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苦
2015-05-30王凤国
王凤国
肖红怎么也没想到,净明师父会拒绝她。
当她说出那个请求时,净明师父活泛的眼睛一下子静止了,连同他的身子,像塑像一样。这个短暂的停顿,在肖红看来,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净明师父抬了一下头。肖红听到净明师父喉咙发出的声响。
久久的沉默,肖红知道了答案。
净明不开口,一切都明了啊!不过这是肖红没想到的。师父怎会拒绝了她?她信佛扬善,供养净明十年。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肖红轻轻叫了声,师父。这柔柔的一声“师父”,包含了多少抗议和无奈,又包含了多少期盼。仿佛在说,和尚啊和尚!我供养你十年,你就这样报答我?
净明师父岂能不知肖红的心思,他好无奈啊!面对肖红,像近在眼前的债主。净明师父喊了声“肖红”。
肖红轻叹一声:嗯!
净明师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红尘苦啊!
肖红摸不透净明师父这话是说谁呢?说她活得苦吗?还是说他现在纠结的心境呢?
父亲在世时,常领肖红来善国寺,给佛祖上香。那个时候,净明就是这里的主持了。这里其实就净明一个和尚。原来这是一座空庙,善国寺在白了寺村的村头,净明化缘到此,看到庙前的碑文,看到寺庙前杂草丛生,佛像布满灰尘,内心感慨万千。便决定留下来,重整寺庙,弘扬佛法。这一住就是十年。
净明在庙里弘扬佛法,吸引来了八方居士,香火很旺,村里很多人在净明师父的引导下,开始吃斋念佛,一心向善。大家也断断续续知道了净明的一些情况,原来他是佛学院的大学生呢。他选择修佛,并不是像别人那样为逃避红尘之苦。他有很好的家境,父亲是一家医院的院长,母亲是教师。这让很多人羡慕不已,这不是傻瓜吗?在众生眼里,和尚永远是受尽人间疾苦,或遭了大难才做和尚,寺庙有时甚至成了一些人的避难所。像净明师父这样的条件,能美美地过上世俗人眼中的幸福生活,可他偏偏选择了出家。
肖红是个苦命人,她离了婚,五岁的孩子归了她。父亲病故,母亲也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一下子天灾人祸都落在肖红身上。她才二十五啊!这也算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如没孩子的拖累,她长得虽谈不上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但也算小家碧玉。走在街上,谁也不相信她是生过孩子的女人,都拿她当孩子当姑娘看的。像她这样的女人,男人应该知足才是。偏偏肖红运气差,找了个人面兽心,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的主儿。当年肖红年少无知,他花言巧语骗了肖红。当肖红有身孕时,男人慢慢暴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肖红天真,认为男人有了孩子会变好的。可惜肖红想错了,男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后来发展到有家不归,和镇上的骚女人厮混。离婚对肖红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她坚决不能把孩子给这个不负责任的爹,这样孩子将来就毁了。她想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走得越远越好。她要吃饭要生存要工作,孩子怎么办?谁给她接送孩子,她一个亲人也没有,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她愁啊!如果有父亲健在,她的日子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这么狼狈,这么无助。有时她真想离开这个世界,可看看孩子天真烂漫的脸庞,还不知道摆在眼前的苦难。她想让师父收养这个孩子,自己脱出身去挣钱。净明师父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以往,逢初一十五,她都会跟父亲来敬香供佛,来听净明师父讲经说法。父亲每次来都会尽自己的心,往功德箱里放钱。父亲对佛这么虔诚,一心供佛,可是佛祖并没保佑父亲长寿。父亲才五十出头,就得脑溢血走了。这个家就像一个瓷器,“咣当”一声,就这样碎了。碎得让人心痛。父亲没给他留下什么财富,一个农民能有什么财富呢?唯一留下了几间房产,也不是什么楼房,普普通通的瓦房。这个村马上要建矿区,听说地下都是煤炭。如果拆迁,几间民房能得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一些贪财的人打起了她家房产的主意,拐弯抹角地想跟她谈谈价格。她都装傻敷衍过去。还有更可气的,村里几个光棍竟打起了她的主意。晚上她吓得不敢在院子里洗澡,都把水弄到屋子里洗。每天过着这样担心受怕的日子,她像走在一群野狼豺豹里的小鹿,随时都有被吃掉的危险。
