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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班车进士

2015-05-30张步真

创作与评论 2015年17期

苏舆,平江县钟洞乡烟舟村人,进士出身,清末民初一位知名度很高的国学家。但是,在时下的平江,苏舆的名字十分陌生。我问过许多朋友,包括土生土长、又在平江担任过主职的官员陈先生,他们也没听说过。然而,近年来,网上不时有关于他的论文发表,出版社出版他的著作。好几所大学的硕、博论文,就有专门研究苏舆的。于是在一个晴朗的秋日,我们专程去烟舟村,寻访故人。

从平江北门出城,行约三十余里,就开始爬山。山很陡,即便是汽车,也要连续加大油门。驶过一段正在拓宽的、路面坑坑洼洼的盘山公路,前边有一个峡口。下面的情形就得抄袭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了:“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只是四周山上没有桑竹,普山普岭是墨绿色的油茶林。油茶的生长规律与众不同,每年霜降前后,油茶果尚未采摘,新的油茶花就开始打苞了。油茶果刚刚采完,就立时开花,花谢随即挂果。这就是说,油茶果历经秋冬春夏,再到第二年霜降前后采摘,吸纳了五个季节的阳光雨露、天地精华。茶油之所以备受营养学家推崇,原因盖出于此。村子在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幕阜山半腰,设若在春秋多雾的季节,山下山岚飘逸,山巅云蒸雾绕,此时的村子,就像一叶绿色的小舟,在云雾中浮游。于是有读书人为村子取名:烟舟。烟雾之中的小舟,多么美丽的地方!

苏舆家就在靠南的山坡底下。家世虽不显赫,也属小康。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苏舆却给这个小山村带来了极大的荣耀,他参加北京的会试,进士及第!

那时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更没有4G手机。这一特大喜信,是由“报子”——专门送喜报的人送来的。

我常常揣摩那一刻的辉煌。此时,我会想起范进。他从二十岁开始,考了二十多次,直到五十四岁才考取广东乡试第七名。消息传来,范生高兴过度,喜疯了;母亲太激动,心梗了,是喜死的。他的那些远亲近邻,纷纷前来道贺。有送钱、送房子、送田产的,还有送来年轻女子作丫环的……因为考中了举人,必定要做官。播得春风有夏雨,大家指望他上任了,等着寻租呢。范进仅仅是一名举人啊,离进士还差好长一个距离。可以想象,当苏舆金榜题名的特大喜讯传来,这个山高水远的烟舟村,必定是沸腾起来了!

中国的科举制度,是从隋朝开始的。沿用一千三百多年,大约有十万人获此殊荣,组成了基本的文官队伍,为中国这艘巨无霸级别的大船撑篙划桨。不管为官者有怎样的毛病,或许还有害群之马,但河南省内乡县衙有一副楹联说得好:“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官员的作用不可否定。当然,任何一项制度实行得久了,其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科举制度催生了功名狂热,毒害了士子的灵魂,学得一些老八股,不能与时俱进地掌握先进文化科学知识,于是有“百无一用是书生”之说。再说,那些榜上无名的,未必就不是有用之才。山东淄川人蒲松龄,从二十多岁一直考到七十岁,每回都是名落孙山。他一辈子当乡村教书先生,却利用业余时间,写出了一部《聊斋志异》,名垂中国文学史!与苏舆老家一山之隔的湘阴人左宗棠,一连考了三次,前后九年,考得自己都没劲了,只好作罢。他后来捍卫了一方疆土,成为一位伟大的民族英雄。因此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我们的苏舆同学其所以特殊,是因为他来自偏远山区,更无显赫门第,全凭自己的努力而取得功名。而且,他乘的是“末班车”。第二年,科举制度就废除了。

有了学位,苏舆入翰林,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这就是说,苏舆已经进入了皇帝的秘书班子。果然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同年,苏舆去日本考察教育、邮政和电讯。两年后回来,任邮传部郎中,成为司局级官员。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年轻人,就这样从社会的最底层,走进了紫禁城……

如果苏舆按部就班地走下去,随着年资增长,他的官职也许越来越高;有了施展才华的舞台,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也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他后来的情形却没有按照预定的轨道发展。其中既有历史的风云变幻,也有自身的阴差阳错。

事情还得从他在长沙读书的时候说起。

苏舆从小在本地上学,据说学业也不见得有怎样的出众,但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参加县里举行的“童子试”,即考中了秀才,并获得了“食廪饩”的资格。在明清两代,考中了秀才的人,州县发给一定的膳食津贴,让其继续深造,完成学业。把教育当成“产业”来做,这是后来才有的事。这样,他进入了长沙湘水经校堂,这是湖南一所著名学府,晚清中兴名臣郭嵩焘、左宗棠等人,也曾就读这所学校。在这里,苏舆结识了两位著名人物。

