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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回家中的“老桑现象”

2015-05-30徐敬亚

阳光 2015年2期
关键词:酒友老汤俊杰

20多年前,在《崛起的诗群》中,我曾郑重地请人们记住1980年。

现在,我对2004年感到十分奇怪。当然,我只是并不“郑重地”想了想,这一年有很多诗歌事情发生:

2004年,移居荷兰15年的多多回到中国并受聘于海南大学;同年,在德国多年的张枣、萧开愚双双落户河南大学;李亚伟复出后的抒情诗写于本年;默默的长诗第六章写于本年;柳冬妩关于“打工诗人”的长文发于本年;王小妮、严力关于诗歌业余化的谈话出现于本年。另,如我在《诗,由流落到宠幸》中所列举的那样,这一年在中国出现了一系列的诗歌热潮,几乎每一个月在中国大陆都在举办各类诗歌活动。

所以我说:诗歌回家了。

我说的“老桑现象” 也发生在2004年。它更是一个诗歌故事,是一次令人意想不到的“诗歌爆发”。

年初,我与唐晓渡、王小妮等去海南。

桑俊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50有余,高大的身材,微笑沉稳地望着你。认识的过程非常迅速,80年代文学青年们的谈话,几个词就可以切入最深的话题。三天之中老桑的车几乎代替了我们的脚。

对不起,由于类似讲述故事,请允许我的文字节奏稍稍放慢一点儿。

1月1号,我们坐在宝华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用餐。窗外金字塔一样的玻璃幕墙上凌空悬挂着三个清洗大厦的工人。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戴着白帽,一个戴着红帽。在遥遥的雾气中,三个垂吊在百米高空的人像下落的太阳一样一点点地被旋转过去了。当时我有感觉,但我没有诗意。后来,这一幕被老桑写了出来:

几个身影沾满了阳光

把我和阳光一起悬在高空

休闲的早茶开始旋转

一座城市的高度慢慢下降……

——桑俊杰《城市的高度》

三个月后,我在昆明接到了老桑的电话。我说我在昆明。他说,好,我要去找你!我明天就飞昆明!但因为我们要赶去金华,我说就金华见吧。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急切的事情。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老桑立刻飞到了金华。和他一起飞来的,还有厚厚的一叠诗稿,足有几百页。没有想到,我们和唐晓渡等在海南那些不经意的谈话,竟突然激活了老桑沉寂了20多年的心。三个月,100多首诗,老桑喷发了!

从金华回家,我逐字逐句地读完了他的诗稿。老桑,也曾是1980年代煤矿行业中的诗歌佼佼者。但说实话,他的诗并非先锋,其诗艺基本上没有超出我的诗歌审美边界。但这并不妨碍我出现了一种多年没有过的、持久的、大面积的感动。是他诗歌“海啸”的爆发,使我忽然感到了什么。也许和我这篇文章的产生都有一些关系。

老桑多年从商,衣食无忧。他对诗,几乎一无所求。是什么力量让一个人三个月内沉溺于诗,掉了十几斤肉。他图的是什么?

是一道闪电击中了他!是一种被深埋内心20年的煤突然燃烧,是这些割舍不掉的思维光芒照亮了一个人多半辈子的生活……

据老桑后来回忆,那些天,他一生经历过的人与事全部活起来,在头脑里走动着。他只是拿起笔写,不断地写。写一段时间后他专门飞回到了东北,情境交融,往事喷涌。他说这种事,在1980年代那么热的文学背景下都没有发生过。

这就是2004年中国诗歌在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身上发生的类似化学反应的故事。诗像某种特殊药剂,带着20年的潜伏性因子,突然回归,突然现形。

对于老桑来说,诗不是一种文化标签,诗是一条最窄的、最可信赖的通道,只有它才能让生命中细密的颗粒通过;同时,诗也是一种双向的人生放大镜与缩微镜,惟有它对生存的变形才能最有效地抚慰灵魂。

老桑诗歌中最感人的部分是“至爱亲情”。

和女儿通电话

是一种牵挂更是一种享受

和女儿通电话越通爸爸越老

——桑俊杰《和女儿通电话》

他写母亲用过的《磨盘》,写父亲的《磨石》,写《老伴》,写《酒友老汤》:

老汤死了

死于正月十八

老汤是我的酒友

老汤酒量比我大

送走老汤的当晚

老汤托梦给我

啥时再喝点咱俩

我在半夜里被梦惊醒

一身冷汗

一枕断发

——桑俊杰《酒友老汤》

老桑写诗的意义,单纯到了极点。他只是为自己的亲人、朋友而写,或者说只为自己而写。他没有任何图谋,他不想通过诗改变经济与地位,他也无意通过诗进入诗歌圈子,更不想进入什么文学史。因此,他的诗朴实无华,他忽略复杂的修辞方式,最大限度地弱化了文体意识。他由此回到了诗歌最原始的写作动机。这就是老桑的可爱与可敬之处。

老桑的这种原始回归,唤醒了一个沉压在我心中很久的重大问题:诗对于一个现实中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究竟是什么动机在暗中促使一个正常的人去写诗这种东西?