净明师父感受到了佛法的脆弱,面对一个软弱女子的求救,他竟无能为力。他的魄力呢?他以往侃侃而谈的勇气呢?面对现实的一击,都荡然无存,支离破碎。他不是要慈悲为怀普济众生吗?这次却选择退缩,成了缩头乌龟。当年选择出家时他无所顾忌,勇往直前皈依佛门。那时的情形净明历历在目,他父母及亲戚们都劝他回家,母亲的眼睛都哭出了血。父亲说,我们家境多好啊!车房都有,吃喝不愁,你这孩子何苦遭这个罪呢?我和你妈盼望你长大成人,娶个老婆。我们好抱上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也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个结果。
净明无动于衷,不停地念阿弥陀佛。
父亲拉着母亲说,我们走,就当没这个儿子。望着远去的父母,净明眼角流出了泪,他知道这是步入佛门最重要的一关。过了这一关,了断尘缘,以后的修行路就好走了。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真空了,空荡荡的,里面的五脏六腑也被化掉了,心如大地一样辽阔,一片宁静和安详。后来,母亲给他汇来二十万块钱,说这二十万本来是给你长大后成家立业用的,现在儿子都没有了,还要钱干什么!我和你爸月月有工资,你留着慢慢花吧!净明知道,如果不收下这钱,父母会心神不宁。为让父母安心,他只好收下。用这笔钱,他把佛院装修一番,还买了空调、电冰箱、手机、电脑,他把这一切告诉父母,我现在生活得很好,你们可以放心了。
净明师父常出去参加法会,剩余时间就在寺庙看经书饮茶,接待四面八方的信徒居士。来者都是与佛有缘人,居士们通常先去大堂给佛祖敬香,然后来禅房见净明,净明会用很小的茶碗倒上一杯铁观音或普洱茶。他一直把自己视为空门中人,远离红尘。这些香客居士们聊的都是红尘中的各种烦恼。净明师父就会用佛的智慧开导他们,用自己的慈悲胸怀感化他们,化开他们内心的纠结。
他一直认为是众生烦恼的局外人,旁观者。他看着肖红,原来,自己还在红尘中啊!
他走到地藏王菩萨像前,跪下。当年,地藏王菩萨宣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可自己连一个小孩子都接受不了。他羞愧啊!惭愧啊!他怕什么呢?他扪心自问,怕什么呢?他要帮肖红想想办法才好。净明师父这样一想,决定让肖红明天中午来寺庙。他想邀请几个对生活有经验的居士们过来,相信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办法总会有的。他本来是帮助别人放下烦恼寻求解脱的,这会儿,自己却成了烦恼的人。
第二天,在善国寺,居士们对肖红问题的讨论很激烈。来的居士有的是作家,有的是老师,还有的是退休的大姨们。净明师父给大家倒了茶。居士们很恭敬地接过茶,并念了声阿弥陀佛。净明先给居士们说了大体情况,有的大姨听后还流了泪。净明说:我首先要感谢肖红对我的信任和供养,我要常常出去参加法会,我一个出家人也不好天天去学校接孩子上学放学的,太不伦不类。我们一起讨论下,看有更好的办法没?
作家居士建议肖红把老家的房产卖掉,拿这一笔钱,去外地买个小面积商品房,可以把家安顿下来。
刚才流泪的大姨说,我看不行,农村的房产很便宜的,三处房产都卖掉,能卖二十万就不错了。但城市房最便宜的也要四十万。还有更严峻的问题,谁帮肖红看孩子,如果一天两天我们都可帮肖红看,十天半月也可以,问题是长期呢,这负担不小啊!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这个时候,作家居士说:我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不知道净明师父愿意不?
净明说:说说看。
作家居士说:师父出家,你父母无儿无女的,连孙子也抱不上,你看能不能把孩子送师父老家,让你父母当孙子收养。
净明说:万万不可,我是空门中人,这样不是尘缘未了?再者,万一他父亲找来,我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啊!再告我拐卖儿童,你说怎么办?