一位是王先谦。同治四年(1865)中进士,随即入翰林院任编修,担任侍读、侍讲,陪皇帝读书、为皇子讲学。后来升任国子监祭酒——相当于国家考试中心主任,人称“王祭酒”。光绪十四年,因上书皇上,弹劾炙手可热的人物太监李莲英而名噪天下,但也失去了在朝廷的职位,这样便回到了长沙。现在是苏舆的授业老师。

另一位是叶德辉。长沙人,光绪十八年(1892)的进士,曾任吏部主事,人称“叶吏部”。叶德辉性格孤傲,说话尖刻,且口无遮拦。这种性格很不适合于官场,他在吏部任职的时间不长,便辞职回到了长沙,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但他却更忙碌了,笔耕不辍,著书立说;也开设书局,刊印各种重要作品。他的学术成就,则是举世公认的。《鲁迅全集》中,至少有十多处提到叶德辉的著作和他所刊印的典籍。而当代作家孙犁“文革”后复出,就曾多方寻觅他在“十年浩劫”中被抄走的叶德辉的著作。(孙犁《陋巷集》)叶德辉成了苏舆心中的“偶像”,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这时,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中国战败。次年《马关条约》签订,中国割地赔款,主权沦丧,民族危机一天比一天严重。那会儿,正在北京参加会试的康有为,联合各地应试的学子一千三百多人,上书光绪皇帝,要求变法图强,史称“公车上书”。康有为的学生梁启超是积极参与者。他们所主张的,是学习西方,提倡科学文化。改革政治,实行君主立宪。在经济上,发展工业,振兴商业,保护民族资产阶级利益。在文化教育方面,开民智,办学校,废八股……康、梁的这些主张,当时虽然没有被清廷接受,却标志着维新派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到了1897年11月,德国强占胶州湾,帝国主义列强纷纷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瓜分中国的意图日益明显。而此时的清朝政府却任凭列强肆虐而束手无策。康有为、梁启超于是再次上书,向光绪皇帝发出警告:不变法就会亡国!光绪终于省悟过来,下诏变法。事情本来还算顺利。因为老佛爷慈禧太后也意识到时局的困顿,她没有反对新政措施。但当她发现变法将危及清王朝的政治体制,立变狰狞。而在湖南,王先谦、叶德辉等人,担心别人动了他们的“奶酪”,反对一切社会变革。他们写文章、发呼吁,声嘶力竭。除了从学术上批驳康有为、梁启超的论点外,还从政治上进行攻击。

王先谦一口气写了五篇文章,口诛笔伐,甚至是用谩骂式的口吻,给康有为、梁启超扣政治大帽子。王先谦说:“康、梁谬托西教,以行其邪说,真是中国的巨蠹,不意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此鬼蜮(《王祭酒与吴生学书》)。”

叶德辉交游广阔,他则四处写信,攻击康、梁是“无耻鄙夫”,“蚍蜮之小”,“搅和时政,使四境闻鸡犬之不安”。(《叶吏部与南学会皮鹿门孝廉书》)

王先谦和叶德辉的这些文章和书信,都发表在当时的《湘报》上,引起了很多人的围观,也把苏舆看得眼花缭乱,他对这两位恩师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从内心讲,苏舆是十分认同他们的观点的。他仿效老师,也写文章。他说,当今“邪说横溢,民心浮动,其祸实肇于南海康有为”。他还说,康有为“伪六籍,灭圣经也;托改制,乱成宪也;倡平等,堕纲常也;伸民权,无君上也;孔子纪年,欲人不知本朝也”!

把康、梁贬损得一无是处。

我们也不好说苏舆是拾人牙慧。但他写了文章发不出去,因为他的名气不及老师,所谓人微言轻。他不免感到十分沮丧。机会终于来了,光绪二十四年农历八月,慈禧太后以光绪皇帝的名义,下了一道诏书,恭请皇太后“训政”。 这是政治人物翻云覆雨的伎俩,实际上是她自己请自己出山。然后慈禧以太上皇的资格,下令软禁了光绪皇帝。北京顿时风云突变,谭嗣同等六位维新派中坚人物,在同一时间被逮捕。慈禧根本不给对手有喘息的机会,八月十三日(公元1898年9月28日),谭嗣同等六人在北京菜市口被处死!紧跟着,全国各地大肆搜捕维新党人,霎时一片风声鹤唳。幸亏康有为、梁启超及时逃脱,才免遭祸殃。此时远在长沙的苏舆,被这一系列霹雳手段震惊得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觉得可以一展身手。就像一场赌注的获胜者,再下一注。于是以最快的速度,连夜将王先谦、叶德辉在报刊发表的,批判康有为、梁启超的文章,统统收集起来。为了加大火力,又把张之洞、朱一新、陈宝箴等十三人反对维新派的文章,也纳入其中,然后汇编成一册,题名为《翼教丛编》。

