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
2015-05-30唐小静
唐小静
1
涂小妮这名字是她妈给她取的,其实不算取,涂小妮落地的时候,接生婆把她抱到她妈跟前说了句:“是个闺女。”她妈连看也没看,虚弱地说了声:“闺女啊,那就叫小妮儿吧!”
小妮儿在某地的方言里,就是女孩丫头的意思,当然后边少不了儿化音,当涂小妮儿长大的时候,她名字后边的儿话音就被一刀横切了,变成了普通话里高雅上口的“涂小妮”。
涂小妮没爸,其实也不能说是没爸,只是跟她妈合作创造她的那个男人,她一眼都没见过,也从没听她妈说过。据说她妈年轻时风流过一阵子,跟男人的关系就像蜘蛛结网,乱得一塌糊涂。
忘了交代,涂小妮她妈是个“占卜师”,这是后来她妈“与时俱进”印在名片上的头衔 ,说通俗点,就是个算卦的,这个地方也有人称之为“神婆”。
涂小妮就是在这种烟熏火燎、装疯卖傻的环境下长大的,出落得标致秀美,都说遗传了她妈的好胚子,但别遗传了她妈的命——一辈子风流,一辈子孤苦。
大概是生长环境的问题吧,涂小妮文静少言,很有一股子逆来顺受的感觉,可是在这柔弱外表的包裹下,却有着突发性的暴烈脾气,就像飘逸舞动的水袖,柔美可观,转眼间就会变成三尺白绫,寒气逼人。比如,涂小妮就曾经把她妈的“神器”摔了个稀巴烂,又拿着扫帚把和她妈“谈经论道”的男人赶了出去,随后指着她妈的鼻子一顿恶骂,骂人的话一句句像闪着寒光的小飞针,一针针刺进她妈心里,那密度不亚于草船借箭。终于,她妈撕扯着她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喊着:“×妮!你以为我贱,我脏,是吧?我贱还不是因为你,不然你吃的穿的从哪来,还不是老娘我一把一把贱出来的?……”母女俩就像一对杀红眼的猛兽,各自跳着脚表达着她们压抑的愤怒和委屈,声音从破旧不隔音的居民楼里传出来,使楼内住户又对“红颜薄命”“红颜祸水”这些词多了一些领悟。
涂小妮极力想把她妈带给她的耻辱从身上抹去,可是发现比去胎记难多了,那耻辱渗进了她的骨髓,让她心里永远都有挥之不去的暗影。小时候,大人们都尽量避免自己的孩子和涂小妮玩。小学开家长会的时候,涂小妮的妈从来都没去过,有次,老师在课堂上问:“涂小妮,你妈是咋回事咋一次都不来?”马上就有嘴快的同学报告:“老师,她妈是涂半仙!”老师立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在这长长的一声“哦”里,包含了太多不能言传的感觉,当然,最能体会其中况味的还是涂小妮。
后来涂小妮长大,在省会读了商专,结交了几个要好的女伴,每每人家问起她:“伯母是干什么的?”她一律回答:“退休了,在家闲着呢!”然后就马上岔开话题,在学校那段无忧时光里,涂小妮的心里始终有一块隐秘的禁区,里面藏满了她的自卑和不安。后来涂母“发奋图强”,在家里开了个起名馆,等她安分守己、洗心革面时,涂小妮才敢稍微大方地提及自己的老母。可不是老母了?当年水葱一样的涂半仙发福成了身宽腰壮的水桶,其实,涂小妮不知道,母亲的改变还是为了她。当娘的,无论邪恶也好,浪荡也罢,心的最终落脚点还是孩子——涂小妮眼看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2
涂小妮毕业后就留在了省城,一方面可以远远地避开涂母,另一方面也便于自己发展。虽然心存内疚,但这小小的内疚在庞大的自私面前是那样不堪一击。她做了售楼部售楼员,黑色的收身工装把她的身材衬托得紧俏有致,可是她的销售业绩总是不理想,因为男人看她多于看房。每当男人的眼光在她脸上粘滞时,男人旁侧的女人就恨不得把涂小妮压缩到足以塞进楼盘模型 ,再把她提溜出来溺死在自己喝的那杯咖啡里。
这份工作涂小妮做了两年,觉得越来越没劲,她慢慢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事业型的那种女人,她没耐心,不愿吃苦,脸皮薄,讨巧的话也不会说。偌大的省城里无亲无故,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好走了。
涂小妮没想过要傍大款,吊金龟婿,她只想规规矩矩嫁人,平平淡淡生活,不走她母亲的老路就行了。当她周围的同学朋友都想方设法“不走寻常路”时,涂小妮最想走的还是“寻常路”。
就在这时,魏启明出现了。
