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中国故事及其文化软实力
2015-05-30王一川
讲述中国故事,对中国艺术家来说自然是分内事。哪有不讲好中国故事而又能取得成功的中国故事讲述者或中国艺术家呢?但中国故事与中国文化及其软实力效应的关联、讲好中国故事如何可能呈现或彰显中国文化软实力等问题,在当前的众多热议中确实还存在诸多不清晰之处,需要探讨。
一、中国故事内生文化功能
故事,作为人类个体、群体的叙述或叙事行为的结果,是人类生活中发生的事件及其过程的记录形式。中国故事,恰是中华民族这个多族群共同体生活中的事件及其过程的记录形式,它可以表现为神话、传说、音乐、舞蹈、诗歌、小说、戏剧、电影、电视剧、绘画等多种不同的艺术类型。那么,故事怎样同文化联系起来呢?鲁迅在论述中国小说的起源时指出:“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故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实为文章之渊源。”①在鲁迅看来,“神话”正是“初民”“自造众说”对其所见“天地万物”之“变异”现象所做的“解释”,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叙事或讲故事行为。“神话”的作用就在于“解释”人类共同体生活中遭遇的万事万物的变异现象,它正是后起的“宗教”“美术”及“文章”的“渊源”。可见,中国故事本身就内在地具有对中国人生活中天地万物之变异现象的“解释”功能,这本身正是文化的功能的一种表现。
这是因为,文化正是一种旨在解释人类生存现象及其意义的符号表意系统。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指出:“所谓文化就是这样一些由人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因此,对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种寻求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一种探求意义的解释科学。我所追求的是析解(explication),即分析解释表面上神秘莫测的社会表达。”②正由于叙事或讲故事本身所具有的这种解释作用,难怪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ri Bergson,1859-1914)在更早的时候会直接说,讲故事是人类文化的功能之一。③换句话说,人类文化本身就包含着讲故事的内容或过程,就离不开讲故事,并且要通过讲故事而使人类共同体生活中生成的价值系统得以传达、巩固及传承。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故事本身就包含人类文化即价值系统的解释,而人类文化的历史往往就是若干叙事或故事的关联体。由于如此,中国故事本身内生着文化功能就是毋庸置疑的了。
故事的文化功能的呈现历史,可以说是同人类生命的历史相伴随的。法国结构主义批评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指出:“叙事遍布于神话、传说、寓言、民间故事、小说、史诗、历史、悲剧、正剧、哑剧、绘画(请想一想卡帕齐奥的《圣于絮尔》那幅画)、彩绘玻璃窗、电影、连环画、社会杂闻、会话。而且,以这些几乎无限的形式出现的叙事遍存于一切时代、一切地方、一切社会。叙事是与人类历史本身共同产生的。……所以,叙事作品不分高尚和低劣文学,它超越国度、超越历史、超越文化,犹如生命那样永存着。”④显然,按照他的看法,故事或叙事同人类生活或人类文化一样古老而又年轻,伴随着人类生命的进程。
中国故事,总是对中国人生活中已经发生、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件及其过程的回忆、观察或想象的符号化概括。它能直接呈现中国人生活的价值系统,是中国人在自己的生活中面对来自方方面面(自然、社会、自我等)的挑战而发起应战的符号化结晶。中国故事可以是纪实性的,也可以是虚构性的,还可以是纪实性与虚构性相交融的。在当代,中国故事可以分别用文学、音乐、舞蹈、戏剧、电影、电视艺术、美术、设计等不同艺术类型去多方面地呈现。由此,中国故事可以呈现为千姿百态,从而可以从不同方面去呈现中国文化状况及其软实力效应。
二、中国故事具有文化软实力效应