这事大家一直辩论到了下午,也没商量出个头绪来。居士们很惭愧,对肖红只能抱以同情,这无能为力的同情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临走时,居士们给净明禅房的佛像跪拜。肖红很反常地走到净明师父面前,给净明师父跪下,磕了一个头。
净明的心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心间听到了如晨钟一样的声响。
走投无路的人生最能让一个人下定决心。经过内心的争斗,利弊的来回权衡后,肖红还是决定卖掉父亲留给她的宅院,与这个村子做个了断。当年,父亲盖这几栋房子,是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期盼,他希望肖红的母亲给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肖红的爷爷给她父亲盖了一栋房子,那时候宅基地不像现在那么紧张,请村主任吃顿饭,划个地方就可以盖。到了肖红父亲这一代,他想再给下一代盖处房子,没想到有了肖红后,肖红母亲的肚子再无动静。
一栋新房盖好后,肖红父亲没住过一天,他盼望能有个儿子。儿子住进新房,将来娶妻生子,让他肖家的香火延续下去,他就是到了那边,也有脸面对列祖列宗。逢初一十五,他就去善国寺,有时他会在观世音菩萨像前跪一炷香。跪在莲花蒲团上,他望着菩萨,一脸的真诚,眼里透着光亮,心念南无观世音菩萨。相信菩萨会赐他一个儿子。
净明师父和肖红知道他求什么。净明就念阿弥陀佛!
肖红父亲在世的时候,常领肖红到宅院门口转转,转一圈儿就回去。像来串门的客人,主人不在家,便回去了。宅院的大门是铁的,经过十多年的风吹雨打,门面都生了锈斑,像老人的面容,充满岁月的沧桑感。时光如刀,催人变老,从门上穿过,便会在门面上留下岁月的刀痕。锁也生了锈,钥匙都无法插进锁孔。肖红用斧头砸开锁,宅院没人住,便成了草的家。满院丛生的杂草,它们长得茂盛,长得顽强。在肖红看来,野草像一群强盗,无耻地对别人的地盘强行霸占,得意洋洋地在那里生根发芽,生儿育女,享受着天伦之乐,来一阵春风,草儿们就嬉皮笑脸地笑弯了腰。她内心有一种被嘲弄的羞辱感。她找来一把锄,把草赶尽杀绝,宅院要卖也要干干净净地卖出去。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心在流血,自己做了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父亲的事。在村里是很忌讳变卖祖上留下来的家业的。有村里人劝她想开一点儿,即使不卖,到拆迁的时候,这里也是矿区。祖上的家业也是留不住的。
看到这个村她就伤心,哪怕一棵树一株草都能刮伤她脆弱的神经,何况人。那些人的眼睛是恶毒的,释放着让肖红无法忍受的毒汁。她不敢面对村里人,看到他们就会让自己中毒。她远远看到村里两个人说话,看到她过去就闪了,她感觉是在她背后射过来的毒箭。她浑身发热,内心在呐喊,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换个地方,能让自己静下来,抚平内心的伤痕。在村主任的帮助下,肖红卖掉房产,拿到了二十万。二十万把自己的家园卖掉了。从此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有了这二十万让肖红更忐忑不安,她知道这事村里马上就会都知道,那个该死的死鬼也会知道,他会寻各种理由和自己纠缠不清。
肖红是在一天清晨离开村庄的。天刚亮,村里人还在梦乡里。她领着孩子,来到善国寺,与净明师父告别。净明师父从不睡懒觉,天一亮就起来看经书。肖红进了寺院,先给寺院所有的佛像敬上香,磕了头。她恨透了村庄的一切,唯独喜欢这座寺庙,这是最后一次给这座寺庙的佛菩萨上香了,她恋恋不舍。最后才来到净明师父的寮房告别。净明师父知道肖红要离开村庄。念了声阿弥陀佛说,你想好了?
肖红很坚定地说:想好了。
净明师父说:这是你的决定,我也不阻拦你。只有自己的选择才不会后悔。
肖红说:我不会后悔的。以后四海为家,走哪算哪。我来给师父道个别,以后怕再看不到师父,再也不能给这里的佛菩萨敬香了。
净明师父说:佛在你心中,你走到哪里,佛会跟你到哪里。
肖红跪下给净明师父磕了一个头。
净明师父递给肖红一万块钱。
肖红说:师父,我不要,我变卖了房产,有钱。我不要师父的钱。师父的钱是众生钱,是供养师父的。
净明师父说:这是我父母给我的,不是供养的钱,你以后怕用钱的地方很多啊!你拿着吧,我留着没什么用处的。
肖红说什么也不要,说等我真有困难,我再来找你。
净明师父点点头,说:你打算去哪里?
