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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模糊的面孔

2015-05-30魏振强

阳光 2015年2期
关键词:爪子村子外婆

菊 英

四十年多前的那个黄昏,当我跟着父亲翻过一道山冈时,红彤彤的太阳正在朝西边的山脚下坠去。父亲指着那座披着红光的村庄说,外婆家就在那里。

我有些激动,但又对父亲的话心存狐疑。离开家的时候,天才麻麻亮,晨露打着我的脚背,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田埂,路过一个又一个池塘,脚底已经起了很多泡,父亲总是说快到了快到了,可太阳要落山了,还没到。我赖着不走,甚至还转过身,嚷着要回家去。

那一年我五岁。那一天我走了四五十里的路,还翻了一座山,放在今天的孩子身上,简直是神话。

那座村庄确实是外婆的村庄——大司村。我和父亲的身影刚出现在山冈上时,就有一群孩子跑过来,其中就有菊英。她扎着两根小辫子,跑起来时,像两只小手在空中划拉着。

菊英对我父亲叫了一声“姐夫”(其实她比我父亲还高一个辈分),然后指着我说,她要带我玩儿,让我父亲先走。

菊英牵来了她的那条牛,摁下牛角,托着我的屁股让我爬上了牛背。她牵着牛,领着我往村庄走。我的腿好像不在我的身上了,坐在牛背上,简直就像躺在床上,太舒服了。

到了一个水库边,菊英把牛绳交给我,转身朝山地那边跑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两个黄澄澄的甜瓜(那里的人把它们叫作“香瓜”),然后伏在水边上,把瓜洗了一遍。她怎么那么聪明呢?我当时确实是又渴又饿的。

第二天,父亲走了,我像一件物品被留在了那座山村。我知道不能回家了,心里充满着恐惧。有好几次,我和外婆赌气,往屋后的一个巷口跑,说是要回家去。可是,又不敢跑远,就躲在竹林里,不一会儿,菊英来了,探头探脑的。我知道她在找我。气慢慢消了,但我不好意思自己走出来,就假装咳嗽,好让菊英发现,这样就不觉得丑了。

菊英的家在巷口,我外婆的家在巷尾。二三十米长的小巷。起先,外婆怕我玩儿水,就把我带到田间去,在树下立把伞,让我坐在下面。后来菊英的妈妈看到了,就让菊英带着我,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好几年都是这样。我跟着她学会了淘米、烧饭,还跟着她送饭、送水到田里去,给外婆吃,给外婆喝。夏天,她帮着我把竹床抬到田埂上,往上面浇水,再用抹布擦干,说这样就更凉快。我躺在竹床上,天上满是繁星,萤火虫在禾苗间飞来飞去,风从田野那边吹过来,有禾苗的清香气味往鼻子里钻,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有好几次,醒来时发现菊英没睡,她坐在另一只凉床上打着蒲扇,正在为我驱赶蚊虫呢。

最高兴的莫过于看电影。我早早地吃好晚饭,扔下碗,跟在菊英后面一路小跑着往邻村赶。虽然周围差不多都是不熟悉的人,但我不害怕,因为有菊英在。我随着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到哪儿,我就到哪儿。电影放完了,她又拉着我的手,从人堆里挤出来,追上同村的人,往回赶。每一次,她都把我送到家门口,等我外婆开了门才离开。外婆家屋后的小巷通往一座山坡,我最怕那黑魆魆的巷道里会蹿出一条绿眼睛的狼。外婆开了门之后,我立马闩上门,然后听着菊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打在石板上,慢慢地轻了,没了。我就想,她为什么不怕狼呢?