魏启明长着一张颇“文艺范”的脸,长长的眼梢,单眼皮,高鼻梁,戴着一副眼镜。父母都是退休干部,他是家中独子,在机关单位挂个闲职,家里在老城区有几套房,这类家庭在择偶时都有着一贯的倾向:女方要身家清白,长相或端庄或清秀,工作最好是教师、公务员或医务工作者,涂小妮只符合了第二条,好在涂母的“声名”仅限于她们居住的小城,并未扩散到省会来。剩下的就是涂小妮的工作了,虽然未来的公婆并不满意她这份非正式的工作,但考虑到儿子的一往情深,也就勉勉强强同意了,再说,他们家的几套老房每月的房租也不是个小数,本也不需要儿媳妇挣钱。
虽然涂小妮是奔着婚姻去的,但她对魏启明也动了真心,不说别的,单就魏启明喂猫时的爱意融融和细致功夫就没哪个男人能比得上,一个爱猫如斯的男人在婚姻里也绝对是个好男人。涂小妮用她有限的人生经验告诉自己:魏启明温吞的个性里有着一种天长地久的东西,这种东西牵引着涂小妮一头扎进她的婚姻里,义无反顾。
在双方家长彼此见过面后,两人就结了婚。对于涂母,魏家人只知道她青春丧夫,在家开了个起名馆,独力抚养涂小妮长大,言语间还透露出对涂母的钦佩。涂母也表现出与平常完全不同的优雅风度,推杯换盏间言辞妥帖自然又大方。好像当年那个对着女儿歇斯底里嘶吼、神龛前疯疯癫癫的女人根本是人们臆想出来的一样。
涂小妮不禁心酸地感慨:其实母亲本应是一个很美好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把母亲毁了?是男人?还是生活?母亲的这一辈子算完了,所幸自己跟她不一样,预期的幸福就快要到了。
涂小妮出嫁那天,涂母哭得伤心欲绝,好像要把一生的辛酸悲苦都哭出来一样,涂小妮也哭花了妆,她看着母亲为她出嫁而刻意修葺一新的家,突然觉得母亲是那样可怜无助,恨自己为什么那么虚荣,那么冷漠,从来不把她当一个母亲去关心体谅。在场的街坊邻居们都落了泪,纷纷叹息这对母女的不易,虽然他们当初也曾无情地嘲弄过她们。
在初婚幸福的柔波里荡漾的涂小妮深信:她的生活是走在宽阔平坦阳光晴好的大路上,而绝不是母亲走过的逼仄磕绊又阴暗的破胡同。
3
可事实证明,人在被幸福冲昏头脑时所下的定论往往言之过早。
爱情的浓度逐渐被平淡的生活所稀释,魏启明性子里的温吞就成了半冷不热爱搭不理的冷暴力,加之从小是独子,娇生惯养,别的本事没有,自私的能力倒是格外显著。
婚后第三年,她们的女儿出生了,涂小妮开始发胖,脚步虚浮身形蠢笨地穿梭在卧室、客厅和厨房。孩子的哭闹和日常的琐事使得夫妻二人口角不断,魏启明迷上了网络游戏,大部分的时间里涂小妮看到的只能是他的后脑勺和侧脸,偶尔几句不得不说的话也是冰冷无味,魏启明在游戏里能与人天南海北胡侃神聊,现实里却吝啬到半句话不想说。更让涂小妮难以启齿的是,魏启明对她的激情由一星期两次到现在跟她的月经同步,由浓情蜜意到现在的直奔主题,数量和质量同步下降。作为家庭功能不可忽视的夫妻生活由浓浆转化成了温热的白开水,慢慢地是不是连这温热也要散去?直接变成一杯凉白开?涂小妮虽算不上强烈,但也偶尔心旌荡漾,荡漾的时候她就洗洗澡,喷上点香水,静静地等待在游戏里征战的魏启明回来与她“交锋”,虽然不尽如人意,到底聊胜于无。可是有一次魏启明迟迟不归,涂小妮就忍不住起身去探询,书房的门虚掩着,有一道缝可供窥视:魏启明正对着电脑上活色生香的爱情动作片做自体运动。涂小妮一声没吭,默默转过身,刚刚心里萌动的潮润瞬间被风化。
另外让涂小妮不能接受的是,当初那爱猫成痴的男人对待自己的女儿却还不如对待一只猫那样耐心,尤其是在女儿的哭声打扰到他时,他会冲着女儿吼:“哭完了吗?整天就知道哭!哭!哭!有完没完?”可是在他心情大好的时候,他也会来逗一逗女儿,表情里也带着当年对猫的爱意融融,比慈父还慈父。说到底,那是他的孩子他的种。说到底,魏启明还是没成熟,没责任也没担当,玩心大。
女儿六个月大的时候得了秋季腹泻,隔一小会儿一拉,魏启明本来蒙着头睡觉,又听到女儿的哭声时,像诈尸一样直接从床上弹起来,二话不说抱着被子就往外走,出去的时候又狠劲地甩了一下门,涂小妮看着满床满地的狼藉,看着女儿拉得蛋花一样的大便,耳朵里回响着刚刚震耳欲聋的摔门声,终于绝望地失声痛哭起来。
涂小妮没想过要离开她的婚姻,她害怕她会慢慢接近母亲所走的路,害怕被一根叫做宿命的绳子所牵引,也怕苦了自己的女儿。女人往往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线,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以期可以熬到最终的皆大欢喜。可是涂小妮性子里却始终潜存着一种叫做“野”的东西,她的隐忍常常让人以意想不到的形式爆发。