这是一个陈旧的问题,也是一个最原始的问题,因而也是最重大的。用另一种表述说,是对当下诗歌创作最本初意义的一种拷问。

过去20多年来,中国诗歌总体上在追逐西方。“先锋性”成为最响亮的口号与旗帜。更多的人写诗,意在追逐文化意义、语言意义、修辞与文体的意义,而最本质的诗的内涵,即人的意义、生命的意义被极大地忽略。很多人写的诗看似高明,却在最原始的写作动机上出现了致命偏移。诗为了发表而写,就是为了文化而写。而暗中被观念操作、欠缺了生命中最珍贵质感的诗,只能像一架没有支点的悬空梯子。写诗这件事,在当代已经出现了严重异化。

诗,对于人类来说,最基本的意义是它与生命的互文性。

写诗最初的冲动,一定是非常私人化的。普希金的抒情诗有将近四分之一是写在朋友的纪念册里,甚至写在美丽少女们的披肩上。

我不想取悅骄狂的世人,

只希望博得朋友的欢心

这些朴素的,高远的诗句,

有些诙谐,也有些忧郁

里面有冷静的头脑的记忆,

和一颗苦涩心灵的倾诉……

——普希金《欧根·奥涅金》

普希金的这些诗,是我在近40年前的“文革”中最早读到的。再次抄录它们的时候,我在反思我写过的诗对于我个人的意义。它们哪些是真实的?哪些诗纯粹是为了我自己写的呢?当代有名或无名的诗人们,这些最基本的诗与人的关系,每个人都应该想一想了。

远方,又浮现出老桑深情望着你的眼睛。

附录:徐敬亚与老桑的诗歌通信

老桑:

从金华回到深圳,就读你的诗。读着读着便动笔在稿子上涂写起来。用了两三天的时间断断续续地读完了。

散漫多年,与你一样,我早已成为诗外的草野之人。一读起诗来似乎瞬间产生了一种复活,写的愿望我已多年没有,这反作用也得感谢你。

不知道由于什么,我竟然把你的诗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我的最大贡献可能是没漏一个字地为你改了一些错字与重复字。而我最大的罪过可能是一时兴起时改了你的诗。对于我的涂改你千万不要当真。严格地说,诗是不能改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我只是没忍住,我只是不想让我的临时想法溜走。

这些年来,我越来越认为“生命大于诗”。是不是诗人,是大诗人还是小诗人,与生命的本质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一个人活几十年,在充分体会这个世界与自身的同时,把这条命活得生动活泼,活得有声有色,把人格与性格活得完美无憾,写不写诗都行。我说过:看一个人的诗,一是看这个人的命活没活到“分儿”,第二才是看他的手艺“活儿”怎么样。

士别三月,年过半百的你,突然拿出了100多首诗!让人惊奇,让人替你高兴。作为同时代的近龄人,我一点儿也不苛求你的诗。诗写得好还是不好,与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100多天,你成了一座突然爆发的火山,这一点对于你老桑个体生命的意义,绝对大于任何一年的诺贝尔奖啊!

你全部的“十辑”里,我最看重的是第九辑“至爱亲情”,那里面写的都是真东西。你写父亲的“磨石”,写母亲的“石磨”,写二姨,写舅父,写自己过生日,写酒友老汤……让每个人想起往事与亲人。诗,归根到底是属于一个人自己的。

祝你这棵老桑树越活越年轻吧!

敬亚

2004年4月2日下午深圳

徐敬亚:当代诗人、文学批评家。第一届青春诗会成员。1949年生于吉林长春市。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历任吉林省《蔘花》编辑部编辑,《深圳青年报》编辑。1985年迁居深圳。曾主持“中国现代诗大展”,并主编《中国现代诗大观》。2005年受聘为海南大学诗学中心教授;2006年起主持《特区文学》“十大网络版主聯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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