肖红说:我还没想好,只要能找个全托的学校就可以,我可以去打短工照顾孩子。
净明师父说:好吧!多保重啊!
肖红和净明师父道别后,走在乡村路上,净明远远望着肖红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一个黑黑的点。在路上,肖红把手机盖打开,把手机卡拿出来,丢在了路边的田地里。她就是要把和这个村庄最后的念想也断掉,让自己如水蒸气,在乡村的上空蒸发得无影无踪,让村庄的人都看不到她。
肖红像流浪的孤儿领着孩子,坐了一天的汽车,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住了下来。这里人口不多,肖红喜欢这里的原因是,这里人烟稀少,消费也不高。再者农村的人都到大城市打工,谁会到偏远的小县城来呢!有二十万压腰,肖红找工作就不需要这么拼命,到那些一天需要工作十二小时的工厂里去,把孩子全托到幼儿园她真舍不得呢。她也不放心幼儿园的老师。她还是自己每天接送孩子, 找到一家可以长期上夜班的厂子。这样她就可以白天去接孩子,晚上上班两不耽误,这样把肖红闹的整天睡不醒似的。上夜班的肖红老担心孩子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尿床,一次孩子夜里醒来看不到肖红,哭了一夜。看到孩子眼睛都哭肿了,肖红抱着孩子大哭了一场。肖红相信,孩子会长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生活的事终会出乎意料,防不胜防。那天下午,肖红接孩子,在拥挤的学校门口,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怎么会是她呢?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女人好像也看到了肖红。仿佛把潜伏在敌人里的卧底一下子找了出来。肖红惊得心惊肉跳。那个女人是肖红村上的一个媳妇,是个嘴巴不安分的女人。让她看到,等于让全村人都知道了。她出现在这里,让肖红百思不得其解,或许是来走亲戚?这些都不是肖红关心的,她最怕她会把她在这里的消息告诉村里人。那个冤家找上门来就麻烦了。肖红告诉儿子,不要跟任何人走,一定等到妈妈来接他。儿子点头答应。肖红想,儿子都五岁了,应该懂事了。肖红再接孩子,总喜欢戴口罩,也许这样就安全了,可是肖红想错了。她不找事,事会上门找她,她想平静能平静了吗?
那天也许是上班太疲劳了,肖红一觉睡到很晚才醒来,她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的五点半,儿子已放学一小时,肖红内心莫名其妙地惊慌,她来不及收拾自己,拖着疲惫的身子,惊慌失措地往学校赶。赶到学校,肖红傻了眼,学校大门紧闭,空无一人。孩子呢?我的孩子呢?肖红像一条迷失方向的船。孩子去了哪里,去了同学家?被老师领回家了?肖红找不到答案。这个县城她没熟人,她不知该怎么办?她的身子依靠在学校大门上,身子失去重心,在极力寻找个支点。慢慢地,她像充气娃娃被针扎了一样,那点能支撑她身子的气慢慢跑掉了,她的身子便贴着大门一点点矮下去。可怜的肖红蹲在那里嚎啕大哭。天一点点地黑了下来,这夜色如海浪一样卷过来,将她吞没。
手机响了,铃声如一盆冷水,把肖红从一片混沌中呼喊过来。
“妈妈!你在哪儿?”
“你现在在哪里?妈妈在你学校门口呢!妈妈告诉你不要乱跑的。”
“我在家门口!妈妈我给你说个事……”
“不要说了。等妈妈。妈妈马上回去。有话回去说。”
挂上手机,肖红的精神一下子复原了,仿佛被吸走的魂魄一下子又回到她身上。刚才是虚惊一场,现在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她把电动车的马力加到了最大往家赶,她恨不得电动车能生出一双翅膀,能让她马上见到儿子。这个短暂的分开仿佛和儿子离别了几十年,她一分钟都不愿意等。
肖红看到儿子的时候,也看到了她最不想见到的一个人。那个无耻并带着羞辱,给她带来一生隐痛的人。肖红突然明白了,为何学校能让儿子出来。原来是他领出来的。
儿子看到肖红,惊喜万分,说:妈妈,今天爸爸领我去吃肯德基啦!
