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之困与精神之殇
2015-05-30吴佳燕
吴佳燕
《魔气》是曹军庆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与他素来擅写的短篇小说中的冷峻、骨感、紧张相比,这部长篇多了一些从容的笔调、主体的情感和温暖的底色。它有着广阔的时间跨度——从1961年到2011年,而这五十年正是中国社会发生巨大震荡与裂变的时期。然而,小说并没用走惯常的宏大叙事之路,而是聚焦于湖北的一个小山村——烟灯村,写它的闭塞与冲决,写生活其中的不同人物的时代命运,以及一名身份不明的闯入者激起的层层波澜。
是的,管素珍无疑是这篇小说最大的主角,她是不明身份的逃离者(本来应叫何红梅,却用管素珍的名字生活了大半辈子),她是从天而降的闯入者,她还是一个年轻貌美的疯女人(魔气)和小说中的一个重要视角。作为男性的作者对这个女人倾注了极大的情感,以致在文本中几次跳出已有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让管素珍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发出自己“狂人日记”般的惊天呓语,或者清醒后平静而有条理的理性回忆。在曹军庆笔下,管素珍是美与善的化身,她有着丰沛的学养,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和生存本领,她的魔气可以让她亲历着却游离于时代之外,她浑沌无知而又散发着让周遭各怀心事的男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她是串起一颗颗人、事之珠的一根线,同时也是一名偷窥者——因为“魔气”这层面具,也许可以她让洞穿诸多世事和人性的真相。这样一个几近完美的疯女人寄寓着作者精神世界的诸多理想,也奠定了小说两性关系的一个叙述基调:他是如此了解男人,而又不免美化着女人。相比曹军庆以前小说中对待男女关系的阴郁与悲观,性别视野中的《魔气》多了一丝热烈与温情。
欲望缠身的男人
《魔气》对乡村社会的观照是建立在一个个家族故事之上的。小说没有像传统的家族小说那样向一个大家族内部进行纵深挖掘,而是以特定时空(五十年间的烟灯村)为切口,对王家、高家、刘家等一个个小单元家庭的内外关系展开盘根错节的复杂叙述。而主导这样一个以家庭结构为单位的基层社会的,是关乎几个家庭的两代男人。他们在治理或参与着这个小型社会各种活动的同时,又被自身的各种欲望深深缠绕。
小说中让人印象深刻的首先是一群光棍汉。从湛结巴到王光忠、吴大福、高道安,这些大龄男人无边的性苦闷令人吃惊。湛结巴40多岁了还没有女人,好不容易从人贩子那买来个女人,饥渴而凶猛的他竟然把原本打算好好过日子的女人吓跑了;王光忠的解决方式是“搓”,以致当管素珍睡在旁边的时候他首先做的也是“搓”而不是上女人的身;高道安的做法有些触目惊心:往死里干活或在手臂扎针放血,他以这样一种几乎自虐的方式来缓解内心升腾的欲望;到了吴大福那里,就有些变态了,他解决的办法是转移,通过残忍地展示杀狗来进行释放。也许还应该有高义友。这个曾经的地主家长工在走狗屎运般与地主老婆通奸后,面对女人的离去和卷土重来的性苦闷,选择的是以故意虐待他们亲生儿子的方式来折磨彼此。也许还可以算上向海涛,这个被社会运动冲昏头脑的公社干部,在对恋人提出进一步要求而不得的时候,竟然向对方暴露自己的下体表明自己的苦闷。也许先天的生理条件让男人更容易被性欲缠绕,但是这些饥渴难耐的光棍汉们带来的最重要的拷问是:为什么他们不能享受到应有的性权利和性资源?对于身处社会底层的他们而言,物质的贫困与生理的煎熬也许是互为因果的。