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这书名有点儿生癖。翼,翼护、保护之意;教,圣教,是相对于康、梁的“邪教”,同时也是孔夫子的教诲。编者的意图十分明白,此书旨在“护圣教,批邪说”,以达到“正人心”的目的。他将书稿速速寄往上海,上海书局果然很快就刻印出版,全国各埠有售,成为当时全国批判康、梁的重型炮弹。

余生也晚,我是在这本书出版116年之后才读到它的。但我总觉得它似曾相识。原来,在二十世纪无穷无尽的政治运动中,比如“反右”“文革”……那时都有很多“大批判资料汇编”。我手头就收藏有当年印发的《周立波毒草集》《蒋牧良毒草集》,内中收集了他们的作品言论以及批判文章。这两位都是二十世纪中叶活跃于中国文坛的著名作家。当然,这些东西是以某个机关或某个造反组织的名义印发的,供广大群众批判之用。《翼教丛编》共六卷,却是以苏舆个人名义编撰的。苏舆当时只是一名青年学生,他却要把“康、梁造逆之谋,乱政之罪”,昭示寰宇,将他们打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我们常说中国历史悠久、文明灿烂,其实负面的物象也不少。像这类搜罗罪证式的东西,在政治风暴中长盛不衰,就是明显的例证!再有,思想和政治上的分歧,不是通过辩论以理服人;而是要罗织罪名,加以放大。不给对方有探讨的空间,当然永远也无法说服对方,然后假政治之手,将对手置于死地而后快!即便是学术讨论,也罕见有包容和宽容。所谓“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那是只不过是寺庙里弥勒佛的一厢情愿罢了。

但是,我的内心很是矛盾。因为我十几岁到平江,二十多年后才离开。为乡情所系,我总想为苏舆做一些辩解。那时他才20岁出头,从大山深处来到繁华的省城,应当说,社会阅历尚嫌不足。他编印这么个东西,一定是他的老师在后面指使。

苏舆的两位老师,王先谦和叶德辉,社会名流,地位显赫,思想守旧是必然的。当然,王先谦要老练一些,叶德辉却总是先声夺人,高调出场,攻击康、梁不择手段。后来,辛亥革命来了,清王朝垮台了,民国成立了,叶德辉也仍然积习难改,干预时政,开口便骂。到了1927年,湖南农民运动风起云涌。这一天,长沙农民协会开大会,不知主事者怎么就想到要去请叶德辉给写对联。叶德辉没有推辞,提笔一挥而就。上联是“农运宏开,稻梁菽麦黍稷,杂种出世”;下联是“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横行”。横批:“斌尖卡傀。”叶德辉自以为聪明,大玩文字游戏。那意思是,这个农民协会,不文不武(斌),不大不小(尖),不上不下(卡),不人不鬼(傀)。你们都是一些杂种、一群畜牲!此时的农民运动正冲决一切束缚他们的罗网,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怎么能容忍这种最恶毒的“文痞之骂”?!湖南省农民协会审判土豪劣绅特别法庭当即将他捉拿归案,并且根据《审判土豪劣绅暂行条例》,判处叶德辉死刑。1927年4月11日,在长沙浏阳门外刑场处决。过了四十年,1968年10月13日,在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闭幕式上,毛泽东在谈到知识分子政策时,说:“对于这种大知识分子不宜于杀。那个时候把叶德辉杀掉,我看是不那么妥当”。(转引自张晶萍《叶德辉生平及学术思想研究》)。

虽然毛泽东说话了,但叶德辉人已经死了。我们的苏舆老乡,跟在这种人后面起哄,就真要替他捏一把汗了!

苏舆果然让人揪住把柄了!