再说一下魏启明,魏启明在结婚后渐渐感到婚姻不过是这么一回事,除了天性放荡和暴虐成性的女人,娶了谁都大差不差。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初娶了与他们家世交的一个汤姓姑娘,人虽然长得糙了点体格壮硕了点, 但依现在的科技和化妆,完全可以后天再造,再说如果娶了汤姓女,他至少可以少奋斗三十年。虽然说“奋斗”这词对于魏启明这种小富即安观念超强的人来说根本毫无概念,但至少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为他的网游投钱了。再说涂小妮底板再好,生了孩子当了娘不一样变形吗?加之涂小妮本就少话,应酬上全无一套,不会喝酒不会搓麻,朋友也稀少,当初她还是少女的时候,魏启明爱上她的“静如处子”,可是当这一点少女美消失的时候,她就成了魏启明眼中乏味的代名词。
人真是很奇怪,结婚前所追求的某一项特质,到了婚后却成了最难以忍受的东西。
魏家母亲本来就不满意这份亲事,她原想让儿子在本地找一个有家世的姑娘,亲戚之间也可以互相帮衬,可是偏偏儿子找了个无根无势的外地人,再加上涂小妮生的是女儿,这让三代单传的魏家人很不满意,涂小妮嘴也不甜,讨不了老人家的欢心,加上儿子似乎也不怎么维护她,于是也就慢慢开始轻贱这个儿媳。
比如,涂小妮尝了口金骏眉,随口说了声:“不过就这样啊,怎么会那么贵?”魏母就冷笑地奚落道:“你从小都没机会喝,怎么能品出它的好?”
魏母朋友的小区里吊死了个人,魏母在叙述这件事的时候,突然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对着涂小妮说:“咦,你妈不是很擅长驱鬼除魔吗?不如让她来念念经跳跳舞,管保就好了!”这个时候魏母早已拐弯抹角地知晓了亲家母的底细经历,对这门亲事更是后悔得肠青肚烂。
如果说这些涂小妮尚能忍受的话,后边发生在魏启明身上的事就直接点燃了涂小妮的引爆点。人有时候越是退让,越会使自己退缩得无立身之地。世上大半的无理嚣张都是被懦弱惯出来的。
你不得不相信,外表越是沉默斯文的男人,思想里的魔鬼越是肮脏可怖,龌龊的事干得比谁都花样翻新,涂小妮就亲证了这句话。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下午,空气里满是雨后草木的清香,女儿被爷爷奶奶抱出去玩了,涂小妮难得的清闲舒适,她开了窗,风铃被风摇曳得发出山泉般的叮咚声,她刚洗的头发被风柔柔吹拂,发散出清雅幽香,窗外是一派被雨水淘漉过的翠绿。可是这种兴致很快就被无情地破坏了,手机响了一声铃,涂小妮随手拿起看,一张图片让她的头瞬间膨胀了:三男两女都戴着半盔面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交叉横列着,赤裸裸的高等“动物世界”,只差没有赵忠祥的配音了。触目惊心地显示着人和兽在某些时候可以等同。配图的还有一段文字:“我们王城的家族派对留念,看看哪个是你?”涂小妮倒是能很轻易地通过身体特征辨别出哪个是魏启明,可是她已认不清这个男人了,曾经让她对生活充满希望的男人,曾经和自己同床共枕创造生命的男人,如此亲密又如此陌生。
没用了,真的没用了!一切真的要终结了。
一会儿,魏启明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问起忘在家的手机,做贼心虚者总是气短三分,涂小妮表情平静地把手机递给他,就在魏启明正准备转身离去时,他突然眼前一黑,跌倒在地,额角有液体流了出来,涂小妮手里不知何时拿了根棒球棒。他吃惊地盯着涂小妮,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她一样,可是就在二十分钟前,涂小妮却再一次重新认识了他。
随后的场面在魏启明晕眩的眼神里是一场暴力的洗礼。在涂小妮这里,这却是她最畅快淋漓的一次了,摔了能摔的,砸了能砸的,既然这里已不属于她,那就尽可能地毁灭吧!
地上碎了的结婚照上,两人还摆着搞怪的姿势,表情甜蜜又夸张,如今看来,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不管魏启明如何哀求告饶,涂小妮始终不能回心转意,她认为人是人,兽是兽,人干了牲口的事,那还是人吗?什么醉酒什么下药,全扯淡!动物还能从一而终呢!人反倒去杂交淫乱?