“闭嘴!”肖红的喜悦被眼前的这个男人瞬间变成了愤怒。
儿子被肖红的态度吓得目瞪口呆。
肖红打开门,随手把儿子拉进房间,没等男人进来,她狠狠地把门关上。
男人在门外拍着门,大喊:肖红,肖红,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肖红严厉地说:你走吧!别来伤害我们娘俩了。
男人说:没啊!自从你们娘俩离开村子,我无时无刻不牵肠挂肚,你手机又打不通,我只好到处打探。现在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你就让我进去吧!肖红。
儿子看着肖红,说:妈妈!你,你让爸爸进来吧!爸爸领我吃了很多好吃的呢!
肖红的愤怒正无法可泄,拉过孩子就打,说: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你看你还有什么出息,一只鸡腿就把你哄得团团转。
儿子哇哇哭起来。
男人在门外更用了些力拍门,说:肖红,你不要难为孩子,拿孩子撒什么气。你有气冲我来。随你打随你骂。
肖红哭泣地说:我求你走吧!放过我吧!我一看见你就恶心,头疼。
男人说:好好,你讨厌我,我走就是。不过我告诉你一件事儿,我看到净明师父了。
门开了。肖红站在门口,说:不准你进来,就在门口说,想说什么你说吧!说完就走。
男人说:我为了找你们,去寺庙向净明师父打探你。师父也不知道你去哪里。我看到师父满脸愁容。
肖红问:为什么?
男人说:可能村被规划成了矿区,寺庙也要拆迁。
肖红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男人走了,下楼时还恋恋不舍的样子。
肖红知道,他走不代表就这样结束了。麻烦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她知道,这里不能住了。现在需要果断下决定。肖红晚上没去上班,她想了整整一夜。次日,她到单位就把工作辞了。孩子也没送学校。接下来,肖红要思考一件事,去哪儿?连这样的地方都能碰到熟人,哪里还能遇不到呢?难道跑到天涯海角去?这个时候电视正在播放一个谍战片,一个地下党说,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对。他怎么样也想不到我们会回去。去省城,肖红知道省城离他们村有六个小时的路程,省城应该好找工作。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回去。这样一想,肖红铁了心想回去。
肖红和孩子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了泉城,在下车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肖红村的村主任上火车。肖红下火车。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村主任眼尖,一眼就认出了肖红,村主任喊了一句,肖红,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你。肖红心一抖,差一点被这一句话击倒。她忙把脸扭过去,给村主任制造出一种认错人的假象。村主任也来不及辨认就匆匆上车了。这一幕让肖红原本忐忑的心更不能平静了。肖红先在一家很便宜的旅馆安顿下来。然后她开始找工作。
人才市场热闹的如超市一样,仿佛全世界失业者都跑到这儿来了。一双双眼睛像在寻找猎物,他们饿的太久,发现目标就拥挤过去,饥不择食呢!但有的要求太高,高攀不起的便悻悻而去,再寻找下个目标,有想尝试下的就记下电话号码或地址。
肖红拥挤在这些人群中,不知所措。眼光在没目标地游走。不知哪个工作适合她。这个时候,一个人在她身后拍了一下。肖红回头一看,是个很胖的女人。女人不高,满脸的肉,肖红感觉那些肉是贴她脸上的,随时会掉下来。她对肖红递过来一张笑脸,说,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是来找工作的吧?