《翼教丛编》共六卷,十五万言,除了序言,并无苏舆本人署名的作品。但其中有几篇文章,使人顿生疑窦。其中有一篇针对樊锥的,就特别引人注目。

樊锥,邵阳雀塘镇人。出身贫寒农家,但他才气很高,又勤奋好学,立志高远。他就读于长沙城南书院,也做过王先谦的学生,比苏舆大两岁,算是苏舆的大师兄。但樊锥思想开朗,交游广阔。1898年初,湖南维新派人物谭嗣同、唐常才等人,在长沙创立“南学会”,宣称“讲爱国之理,救亡之法”。樊锥积极投入,立即回到邵阳,组建南学分会,被推举为会长。他积极宣传维新派主张,接二连三地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提倡“民权平等”、“启迪民智”,还主张大力发展民族工业,抵制“洋货之倾销”。……总之,樊锥给沉闷的湖南政界和思想界,吹来了一股新风。苏舆却与他针锋相对,写了一篇《驳南学分会章程条议》的文章,称樊锥是在散布“邪说”,呼吁当局对他进行“处治”。樊锥毫不退让,表示“生死不能夺其志,贵贱不能换其帜”。这时,一篇《邵阳士民驱逐乱民樊锥告白》,在湖南城乡广为散发——

今因丁酉科拔贡樊锥首倡邪说,背叛圣教,败灭伦常,惑世诬民,我邑公同会议……立将乱民樊锥驱逐出境。永不容其在籍再行倡乱,并刊刻逐条,四处张贴,播告诉全省。倘该乱民仍敢在外州府县倡布邪说,煽惑人心,任是如何处治,邵阳并无异论。特此告白。

在中国,地方除户籍、祠堂除族籍,死后不能进祖宗坟山,被认为是极大的人生耻辱。这篇《告白》不仅将樊锥逐出邵阳,还声明外州外县如何处置樊锥,邵阳不持异议。真是要把樊锥往死里整!这个《告白》用的是“邵阳士绅军民”的名义,表明驱逐樊锥,是地方百姓一致的意见。但奇怪的是,这篇文告是谁起草的,在什么地方通过的?邵阳方面有哪些代表人物出席,这些代表又是如何产生的,一概不知。但这个《告白》几乎要了樊锥的命!不久,北京“戊戌政变”,黑云压城,谭嗣同等六君子死难,维新运动失败,樊锥作为在湖南的维新派人物,成为当局缉拿的对象。樊锥不得不隐姓埋名,逃往深山,躲藏起来,才幸免遇难。

这里有一个时间点。“戊戌政变”是农历八月初六,谭嗣同是八月初十被捕,八月十三在北京菜市口遇难。苏舆的《翼教丛编》一书,作为维新党人的罪证,也正是这个时候编辑出版的。而那篇驱逐樊锥的文告,也是作为“罪状”收入其中,广为散发。对樊锥的杀伤力,简直无法形容。苏舆是年轻人,容易冲动,直线思维。但他将这篇置人于死地的《告白》,收入自己编撰的著作中,这无论如何是不妥当的。而在邵阳的地方文献、《湖南省志·人物志》樊锥条目的,都说是王先谦、叶德辉以及其弟子苏舆,勾结邵阳劣绅,攻击樊锥。而据湖南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的专家多方考证,是苏舆盗用“邵阳士绅军民”的名义(《樊锥集·前言》),炮制了这个东西。苏舆不是邵阳人,也不在邵阳任公职,你的书中出现了这么一个文告,你又怎样自圆其说?苏舆与樊锥,师出同门,有同窗之谊。采用这种方式,就使人想起“豆萁相煎”“落井下石”这类形容词了!

而在此之前,他抨击梁启超、谭嗣同,火力之足,也令人侧目。光绪二十三年(1897),湖南巡抚陈宝箴、学政徐仁铸等人推行维新运动,决定成立时务学堂。以凤凰县人熊希龄为校长。熊又聘请广东新会人梁启超为总教习。

梁启超时年二十四岁,才华横溢,他追随他的老师康有为,倡导维新,宣传变法。在当时,他的文章一经发表,就立即引起阅读的高潮。只说他不久后发表的一篇《少年中国说》,就使当时多少青年学子热血沸腾!前些年热播的电视剧《恰同学少年》,其中有一个画面,清晨,毛泽东和蔡和森在第一师范的校园里晨读《少年中国说》。起先是两个人读,后来一位同学路过,立刻加入。霎时间,走廊里,操场上,几十上百位同学一起齐声诵读:“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其中洋溢着慷慨愤激而又高昂乐观的爱国主义感情,使人胸潮澎湃,不能自已。

这样一位学问高超、思想进步的人来湖南教书,应当说,这是湖南的荣幸。但是,我们的苏舆老乡,也与他势如冰炭。苏舆编著的《翼教丛编》第四卷,收入了叶德辉的五篇文章,全都是批判梁启超的。从梁的学术思想,到政治观点,逐一进行驳斥。在政治上,说他“煽惑人心”,“邪说乃大行于湘中”;称梁为“吠声吠影之徒”——形容一条狗叫,引发很多狗跟着叫——这已经超出一般学人之间的辩论,而是一种斯文尽失的“粗口”了!