其实在魏启明心里,涂小妮算是个好女人,不奢糜不是非,每天三茶六饭擦抹洗涮,魏启明没糊涂到任由家庭破碎。
可碎了的东西无论怎样还是碎了,再怎么拼贴怎么修补都回不到从前了。
既然不能原谅,那就不要背着阴影过日子,该散得合不了。
七天后,魏启明头上裹着纱布和一脸平静的涂小妮出现在民政局,当初花了几十万组建的家庭如今只用了九块钱就让它离散,当初以为会携手一生的人没想到会早早地中途退场,人生还真是无常。
魏启明还算是有良心,给了涂小妮十五万,但是女儿绝对不允许她带走,那是他们魏家的孩子,说到天边都不会给涂小妮的。
涂小妮对那个家已无留恋,只是在最后抱完女儿离开的那一刻,她的心被揪扯得生疼,恨不得即刻死去好摆脱那种痛感,可是如果她死了,别说轻如鸿毛,鸡毛都不是,轻飘飘地毫无价值,既然不能选择死,那就得活着,而且得好好活着!
4
离婚后的涂小妮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每天和朋友逛逛街吃吃饭倒也逍遥自在,只是对女儿的想念让她经常在夜里濡湿枕头。她没有告诉涂母所发生的一切,害怕母亲受不了。母亲一直认为女儿婚姻圆满修成正果了。
涂小妮跟一个说话直喇喇嗓门又颇大的朋友去洗澡,朋友盯着她因哺乳而下垂的乳房说:“你的胸都不好意思叫胸了,狗奶子还差不多,耷拉到肚脐眼去了!那乳头跟醋泡花生米一样!你不知道胸对女人有多重要吗?否则那些女明星为啥管乳沟叫“事业线”?有胸就有事业!而你涂小妮,有胸就有产业!不仅有产业,还会有爷——太子爷!”涂小妮禁不住游说,准备给自己脱胎换骨,把失去的青春在手术刀里找回来。
手术很成功,出来的效果自然是青春逆转岁月倒流了。
大喇叭告诉涂小妮,这叫“小投资,大回报”,她一有空就对着涂小妮循循善诱。
“女人一定要抓住男人的性!”
“你不给男人性福,男人会给你幸福吗?”
“造人诚可贵,高潮价更高!”
涂小妮回忆起她与魏启明的夫妻生活,似乎确实乏善可陈。
大喇叭开始把自己的人生观道德观价值观甚至包括性爱观都慢慢渗透给涂小妮,让她改造完身体再来改造灵魂。大喇叭认为人生苦短就要及时行乐,规矩、道德、传统不过是捆绑人生的枷锁,她毫不讳言她是一个港商的“二奶”,她也毫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她在涂小妮身上看到了些许自己以前的影子,真心怜悯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帮到她。在涂小妮眼里,大喇叭坦荡潇洒率真有趣,涂小妮常被她那生猛火辣的话逗笑。
涂小妮把做完整形剩下的钱全部存了起来。她自己又开始重新工作了,经历过婚姻的磨砺,涂小妮对工作有了全新的认识,做起事来也驾轻就熟。把什么都依附在男人身上,人家不看轻你才怪!
大喇叭开始积极给涂小妮撒网,希望捞到一条顺眼又对味的鱼,可是对于一个三十来岁生过孩子离过婚的女人,再次择偶真是高不成低不就,毛头小伙除非缺乏母爱或口味偏重,一般都不会找涂小妮这号的,年龄大点的涂小妮就要准备去给人家青春期叛逆的大小孩当“小妈”。
终于有了一个条件合适的,是一个外科大夫,38岁,离异,女儿随前妻出国定居了,他一个人住一套140平的大房子,体貌健端,为人正直。 初次见面,涂小妮和他也颇谈得来,彼此印象都不错。
几面后,医生约涂小妮到他家去坐坐。
一进门,涂小妮便被晃了眼,屋里是浑然一体的白,白得纤尘不染,如同进了雪洞。医生微笑着递给涂小妮一双纸质的拖鞋,当然也是白色的,涂小妮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秽物进入了圣殿,羞愧地觉得自己玷污了这一片片圣洁的白,连谈话也局促起来。
医生站起身对涂小妮说:“来,我给你看点东西。”说着打开了壁柜,从里面一连取出了十来个精致的木匣,大小不一,接着一一打开,那似乎是一块块不同部位的骨头,在荧光灯的照射下,呈现出诡异的感觉。涂小妮不禁有点头皮发麻,医生全然不觉,依旧自顾自忘情地说着:“这是我母亲的半截腿骨,迁坟的时候我捡的,小时候我最爱趴在她腿上听故事。”“这是一块颅骨,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的,他出车祸死了……”“这是肩胛骨……”
涂小妮头有点蒙,觉得这白惨惨的世界似乎早已不是人间所在,她定了定神,想着该如何打断这声情并茂的“骨事”,就在这时,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涂小妮答非所问装腔作势一番,马上以电话中的急事告别了医生家。
走出小区,涂小妮长长地舒了口气,不远处传来了“荷叶饼”的叫卖声,总算又回到了人间!