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牛,和几个人跑到一个池塘里洗澡。下起了大雨。其他几个人骑上牛背,狠抽牛的屁股,朝村庄奔去,可是我的牛却不见了。大雨滂沱,山坳像被一只锅扣着,黑压压的,我吓坏了,流着泪往村子里跑。我首先想到的是菊英。我跑到她家的时候,她正在烧晚饭,听我一说,赶紧闭了火,领着我在山里四处找,终于在天黑前把牛找了回来。

那时我老是想,菊英要是不比我大好几岁该多好,她要不比我高兩个辈分多好。我初中毕业那年,听说她和她姐姐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虽然我没见过那小伙子,但我坚信他长得很丑,配不上菊英,后来她的父母始终不松口,菊英和他没好成,我在心里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我十八岁的时候,离开了大司村,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后来外婆被我的父母接到了我的老家——大庄村,几年后在那里去世了。我听说菊英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小伙子,那人我很熟悉,是个高中毕业生,他虽然弟兄多,家里穷,但他人好,勤劳,比其他人有文化。我在心里说,嗯,这还不错。

司有虎

司有虎是“有”字辈,比我外婆还高一辈,算是我的曾祖辈。可他一点儿也没长辈的样子,他的儿子都和我们差不多大了,他还经常跟我们一帮小孩玩儿。

司有虎的家住在村子的最西头,我外婆的家靠近东头,中间隔着两百米。他家门口有块很大的空地,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而且地面光滑滑的,是滚铁圈儿的好地方,我们每次滚铁圈儿,都会从家里一路滚到他家门口,然后就在那开始比赛。我们还在他家门口架起一张桌子,打乒乓球,他也跑过来抢我们的球拍,强迫我们和他比赛,谁输了谁下台。我们当然不是他的对手,走马灯似的成了他的陪练,急得我们跟猫挠心似的,但他就是不依不饶,不肯下台。小马气呼呼地小声骂:“司有虎死老虎,不如一头大肥猪……”

司有虎壮壮实实的,还真有点儿像肥猪。他的父亲瘦精精的,看上去有点儿怪。我们很少看到他和村子的其他人说话,我们在他家门口疯玩,他很少看我们一眼,似乎我们根本就不存在。我们私下议论:他是不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

说他是“特务”,不光是因为他的沉默寡言,还因为他的种种怪异。村里的老人都说司有虎的父亲有武功,常常独自在他家后院里耍大刀、举杠铃,而且一个人能打倒四五个小青年。不知道老人们说的话有没有水分。他父亲那时六七十岁吧,像他这样的年纪,身体又这么好的老人一般都会下地干点儿农活,比如除草或给菜地浇水之类的,但他从来没有,他只是在家烧烧饭,带带小孙子,干着很清闲的活儿。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家家户户准备煮晚饭了,司有虎的父亲基本上都会在那个时间去村口的水塘淘米。他有个标志性的动作:一手提着筲箕,一手倒提着一个小孩——他的小孙子,三四岁的样子。因为怕他独自在家闹出危险,每次出门总会带着这个小孙子,不是领着他的小手,也不是提着他的衣服或者胳膊,而是拎着他的两条腿,像倒拎着一只鸡或者一挂肉。他家离塘口少说也有四五百米吧,小孩少说也有三四十斤,他不歇手,一口气拎过去。那小孩就可怜了,一开始头朝地脚朝天,小脸憋得通红,哭声一顿一顿的,到了塘口像一个陀螺一样被放在地上,转了好几圈之后,才会立住。村子的人都看不下去,指着那老头子的脊背骂他狠心,但司有虎的父亲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如故。奇妙的是,被倒拎着一段时间之后,小孩子大概习惯了,不再哭,而当他被放在地上的时候,纹丝不动,立成一棵小树。

旁人问司有虎为什么不阻止他的父亲,回答是那样做是为他的儿子好,具体好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不过司有虎可能也是被他父亲那么训练过的,力气很大,能把一个好几百斤的石磙子举起来,村子最彪悍的年轻人也不敢惹他。但司有虎从没有倚仗自己的力气欺负过别人。还有,我们很少看到他跟村子的大人玩儿,村子的男人冬闲的时候聚在一起赌博,他也从来不参与。他家本来就住得偏,他要是不找别人玩儿,谁也不会找他。我们要不是看中他家门口的那块平整的宝地,经常去滚铁环、打乒乓球,估计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印象。