梁启超主持时务学堂后,按照顾他的教育理念,为学校制定了一个《学约》。也就是“学生守则”,共十章。比如,立志,要立大志,不要只谋科举和衣食;养心,治身,不要学名士狂态、洋人膻习;读书,要读有用之书……《学约》的内容,在今天看来也不过时,但苏舆不能容忍。他说:

粤人梁某,近闻省绅邀之来主持时务学堂……闻梁某为离经叛道、惑世诬民康有为之弟子,又假忠义之名,以阴行其邪说。余恐湘人被其蛊惑,因就约中语涉夸大及悖谬之处,纠正于后。

然后逐条批驳。

这是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腊月间的事,文末注明“汨罗乡人识”。 这篇文章也全文收入《翼教丛编》中。那么,这位“汨罗乡人”到底是谁呢?从唐代开始,汨罗隶属于湘阴县,公元1966年初设县治。笔者曾请教过建县后首届副县长、后来又做过汨罗县委书记的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刘新煌老先生。他说:“1949年以前,汨罗仅有茅屋数间,连小镇都没有。因为屈原,汨罗才为世人所知。”汨罗江的上游是苏舆的家乡平江县,苏舆批樊锥,打的是“邵阳士民”的名号。邵阳方面说,苏舆盗用了他们的名义。那么,此番的“汨罗乡人”,就更是一桩无头公案了。很可能就是苏舆本人的化名呢!这时,苏舆23岁,梁启超24岁,樊锥25岁,三位实际上是同龄人啊。

我们对这类匿名告密的情形并不陌生。早在唐中宗李显年代,有一位颇有诗名的诗人宋之问,犯律而被流放到岭南蛮荒之地,因为那地方太苦,偷偷跑回京城洛阳,躲在好友张仲之家。这时武则天虽然已死,但武家的残余仍在。包括张仲之在内的许多朝廷大臣,对他们恨之入骨。一天,张仲之与朋友密谋要干掉武三思,被宋之问听到。宋竟然派他的侄子去告密,结果张仲之全家被杀。宋之问卖友求荣,为人所不齿!

另一位科学家沈括,把好友苏东坡送给他的诗,向朝廷举报,说苏东坡诽谤了朝政,为当时已经风声鹤唳的“乌台诗案”推波助澜。苏东坡被捕入狱,差点被整死!

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大检举、大揭发,告黑状,写匿名信,人性恶的大爆发,推动了一场大灾难!

我们在烟舟村看到一帧苏舆的照片,虽然已经模糊,但他国字面儿,眉目清秀,就是一翩翩的英俊少年。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位自幼生长在民风纯朴的山区的年轻人,怎么也会这样狂热和无情!如果说王先谦是当时湖南的社会名流,叶德辉曾经是吏部官员,这些人社会地位显赫,他们属于既得利益者,抵制社会变革情有可原。可苏舆什么也不是,一个山沟沟里来的穷书生而已。那么,他为什么如此起劲地反对一场新的革命呢?我记得一位历史学家做过的分析:康梁主张废科举,“得罪了几百个翰林、几千个进士、几万个举人几十万个秀才与几百万个童生……他们花了若干年工夫学会的八股,等于白学”。难道我们的苏舆老乡,果真是因为康、梁把科举废了,断了他的前程,他要不顾一切地反对?也曾有人说:“科举制度”下的读书人,“唯一的追求的目的,就是做官”。“以官的标准为标准,以官的利益为利益。”封建社会控制中国这么久,于是形成了一种“酱缸文化”。“一些人丧失了分辨是非的能力,缺乏道德勇气,一切行为价值……都以酱缸里的道德标准和政治标准为标准。”难道苏舆是受了这种“酱缸文化”影响,窒息在里面出不来?!如果这些都不是,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杀气腾腾地仇恨他的同龄学友呢?须知,无论是樊锥,还是梁启超,信仰永远不能视为罪行。宽容与谅解,是我们这个世界平和相处的粘合剂。即使意见相左,也应当彼此尊重。就算立场不同,至少也要保留一点起码的风度。然而,苏舆编撰出版《翼教丛编》时间上的投机,假借“乡人”“士民”的那种卑劣与奸诈,尽管时过境迁,都让人为之胆寒!

苏舆最终还是考中了进士,如愿以偿了。他获得去日本学习考察的机会,回来就职邮传部。他把妻儿接去北京。离开幕阜山半腰的烟舟村时,他的妻子,一位山里旧式妇人依依不舍。苏舆写诗调侃她:“艳说烟舟当阳羡,儒冠回首笑迷沦。”(《正月急尽挈眷入都》)“阳羡”在江苏宜兴,苏东坡曾在此买地、准备养老的地方。苏舆告诉妻子,他去北京做官,好日子长着呢,你干嘛要留恋呀!可以想见,那会儿他是怎样的踌躇满志!