还有权力欲,对政治和权力的热衷似乎是男人的本性。这种热衷也体现在对烟灯村基层权力的追逐上。当上烟灯村村长可以说是刘胜利一生的梦想。这个过继给残缺的刘驼子夫妇并改名换姓的男人一生都深陷于自卑与自尊交织的泥潭:“既然你们都瞧不起我,我偏要做个狠人给你们瞧瞧。”他要通过这种权力欲的满足来获得一种崭新的身份认同,以此厌弃让他感到不堪的养父母,蔑视那些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以及慰藉从管素珍那里感受到的爱而无望的挫败感。在这里,极富象征意义的是他随身携带的账本。它可以用来记账、记工分、记事件,也可以用来记隐私、把柄、污点,它是权力的象征,是切割人心的软刀子,让人敬畏恐惧,也让人人自危。刘胜利愈是切身感受到账本带给他的诸多好处,想要统治烟灯村的欲望就愈强烈,即便自己最终未能如愿,也要让儿子完成自己的心愿。当刘胜利处心积虑地让儿子看他制造的搜查现场对其进行政治启蒙,并设计让他没考上大学时,我们看到的已经不是一名父亲,而是一个完全被权力异化的人。
另一个被权力异化的人是向海涛。这个曾经单纯热烈、满口誓言的师范生,在当了公社干部以后,社会运动的裹挟以及对权力的迷恋把他蜕变成一个六亲不认、不择手段往上爬的狂热之徒。如果说之前在管素珍面前的暴露只是出于男人的性本能的话,那么当他得知管素珍写信检举他在饥饿年代的不当做法后,把管素珍打倒在地并对着她暴露、撒尿的时候,这种赤裸裸的侮辱之举完全宣告了他对爱情的决绝和与权力的苟合。虽然这多少有点外强中干,但只有把事情做绝,他才能获得一种政治上安全感——而在权力斗争中,只有当你不再爱了、不再仁慈的时候,你才可能强大,成为最终的赢家。与之相反的是另外一个公社干部黄冬明。这个对管素珍一见钟情、始知情为何物的男人一边暗自惊叹欢喜,一边寻找着合适的机会跟这个女人接近。遗憾的是,在为管素珍外出治病的长沙之行中,黄冬明精心策划着想跟这个女人好好谈一场恋爱,结果却沦落为一出可笑的强奸未遂。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黄冬明因为对这个“魔气”女人的爱意导致他在仕途的一路失意——这种冥冥之中的对比,是命运的无常,还是对时代的指涉?
这种理论同样可以在刘如虎身上验证。当从部队回来的刘如虎在教室里向王子红示爱遭到羞辱之后,放弃爱情的他娶了自己最讨厌的女人。凭着这种无情和狠劲,他子承父愿当上了烟灯村的村长,在新的时代中变得更加贪婪无耻并且如鱼得水。自小在父亲的启蒙下熟谙各种斗争法则和社会规则的刘如虎,一方面把乡村的城镇化建设搞得风生水起,令王光忠这样的忠厚善良的长辈和前任都感到佩服,另一方面又中饱私囊,个人生活过得无比堕落与奢侈。这时候的刘如虎,已经如同一具被物化的行尸走肉。
当然,除了性欲、权力欲、物欲的相互撕咬与纠结,小说中还有不少普通男人,跟所有的老百姓一样,在动乱年代、饥荒年代还要饱受着食欲之苦,连最起码的生存需要都无法满足。我们要深思的是,这些被欲望缠身的男人,他们的痛苦是如何造成的?是男人的本性,外在的施压,还是历史时代的使然?好的时代是可以激发人性之善的,而恶的时代也会把人性之恶诱发得无以复加。
难以救赎的女人
如果说曹军庆在《魔气》中对于男人更多的是关注他们的下半身,对于他们的欲望和困境有着深刻的理解与悲悯;那么,对于女人,他则只止于上半身,对她们有着美好的期待和智性的表述。这种策略也许可以触摸到作者的一丝写作理想:他想让女人来安抚或拯救困境中的男人。