过年的时候,小孩子都拥到他家门口,将一摞子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码在一块砖头上,然后站在一米开外的一条线跟前,用手中的铜板瞄准那摞子钱狠狠地砸,掉下砖头的钱就可以收入囊中。这是项技术活儿,不仅要凭眼力,还要合理用力,手臂长的人自然要讨巧些。有一次,司有虎看我们玩儿得起劲,也要掺乎进来,我们傻呆呆的就同意了。轮到他瞄准时,他的胳膊明显要比我们长一大截,他边瞄准边大声吼:“对着心窝里砸!对着心窝子砸……”他那块铜板果然击中了“心窝子”,一摞子硬币四散开来,纷纷落到地上,他边拣边笑,还不时地朝我们挤眉弄眼,有自得,也有对我们的嘲讽。可怜我们就是不信邪,还要和他比,直到口袋里的硬币输完了,才悻悻地回家。

我们对司有虎的仇恨大概就是那时结下的。一九七六年的春天,生产队的人在田间拔秧,司有虎挑秧苗,他力气大,把秧苗不停地压了又压,然后让别的男人试试重量,没人能挑起来,但他“嗨”的一声就挑上了肩,而后又是一副得意的表情。田间的女人夸他厉害,他回了一句:“我哪儿厉害?邓小平才厉害呢。”当时的广播上每天都在批邓小平,司有虎碰着高压线了。当晚他就被民兵带到了大队部吊了起来,几个人轮番用一根半截红半截白的棍子往他的背、手、腿上打,但他就是不认错、不吭声,后来尿被打出来,淋了一裤裆,才被放下来。

听说他被打得尿湿了裤裆,我们那几个他手下的“败将”奔走相告。司先仁还学着司有虎的动作和语气——“往你的心窝子砸,往你的心窝子砸”,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司先仁学了一会儿,又惊讶地问了一声:“他那么大力气,怎么不还击打他的人?”司先仁的话让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小马接了一句:“他没真本事,不然肯定能打倒几个人,然后跑掉。”

当兵的人

离大司村约七八里路的苍山脚下有一支驻军,在山上挖了很多洞,不让外人进,我们立在外面,看着蒙着绿色帆布的大卡车轰轰隆隆地开进去,开出来,就像看到蒙面人一样,好奇得不得了,真想把它们“脸”上的“布”扯下来。

后来我们发现营房那边有漏洞可钻。哨兵们立在一个木柜子似的哨所里,表情结了冰,见到外人不说话,眼睛却盯得紧紧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在附近转悠了好一会儿,然后瞅准哨兵疏忽的空当,从山坡下绕过去,猫腰进了营房。是几排平房,红瓦白墙,门口晾着背心、短裤和黄色的军装。伸头缩脑往房间里面看,被一个士兵发现了,问干什么,我们答,来玩玩儿。那士兵朝我们招手,我们搞不清啥意思,他说“进来啊”,我们这才反应过来,进去了。

屋子里面有许多架子床,一排一排的。一个剃着平头的战士正弯腰把纸箱里的东西往床上放,我看到有好几个五角星,心咚咚跳,他看着我,朝我笑了一下,問:哪个村子的?我说,大司的,边说便用手指了一下那个方向。他又问:叫什么名字?我说了一声,他又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让我写下来,我便写了。他看了看,说了一句:“字写得不错嘛!”他这么夸我,我高兴坏了,胆子也大了些,便问他能不能给我一个五角星,他想也没想,顺手给我一个,我把那个五角星往裤兜里一塞,撒开腿往屋外跑。

我后来在很长的时间内对军人都有好印象,无疑与那个五角星有关,与那个士兵有关。

那些当兵的经常会从山岗上走下来,从大司村穿过,到公社的供销社去买日用品。两个人就并排走,三个以上的列成队,胳膊摆动有力,很有气势。他们的走路姿势、穿着、神秘的生活,还有似乎无所不能的力量,让我着迷。

大司村也有个当兵的,每年都从部队里回来探一次亲。是个排长,上衣有四个兜,不像驻军中的很多士兵们那样上衣只有两个兜。据说他老婆是个大学生,住在县城里,我见过一次,齐耳的短发,文静静的,但论长相,没有村子里的几个漂亮的妇女好看,排长似乎不拿她当回事,回老家探亲时,从不去县城看她,她有时跑到村子里来看排长,排长也不理她,她闷闷地在他家住一两天之后,就离开了,再后来就不来了。