肖红点点头。
胖女人说:我开一家饭店,你愿意跟我干吗?待遇不会亏待你。
肖红想了下点点头。
到了饭店,肖红才想起来,饭店是客流量很大的场所,万一被熟人看到更麻烦。胖女人想让肖红干服务,上菜给客人倒酒。肖红说她不想在前台工作,能不能让她去后台洗碗洗菜都可以。胖女人用怪怪的眼光看肖红,放着干净利索的活儿不干,专挑又累又脏的活儿?现在的女孩子都好吃懒做的,连服务员都不愿意干,要不当小三二奶,要不去娱乐场所挣快钱。你是个例外。
肖红说:在家做这些活习惯了,我不怕脏不怕累的。
胖女人摇摇头,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随你吧!你不愿意受累,还可以到前台来。
肖红说:好的。
肖红就这样正式上班了,她把孩子安排在一所学校。肖红又开始了新生活。日子虽然辛苦一点,但肖红过得还算安心。白天很劳累,但晚上肖红依然坚持看佛经,肖红现在能把《金刚经》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一翻看佛经,她就想起了师父,想起师父那忧伤的眼神。也许不是为了她,净明师父不会这样忧伤。他是出家人,是放下一切烦恼的人,他不会忧伤,一定是自己的请求伤害了师父。师父现在还好吗?肖红便拿起佛经,她在用一本佛经叨念师父。
胖女人爱喝酒,常带着一身酒气来找肖红聊天。胖女人一肚子的苦水没地方倒,就跑肖红这里唠嗑。肖红从胖女人嘴里知道了她命也很苦,帮男人做煤炭生意,男人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名副其实的煤老板,结果可想而知。胖女人感叹说,男人没个好东西!当年没我帮他,他能有这么大的家业,忘恩负义的东西,还不如一条狗呢!胖女人拎着一瓶啤酒,说到伤心处,便对着酒瓶吹,一眨眼一瓶啤酒还剩下一半。胖女人说,姐以前没这么胖,别看我不算高。也是很那个的,你懂得。胖女人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离婚后,我想明白了,留着好身段让男人受用去啊!用了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背叛自己。以前我是为了美。不敢吃不敢喝的。现在想通了,人啊!不能委屈自己,先对得起嘴对得起胃。没想到越吃越馋,就成了这样。
肖红不得不说:这样也很好,有富态。
胖女人对肖红的话很受用,说:还是女人理解女人啊!
平时空闲了都是胖女人来找肖红唠嗑,基本上都是胖女人说,肖红听。肖红不愿意把自个的故事说给外人听,那样等于又在伤口上撒盐,让自己心痛一次,让别人同情你一次,或者为你落下一滴眼泪,说,妹子,你无依无靠的,真苦啊!但又能改变你什么呢!很多问题是毫无意义的,总有些人就是放不下。
好日子总是一场美梦,那么容易醒来。这天上班,胖女人拿着一张报纸来找肖红,说:肖红,你家人在找你呢!你是不是吵架赌气从家跑出来的。我明白你为何不愿意干服务员了,你是怕有人认出你啊!
肖红拿过报纸,在晚报的左下角竟然刊登着寻人启事,肖红,女……连肖红相片都刊登出来了。肖红气得手颤抖,气急败坏地把报纸撕了个粉碎。是村主任出卖了她。这个冤家又找上门来了。肖红不想让胖女人知道她太多,只好敷衍她说,你猜对了,是赌气从家跑出来的。
在上班下班接孩子或外出,肖红又开始带上了口罩。现在还可以,马上夏天了,肖红怕热呢!总不能到夏天也戴口罩吧!他找不到自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肖红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她在街上看到一群漂亮的女孩子在发着什么传单。口中吆喝着:人人都漂亮,人人都能成为范冰冰、金喜善。肖红明白了,这是一家整容医院做宣传的,这时一个女孩子把宣传海报递给肖红,看了看肖红,还说,这位姐姐,你这眼睛割个双眼皮,鼻梁再隆一下,标准的大美人,张柏芝、李小璐看到你都会惊叹呢!肖红很吃惊,这女孩子真会说。肖红禁不住地问了一句,你们整容什么价格?女孩子说,姐姐,你到我们院里来,我们给你最实惠的价格,整容师都是韩国来的,给很多韩国女星都整过容,绝对不欺骗你。女孩子给肖红一个名片,说,欢迎随时来我们院看看,了解下。女孩又说,现在院里搞活动,都是打折价。机不可失。
肖红的心被女孩一番话搅得火热。
让肖红痛下决心是一天的下午,那天肖红在厨房后面刷盘子。胖女人领了一个男人进来。胖女人喊了声肖红。肖红抬起头来,看到身后的男人傻眼了。胖女人说:肖红,对不起,我自作主张打电话把你家人找来,也是怕他们着急啊!一家人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呢?