交往到此戛然而止,虽然说医生人真的不错,但没有谁能忍受在雪洞里伴着一堆人骨入眠,那感觉就是夏天也完全不用开空调。
一个不成,再接再厉,越挫越勇才能马到成功。大喇叭又托人给涂小妮介绍了个职场精英,丧偶,年过四十,有个儿子在国外。
见面的地点在一个度假酒店一楼的大厅里。
这人风度翩翩,举止周到有礼,两人随意地聊着,谈到电影,这个男人突然问道:“看过《感官世界》吗?”涂小妮表示没看过。男人遗憾地摇摇头说:“我喜欢女人的身体要极度敏感,就像这部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对性永不厌倦,这样才能让男人到达欲望的巅峰……”涂小妮对初见就谈这样大胆的话题表示不解,男人却不以为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推到涂小妮面前说:“我们都是成年人,我想你应该能明白的!我在楼上开了房,我们去试一下身体的契合度,当然如果不合拍你也没损失,这是你的补偿。”男人说着拿出另外一张卡推到涂小妮面前,涂小妮想像电视剧里一样,泼这个男人一脸咖啡,然后指着他义正辞严地说:“你把我当什么了?有俩臭钱了不起啊!”
但是她没有,进不了她心的人伤不了她,就算生气也不值,反倒让她见识了这世界上“奇葩”一捞一大把。
涂小妮淡淡地笑了笑,拿起包径直走了出去。
随后,别人又介绍了一个富二代给她,果然是富二代,又富又“二”,自诩自己天赋异禀,在艺术上有着非凡的才能,投钱不少,可是至今他画的苹果像女人的屁股,他唱的歌能把人家保安招来。
如此了几次,不是有的男人有自虐倾向,就是有特殊癖好,再者就是性向不明,均以失败告终。
如果不是离婚,涂小妮哪有机会见识这么多形形色色的男人,看来大龄剩男异类偏多啊!
大喇叭很无奈地笑着对涂小妮说:“要么你也跟我一样做‘小二吧,当正宫多累啊!”
涂小妮是不能容忍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的,她默许大喇叭对她边边角角的小修小补,但是再怎么变,主体结构是她自己的,她还是她自己。她宁愿默默等待宁缺毋滥。
不久之后,果然有两个靠谱的男人出现了。
5
一个是开茶楼的老板,因为涂小妮和大喇叭老是去他那儿闲坐而彼此熟识的。姓谷名子,人称谷哥。四十岁,人长得精干结实,有一个八岁的女儿。他是外地来省城做生意的,六年来由路边一个小小的茶摊发展到今天的茶楼。老家有一个因患乳癌而割了双乳的前妻,他说,是妻子硬逼着他离婚的,大喇叭不信,认为他肯定是看不得那碗大的俩口子才离的。
没办法,大喇叭老是用性去解读男人。
另一个是开琴行的,姓谢名朗。离异无子,俊朗健谈,人称“琴公子”。
先说茶老板。
茶老板对涂小妮很好,可是这种好并非殷勤忘我的好,而是一种细水长流的好,比如,他会不定时地煲一锅芡实土鸡汤,打电话让涂小妮带走,而非刻意制造惊喜和感动地托着饭盒站在涂小妮家门口。
他对涂小妮说:“我这人你再接触再了解,也就这样了,好不到哪去也孬不到哪去,你跟我好了,我还是像现在这样对你,不会更好,但也绝不会退步。你不跟我好,我还是一样待你好。因为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注定咱俩这辈子的缘分,做不成夫妻,做朋友做兄妹都好。”
大喇叭认为茶老板的表白毫无可取之处,不浪漫不深情不独特不惊天动地,人也乡气未脱太老土,甚至连名字都是农作物。涂小妮反驳说人家是搜索引擎的大户好不好?
涂小妮想着茶老板的话,觉得不无道理。至少按他说的,不会得手前天上,得手后地下,落差大到足以摔死人,可是岁月迢迢世事多变,现在说的话,谁知道以后会成什么样?
相比茶老板的涓涓细流,琴公子可谓波涛汹涌,让女人难以招架。
琴公子对音乐颇有造诣,当涂小妮说出她喜欢听“凤凰传奇”时,琴公子表情夸张的好像涂小妮以前是个男人,他说:“那么烂俗的歌你居然也喜欢?真不敢想象像你这样脱俗的女人居然会喜欢那种俗不可耐的东西!”看到涂小妮略有不悦,琴公子马上温颜道:“不过,没关系,人总是要进步的,跟我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自然就具备了对这种垃圾屏蔽的功能了。”涂小妮没敢说,她其实还喜欢看二人转,喜欢吃大烩菜,喜欢很多具有鲜明草根属性的东西,她觉得这种东西已经渗透到了她的骨髓里。
琴公子为了增添涂小妮身上的艺术气质,经常带她去听音乐会看歌剧,阳春白雪得一塌糊涂。但经常是一个澎湃地热泪盈眶,一个恹恹地昏昏欲睡。涂小妮觉得琴公子身上的高雅不是装的,而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涂小妮不明白,如此曲高和寡的琴公子为什么不去找一个艺术院校任职的女教授,或交响乐团里的一个小提琴手,为什么要找一个与艺术出了五服的女人?琴公子的回答颇有意味:“因为你质朴!就像《雷雨》里周萍爱上四凤一样,但四凤是文盲,你不是,你恰到好处!”