排长剃着个大光头。在乡下,只有小孩和上了年纪的老头们才剃光头,他才三十来岁,又是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剃光头呢?排长的怪异常常会一个接着一个。有一天深夜,村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哭声,先呜咽,后嚎啕,似猿哀似兽鸣,半个村子都被惊动了,大家纷纷爬起来,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哭声来自排长家,众人都惊呼:“不好了,肯定是排长的妈过世了。”待赶过去时,排长边哭边坐在堂屋里喝茶,他老妈正踮着小脚,拿手戳着他的脑袋问:“你这个死鬼,半夜三更哭什么哭?”排长不言语,淡然一笑。众人这才明白是排长的恶作剧,一笑而散。

排长在家时基本上都穿便衣,但只要看到远处有士兵朝村子走来,就会跑回屋子,换上军装,然后拿一把扫帚,在门口装模作样地扫地。他家门口是那些兵们去公社供销社的必经之路。士兵们刷刷地走过来时,忽然看到黄军装,再看到他的四个兜,知道是个军官,不声不响地走到排长的跟前,啪的一声立正,然后敬个军礼,排长不慌不忙地直起腰,还一个军礼。

这一幕让我们在很长时间内都兴奋不已,我们以往只在电影里看到过敬礼,没想到居然看到了真实的。虽然我们自己得不到这样的礼遇,但我们还是乐于看到排长受到尊重,也期待这一幕能频繁地上演,所以每当看到山岗上有穿黄军衣的人往村子走来,就赶紧跑到排长家门口告诉他,他也很“配合”我们,换上他的四个兜的军装,然后不紧不慢地在门口扫地,我们就立在旁边等着,等着那些士兵走过来,等着他们看到排长时的片刻愣怔,再看他们恭恭敬敬地举起右手——敬礼。

我上高中时,那位排长转业了,回到公社当了武装部长,还是剃着光头,但他不像以往那样喜欢说笑、搞怪了。他的母亲也死了好几年。他做了一件骇人的事情——和他老婆离了婚。村子的人都想不通,他老婆人不错,是大学生,又是城市里的人,哪点儿配不上他呢?再后来,我又听说另一件更骇人的事:他和公社旁边的另一个妇女好上了,有人看到他俩晚上散电影后一道走路。

这事是不是真的,我一直没弄明白。我也不敢问外婆,怕她骂我。

“光蛋”司家仁

“光蛋”司家仁和我外公同为“家”字辈,外婆让我叫他“家公爹”,村中其他“家”字辈的,我也叫“家公爹”(“外公”的意思),比我外公低一辈的男性,外婆就让我叫“舅舅”,别人要是不明就里,肯定会纳闷我怎么有那么多“家公爹”、那么多“舅舅”。其实,我的家公爹、舅舅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早就死了,用母亲的话说,“骨头都化成灰了”。

家仁比我母亲小十岁左右,他虽然比我母亲的辈分高,但一直叫我母亲“大姐”,外婆在世时,他也叫她“大姐”。他的父母啥时死的我不知道,我见到家仁的时候,他已作了很多年的孤兒。他的家和我外婆家直线距离不过十来米,中间隔着一条窄巷子和一个菜园子。菜园子四周是用木栅栏围着的,防鸡鸭猪狗进去糟蹋,家仁在木栅栏上开了个口子,用树棍子扎成一个门,他从家里出来,走几步,推开木门,穿过菜园子和巷道口,就到了我外婆家门口。

家仁的家只有孤零零的一间房,稻草顶,泥巴墙,里面摆放的东西到现在我还记得: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口装稻子的缸、一口灶、一只便桶、一条长板凳、一条小猴子板凳。他家的碗筷是不是一套我没留意,反正所有的东西差不多只是供一个人用的。也不奇怪,村中的光蛋(光棍)的家基本上都是这样子。他平时很少待在家里,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出去串门。我有时晚上躺在床上,没睡着,听到门口的巷子里有脚步声打在青石板上,再哒哒哒地往巷子那边传,就知道是家仁串门回来了。

我在大司村待了十多年,别人家我都去过很多次,唯独很少去家仁的家。他家的门老是锁着的,偶尔遇到他家大门洞开,我也没兴趣去——家仁不识字,不会说故事,不像其他的年轻人有趣,我跟他一个年长我近二十岁的光蛋玩什么呢?

