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棋圣吴清源
2015-05-30黄广明
黄广明
2003年,吴清源、林海峰、张栩三代旅日棋手回到台湾,当时的“台北市长”马英九颁给吴清源荣誉市民奖章时,不料年近九旬的吴清源拒绝接受,“发了好大个脾气”,强调“我是日本人!”现场一度相当尴尬。主办晚会的台湾棋院董事长翁明显事后表示,吴清源大国手早已入籍日本,颁发荣誉市民状事先已经沟通过,可能是吴大国手误以为会造成“双重国籍”的问题,才会坚拒这项纯属荣誉性质的市民状。
围棋大师吴清源11月30日在日本辞世,享年百岁。吴清源少年时代由中国赴日本留学,称雄日本棋坛十数年,开创新布局,被棋坛誉为“现代围棋第一人”。
这位有着“围棋之神”、“昭和棋圣”、“一代宗师”、“不世出的天才”之誉的棋手的去世,引发了中日两国的广泛吊唁,媒体亦有无数顶礼膜拜的文字面世。当此之时,提及文首的这段往事,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在我看来,这次不大不小的尴尬与冲突,却有助于了解“棋圣”、“哲人”标签之外吴清源人格的丰富;而且,事件中所涉及的吴清源的国籍问题,以及由此延展开来的长期伴随吴清源的政治化解读与评价——在中日两国冲突的历史背景下,尤其值得反思。
概而言之,我以为政治化和神化是评价吴清源的两个误区。
先谈政治化。在中国,不同时期,不同立场的人群中,对吴氏有过“文化汉奸”与“抗日英雄”两种极端的评价,这两种评价貌似天壤之别,实则都是以政治凌驾于一个以棋艺为天职的棋手之上,确乎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这两种极端评价的冲突,很早就有了。始于吴氏在抗战中的下棋劳军。1942年秋天,受南京汪精卫伪政权最高经济顾问青木一男的邀请,吴清源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这次回国,相较于8年前那次回国,他心中要纠结得多。
彼时太平洋战争已开打近一年。同行的还有导师濑越宪作、师兄桥本宇太郎,二十天的时间里,他们访问了上海和南京。沦陷区的上海人多数热烈欢迎吴清源,对许多人来说,在中国人受尽日本军队欺凌的时候,吴清源在围棋的世界里打败了日本人,为中国人争了光,是英雄。
不过,也有另一评价——上海大街上,有人贴“吴清源是文化汉奸”的宣传漫画,画中吴清源的脖子上挂着赏金。为此,当时的伪政府还派出特工在旅馆附近巡视,确保其安全。
在上海吴清源意外地碰到了他早年的监护人杨子安,他要求吴清源回国,“否则日本一旦战败,你就是一个汉奸。”
这句话令吴清源异常痛苦。他后来回忆,“那时,我一个人站在走廊里想了两个小时。我想,如果我帮助了日本人,那么大家叫我汉奸无话可说,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所以我真的很苦恼。”
吴清源最终还是决定回日本,他已加入日籍,要继续做一名棋士,同时要在日本致力于“日中和睦”这一使命。更为重要的是,吴清源在日本刚刚结了婚。
自此,“抗日英雄”与“文化汉奸”两说一直持续了下来。
“他是跟政治离得比较远的人,都是别人拉他进来的。”原中国棋院院长、中日友好围棋会馆馆长王汝南说,如果我们把吴清源理解成一个单纯的棋人,就可以避免称他是汉奸这样荒谬的评价,“他都入了日本籍了你怎么说他背叛中国呢?”“同时,我们也不要把他视为一个伟大的爱国者。”很明显,吴清源围棋水平提升的重要因素是日本人的帮助,从民族主义的立场出发视之为“抗日英雄”,会有逻辑上的混乱。
“你设身处地想,他就是作为一个棋人,一个下棋的,他不怎么问政治,也没过多考虑什么民族兴亡国家兴亡,日本棋院有什么安排叫我去下棋,我就去。”王汝南说。不可否认,吴清源在专业之外,确实也成为当时的政治摆弄的一粒棋子。