我们知道,“文化软实力是特定人类共同体生活的价值系统及其象征形式所呈现的柔性吸引力”⑤。中国故事与中国文化软实力之间的联结线,其实早已内生于中国故事的原生性构架中。这是由于,中国故事会指向并构成中国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的价值维度,从而与专门处理人类共同体生活的价值理念问题的文化联系起来,甚至就是这种文化的组成部分之一。美国文化批评家贝尔(Daniel Bell,1919— )指出:“对我来说,文化本身正是为人类生命过程提供解释系统,帮助他们对付生存困境的一种努力。”⑥按照贝尔的看法,文化要处理的正是人类生活中遭遇的生存困境问题。“文化领域是意义的领域[realm of meanings]。它通过艺术与仪式,以想象的表现方法诠释世界的意义,尤其是展示那些从生存困境中产生的、人人都无法回避的所谓‘不可理喻性问题,诸如悲剧与死亡。”⑦文化或艺术通过创造符号表意系统,要表达人类在面对生存困境时的所感、所思、所想,因而其中必然会渗透着人类关于悲剧与死亡等的体验、想象和建构。所以,正像讲故事本身原生地内含着文化价值尺度一样,文化本身也同样离不开讲故事,即对人类共同体生活的事件及其过程加以叙述,通过这些故事而传达、巩固及传承人类生活过程中建构起来的价值理念。如此说来,中国故事在呈现或建构中国文化软实力方面是确实能起到某种作用或效应的。
那么,对这种作用或效应及其意义究竟该怎样加以理解呢?到目前为止,当代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状况,乃至信息技术、通讯方式、海陆空交通等已经愈益发达了,而且其中有些方面甚至已经达到相当发达的水平了,特别是单从经济指标来看,甚至已经跃居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了。但是,我们就可以因此而充满自信地说,这就是我们“中国”或“中国人”吗?这样的自信当然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假如连这些都不能代表我们中国,哪些才可以代表中国呢?
其实,我们不应当忘记的是,与中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等同时展开的另外的方面或维度——这就是我们当代中国人自己关于中国的想象、幻想或传说的维度,也就是叙事或讲故事的维度。这一维度也应当是我们的生活的当然组成部分之一。我们不仅生长于中国,与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信息技术、通讯方式及交通等巨大的变革过程一道生存、成长,而且,与此紧密相连的是,我们还纵情去想象或幻想中国的未来,也就是把中国的未来与中国的过去和现在联系起来进行比较和规划,从而也就是生活于我们先辈及我们自己代代相传地创作的故事之中。我们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以全部情感、体验、想象为基础的讲故事素养及能力,都投寄到或融进自己所参与的中国政治、经济和社会过程中。这意味着,中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等的巨大变革过程本身,其实也同时伴随着我们自己对它们的想象、幻想或传说,也就是叙事或讲故事行为。例如,当我们今天频频谈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时,我们不也正是在驰骋自己对中国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想象、幻想或传说吗?
正由于如此,为了真正完整地了解我们自己,深入那专门和集中处理我们对自己的想象、幻想或传说的艺术及其故事之中,透视这些中国故事中建构的中国形象,并发掘其深层奥秘,就具有了必要性。如此看,倘要完整地把握中国,就不能不尝试认识当代中国故事里所蕴含的中国想象、幻想或传说,即中国形象。
中国故事对中国文化软实力的作用或效应,正集中体现在,中国故事的成功讲述正是中国人对自己的生活的想象力的发自心灵的勃发状态,而后者正是中国文化软实力的一种当然流露或展示。也由于如此,中国故事在中国人生活中、以及在中国文化软实力的呈现或建构中,也就都有了无可争议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这种必要性同我们需要体验和了解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等过程一样重要和一样必不可少。