印象最深的那次,是在我虚七岁的那年冬天。村子里的人闲着没事,围在他家的桌子边赌牌九,有人坐在床上,有人坐板凳上,更多的人站在那里,他们大呼小叫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跑过去看热闹,在人缝里挤来挤去,家仁不知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把嘴巴上叼着的香烟拿下来,对我扬了扬,说,吃不吃烟?我就接过来,放在嘴里,猛吸一口,没想大声咳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我急得想哭,又哭不出来,眼泪和鼻涕横流着跑回家,在门口吐出一口带血的痰(大概是嗓子呛破了的缘故),小姨娘当时正好从婆家回来了,她看到我的狼狈样,问我怎么搞的,我就告诉她家仁给我吃烟的事,她二话没说,领着我到了家仁的家,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要害我家小强子”,旁人也帮腔责怪家仁,家仁不停地跟我小姨娘赔礼,又从桌子上拿过一毛钱,递给我,对我小姨娘说,先翠,你千万别跟大姐(我外婆)讲,她要晓得,肯定要跟我拼命。小姨娘大概也怕把事情闹大,也就把我“吃烟”的事瞒过了外婆。

在村子里,光蛋们大抵都是“狠人”,他们“出门一把锁,进屋一盏灯”,来去无牵挂,一般拖儿带女的人家都会含糊他们三分的。家仁有些犟,时不时地就会跟别人较劲,甚至打架,队长司有早不知是怕他还是要照顾他,就派了个看林场的活儿,但他死活不去,我外婆就劝他:看林场就是睡大觉,多轻巧,旁人的眼睛都瞪绿了,抢都来不及,你还不去!家仁却摇摇头:大姐你不晓得,我年纪轻轻的看林场,旁人会笑话我的,我不想占那个便宜。

家仁也串到我外婆家玩儿,有时是吃饭时端着饭碗来的,我外婆就让他夹点儿菜吃,家仁总是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我有菜我有菜。他的碗里其实没什么菜,他自己懒得种蔬菜,旁人家给他一点儿,他才能吃上一点儿蔬菜,他有时会提着条丝网,在水塘、水库里张点儿鱼,实在没有菜的时候,就烀几根山芋当饭吃。他虽然有些懒,但不像别的光蛋那样邋里邋遢的,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家里的东西摆放得也整齐。

一个冬天的下午,外婆到四五里路外的大队去碾米,天黑的时候还没有回来,我就拎着盏马灯,走出家门,准备在半道上等外婆,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刚出村口,遇到家仁,他问我到哪儿去,我告诉他外婆碾米还没回来,他说,我带你去吧。他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走到两里多路外的一个塘口时,外婆正立在那里喘气。家仁接过我外婆的担子,大步流星地往村子里走。到了家门口,他放下担子,对我外婆说,大姐,我跟你讲过多少回了,你要有什么重活儿,就跟我打个招呼,我来帮你做。你这么大年纪,还有个外孙子跟着你,你要是闪了腰崴了腿,怎搞哟!

外婆是个不愿欠人情的人,她过了一会儿,从家里拿出两个鸡蛋送给家仁,算是感谢,家仁很快又送了回来:“大姐,我要你的东西,雷不打我啊?”

矮胯子

“矮胯子”这个名字我坚信是别人“送”的,做父母的谁会给自己的儿子起这样的名字?

我观察过他的腿,确实短,比上半身长不了多少。我外婆的那个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姓“司”,只有少数的几家是外姓,他家便是其中之一。应该是外迁来的,受到排斥和挤兑也不奇怪。

当然,也不能光怪村民们小心眼。矮胯子一家有点儿怪,他家的房子建在山坡上,似乎有意要与村子的其他人家拉开距离。他家有两个男主人——他父亲,还有他的终生未娶的大伯伯。这两个男人很少说话,整天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矮胯子七八岁的时候,他大伯伯每早就训练他举石锁(青石雕成的锁状举重器),立举,蹬举,仰卧举……每种举法都要练几十次。练完了,还要他拎着石锁往山上跑几里,再往回跑。十来岁的时候,我到矮胯子家玩儿过一次,看那把石锁在他手中上下腾挪,呆了,试着拎了拎,虽然能勉强举到肩上去,但手臂却怎么也伸不直。他大伯伯在一旁笑了一下,走了。我也有些敏感,看着自己的腿想:长这么长的腿有屁用啊?