搞文艺的都很善于制造浪漫和惊喜,琴公子当然也是个中翘楚。涂小妮受邀去参加他的生日会,在场很多他的朋友,当服务员打开蛋糕盒时,在场的女人们都发出了夸张的尖叫:蛋糕里跪着个小人,做得惟妙惟肖,一看便知是琴公子,正手持横幅,上面写着:涂小妮专属独享!快享用我吧!涂小妮那颗女人的心脏自然也不能免俗地受到震颤。饭后去KTV唱歌的时候,琴公子点了首《爱你一万年》,结果出来的MV既不是原版也不是现场版,而是琴公子的个人版。MV中琴公子一会儿身着兽皮树叶,一会儿又一袭深衣鹤氅,接着就长袍马褂,再后来就中山装、现代装,来了个时空大穿越。不同时空的主角只有一个,那就是用涂小妮的头像合成的一个人物。琴公子唱得深情款款很是动听,歌曲末又打出了极具煽情和杀伤力的文字:小妮,我从石器时代就开始爱你!在场的男人起哄女人尖叫,涂小妮虽向来淡漠如烟,此刻也不免幻化成烟花,流光溢彩。
女人本性爱浪漫,没有女人能抵挡得了接二连三创意不俗的浪漫攻势。涂小妮的心不自然地偏向了琴公子这边,当然涂小妮觉得琴公子人还不错,他的琴行每年都资助几个上不起学的贫困子弟,她也亲眼见过琴公子在被资助者千里迢迢来磕头感恩时涕泪互流的场景。
大喇叭倒是一直都很属意于琴公子,按照她的“男人都是用来享用的”的理论,琴公子有看头、有玩头。大喇叭曾叫嚣:“涂小妮你不上我可上了啊!要不是看在我们闺蜜一场,我就取而代之了!”涂小妮佯装生气地去撕大喇叭的嘴:“你还少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怕撑死?”“算了,放你一马!起码我温饱解决了,你还溜达在贫困线呢!免得你说我有性没人性!不过,再让我陪着你逛菜园子,我可不干!”
说到菜园子,这可是茶老板的心头好。他在郊区租了几块地,专门种菜。茄子、豆角、西兰花……也兼种一些谷物,薏米、黑米等。按照有机方式种植,他常说的一句话是:“现在的食品跟现在的人一样靠不住!以前条件差,我奶奶吃地里种出来的粮食和菜,活了102岁!现在条件好了,不用再自己种粮食种菜吃了,我媳妇反而得了癌症!还是吃自己地里种出来的东西踏实!况且,我弄这个也能盈利,一举两得!”说着,茶老板露出了老实人狡黠的笑。
他还反复告诫涂小妮:“一些东西外表越是好看越有问题!像薏米、百合、银耳越白越不能吃,枸杞色泽越艳越不能要,都是硫磺熏出来的!反而那些发黄发暗有杂质的是原生态的!这世界上太多好看的诱惑,会让人看不清本质!跟着我,保证让你们吃得安心!”说着,黧黑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白牙。
涂小妮赞许地点点头,大喇叭可不以为然:“照你所说的,你干脆找个丑八怪好了,安全又放心!我们小妮是硫磺熏出来的,你吃了会中毒的!”“她不一样,她眼里有自己的坚持,有属于她自己不变的东西!她的外表和心是一致的!”一向说话清浅直白的茶老板突然蹦出这句颇有深味的话,让涂小妮和大喇叭都吃了一惊,涂小妮惊异于这个男人会看穿自己的心,看来人不可貌相!一直以为他是浅滩,没想到某个时刻还深邃如海。
可是这种深沉有内容的美好感觉马上就被破坏了,不过在涂小妮看来,也只是破坏了一点点,可以理解!
茶老板请了两位美女一起吃饭,又是他自产自销自烹的一桌子菜,这回涂小妮带了她女儿,大喇叭带了她“庶出”的儿子,再加上茶老板的女儿,三个小孩玩得不亦乐乎。吃了一会儿就跑开玩去了,大人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吃饭,大喇叭的儿子突然哭着跑了过来,口里说着:“姐姐们不让我玩大娃娃!妈妈你也去给我买一个……”正说着,另外两个拖着一个巨大的裸体“娃娃”走了过来,看皮肤和毛发的质感应该是上等品。Hold不住全场的茶老板一张黑脸像被红焖了一样,恨不得此刻发生地震和火灾以夺走她们的注意力。还是大喇叭反应快,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将这个娃娃拖走,边走边说:“伯伯以前是卖衣服的,这是伯伯服装店里的模特。不是用来玩的!一会儿带你们去吃冰淇凌!”
回来的路上,大喇叭笑岔了气,笑够了说:“看不出来吧!土了吧唧的一个人,玩得还挺花!这个造型是最新的!没想到他这方面还挺与时俱进!”涂小妮不以为然:“我倒觉得没什么!总比去找小姐强吧!”大喇叭不可思议地瞅着涂小妮:“你倒是很能理解他的嘛!你们果然很匹配嘛!要不要我也送你一个女用的?”