胖女人说:姐也是女人啊!知道做女人苦,能得过且过吧!给别人一条路,也给自己一条路。你们好好聊聊吧!胖女人说完给男人使了个眼神,便出去了。
男人看到胖女人出去了,便向肖红靠近了一步,说:肖红,真没想到你来这里干这么辛苦的工作。我知道你逃到这里来,是恨我,你为了躲避我。
肖红头也没抬,继续刷碗。
男人“扑通”一声给肖红跪下了,说:肖红,你原谅我吧!我错了。我彻底和镇上那个女人分手了。我悔不当初,我想你,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多快乐。何况我们还有孩子啊!肖红,原谅我吧!我想悔过自新,好好地跟你和孩子过日子。我要补偿我的过错!男人说罢,伏地嚎啕大哭起来。
肖红被他的花言巧语弄得心烦意乱,便站起身出去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男人每天都来找肖红。肖红不理他。下班的时候他就在门口跟踪,肖红受了惊吓,她不敢去接孩子,也不敢直接回家,她故意去超市,男人便在后面跟着去超市。超市人多,又乱,七拐八拐才把男人甩掉。他的到来把肖红的生活一下子打乱了。她接孩子,孩子哇哇大哭,问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接他。肖红不想让孩子知道他爸爸的到来,便说,是妈妈不好,工作忙!下次不会了。
男人像甩不掉的恶梦。肖红知道,他是为那笔钱而来的,他现在是演戏。肖红对这个男人太了解了。当初和她在一起也是花言巧语,山誓海盟的。肖红想,这个男人能当奥斯卡影帝。肖红拿出那张银行卡看了看,然后便找出那女孩给她的名片。接通了。肖红问,你们那边能刷卡吗?女孩说,放心吧!只要是银联的都能刷的。肖红说,好吧!我去看看。
当肖红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惊呆了,标准的韩版大美人。眼睛鼻子等一些部位像一件艺术品一样,更加标准完美。肖红身材本身就很好,配上这样的脸蛋,真是锦上添花。肖红想,我原来也可以如此的美丽,我要过上好生活。她要高攀,她不认输。她不敢保证他还能不能认出自己。她决定再一次冒险。
肖红出现在白了寺村的时候,村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房屋有的已经轰然倒下,成了一片废墟。这里真像发生了一场战争或地震。村里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搬迁,逃离重灾区。村里很多人看到衣着华贵美若天仙的她,像见到七仙女下凡一样,真俊啊!有的还问,姑娘!你是从大城市来的吧?找谁?一看你这模样就是大城市的人。肖红无比的喜悦,整个村庄对她都陌生起来,何况他呢?肖红想起了净明师父,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净明师父了,她心情很慌乱,是兴奋还是紧张,五味俱全了。师父还能认出她来吗?如果师父认不出来,她给师父说自己是肖红还是不说呢?她为难了。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寺庙走去,她不知道寺庙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肖红看到寺庙已经乌烟瘴气,一辆铲车正在那里工作。那棵历史久远的老槐树也不见了。肖红问村里人,寺庙那棵老槐树呢?
老槐树!?嘿嘿!你也知道老槐树?让一个土豪买走了,运到哪里我们就不晓得了。
往昔的寺庙,变成了废墟,肖红的心瞬间坍塌了,她心中的庙宇也瞬间倒下,师父?师父去了哪儿?她又转身向村里人打探。村里人说,师父走了,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有人还告诉肖红一件扑朔迷离的怪事儿,老槐树被挪走那天寺庙起了大火,把村子照得火光冲天。肖红奇怪,谁放的大火呢?
村里人摇头说:不知道,开始我们还灭火救师父,可大火扑灭,连师父人影都没找到。
肖红问:谁会缺德放这样的火呢?