小说中的大多数女性有着美好善良的一面。管素珍自不必说,她的美丽高洁及文化涵养让她可以在时代动荡中出淤泥而不染;终年囚居暗室的白毛婆婆虽然双目失明,但是能够洞悉世事、明察事理,并且她的故事屋里有着恢弘的想象和生活的智慧,长年的冥思与孤独让目不识丁的她也可以抵达思想与真理的某些深处;即便是当过“破鞋”的贾文翠,也有着堕落之后的清醒与澄明,可以用草药为村人行医;真正的管素珍虽然背叛了何红梅的友情,她的选择是受到了爱情、恐惧与欲望的多重挤压,似乎也有着身不由己可以理解之处。而对于王子红,为了寻找一个好的栖身之所,她一直在理性地选择,坚强地活着,只不过命运对她的青睐太少而已。
小说涉及不少偷情故事,然而曹军庆并没有对其进行单纯地道德评判,在他笔下,偷情并不显得多么不齿或不堪,它看上去也可以是一件自然而然发生的、还有些许美好的事情。这一方面由复杂的人性使然:余小芬的喝药自杀不是源于肚子的饥饿,而是因为害怕东窗事发再也享受不到偷情的快乐;原来的管素珍与向海涛的偷情是因为“她在性里面不光有惧怕,不光有报恩,同时还有背叛的快乐。背叛是一种邪恶的快乐”;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压抑的光棍汉而言,偷情是舒缓他们生理情绪的最佳出口。
所以,虽然《魔气》中的男人对女人其实都有不同程度生理或精神上的强奸、压迫,但是它也实现了女人对男人的安抚或慰藉。如王光忠捡着了管素珍;管素珍在月夜梦游中与高道安发生关系并诞下一子;吴大福与匡有元的老婆偷情后与弟妹私奔;余德发与夏光平老婆柳不烟偷情;地主婆肖桂花与高义友同居并育有一子……作者以这种出轨乃至乱伦的畸形方式给饱受煎熬的底层男人一丝抚慰,有的还可以藉此延续香火,目的是维持乡村性资源和生命力的相对平衡,并让人从中获得某种拯救或归属感。
还有一些温暖的场面和美好的东西。刘驼子和白毛婆婆虽然都是残缺之人,但一辈子恩爱和睦,刘驼子死后,白毛婆婆收拾好跟丈夫穿在同一件衣裤里面,坦然赴死;王光忠为了给裸身梦游的管素珍祛邪,用桃枝在她身上抽出一朵朵艳丽的桃花;还有杨店半树花开半树枯的神奇桃树以及与之相关的痴男怨女的凄美传说,都为小说中的女性和男女关系披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然而,这些女人不但拯救不了男人,连她们自身都难以救赎。管素珍逃离了爱情与友情的背叛现场,闯入作为避难所的烟灯村后,常常被视为一个异类,有刘胜利的加害,光棍汉的觊觎,而王光忠一辈子都想治好她的病却只能抱憾而终;管素珍在夫丧子亡、这个家快要塌下来的时候不得已清醒过来进行支撑;白毛婆婆与刘驼子恩爱一生却没有子嗣,深明事理的她也有着浓郁的香火观念,结果虽然有了儿孙却要承受儿子带给她的更多的精神痛苦;贾文翠虽然后来从良从医,但是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私生子高道文的小儿麻痹症和偷偷摸摸的母子相会让肖桂花一生都在困扰和赎罪;要强的王子红为了过上一种体面而富裕的生活舍弃了爱情与亲情,兜兜转转仍是白忙一场、难逃命运的捉弄。她们的难以救赎,一方面来自男权社会的不同压迫和自身弱点,另一方面来自历史时代对人的命运的深重影响。所以,她们是美的化身,她们是被寄予厚望的拯救者,但她们也是置身其中的受害者,是作者遥远而空洞的幻想。
生而为人的困与殇
中国人历来是相信因果报应的,在农村尤甚,近乎一种朴素的信仰。这种信仰可以让他们在生活中为了积德或对恶果的恐惧而多多行善。这为小说中发生的一些诡异的事情提供了依据:如秦忠义因放牛时在白龙寺对着菩萨撒尿而得了怪病,只能爬行,闹饥荒时吃一根黄瓜即将呛死时却可以站立起来了;银杏古树对湛结巴女人的庇护和多年后女人归来的守候;刘驼子一生驼背,死了之后背却神奇地变直了;管素珍魔气了近五十年,突然在家庭需要她的时候不治自愈;刘胜利晚年散财行善,对儿子的成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样一种冥冥之中的自有安排昭示着人的生而有罪,应该对自然神灵葆有敬畏之心,而死亡是人获得解脱和救赎的重要途径。所以,王光忠和刘胜利这对基层的“政敌”,管素珍和王子红这对母女的隔膜,因为王光忠的死亡达成了一种和解。
