湖南文学》《安徽文学》《解放日报》《新民晚报》《湖南日报》《长沙晚报》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歌数十篇(首),作品入选《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曾获全省报纸副刊金奖。
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