到了北京,一种全新而体面的生活在等待着他。节假日,他领着家人去法源寺观牡丹,去西山看红叶。他还时常去全国各地公干。在地方官员眼里,他就是钦差!一次去上海,当地朋友在愚园设酒宴款待。上海的繁华令他眼花缭乱,他当场赋诗赞美:“电火银花树,雷车红粉妆。”春风得意溢于言表。然而,好景不长。康、梁的维新运动虽然失败了,戊戌变法被打下去了,但历史潮流不可阻挡。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终于爆发。这可能是苏舆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候。既已入职为官,见闻多了,他就知道病根子在哪里。但他不能轻举妄动。高处不胜寒。他不可能像当年在长沙那样,跟在王先谦、叶德辉后面左冲右撞。况且,洗脱少年的浮躁与鲁莽,现在他沉着多了。在北京的官舍里,他静观其变。但他也没有闲着。每天,一边去邮传部应卯,下班回家就搬动笔墨,逐日记载身边发生的一切。这样,他写成了一本书。

《辛亥溅泪录》,共五卷,六万余言。通过书名,我们就可以窥测到苏舆当时的心境。他是带着对他为之效忠的王朝的哀伤,写下这些文字的。但因为他仅仅是一名司局级官员,对全局不可能有更多的了解。尤其是革命的一方是“中国同盟会”,除了众所周知的新闻,苏舆所知也很寥寥。他记录的,是他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朝廷动向,官员作为,所见所闻,他一一如实记录。苏舆有很好的文字功夫。他用的是文学的笔墨。作为亲历者,他的文字就具有很强的现场感。无论是就史实性还是文学性而言,这都是一部十分重要的作品。

当然,这是苏舆——一位朝廷官员的视角。

中国同盟会的领袖人物孙逸仙、黄兴们起事了,来势异常凶猛。这时,那些脑袋瓜上戴着红顶子的官员们,在北京紫禁城里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一边支应着差事,一边开始给自己留后路了。

黎元洪,暂编陆二十一军统领。后来半推半就,当了湖北的都督、中华民国的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清廷的重臣。他先是向慈禧告发康、梁,后来又逼迫清帝溥仪退位……总之,他们都心怀鬼胎,翻云覆雨,欺世盗名,都想火中取栗,在乱世中捞一把。其实,他们都沐浴着大清王朝的皇恩,领受着大清王朝的俸禄。平时去觐见皇上,无不跪地山呼万岁。在苏舆的笔下,这是一些政治妓女,变起脸来比谁都要快。

在后宫,由于前方吃紧,部队没有军饷,太后要亲贵拿钱助饷,军界也致函皇亲国戚,要他们认购爱国债卷。那些皇亲国戚们,一个个装聋作哑,甚至将存在大清银行里的钱,尽快取了出来,转存到外国银行里去,一时人心惶惶,市面震荡。而北京的外国银行,几天之内存入6400多万银元!

更匪夷所思的是,京官家属纷纷住进外国租界,以求自保。有的虽然每天去紫禁城内的公事房应卯,人却住在天津的租界。苏舆亲见“堂司各员,率晚车赴津,早车回署”。当过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时任军机大臣的那桐,他的众多妻妾眷属,一半住进六国饭店,一半住在天津的租界里。另一位润贝勒,他的家人干脆就住在法国使馆。贵重的财物,都寄存在外国使馆或租界!

朝廷已在风雨飘摇之中,越是这样的时候,皇室越只相信自己人,各个重要部门均由王朝亲贵执掌。而这些人又都贪生怕死、腐败无能,背地里都在给自己留后路。而其他的官员,那些手中有一点权力的人,都在心照不宣地瓜分国有资产。苏舆写道:

各省公款,学旅政界剖分殆尽……翰林院亦有公款数千,以分派(配)争议,编修程某至以老拳从事。大清银行总监叶景葵既挟巨资金以逃,其司事庶吉士杨某,亦以二十一万金由某国银行汇兑,并偕某贵人妾,遁入某国。士失行迳如此,不亡何待……

武官怕死,文官贪钱,权贵指靠洋人,到那里去寻求庇护。这样的政权,怎么不会垮台呢?

苏舆通过手中的笔,发出一阵阵痛彻心肺的哀鸣!