当今中国故事中的中国形象,凭借其建构的蕴藉丰厚的中国想象、幻想或传说,正可以令中外公众形象地了解当代中国文化状况。这是由于,一般地说,中国故事作为中国艺术的重要创造物,恰是中国文化状况及其文化软实力赖以显现的一个“窗口”或一面“镜子”;不过,更特别地说,中国故事作为中国艺术的重要创造物,它本身就足以成为中国文化心灵或精神的当然代表。
三、全球化时代的中国艺术
谈论当今艺术里的中国,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全球化,而与全球化紧密相连的,则是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冲突与交融。全球化,作为一个宏大而深远的历史性进程,并非始于我们今天这个时代,而是可以上溯到更加久远的年代。按照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Anthony Giddens,1938— )的看法,全球化与现代性是同一回事:“现代性是指一种社会生活或社会组织模式,大约十七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⑧也就是说,现代性或全球化是指那种“在后封建的欧洲所建立而在20世纪日益成为具有世界历史性影响的行为制度与模式”,其显著特征是“工业主义”“资本主义”和“民族—国家”等。⑨吉登斯还进而提出构成全球化或现代性的三个主要“动力品质”或“因素”:“时空分离”“抽离化机制”和“现代性的反思性”⑩。上述三要素理论有助于思考世界范围内全球化的普遍特征。尽管有关全球化的思想林林总总,但人们无法不承认,我们今天正处在全球化进程加剧并因而影响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的特殊时代。今天人们如此起劲地谈论全球化,恰是由于这一进程已经变得越来越激烈和快捷了,而其对人们的日常生活的影响及内心的冲击力正变得愈益强劲而难以抗拒。
其实,如果从更加具体的层面考察,可以看到,全球化时代的中国艺术会呈现出自身的独特特征。对此的分析固然可以涉及很多方面,但以下几方面应是必不可少的:第一是宇宙模式的改变,这是指中国人的最深厚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基本范型被迫发生变化;第二是民族观念的变化,这涉及中国人对地球上其他民族(他者)及自我(我者)本身的新看法;第三是社会制度的变化,这是指一系列现代政治、法律、伦理、教育、学术、新闻、艺术等制度的建立及其合理化过程,意味着中国人的社会生活方式发生整体性的巨大变化;第四是价值系统的变化,这涉及中国固有的道器等级观念及其它相关价值理念的变迁;第五是人的观念的变化,这是指从传统的人学观念到新型人的观念的变迁,涉及人的觉醒、个体人格的确立及相关学说、规范、主张等的重大转变。简言之,中国全球化或现代性有着至少五种特征或五要素,即地球模式、民族协同观、制度转型论、道器互动说和人权说。{11}这些特征总会在当今中国艺术及其故事框架中被这样或那样地触及,令人们想到中国、中国人及中国文化传统的变迁。
当今中国的艺术家们,凭借他们特有的敏感,比我们常人更能深切地体验到全球化触角对中国社会的深深嵌入及其对中国文化传统激发的巨大震荡,并且更懂得运用自己擅长的艺术样式及艺术形式,去传达内心对全球化进程的剧烈反响。由于如此,当今艺术作品能以更加丰富的手段去刻画处于全球化震荡中的中国文化传统的当代命运,揭示当代中国人在传统与现实之间的痛苦、困窘及焦虑等复杂情怀。也正由于此,当今艺术作品对我们会有着吸引力,值得深入品味。
四、中国故事里的中国形象
处于全球化时代中的当今中国艺术作品,特别是叙事艺术作品,正以这个时代特有的方式被创造出来。它们所传达的当代中国故事,能令观众感受到中国形象及其背后的中国文化传统的力量或软实力。那些主要来自艺术家个人的独创性天才的艺术作品,如莫言的长篇小说《蛙》、杨丽萍的原生态舞蹈《云南映象》等,往往可以集中凸显置身于全球化时代中国艺术家的个性气质,令人感叹当代中国艺术的原创魅力。
而同时,那些虽然也依赖于个人天才、但更主要地倚靠团队制作或文化产业批量生产的艺术作品,如电影《那山·那人·那狗》、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电视剧《士兵突击》等,诚然要顾及艺术的市场适应性,带有无法讳言的商业性,但也能释放出中国艺术家的群体风貌,令人发现当代中国艺术家的团队协作精神及其审美创造力。