矮胯子家的房子简直就是个窝棚,低矮的土墙,黑咕隆咚的,但他家就是不砌砖墙,也不修窗户、做新门,钱全用在三个男孩的念书上。他大伯伯经常握着书坐在一边,让矮胯子他们背课文,几兄弟轮番上场,反剪着手,背。他大伯伯其实一个字也不识,但只要发现矮胯子他们的嘴巴打磕巴,就毫不犹豫地甩过去一耳光,然后罚他们重背。这种魔鬼训练法自然收到效果。五年级下学期全公社统考,我一向稳拿的语文课第一名旁落到矮胯子的手里,语文老师气得不行,狠狠地抽了我一棍子。

初中毕业那年,矮胯子击败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对手,获得了全公社的中考状元,不幸的是,他离县里的重点中学还差三分,只能委屈地和我们同到一所普通中学读书。有段时间我觉得他的行踪有些诡秘,晚自习之后我们都到寝室里睡觉去了,他怎么老是不见呢?一天晚上,我留了个心眼,教室里的灯息了之后,发现他悄悄地翻过学校围墙,出去了,我跟着他走了一截,猛然叫他,他立住了,说,你也想看书吗?我说,想。他说,那你跟我走。

我跟着他走过了几条田埂,到了镇医院门口。大门紧闭,他率先翻了过去,很轻松。我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过去了。走到一个厕所边,他说这儿好吧,有路灯。我才明白,他每晚是在这儿看书的。虽然灯光昏暗,臭气不断,但还算能看清字,心里也有些感激。只是我搞不明白,他是怎么发现这块“风水宝地”的呢?

矮胯子终究不是铁打的,由于睡得晚,又起得早,他上课时不时会打瞌睡,但一激灵,又立马抬起头。有一回我终于发现了秘诀,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针,对着自己的大腿就是一下子。又过了一些天,我看到他洗澡,胳膊上和大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

矮胯子高中毕业后补习了好几年终于考上了一家中专,毕业后分到了省政府机关。我后来巧遇过他中专时的英语老师,一提矮胯子的真实姓名,他就说,哦,太刻苦了,每天早晨都坚持跑步……

我多次想过矮胯子,曾把电话打到过他的单位,接电话的人说,哦,他请假了,半年没上班了。我不解,多方打听才知道,他是生了重病,回家休养去了。

前两年,我听母亲说,矮胯子的大伯伯去世了。因为正逢大雨,他家门口积了太多的水,矮胯子请村里的人帮忙,临时挑了一条土路,终于把他大伯伯的灵柩抬上了山。

鸡爪子

鸡爪子瘦瘦的、高高的,上身一成不变的穿着一件黄色军装,夏天的时候做“衬衫”,冬天的时候罩在棉袄外面,作外套。鸡爪子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他的一只手(想不起来是左手还是右手了)的五个手指老是纠缠在一起,因为他的好几根手指都残疾了,伸不直,一直就那样可怜兮兮地蜷缩着,而且明显比另一只手上的指头细得多,看上去简直就像鸡爪子。

鸡爪子的父亲曾是军人,打仗时死了,他的母亲后来改嫁他人,鸡爪子就孤零零地一个人过,也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他就那样光棍着。

鸡爪子打光棍,除了身有残疾,没了父母之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懒。按理说,几根手指残疾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养活自己还是可以的,但他不愿干活,挣不到工分,分不到口粮,虽然头顶烈属的身份,但并没有实惠,吃饭就成了问题。

鸡爪子所在的那个村离大司村有四五里路。我每次见到他,都是吃中饭的时间,他手里拿着个破搪瓷缸,身上背着个军用挎包,看到谁家恰巧准备吃饭,就会侧身斜靠在门边的墙上,不像别的要饭的人那样,说上什么“大哥大姐行行好,给我一口饭”,而是一言不发,像根树棍似的杵着,有点儿谦恭,又有着尊严。人家看到了他,就会接过他的搪瓷缸,盛点儿饭,再夹点儿菜。鸡爪子接过来,说一声“蒙爱你”(谢谢),走了。