村里人都摇头说:不知道呢!这个时候,一个小孩子跑过来说:可能是师父放火把寺庙烧了。大人们就用眼瞪他,说:放你娘的狗屁,师父能放火烧毁寺庙吗?小孩子很委屈地说:有人看到了呢!大人们恼了,气急败坏地说:赶快滚蛋,再不走我就揍你。小孩子吓得撒腿就跑了。
村里人都说,姑娘,你莫相信小孩子胡说八道,师父烧了寺庙,打死我们也不相信呢!师父真敢烧庙,佛祖菩萨也不会放过他。旁人就随和着说,是啊是啊!师父绝对不是那种人。
这世间的事儿就是越解释越黑,小孩嘴里掏实话。肖红也不相信师父烧毁寺庙,经大人一解释和小孩子一说,肖红反半信半疑了,仿佛他们在互相隐瞒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谁也不愿意说破。她想,若再有缘,一定亲自问下师父,绝不能让人冤枉了师父。
肖红再一次换了地方,这次的选择是经过了她精心挑选。因为那个城市不远处有座寺庙,初一十五她可以去敬香。只要离佛近一点,她才感觉有一种依靠感和幸福感。
那天敬香肖红很晚才去的。赶巧十五那天加班,下班接了孩子,又给孩子做好饭。肖红才拿着香火来到寺庙,这座寺庙叫甘泉寺。听到“甘泉”二字,肖红浑身感觉到一股清凉从心间化开,向全身蔓延。也许太晚,肖红赶到甘泉寺,寺庙门已关了。肖红就大声喊师父开门,师父开门吧!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小和尚,小和尚看到肖红,不客气地说,哪有给佛晚上敬香的,敬香不过午不知道吗?
肖红苦苦哀求,我今天本打算早早来的,单位加班,来晚了,小师父,你让我进去吧!我敬完香就走,多说五分钟,好吗?小和尚很不情愿。这时,里面有人说,让这位施主进来吧!
小和尚说,我师父发慈悲放你进来。肖红说,谢谢师父了。
小和尚打开庙门。刚才是在门外,没有看到里面的师父,只听声音好熟悉,进来门,肖红看到了那个身穿黄色僧袍的和尚。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说,听施主的声音,像我的一位旧友。
肖红知道师父是谁了,但不忙点破,她想看看师父的眼力能不能认出自己。便问,师父,能和您的旧友相似,我三生有幸呢!
师父说:到大殿来吧!说罢,师父便向大殿走去。
小和尚忙去大殿开灯。大殿上供养着阿弥陀佛、释迦牟尼佛和药师佛。大殿上三位佛像高大威严庄重,金光闪闪,让一切外邪不敢侵犯,但又透着佛家的慈悲和吉祥。供桌的莲花盛开的祥和而美好。借着灯光,师父看清了肖红。肖红很惊慌,她猜想师父能不能认出自己来。
师父在肖红脸上停留片刻,说:你整了容,但你的眼神是永远整不了的,你的眼神代表着你的心。不论容貌变丑变俊,你的心是变不了的。
肖红激动地差一点投入师父的怀抱中。师父原来是最能读懂她的人。肖红说:师父,我以为再也见到你了呢?没想到师父在这里。
师父说:有缘自会相见。我们是有缘之人。
肖红说:师父啊!村里的寺庙被人烧了。肖红没敢直接说:师父,有人怀疑是你烧的,而是旁敲侧击地试探。
师父说,烧庙诋毁佛像,罪是很大的,要坠无穷地狱,永不得翻身。
肖红的心突然明亮了,师父这么说,肯定不是师父干的。师父是清白的。
师父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很无奈地说,红尘中人作孽太多。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
肖红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一下子全碎,她“扑通”一声跪在师父跟前:师父!
师父说:红啊!自从你离开村庄,我就彻夜难眠,我开始反思自己。我欠你太多了,欠你们村太多了。欠这个世界太多了。这个红尘,有些坏事是人必须要去做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肖红已经泣不成声。
师父说:红啊!你莫哭。师父现在感觉解脱了。把你们的债还了。师父心安了。余生师父就只剩下偿还佛祖的债了。向佛祖赎罪。
肖红说:师父,以前我认为自己是个没了家的人。现在,村庄被拆,整个村的人都没了家园。
师父说:红啊!你还没开悟啊!我们的家在心里。你心中有了佛,就给你的心找到了归宿,找到了依靠,找到了家。大千世界的繁华一切都是虚幻,都是考验我们这颗心的。
肖红很惭愧地低下头,念了这么久的佛经,听师父一番话才混沌初开,有所领悟。肖红很虔诚地给佛像敬上香,然后在莲花垫前慢慢跪下去。
师父敲打着木鱼,念着阿弥陀佛……
肖红感觉木鱼声如一个个莲花的种子,落在她的心海,很快在心间生根发芽。肖红抬头看师父,师父那么慈祥,那么庄重。让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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