正如有论者所说,当时,面对纷繁复杂的政治格局,日本政府垄断话语权,封闭国内外信息通道,加强言论统制,就连一向有浓重民族意识、国家意识的日本人也只能闭关自守,明哲保身,不敢妄加异议。对于身处乱世、只身棋盘、在日本生活多年的吴清源来说,欲明辨是非就更是难上加难。
再谈神化。其中又涉及有二,一是对吴的棋艺,二是人格。某种意义上说,吴清源是围棋之神,持异议的人并不多。1987年,日本“围棋俱乐部”征求六位超一流棋手加藤正夫、武宫正树、林海峰、赵治勋、小林光一、大竹英雄的意见:谁是围棋史上最强者?赵、林、武宫、加藤四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是吴清源。小林和大竹则认为,历代的高手们处在不同的年代,要作比较是很困难的。如果非要问谁最强,大致可以列举三位:道策、秀策、吴清源。
吴清源之于围棋的地位,犹如牛顿、爱因斯坦之于物理,爱迪生、乔布斯之于人类发明的地位,是里程碑式的人物,其历史贡献已有定论。晚年,他又对围棋进行总结,包括21世纪的六合围棋、中的精神等等。对此,原中国棋院院长王汝南认为“恐怕还是一家之言,并不能够作为一个权威的总结”。在王汝南看来,吴清源是棋界的泰斗,而且一直到九十多岁高龄还在探寻棋道,还在创新,这本身就非常了不起,“但是你一定要说他指引了围棋界的未来倒不见得——围棋界到这个时候了还要90多岁高龄的人来指引未来,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讲不也是一种悲哀吗?围棋界现在资讯这么发达,这么多职业的人在研究,你还要靠一个90岁的老人来指引方向,好像说不过去。”“我想我们只能领会他的精神,而不必拘泥于他的定见。”
相较对吴清源棋艺的“神化”异议不大,对吴氏人格的神化(更准确地说,是“圣化”)则多可探讨。正如论者陈明总结的,吴清源在围棋之外的公众形象是:不食人间烟火,将围棋技艺和文化演绎升华到人生境界的高人智者。但在吴清源的弟子芮乃伟九段看来,师父是食人间烟火的。“你看他年轻的时候,看他的自传,包括信仰跟着玺光尊的时候,他要找地方给人家住,那时候没有车他要去背米。你说他不食人间烟火,他肯定是食的,而且完全跟普通人一样。”“但他的精神非常强大,我们承受不了的事情他都能承受。比如说痛他肯定是痛的,但他不会像我们一样难受了就好像要把别的舍弃,他该怎样就怎样。外在的条件对他不重要,他不是很在意。”
“有的记者报道老人很慈祥、随和,这只是你看到的一面,”王汝南说,“他也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正因为他很有个性,他棋才体现出来,绝对不会是我们一般理解的中的精神。”
文首提到的吴清源强调“我是日本人”时的生气,固然可能是因年迈导致的理解的误会,亦可能包含着对一生中多次受政治操弄的生气和心有余悸,——其中包括国籍多次的被动往复。
把吴清源一开始就视为神是有问题的,回顾他一生的历程,他跟无数普通人一样,有过身不由己,有过大时代背景下的卑微,有过受政治的操控,有过为生活的柴米油盐和家人处境的妥协和打拼……
看他前后两本自传回忆录——出版于上世纪80年代的《以文会友》与出版于本世纪初的《中的精神》,同样的事情的描述,前者有些激烈,后者则冲淡平和了许多。
吴清源的棋才是中日两国都公认的,但与中国人更进一步高调地宣扬其哲学与人格境界不同,日本人并没有在后一方面更多着墨。王汝南担任中日友好围棋会馆馆长,与日本棋界接触颇多,“要说日本人说他为人楷模或者说有多高深的哲学见解,至少我还没有接触到有日本人来跟我讲,都是在棋的角度,讲他的成就、他的见解。”在采访过程中,王汝南也一再提到评价吴清源的出发点还是把他作为一个棋人,但不要各方面都神化,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易茗摘自《南都周刊》2014年第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