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与刀
2015-05-30计文君
计文君
第一次见到岳雯,是在一次文学圈的饭局上,纤弱,清秀,安静得过了头,难免让人猜度那份安静下面藏着几分低调的骄矜。席上数位男士自觉地离席到屋外去抽烟,才惊讶地知道这朵小白花儿款的姑娘已经是位“准妈妈”。第二次见面,已经是一年多之后了,“准”妈妈升级为妈妈,少了份弱,却也未见丰腴,谈话间神情活泼了许多。与岳雯交谈,直接而深入,难得的明亮清冽,率性而有见地,不由得人心生珍爱,却也有几分担忧——担心这样不通世故地撞去,难免满头包。
我的担心有些多余,岳雯自有她的世故,只是这份世故是林姑娘的世故,靠的是聪明,懂事——知道什么时候管住自己“最会说话”的嘴,不说话;知道什么时候不提自己念过四书,只说“些许认得几个字”;知道哪怕是赵姨娘的顺路人情也要礼貌周全……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多半就是她这样懂事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到底有限,聪明懂事到底斗不过天性,天生灵心慧性,牙尖嘴利,就像林姑娘,无意间说出打趣的话,还是会刻薄了不相干的人。
岳雯却是不爱林姑娘,更欣赏宝钗的“无情”。听完她的高论,我不以为然地笑,深情人才做此语。岳雯敏锐,细腻,用这样一颗柔软的心体恤着他人,摩挲着文字,用针尖一样的神经触摸文学世界的纹理,“用心血饲养着语言这头小兽”,有时会累,有时会无奈,有时会愤懑不平,有时会受伤、疼痛,难免就觉得那份淡然守拙的“无情”是高妙的。
纵是无情也动人的山中高士,我料定岳雯是做不到的。
读岳雯的批评文章,感觉她是绷紧的弦——琴弦或者弓弦。说是琴弦,因为她的批评不是外在于作品的审视与评判,而是作品在她身上弹拨出的声响——身心浸没,神授魂与。她自己说:“文学至于我,不是一堆语言材料,它更像是身体发肤,是使‘我成为‘我的那个最要紧的东西。”遇见这样的批评家对于作家来说,是种幸运——甚至是罕见的幸运,因为你的作品将被当做一个生命体来感受,而不是被当做死物来解剖化验。然而若是据此以为雯姑娘会顺理成章地给你弹奏一曲峨峨兮洋洋兮的《高山流水》,你就有些天真了。因为那根琴弦接下去就会转变为弓弦,沉浸其中的阅读集聚起的感性力量拉满,是为了射出观点之箭。岳雯有观点——批评家都有观点,可惜人云亦云的多,书云亦云的更多,难得听见这种针对作品私人订制绝不会撞衫的观点。据说这也是岳雯反省的结果,当初写批评文章,似乎也有过缀满当季最新流行学术亮片的时候。
岳雯对反省有着充分的热情。一次作品研讨会上,岳雯的发言没有单纯针对作家和作品,她反躬自省说,也许需要检讨的是我们的批评,作品的问题恰恰是文学批评和文学期刊规训和引导的结果。虽然随着一系列重要批评奖项的获得,尤其是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的获得,她已然是当今中国广受关注和肯定的年轻批评家之一了,但她似乎自我审视的执念更重了。有一次她跟我谈到“根”的问题,说自己的批评和研究缺少“根”——从文化深处长出来的、能够让文学生命持续生长的根。我听了之后,不觉心下一叹,这该不是岳雯一个人的问题,只是别人未必能如此自觉地知道,就算知道,也未必肯这般痛快地承认——更别说当着人没心没肺地说出来了。满世界漂着的浮萍多的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开出白花来成了诗情画意的风景,只有她兀自那里不肯放松。
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这刀可不是装饰。雯姑娘的批评文章写得裙袂翩然,却也能见刀颖寒光。一次小说创作研讨会,她发言论及近些年的长篇创作,咳珠唾玉,目视手挥,李寻欢也得甘拜下风,临了回头对坐在傍边的我嫣然一笑,送出一刀:“我很为你正在写的长篇感到担心。”惹得会议主持笑言,真替那些没被她想起来的作家感到庆幸。当然,如前文所言,雯姑娘的刀不止挥向别人,也挥向自己——所谓“天生的批评家”,当如是。
犀利尖锐,只是作为批评家的岳雯。与朋友相处反倒常见她温厚体贴、退让隐忍的一面。而她貌似轻松的言笑之下,藏着一份过人的坚韧与勇敢——这一切,让岳雯身上有种紧张感——如弦如刀的紧张感。作为朋友,我希望她能放松,但作为写作者,我希望她继续“不肯放松”,因为文学批评不是文学创作的伴生物,批评与创作是互哺的生命循环,我需要这样如弦如刀的批评家。我想岳雯有能力将这份紧张感升华为真正强大的批评力量——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作者单位:中国现代文学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