两人说着笑着,转眼就到了魏启明的家,魏启明新婚的老婆迎了出来,女儿一见她,立刻亲热地跑过去抱住了她,这出“母女情深”让涂小妮这个生母心里酸涩无比,可是转念一想,女儿跟她亲总比受她虐待强吧!涂小妮知道这个女人天生不育,对待女儿也自然视如己出,这种选择是魏启明刻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涂小妮也懒得去想。
“娃娃”事件过去后,茶老板就羞涩地隐身了。涂小妮回了一趟老家,买了不少衣服和营养品给涂母,又塞给她一沓钱。涂母还是老样子,嘻嘻哈哈乐观高调地生活着。涂小妮临走的时候,涂母突然说:“你一个女人,在外边不好混!不如搬回来跟妈一起住吧!”涂小妮吃了一惊,看来涂母的白内障并没有影响她看清事物的真相。涂母接着说:“我是个被人糟践惯了的人!我啥都不怕!我活着就是为了你!你要是在外边作难就回来!好歹这里有个窝,有个亲妈!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涂小妮感到喉头有点堵,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她控制着这种情绪,尽量压抑声调里的颤抖,好让话语平静地从嘴里出来:“我现在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怕你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等我站住了脚就接你过去享福!”涂母不放心地看着涂小妮说:“你有对象了是不是?昨天我给你算了一卦,卦上说你现在正拿不定主意,不过过不了多久就有结果了!”涂小妮恳切地点了点头,如果是以前,她才不理会母亲这套玄学奇谈,可是现在,不管信不信,她都耐心地听,不再反驳。
回省城后,茶老板经过一段时间的遮羞,又开始如初春的草芽般零星冒头了,琴公子也加紧了攻势,涂小妮也着实纠结徘徊,第二次婚姻可比第一次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不是说吗?初婚的女人是当季的新款,绝不打折。再婚的女人就成了过季的折扣品。三婚四婚就是断码跳线破洞的清仓处理品。这世界上除了伊丽莎白泰勒乐此不疲地折腾了八次,当然她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名气和财富做后盾,平头百姓凡夫俗子谁有精力和金钱老是倒腾婚姻?
就在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路口,一件突如其来的事中断了涂小妮的选择。
谁也想不到,一向身体倍儿棒的涂母会突然中风,涂小妮见到她时,涂母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口歪眼斜,嘴角还流着口水。看到涂小妮,嘴里呜哩哇啦地咕噜了一番,涂小妮跑过去抱住她,这是她记事起第一次主动抱母亲,她对母亲说:“放心!有我!咱娘俩儿什么坎都能过去!”涂母不再激动,慢慢恢复了平静。
医生告诉涂小妮,涂母以后都要在轮椅上度过了。涂小妮想着被人糟践了一辈子的母亲还没来得及享受人生,就要以这样的方式度过晚年,不禁悲从中来,躲在厕所里哭了个天昏地暗。哭完了洗把脸,又接着开始哭。她本想等自己安稳住了就把母亲接过来照顾的。老天为什么等不及?这样不知疲倦地玩弄一个女人,到老也不放过她!涂小妮真希望母亲可以好起来继续疯疯癫癫地跳大神,继续高腔大噪地跟人吆喝,只要她健康,再丢人的事涂小妮也不在乎!
涂小妮把母亲接到了省城,当她想把母亲的事告诉两位候选人时,不敢肯定他们听完后会不会变身成别人的候选人,或者把她涂小妮当作待定候选?
琴公子听完后,对涂小妮怜惜不已,拍着胸脯说:“放心吧!你妈就是我妈!她活着我给她端茶递水,她百年终老我给她捧丧驾灵!”涂小妮被这豪气冲天的保证感动得眼泪汪汪。
涂小妮去了茶楼,发现茶楼已经关了门,门上也没贴转让之类的字眼,手机也一直联系不上茶老板。去农场,那里的人一问三不知。她很奇怪,难道做生意赔了本跑路了?也不像。或是犯了事潜逃了?更不会吧!再不然就是他本人出事了?涂小妮越想越害怕,后来好不容易联系到房东,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的东西照旧,没血迹没痕迹更没变质的尸体,涂小妮才稍稍安了心,祈祷着茶老板千万别出事!好人应该好命!
