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2015-05-30朱达秋
朱达秋
妓女萨什卡自从鼻子烂掉之后,原先美丽而引人注目的脸庞就变得好像一个骷髅,她的生命失去了一切具有生气的迹象。
剩下的只是一种荒诞和可怕的生存状态:光明的白昼过去了,继之而来的是暗无天日的黑夜,而黑夜接着又变成了没完没了的烦累的白昼。饥饿和寒冷驱使她拖着乳房下垂、双腿瘦骨嶙峋的羸弱身体,疲于奔命,就像一条四处觅食的狗。她不得不从大街搬到荒郊野地,把自己委身于那些最肮脏最可怕的人,好像这些人一生下来就处在泥污和奇臭无比的深渊中似的。
在一个寒冷的月夜,萨什卡来到一条秋天才建成的新街。新街穿过了满是坑坑洼洼堆满垃圾的大片空地,位于城边铁路的路堤后面。这里空旷寂静。街灯在蓝色的月光下发出昏暗的光,月光却庄重而均匀地泼洒在沉默的旷野。坑洼中的黑色阴影轮廓清晰,特别醒目瘆人。电报杆和电线,宛如月光中的幻影,由于蒙上了白霜,在暗蓝色的夜空中白得耀眼。空气清新干燥,然而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划过,使本已无法忍受的寒冷更加猖獗了。
由于太过寒冷,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冻成了石头,好像全身每一个凸出的部位,都贴上了烧红的烙铁,要从身体上拿下烙铁,烙铁上就会留下大块皮肤,身体就会鲜血淋漓。从嘴里呼出的气都是一团团蒸汽,悄悄地不易察觉地消失在清新寒冷的空气中,升腾到蓝色的月光中。
萨什卡已经五天没有生意了,前一天她被人揍了一顿,人们把她赶出了家门,夺去了她最后一件上好的棉衣。
她那佝偻的小身子沿着撒满月光的空旷公路奇怪而畏缩地行走着。她觉得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她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充斥着寒冷气息和撒满寒冷月光的旷野。
她的双脚都冻僵了,踩在吱吱作响的雪上疼得厉害,就像用鲜血淋漓裸露着的骨头踩在坚硬的石头上一样。
就在这里,在这旷野之中,萨什卡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可怕,完全没有意义。她不禁哭了起来。眼泪从冻坏了的发炎的眼睛里滚下来,凝冻在曾经是鼻子的地方,现在那里已经腐烂,变成了一个小坑。没有人看见这些眼泪,月亮照旧高悬在旷野上空,在清新寒冷的蓝色夜幕中明亮地缓缓移动。
没有人来,一种生理上难以形容的绝望感,变得越来越强烈,开始到达极限;这情景就像有个人就要用可怕的声音对着整个大地、整个世界怒吼了,但他却沉默着,只是死死地咬紧牙关。
“死吧……死了也好啊……”萨什卡祈求道,又沉默了。
就在此刻,在白色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黑魆魆的高大身影。他迅速地走近萨什卡,已经听得见雪时断时续的轧轧声响,看得见羊羔皮的衣领在月光下发亮。萨什卡猜测,这是街道尽头工厂里的一个什么职员。
她站在路边,把冻僵的手缩进衣袖里,抬起肩膀,不断地跺着脚,等待着。她的嘴唇就像是用橡胶皮做的,动起来很紧很呆板,萨什卡最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老爷……”她含糊地嘟哝一声。
过路人马上向她转过脸去,接着又继续走,脚步自信而快速。但萨什卡带着完全决绝的勇气敏捷地跑到他的前面,用背对着他,一边走一边用不自然的快活嗓音响亮地说:
“老爷……咱们走吧……真的……看,那是什么,去吧!……我给您看个东西,您肯定会捧腹大笑的……还走,怎么啦……上帝保佑,我会给您看的……咱们走吧,亲爱的……”
过路人走着,丝毫也没注意她,他的脸一动不动,就像玻璃做的,毫无生气,突出的眼睛由于月光而闪烁。
萨什卡在他前面扭动着屁股,高高地耸起肩膀,由于严寒气喘吁吁,用麻木、绝望的声音呻吟般地说:
“您别看,老爷,我是这个样子……我是干净的……我有住房……但我……待腻了……咱们走吧,真的,嗯……”
月亮还是在旷野上空缓慢漂移,萨什卡的声音在寒冷的月夜里显得怪异,虚弱地颤抖着。
“咱们走吧,嗯……”萨什卡说着,不断喘着气,磕磕绊绊地走着,但仍然在他面前扭着屁股,“嗯,您不想吗?哪怕给二十个戈比也行……买面……面包……整……整天没有吃……吃……给……给点吧……好,哪怕十个戈比,老爷……亲……亲爱的,给点吧!……”
过路人默默地向她走去,就好像他前面是一块空地,他那奇怪的玻璃似的眼睛在月光下仍然是死气沉沉地闪着光。萨什卡的声音失去了控制,她眼睫毛因为眼泪冻在一起了。
“嗯,行行好吧,只要十个戈比……好人儿……老爷……您会感觉很值得的……”
突然她头脑中产生一个最后的绝望的念头:
“我会做您希望的一切……上帝保佑,我会给您看样东西……上帝……我是会别出心裁的!……您希望我把裙子撩起来坐在雪地里吧……我坐五分钟,您自己看时间……上帝!只要十个戈比我就坐……您会笑的,真的,老爷!……”
过路人突然站住了,他玻璃似的眼睛里有种东西苏醒了,他简短怪异地笑了一下。萨什卡站在他面前,因为冷仍在扭动着,也竭力笑着,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手和脸。
“你想我给你五个卢布,而不是十个戈比吗?”过路人问道,四下里看了看。
萨什卡冷得直发抖,她不相信,没有说话。
“你马上……脱光衣服,我打你十下……打一下五十戈比,愿意吗?”
