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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老桑的诗

2015-05-30耿占春

阳光 2015年2期
关键词:诗篇诗学抒情

老桑的职业与文学无关,他也没想做个诗人,但他时常会用别人读报的时间读一点儿当代诗,重要的是他时常会以诗歌的话语方式感受生活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时刻。对于非专业的诗歌写作来说,诗歌的功能一般是抒情性和感受性的,诗歌的核心也是抒情以及抒情化的记事。老桑的诗歌属于这样的类型。其实不难了解到,我们身边仍然有不少人从事这样非专业的诗歌写作。说实话,就对诗歌的虔诚而言,他们比许多专业性或职业性的人还令人敬佩。诗歌在老桑这样的人身上表现为一种品质,一种情感质地,一种在社会生活的长期历练中仍然没有失去的敏感性与想象力。在与他打交道的时候,能够感受到诗歌在他身上表现为某种可以值得信赖的东西,那就是通过诗歌形式保持的真诚和感情用事的气质,而不是表现为专业方面的修辞方式和复杂的叙事能力以及文体意识,尽管后者是对一个具有专业精神的诗人另一种真诚的考验。

一个人在一生中的某些时候应该成为一个诗人。因为一个人在生命的某些阶段里倾向于成为抒情性的人,也有着特别多的期盼,倾向于成为一个“未来时间”的人。比如一个人的青春时期。一个人在某些时刻有着特别强烈的倾诉欲望,比如在个人生活尤其是情感生活偏离了社会常轨的时刻,一个人也倾向于成为抒情的人。一个人总是有一些不能完全生活在制度内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诗歌就成为个人生活与情感合法性或合理性的唯一来源。诗歌是个人在危急时刻可以求助的力量。诗歌总是不会叫人失望,它至少会给予安慰。抒情的诗学其实就是痛苦的诗学与安慰的诗学,这是诗歌仍然会继续陪伴我们生活的原因。诗歌写作的这些原始动机性的因素在非专业的写作中是非常明显的,在老桑的诗歌中也是这样:从他的许多诗篇中我们可以读到他的生活内涵,他的年龄,他的爱和倾诉。我们能够从一首首的诗歌中看到,诗歌的小木耳是从哪一块生活的糟木头上长出来的 。民间诗歌写作与生活之间的关系常常更具有直接性,它与生活的互文性大于它与诗歌史上的经典文本的互文性。这或许也是两种不同写作经验的区别之一。在受过至少中等教育以上的青年人中有许多人体验过这样的诗歌时刻和某种近于诗歌的经验。他们或是写给几个知己,或者只是写在日记里。不管是否发表,这样的写作仍然起到了自我表达、自我认知的作用。无论是写在书信中还是日记里,或者在亲朋好友中朗读,通常这样的抒情写作都起到了把个人情感对象化的作用。写作使得个人的感情世界进入文字,使其成为可以自我观照的对象。把自我的世界对象化,使其能够确定距离并且被自我所重新认知,这样的写作活动意义是充分的。

对于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来说,对一个人的健康来说,自我的对象化是特别重要的方式。文字化的分裂形式似乎保持了身心的某种和谐。在老桑的诗歌里可以看到在他失去亲人与朋友时,在情感遭遇某种创痛中所写下的诗篇,甚至他在生意上遭受欺骗时也没有忘记以诗言志。单从抒情的角度而论,他写母亲、舅父和“酒友老汤”的悼亡诗都感人至切。无论在他人看来这些抒写有多少缺点,它已经包含着文学性和诗歌的品质,他已经把自身的感受转换为诗歌的元素,重要的是,他自己已经把自身所经验的情绪与事变体验为诗,而不单纯是日常的经验。通过这种抒写形式,他把自己与诗歌的大传统联系在一起。他的诗歌作品表现为这样一种质素,他的基本阅读经验、他记忆中的诗歌经验以某种方式表露于他写作的诗篇中,尽管老桑和许多非职业写作的人一样,没有想要终生作一个诗人,更不用说进入文坛或者文学史。他们只是感受着生活中那些抒情的时刻,并且把它形诸文字。在民间,有许多这样的写作活动存在,尤其是诗歌形式的写作。严格地说,只有这样的写作才算是“私人写作”,或“民间写作”。他的阅读对象不是大众,而是小众,是几个朋友,甚至就是自己。但这样的私人寫作同时又可以说是最为大众化的写作方式。无论是铭记心事还是赠答唱酬,记事或者悼亡,独白还是交流,用一首诗来表达其情感是一种极其高贵的传统。就我们的诗歌传统而言,民间的写作与文学史意义上的写作之间并没有一条根本的界线。在民间社会一直存在着这样的诗歌写作传统,即使在人们说诗歌写作边缘化了,诗歌文体已经不是现代社会主导的表达媒介时,这样的诗歌传统依然在延续。没有人研究过有多少人群进行过这样的写作,没有人研究这样的写作在自我教化和精神的自我塑造方面的伟大作用。

老桑已人届中年,自然不再是倾向于“未来时间”的人,而是倾向于“过去时间”的人。他的诗歌尽管仍然是以抒情为基调,但有许多诗篇保持着回忆与沉思的风格。回忆是老桑抒情的核心,因而老桑的抒情中包含了沉思的要素。过了青春期的诗歌写作具有更多的经验内涵。老桑的诗歌在地域经验上涉及到他早年生活的东北,黄土高原的游历和他如今生活的热带海岛。他书写东北的黑土地也描绘海洋风物,他像写生那样描写外部事物也以哲思和近于禅宗的语言叙述内心空灵的感悟。老桑最感人的作品还是他回忆母亲(《石磨》《飘雪的季节》,尤其是长诗《我的土地》等)、姥姥、外公等亲人的许多诗篇,他给女儿、老伴、友人的诗篇也同样充满情意和人生的感悟。他的诗歌会给他的亲人朋友们带来亲切的慰藉,也肯定会给许多怀着同样感受的需要自我表达的人带来启迪。

一种非职业或者非专业的诗歌写作,无论我们称它为民间写作还是大众写作,它的价值不是文学史意义上的,而是文化史意义和社会学意义上的。更多的人能够进行自我表达毕竟意味着一个社会的启蒙程度,每一个人的自我表达才是更多的社会自由空间的拓展。在这项没有尽头的事业中,除了意见的表达,诗歌的表达形式仍然具有更加深刻的启蒙意义。

耿占春:男,1957年出生于河南柘城。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1980年代以来主要从事诗学、叙事学研究、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著有《隐喻》《观察者的幻象》《话语和回忆之乡》《叙事美学》等。现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河南大学特聘教授,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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