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因此真实而生动。当历史场景变换之后,著名湘籍学者李肖聃为作者的情感所动,对《辛亥溅泪录》做了极高的评价。他说,可与屈原的《哀郢》、南宋学人郑思肖的《心史》媲美。泱泱中华有一个传统,讲究气节。就气节而言,李肖聃的评价或许是中肯的。但屈原和郑思肖遭遇的是国破家亡,苏舆哀叹的却是政权的更迭。当然,忠君拥主,维护儒家正统思想,是苏舆们根深蒂固的道德底线。从历史的长河看,清朝的灭亡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苏舆眷恋的,或许还包括了他的官职、地位,或者说,他的既得利益。鲁迅也是辛亥革命的亲历者,他的感受与苏舆截然不同。就在苏舆伏案疾书的时候,1911年11月7日,鲁迅和他的好友范爱农,为了欢庆辛亥革命推翻了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他们一起去巡游光复了的绍兴城。鲁迅发现,那些绅士官员,先前只要不合自意的,就说人家是“康党”、“革党”,“甚至于到官府去告密”。现在革命终于起来了,他们连忙将小辫子盘在头顶,失魂落魄的样子。鲁迅嗤之以鼻,并赠以一句名骂:“皇皇然若丧家之狗!”与鲁迅相比,我们的苏舆老乡,显然与时代脱节了。说得严重一点,与历史的潮流背道而驰。如果要对号入座,鲁迅之骂可能也包括了他!

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清廷发布诏书,宣布退位,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正式解体。同时任命袁世凯为特别代表,组织临时共和政府,处理善后事宜。大多数官员都在徘徊观望,是去是留,颇费踌躇。 大约只有苏舆态度最为明朗,他喟然长叹:“国政坏死,不可收拾!”他留下来干什么呢?清廷宣布退位的第二天,即十二月二十六日,苏舆即行辞官回家。邮传部同事,二人同时考取进士的姚一鄂,赋诗赠别,为一位朝夕相处的朋友的离去,表示深深的惋惜:“怜君此处添憔悴,寂寞荃荪揽泪吟。”苏舆立即和了一首:

嵇懒浮沉直到今,白登诗意愧卢谌。真龙杜宇千年恨,去燕来鸿万里心。敢说泉明就采菊,已迟胡瑗赋投簪。巢痕天上堪回首,赢得残宵溅泪吟。

诗言志。苏舆寄托的是一种无限的哀怨:他为不能像东晋时的卢谌,为好友仗义执言而惭愧;也为古代蜀国的国王杜宇被人篡位而遗憾;他不能有别的选择,只能像宋朝庆历年间的太常博士胡瑗那样,为避世事干扰,辞官回家,专心就学。过去的巢痕虽然不堪回首,值得庆幸的是,还有一册《辛亥溅泪集》,可表我的心迹呢!

古代伯夷“不食周粟”,后来的印度甘地“非暴力不合作”。苏舆完全不能忍受清王朝的覆没,也不接受一个新的共和政权的建立,他于是拂袖而回乡,回到了幕阜山半腰的烟舟村。

当年携眷进京的时候,苏舆嘲讽妻子将烟舟村当“阳羡”。果然一语成谶,现在他回来了。烟舟美丽的风景,故乡的温馨,游子归乡,这有利于平复他的心情。与城市里混浊的空气相比,满山油茶林散发出来的负氧离子,更有利于健康。他很快调整了心态,找到了自己的心灵依托,那就是继续他曾经研究过的《春秋繁露》。

这是中国汉代哲学家董仲舒的一部政治哲学著作。在西汉中期,诸侯各国之间的战争基本结束,生产得到恢复和发展,为了适应中央集权的需要,董仲舒的神学哲学应运而生。他推崇“公羊学”,给力“春秋大一统”,主张“天人合一”。在董仲舒看来,天,就是宇宙大自然;人,就是人类。天人合一,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因此他提出了“天人感应”“三纲五常”等重要的儒家理论,为汉代中央集权奠定了思想基础。苏舆在邮传部任职的时候,每有闲暇,他就断断续续地做研究。现在回到烟舟,他有了充裕的时间,便全力投入。他写信给老师王先谦,报告了自己的工作计划。老师的复信马上到了,称赞此举是“天为斯文留绝学”。在做学问的方法上,老师提醒他:“温故知新是我师。”于是苏舆劲头更足。他广采前人研究的成果,进行考证训诂,并展示自己的研究和评价。他说,他自幼“好读董生书”,近年“潜力心玩索,如是有日,始粗明其旨趣焉”。他采取的方法,一是求证,二是解释,三是自己评价。他的求证有理有据,解释较之别人更浅显易懂,把深奥的哲学内容通俗化。他通过“以学言政”来阐明董仲舒学说的经世致用,凸显他个人的治学特色。他说:“世岂有学术不正,而足以与言经世者乎?”清廷亲贵腐朽堕落,学而不正,祸乱朝纲,这就是深刻的教训。他在学术王国里遨游。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题为《春秋繁露义证》。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大约五六年前,苏舆感染了肺结核,乡间叫肺痨病。那时科学对结核杆菌还一无所知,人们谈“痨”色变。他从北京回乡时,虽然怀着一种悲壮感,但在内心深处,总有一种国破家亡的阴影驱之不散。于是他总是郁郁寡欢,以致肺痨病日渐加剧。当他支撑着病体,将书稿做了最后的修订,不幸于公元1914年农历四月十四日,在老家烟舟村病逝,终年41岁。苏舆去世后,他的妻子知道这份遗稿的重要性,专门托人给他的老师王先谦送去。王先谦此时七十二岁,苏舆是他的得意门生,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先生不胜唏嘘感叹。当他读完学生的遗稿,便多方筹集资金,为其联系出版。