村庄里的人家都缺粮,糊弄饱肚子都成问题,但没有人家不匀出一点儿饭给鸡爪子的。匀出的那点儿饭当然填不饱肚子,鸡爪子还要往下一家再讨一点儿。人家倘若刚吃完了饭,就会从米桶里抓几把米,放进他的挎包。但我搞不懂,鸡爪子怎么从来没到我外婆家门口停留过。有一次外婆见他走过去,就在身后叫他过来添点儿饭,他说:“胡大姐,你孤寡老人,还养着个外孙子,很可怜,我不能吃你家的饭。”

鸡爪子真是“吃百家饭”的,他十天半个月把周围的村子讨个遍,然后再开始下一轮。我从没见到过谁家对他恶语相向。对于他,我们小孩子很喜欢,他念过一些书,会“刮经”(讲故事),每次到村子里来,我们就会跟在他后面,待他吃饱了,就会笑眯眯地给我们刮经,他说话轻言细语的,尾音长长的,说到关键处,故意停下来,得意地看着我们。

鸡爪子说的那些故事我差不多都忘了,至今只有一个记得非常清晰,说的是一个寡妇跟隔壁男人偷情的事,典型的“十八摸”版,其中的一句打油诗我会背,他说这个故事的声调我还能模仿得出,他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样子我要是会画画,肯定能画得出来。

摄影师

我的第一张照片是在小学五年级那年拍的,因为保存不当,已经相当模糊,不过那模样还能辨得出:胖乎乎的我,穿着棉袄,腆着个肚子(我们那时好像肚子都不小,其实不是营养过剩,而是营养不良),因为紧张、害羞,眼睛睁得老大的。

是鎮上的一个人给照的。那人原是一个“小混混”,但脑子好使,他买了个相机,走村串户给人家照相。1970年代末,他这么干,不光是有眼光,也有胆量。

那天很冷,我在村西头的一户人家门口玩儿,看到一大群小孩跟在一个穿着很精神的男人后面,那人手里拿着个东西,不停地对着小孩子摆姿势,引得他们都跑过来看,我后来才知道那玩意儿是照相机。

男人是村西头那家的亲戚。他大概是为了引来生意,先要免费给那户人家的大女儿照相。那女孩当然不明白啥叫照相,男人就走进她家屋子,指着墙上的电影海报说,呃,拍出来就跟着这画中的人一样。那女孩儿终于弄懂了,又在他的叮嘱下梳头、在脸上涂雪花膏。

男人把女孩儿带到了塘边上,那儿有棵松树,他让她靠在松树边,“笑一笑”,但她脸涨得通红,就是笑不出来,眼睛也不敢看他,男人有点儿着急,嘴巴不停地说着,眯着眼朝镜头里看,他弓腰屈腿的姿势简直和我在电影里看过的拍照姿势一模一样,我这才明白,照相的都是这样的姿势。

女孩儿的相照了之后,有其他小孩蠢蠢欲动,开始往家里跑,向大人要钱照相,有得逞的,也有死皮赖脸缠着大人,但最后落得一顿痛打,鬼哭狼嚎的。我外婆听我说了要照相的事,就回家从箱子底下掏出钱,我兴高采烈地拿着去了。

男人给我照相的地方是一户人家的墙壁前,石头砌成的墙。他让我笑,我也笑不出来。但后来他还是照了下来。过了很多天,他来大司村送相片。我拿到那张照片时不高兴,我的眼睛是闭着的。外婆也很不高兴,她说花了那么多钱,照出来的却是个瞎子,不吉利,她这么一说,那个男人只好说,那就重新照一张吧。这回他很慎重,带我到了一个竹林,而且不停地提示我别眨眼。照完后,他也不大高兴,说没赚到钱,吃了亏,外婆不好意思,回家拿了几个鸡蛋追出来,跟在后面喊:“照相的,你拿几个鸡蛋给你家伢子吃吧。”男人不肯要,却笑了:“我们不是照相的,我们是摄影师。”“摄影师”这个词就深深扎进了我的脑袋瓜子。