其实,无论是出于个人的精神创造,还是出于团队制作或文化产业的批量生产,当代中国艺术品总会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去呈现置身于全球化境遇下的中国之形象。这里的艺术中的中国形象,并非是指一般意义上的中国品牌、中国文化符号或中国代言者等,而仅仅是指在艺术品的形式与意义系统中被再现的有关中国文化价值的那些东西,它们能让观众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中国的整体形象。简单地说,艺术中的中国形象,是指艺术品的符号表意系统所蕴含的中国文化价值系统及其可感形式。
既然是艺术中的中国形象,那就必然会以艺术自身的特定方式去呈现出并非现实中的而只能是想象中的中国。这正集中体现出艺术品的中国形象呈现的独特特性。这种特性首先表现在,艺术是依靠自身的艺术形式去呈现的。尽管不同的艺术类型会有不同的艺术形式,但毕竟都离不开艺术形式。例如,音乐用乐音的运动,舞蹈用人体动作,戏剧用剧场表演,电影用摄影镜头,美术用线条与色彩,等等。每一种艺术类型都会以自身特有的艺术形式去呈现中国形象;而假如艺术形式不同,中国形象自然也会表现出各自的差异性,从而让观众感受到彼此不同的中国形象。其次,这种特性还表现在,呈现于特定的艺术形式中的中国形象之所以有不同,恰恰在于它们包含了艺术家的审美上的概括、提炼或虚构等艺术加工过程。艺术中的中国形象,恰是艺术形式中所概括、提炼或虚构出来的新的中国,它们同现实生活中的中国相比当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差异。再次,艺术形式中的中国形象往往并非指向一种意义,而具有多重意义或意蕴。这是因为,真正的艺术品往往在其艺术形式中蕴藉着开阔而又多元的意义空间,以便不同的观众在其中都能纵情投射、体验或想象,获得各自不同的意义体味。最后,中国艺术形式中的中国形象往往能令观众余兴盎然,品味再三。这是由中国的兴味蕴藉美学传统所支撑的,该传统要求艺术品不仅能唤起观众的感兴,而且这种感兴还具有绵长的剩余兴味,产生类似于古人所谓“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体会。有意思的是,不同的观众如果带入各自不同的人生体验与艺术品相遇,其余兴自然会有差异,有时甚至是较大的差异,而这一点更是体现了艺术品的独特特性。
由于艺术中的中国形象具有如上特性,那么,任何对此的意义阐释都可能只是一家之言,绝非唯一定见。而假如其他论者来阐释同样的艺术品,完全有可能得出不同的结论和评价。
值得注意的是,在当代中国故事及其文化软实力受到高度重视的当前,特别需要对我们自身的讲故事素养及其能力加以自我节制。真正的中国好故事,不是来自个人或群体的无病呻吟,也不是来自文化产业的跟风炒作,更不是来自艺术管理部门的行政指令,而应当从我们人类共同体生活的根源处自动流溢而出,正像泉水是从泉眼里涌出来的一样。这种人类共同体生活的根源,正在于我们的自由的个体心性对我们所身处于其中的人类生存困境的真切体验以及竭力脱困的奋斗过程中。明确这一点,可以少些无病呻吟而多些有为而作,少些跟风炒作而多些原创上品,少些单纯的传声筒而多些来自底层生活的率真之音,而这样的中国好故事才会赢得我们自己的公众和外国公众的共鸣及礼赞。
注释:
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7页。
② [美]格尔茨著,韩莉译:《文化的解释》,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
③ 转引自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页。
④ [法]罗兰·巴尔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载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页。
⑤王一川:《理解中国国家文化软实力》,《艺术评论》2009年第10期。
⑥⑦[美]贝尔著,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4页、第30页。
⑧[英]吉登斯著,田禾译:《现代性的后果》,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
⑨⑩[英]吉登斯著,赵旭东、方文译:《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6页、第22页。
{11}有关中国全球化或现代性的五要素,引自《中国现代学引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5-56页。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