《春秋繁露义证》最终成就了苏舆。王先谦作为湖南当时最有影响的学人,亲笔为其作序。称“《义证》固可传世之书”。1923年3月11日,北京《清华周刊》杂志记者写信给胡适,为了学习的方便,请求胡适为青年学子开一个“国学必读书目”。记者说:“这个书目中的书,无论是学机械的,学应用化学的,学哲学文学的……都应该念,都要应知道。”胡适时任北大教务长,因提倡文学革命而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他应约开了一个书目,其中序列第六的,就是:

《春秋繁露义证》(苏舆著)原刻本。

由于胡适的推荐,青年学子争相阅读,此书也成为全国各地图书馆必备书目,于是一时洛阳纸贵。上世纪五十年代、九十年代,国内曾多次出版。特别是近年来,省内外,包括香港、台湾等地的多所大学,都有学者专门研究《春秋繁露义证》,不时有论文发表。到了公元2006年,湖南省文化出版界,在中共湖南省委的倡导下,举全省之力,编纂《湖湘文库》,收集从远古至1949年湘籍人士的著作,也包括历代寓湘人物在湘作品。标准是曾影响湖湘乃至全国历史进程、具有文献价值、体现湖湘文化内容的重要典籍,共计702册。经过数十位专家遴选甄别,不仅苏舆,还有叶德辉、王先谦,他们都列有专集。这套历时七年、内容繁浩的《湖湘文库》出版发行的时候,中共湖南省委书记徐守盛出席并讲话。

徐守盛说,底蕴深厚的湖湘文化是博大精深、光辉灿烂、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接着又说,《湖湘文库》编纂出版的圆满完成,是打造了一个“精神宝库”!而据参加编纂的专家说,《湖湘文库》收列的著作,一律以学术取人,绝不因人废言。叶德辉、王先谦、苏舆都是辛亥革命的反对派,他们的人生经历或有瑕疵,但他们都有其独特的学术地位,历史不应当忘记他们。当生活走出“非‘白即‘黑”的泥淖,包容与宽容就成了一种境界,这时,人们就会感受到阳光是如此明媚、世界是如此美好!

还需要补充的是,苏舆为官和居乡时,在烟舟村老家盖了许多房子。青砖燕瓦,庄重气派。到了1940年,日寇侵略,岳州沦陷。岳阳各县的中学,都疏散迁移至这个如桃花源一般的烟舟村,称为“岳郡联中”。跟那时清华、北大、南开等名校,搬迁至昆明组成的“西南联大”一样的模式。苏舆家的房子宽敞明亮,前厅后进几十间,正好做了“岳郡联中”的临时校舍。文化是一个民族的基因。学校保存了岳阳六县的文化种子,使他们不因战争而中断学业。这批莘莘学子,在新中国成立后,有的成了教授、工程师,有的成了各级地方政府的骨干。应当说,这是苏舆和他的家人,为故园热土作出的一项最重要的实际贡献。

一幢房子一本书,让我们记住了苏舆。话又说回来,苏舆本来是一个书生,年轻时却跟在别人后面去干政。他的老师叶德辉都掉脑袋了;而他在历史的大潮中一时不知所措,隐归田园,独善其身,潜心学问,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可惜的是他英年早逝,如果健在,他必定是中国二十世纪顶级的国学大师!

张步真,湖南韶山峡口坝人,曾长期在湘东山区做农村基层干部,进城以后在文化部门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小说集《追花夺蜜》《老猎人的梦》《桑梓地》、长篇报告文学《魂系青山》、散文随笔集《触摸城市边缘》等。

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