但是到了刘如虎执掌的21世纪的烟灯村,这种朴素的信仰不但没被现实所验证,还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观念。正如小说中所说:“因果报应就是一个创口贴,对指头上破点皮、出点血这类事它管用。对内脏和脑子里大出血、大手术,创口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刘如虎以非正常手段对权力与财富的掌控正起着一种不良的示范效应,外表光鲜的乡村包裹着日益衰败的内核。时代在变,价值观念也在变,但一些恶质化的东西却与文革时期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检举、揭短、告密,捉人之柄要挟其人,这些惯用的伎俩,在向海涛、刘胜利与高道文身上,在刘胜利与刘如虎之间,你会发现两个不同的时代有着相通的恶疾,两代人也有着共同的人性弱点。所以,魔气的管素珍在五十年后清醒过来,发现她所处的世界跟她疯之前的世界并没有多少改变。她依然贫困,她的子辈孙辈也并没有因为时代的前进获得一个好的归宿,一如大多数农民的命运;她依然有诸多看不懂,她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也许,面对一个个时代的魔气,只有自身成为魔气,才能保全自我。
见证时代变迁的,除了管素珍这双魔气的眼睛,还有一棵银杏树。这棵千年古树在这五十年间犹如图腾一样折射出人们性观念的演变,以及欲望与精神的纠结。先是代表着一种传统的香火观念与生殖崇拜,被湛结巴的母亲烧香叩拜,希望可以为儿子找到一位女人延续子嗣;再是意味着对女性的庇佑和拯救——让湛结巴的女人可以逃出他的性压迫;接着是女人的归来与守候,喻示对神灵的敬畏;后来是旅游开发后现代人的膜拜,折射出现代人原始生命力的衰败;然而,最后,银杏树死了,这意味着人的最后一根精神稻草的倒塌,好的文化在现代一些恶质的侵蚀下,传不下去了,人成了精神上的光棍汉与绝户头。
所以,小说首先反思的是五十年间的历史与时代。当高道文喜欢写作维持不了生计而靠写匿名信、诉状和家谱可以活得有滋有味的时候,我们可以感受到历史的荒诞与反复,原来现实的制造者与历史的叙述者都是那么随意而荒诞不经。管素珍其实是何红梅,她用仇人的名字生活了大半辈子,而何红梅这个名字又被她赐给了自己的孙女。在时代的风云更迭与人的代际承传中,究竟有哪些东西在消逝,哪些东西在生长?而保留下来的,哪些是优质的遗产,哪些是冲刷不掉的恶质的痼疾?这是每一个时代中人都要思考和分辨的问题。
小说最终指向的是人的存在之困与精神之殇,指向的是时代与人性双重夹击中人的精神疑难。人活着会有多难?有生存环境的制约,有自身欲望的纠缠,更何况它加诸的是转型期社会分化中最底层的那一群,生而为人的悲剧性存在会更为浓烈。曹军庆曾称这部小说是他对以前乡土写作的总结,对自己童年生活的回望,无怪乎《魔气》中会有一些美好的、温暖的回忆、想象与寄寓。这种总结与回望更像是一种告别与凭吊,乡村的两性世界构筑的是半个世纪以来底层人的生存图景与精神困境,除了少许刘如虎们享受着官商同谋后的优裕与空虚,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正默默承受着身与心的双重折磨。作者投射其上的悲悯深切而又忧心忡忡的目光,就如管素珍注目下的那棵银杏树,明知道它有被困死掉的危险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