他笑了,他的笑声在冷空中颤抖,声音嘶哑,令人厌恶。
“冷……”萨什卡悲戚地说,惊奇、恐惧、极度的饥饿感和不信任,使她发抖,使她全身神经质地痉挛。
“嫌少啊……就因为冷,所以我给你五个卢布!”
“您会打得很痛……”萨什卡嘟哝道,非常犹豫。
“痛又怎么样……你忍着,就会得到五卢布!”
过路人迈开脚步,雪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一种强烈的内心战栗越来越猛烈地撞击着萨什卡。
“您这样……哪怕给五十戈比……”
过路人继续走。
萨什卡想抓住他的手,但他突然恶狠狠地向她扬起手,用疯狂的突眼睛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她跳开了。
过路人已经走了好几步了。
“老爷,老爷!……那好吧……老爷!”萨什卡悲伤孤独地大叫一声。
过路人站住了,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发光,脸也好像变黑了。
“好吧。”他咬牙切齿地说,声音嘶哑。
萨什卡站住了,困惑地傻笑着,然后用冻僵了的、好像是别人的手指犹犹豫豫地解开衣服,不知为什么她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这张有着玻璃般死气沉沉的眼睛的奇怪而可怕的脸上挪开……
“喂,你……快点,要不然有人来了!”过路人尖声地说。
严寒从四面八方裹住了萨什卡赤裸的身体。她喘不过气来。严寒像烧红的烙铁一下子烙上她的全身,好像要揭去她冻僵的皮肤。
“快打吧……”萨什卡嘟哝道,她转过身,用后背对着他,牙齿格格打战。
她赤裸着全身,站着,这具赤裸裸的小身体立在雪地里,在寒冷的月光下的旷野中显得特别怪诞。
“好……”他由于某种可怕的感觉喘不过气来,气喘吁吁地说,“小心……你忍住了,就给五个卢布,没忍住,叫了,那就见鬼去吧……”
“好……打吧……”冻僵的嘴唇勉强挤出话来,萨什卡整个身体痉挛似的颤抖着。
过路人从侧面走过来,突然举起细细的拐杖,使出全身力气,打向瘦削的瑟缩的屁股,砰的一声,声音低沉而怪异。
钻心的剧痛穿透她冻僵的全身,直到她的大脑,好像整个旷野,——月亮、过路人、天空,整个世界,——一切都汇集成一个钻心疼痛的荒谬至极的感觉。
“啊……”萨什卡脱口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好像被吓坏了的叫声,她跑了几步,用双手急忙捂住挨打的地方。
“手,手放开!”他喘着气,叫喊着,跑着追上她。
萨什卡猛地收紧胳膊肘,放开双手,而第二次打击同样难以忍受,一瞬间她又感到剧痛。她呻吟着,四肢朝下倒在地上。她倒下后,像烧红的烙铁似的打击迅速地一下接一下,不断落在她赤裸裸的身体上,她嚼着雪,几乎失去了知觉,发狂的萨什卡光着肚皮在雪地里爬着。
“九!”压低的声音咬牙切齿地数着,打击闪电似的又烧焦了她赤裸的身体,发出某种新的沉闷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像被冻坏的圆白菜似的突然崩裂了,鲜血喷到雪地里。
萨什卡像蛇一样,扭来扭去,翻过身,背朝下,鲜血染红了雪,凹下去的肚子,在月光下没有光泽,凸显出骨瘦如柴的双胯。
就在这一瞬间,打击好似一个不可思议的尖尖的烙铁划开她左边微微耸动的乳房。
“十!”好像有人从遥远的地方可怕地叫了一声,萨什卡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但她立刻又苏醒过来。
“喂,站起来,混账……拿去……”一个颤抖的喘着气的声音在她头上嘶哑地说,“要不,我走了……喂?……”
月亮高悬空中,发出明亮的光芒。雪发出蓝光,大地寂寥无声。萨什卡赤裸裸的,已经不像个人了,她用颤抖的双手抓住地面,在道路中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她那被月光映照得白晃晃的身体上流出的血,像一条条细小的黑蛇往下爬。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只是感觉到一种奇怪的虚弱、恶心,浑身难以忍受的抽搐和疼痛,似乎整个身体都被剧痛穿透了,萨什卡紧紧抱住遍体鳞伤、满是鲜血的身体,艰难缓慢地走到衣服前,很久才穿上冻硬的破衣服,在月光下空寂的旷野里默默地蠕动着。
当她穿好衣服,过路人那黑色的身影已经远远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她松开一只手,看了看。在她满是血污的黑色手掌里,金灿灿的金币闪闪发光。
“五个!”萨什卡想了想,突然她全身充满了一股巨大的轻松的快感。她紧紧地攥住手中的金卢布,用颤抖的双腿向城里跑去。裙子紧贴在后面什么湿漉漉的地方,引起剧痛,但萨什卡没有注意到这些,整个身心都充满了光明的幸福的想要欢歌的感觉——有食物,有温暖,有宁静,有伏特加……
而刚才对她那怪诞和极端令人厌恶的殴打,她已经忘记了。
“更好的是……现在不冷了!”她愉快地对自己说道,然后拐进一条胡同,那里立刻就亮起夜间茶馆欢快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