两个星期后,茶老板现身了,他肿着眼一脸疲态,见到涂小妮,哑着嗓子问候了声。原来他回了老家,他老婆癌症扩散了,没告诉任何人,一根绳子悄悄了结了自己。茶老板每月寄给老婆的钱她一分没动,都留给他和女儿了。茶老板说的时候哭得气噎喉堵,涂小妮也难受地落泪。“当初我不跟她离婚,她拿刀架着脖子非跟我离,她说我是个男人,不能没有女人!要我给女儿找个好心眼的后妈!早知道当初不听她的了,虽然当初是我家人逼我娶的她,我对她也只有恩情,但是这么多年了……”涂小妮想好言安慰他,可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她也是刚刚从悲伤中挺过来的人,明白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琴公子来探望涂母,带来了一束幽香扑鼻的花,还有雪蛤、虫草之类的补品,恰逢涂母大便,因为她双腿不能动,所以只好在她身下垫上了软布,强烈的臭味迅速盖过了花香,琴公子本能地扭头捂鼻,这一丝嫌恶的痕迹刚好落在涂小妮的眼里。
送琴公子出来的时候,涂小妮假装无意地说了句:“自己妈还是跟着自己放心,以后这种活就是我的家常便饭了!”“怎么会是你的事呢?我们雇个好一点的保姆不就行了吗?再给她们租间房,要条件好的,离我们近的!”“你想得还真周到!谢谢你来看我妈!”涂小妮伸出手来握了下琴公子的手,那手葱管般白皙修长,涂小妮心里想着:这双手天生就是用来弹钢琴的呀!再见了!艺术家!
事后,琴公子追问原因,涂小妮只淡淡地回应:“不想带着老母拖累你的生活。”她这句话是诚恳的,她深知,琴公子是轻松浪漫氛围里的好人,出了这个氛围,他性格里的缺点就会逐渐显山露水,让他继续在这个氛围里做个优雅得体的好人吧!
琴公子没有再打电话来,他也清楚他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这时候放手总比以后成为怒目相向的怨偶强。
大喇叭结束了她的二奶生涯,带着儿子移民了,她说儿子老是见不着爸爸,想给儿子一个真正的家,找一个疼他的爸!又说她这种女人不适合做中国人。临走时自然涕泪交流了一番,她叮嘱涂小妮:“别太委屈自己!累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到那边也是从零开始,咱俩一起打气一起加油!”
送走了大喇叭,涂小妮觉得这个城市顿时空了不少。她计划着日子该怎么过,当初离婚拿到的钱已消耗了大半,光医药费就占去了相当一大部分,再不想法,就只能坐吃山空了。
她不想伸手问琴公子借,也不想再给茶老板找麻烦了,他已经够苦了,再添个病号岂不是雪上加霜?
她辞了工作,用剩下的钱在住所附近盘了间小门面,这周围学校颇多,她就卖一些文具,挣钱不多但挺清闲,关键是方便照顾母亲。后来又雇了个帮手,日子过得倒也平静。
几个月的时光悄然而过。
一天黄昏,突然下起雪,是很多年都没见过的那种大雪,搓绵扯絮般地在空中乱舞,整个城市被渲染得浪漫无比。涂小妮从超市出来,一个人静静地往回走,心里盘算着该如何给屋里增加暖气,一路上出神地盯着自己的影子。突然听见后边有人叫她,一回头,是茶老板,他冻得缩着脖子,手里掂着个大塑料袋,拿出一包热乎乎的东西交到涂小妮手中:“是烧鸡,很烂!刚出锅的,带回家给伯母吃吧!”他口边冒着白气,一说话胡茬上的雪屑就跟着动,“这段没跟你联系,伯母的事我也知道!我把茶楼转让了,转让费在手里了,这十万先给你,你带伯母再去北京瞧瞧,别给耽误了!”说着,拿出两条重新封了口的香烟,抓起涂小妮的手塞给了她,里面是沉甸甸厚墩墩的钞票,是他这个外地人辛苦打拼得来的钞票。现在轻易地交到这个没给过他任何恩惠的女人手中。这是他对人好的方式,不浪漫不花哨,一如他农场里原生态的菜蔬。涂小妮心里被热流激荡着,反而说不出一句话,茶老板看着呆呆的涂小妮:“你咋了,傻了?走!带你去看个地方!”不由分说地拉起涂小妮上了车。
车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停了下来,是农场,不过挂了个牌子“优食有机”。“我到底是个乡下人,还是种菜比较拿手!以后这里还得养牛养鸡养鱼。这样才成气候!你看,我才盖好的小四合院,还是这种房子住着舒服,接地气!”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院子说,“这空气好,连出气都是舒服的!太阳好的时候你也可以推着伯母四处转转,这样也有利于她养病。你不用急着答应我,毕竟,给一个农夫当老婆是需要勇气的!”他满含笑意地看着涂小妮。
涂小妮看着雪地里那座青砖灰瓦的小院子,“那会是自己永久的家吗?还是暂时的居留地?”认为人心易变世事无常的涂小妮也曾经把自己的心圈地画圈,可是她想如果她就此把心圈禁,那太亏待它了。人总要相信点东西活着才有意思!心中有圈不要紧,这不,茶老板的大圈已经环绕住了她的小圈,合在一起就成了同心圆。
涂小妮突然说:“我们比赛堆雪人吧!”茶老板愣了下,说:“好!”然后两人开始忙活,一向不够活泼的男女此刻却返老还童了。
涂小妮堆了个小雪人,速成,比茶老板快了一点。
茶老板精雕细琢他的大雪人,慢了半拍。
涂小妮在她的雪人上用树枝划了“农妇”二字。
茶老板看了,转身在自己的雪人上写下了“农夫”。
然后两人开始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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