那张照片现在虽然很模糊,但那张相片的价格我至今记得非常深刻——五毛钱,相当于我外婆四五天起早贪黑出工所得。

独眼老太

独眼老太是司有村的丈母娘,她和我外婆一样,很早就没了伴,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守寡,守到女儿长大嫁人,守到自己入黄土。

独眼老太的女儿嫁给了大司村的司有村,她常来看她的女儿,就像我的外婆经常去后胡村看我的小姨娘。她的女儿说话时口齿含混,但人老实、勤快。有村瘦精精的,性子急,说话像炸鞭炮,他是家中的长子,按理说,成家后,家里的房子应该归他的,但却没有,而是留给了他尚未成家的弟弟。有村厚道,他的老婆和他的丈母娘更厚道,那时再穷的人家嫁女儿,都会要求对方家里有房子,虽然大多是土墙,但顶上一般都盖着瓦,最差的也有三间草房子,但有村连个窝都没有,真的是上无片瓦下午寸土,村子里的人都有些想不通——瞎眼老太怎么那么傻?她的女儿怎么也那么傻?

有村婚后住在我外婆家的前面。房子是生产队的,一进做了我们的教室,另一进的两间房闲置着,队里的干部看着有村可怜,就借给了他。有村在一间里面砌了灶,做厨房,另一间里摆了张床,作为他们夫妻睡觉的地方。他们有了小孩子之后,每天要出工,忙得一团糟。那年夏天,外婆让我给他们家烧中饭,我老老实实地烧了五六十天,有村老婆后来给我送了一个大西瓜,算是感谢。

我对独眼老太从内心里是有些烦的。她个子不高,一只眼睛瞎了,两张眼皮叠在一起,让人看着难受,而她说话时嗓子里老是扯风箱似的,呼呼响,折磨人的耳朵。更烦人的是,有村家没多余的房子,也没多余的床,老太来了,就要跟我外婆睡,她和我外婆睡在床那头,我睡在床这头。她睡着时老是打呼噜,发出的声音就像夜晚的大风使劲地往树林里冲,可树林偏不让它进,两厢对垒,难分胜负。有时夜半我会被那恐怖的声音惊醒,就抱着外婆的脚,生怕自己被那阵风卷走。

老太太一年四季都是黑衣服,黑裤子,黑褂子,黑头巾,粗布染黑的,看上去就像只黑乌鸦。她每次来,胳膊上都挎着一只篮子,鸡蛋、面粉什么的,大概也是从牙齿缝里省下的。到了有村家门口,她轻车熟路,伸手就从窗台上摸出钥匙,开了门,然后打开碗橱,看看里面有什么菜,以此判断他的女儿、女婿和外孙的生活有无改善。但看了二十次,她会叹二十次气。

老太太来我外婆家,一般都是晚饭之后好一会儿,外婆坐在煤油灯下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便会领着我走过去,说,大姐,你在摸(磨蹭)什么摸啊?老太蹲在昏暗的灯光下,不是在洗衣服就是在补衣服、补袜子、补鞋子。有一回,我外婆那么一问,她忽然站起来,没想嘭的一声撞到墙壁上,额头上立刻蹿出个大包。老太太龇了一下牙,但马上又收住了,她用手摸了摸那个包,笑着说:“没事的,没事的……”

老太太和我外婆睡觉前总会坐在床上说一会儿话,从她们的说话中,我断断续续地听出来,她的丈夫和我外公一样死于饥饿年代,她开始守寡时也只有三十岁,和我外婆守寡的年齡差不多。老太太和我外婆提到自己的丈夫时用的都是同样的称呼:“我家那个死鬼……”听老太说,她的“死鬼”脾气很倔,力气也大,一个人能从山上扛下来一根两百多斤的木头,死的时候就被芦席草草地裹着,葬在了山上。

我和外婆生活了十几年,很少听到她跟别人提到她的“死鬼”。我对外公仅有的了解基本上还是从她和老太的谈话中得来的。外婆愿意跟她说,大概是因为她们俩有太多的相似吧?

独眼老太是三十多年前死去的,我外婆那时身体也不好,走一截就要喘会儿气,母亲把这个消息转告给她,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她呀,死了也好。”

魏振强:男,1966年生。现为某晚报副刊部主任,发表散文、随笔六十余万字,有作品入选小学语文课本,出版有散文集《茶峒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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