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公树婆(中篇小说)
2015-05-30罗聪明
罗聪明
1
神冲八月份开始搞火葬,钟一阿婆差点中了头彩。
下午,明五老娘一进家门,就从儿子山伢子口里得知她离家两个月里神冲发生的奇事,惊得她连叫:“该踹!该踹的哟!”
神冲人喜欢用“该死”表示不该这样,当事情涉及高寿老人,为避讳,把“该死”说成“该踹”。该踹的钟一阿婆,在昨天,农历八月十五,她九十五岁生日这天,跳或是掉进了神冲塘。
山伢子说,昨天下午他从地里干活回来,离神冲塘几米远就听见喊救命,看见塘里有个人,半个脑袋和整个身子都浸没了,一只手在水面乱抓,嘴里哇哇地嘶喊。他跳进塘,一下把人拎出水,竟然是钟一阿婆!她哇哇地吐出几大口水,呛得鼻青脸白的,身子像剔去骨肉的牛皮直往下脱,却还喘着粗气跟他打招呼,山……你在忙么子?
说到这,山伢子打起哈哈,接下来讲的事情就像是笑话。见钟一阿婆人还清醒,山伢子要背她走,她指着塘里漂着的一只红拖鞋说,我鞋子掉水里了!又问,你背我去哪里?山伢子答,送你回家呀!她说,我娘不在家,她在塘里洗衣服,
铁匠娘子也在。尽是胡话。送回家,媳妇月桂帮换了身干净衣服,放床上睡了一天一晚,今早起来什么事也没有。山伢子上午还看见她在家门口的板栗树下晒太阳。
出鬼了!明五老娘道。
是呀!山伢子转述邻居们的猜测。多数人的说法是,她怄了媳妇的气才去寻短路。九十五岁高寿,又是中秋节,媳妇和孙子虎子都在家,早上就没给她一粒饭。月桂说她婆婆消化不良,吃多了肚子痛,减一顿是为婆婆健康着想。中午虎子端了半碗米饭拌白菜送过去,钟一阿婆吃完饭就戳着竹棍子出了门,肯定是想不通了。神冲人作兴做寿,无论大人小孩穷家小户,生日这天多多少少都要给寿星庆祝一下。钟家是神冲第一穷,没人没钱,讲不了排场,下碗鸡蛋面总不为难吧。也有人说,钟一阿婆今年春上就变痴傻了,恐怕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清,怎么可能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自杀?自杀的人还会喊救命么?说这话的邻居进一步推测,钟一阿婆说的两个人,一个她娘老子,早在几十年前就已成土成仙,另一个铁匠娘子,瘫在床上两三年没出过门,怎么可能一起到塘里去洗衣?八成她看到了鬼!莫非,铁匠娘子快要死了?
听完山伢子的描述,明五老娘鄙夷道:“狐狸咬风——乱七八糟一身毛。什么鬼?就是钟一阿婆这个糊涂鬼!九十五岁,土都埋到了脖子口,要死也死得。急什么呢,还自杀!有什么想不开的?像我,要做寿天天都可以做,想吃什么自己买,没钱没力气那就少吃少喝点,这个年代反正饿不死人,穷点富点还不是一样过?”
山伢子心里回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过生日没人理你,试试看!
山伢子看不惯娘的口是心非。去年娘做八十岁大寿就给了他难堪。他两个妹妹,大妹在上海开工厂,父母的日常开支都是她自愿负责,母亲寿庆的酒席钱全包,还从长沙请了一个花鼓戏剧团来唱了一天戏,此外另包了一万块现金做红包。这份礼金相对于邻居做儿女的来说,是冲里那座可望不可及的神仙寨。小妹在江西当公务员,谈不上富,也是旱涝保收的,送了五千块现金。垫底的便是他,平时靠帮邮政局送信、给信用社揽点存款赚点辛苦钱,没能力跟妹妹攀比,跳起脚来跟形势,才送了五百块。娘背后对人说,养崽有什么好处?十分之一的好处都没有,我要是没有女,光靠崽养老,那就只有早点见阎王。山伢子心里怄得很,日常帮父母种菜洒扫所下的力气跟空气一样不值钱,说到底还是钱当路呀。他一咬牙,花两千块钱买了一副二手架子鼓,五十好几的人还跟小舅子学起了乐器。好在天生有些音乐细胞,很快混进了小乐队。遇上乡里红白喜事和搬家庆寿,跟着小乐队去热闹热闹,每次能挣个两三百,收入比以前强多了。以前他确实没给父母奉过一担米一升油,原以为不缺钱的父母不会在乎他这点塞牙缝的东西,现在才明白过来,打算明年起每月也给父母交几百块,堵堵别人的嘴,顺顺娘的情绪。神冲是个长寿村,也是个有名的敬老村。冲里人谁都不敢丢掉那个孝字,尤其是能用钱说话的地方。谁心里都揣着个明白账,孝敬什么也没有孝敬钱实惠,这个实惠,终究不会跟着人一起进黄土。
明五老娘一边听闻钟一阿婆的事,一边在西厢房里打开刚带回的大小行包,一件一件拎出来往床上、桌上、椅子上摆。山伢子上午就叫堂客把娘的屋子洒扫干净,知道娘
的习惯,一进屋就要摆东西。他站在娘背后絮絮地说,钟一阿婆的女儿闻信回来了,她竟然把女儿叫作娘,要娘多住几天再走。她女儿骂她,你还有力气去跳塘,怎么不到田里去担草粪呢?
明五老娘一巴掌拍在柜门上,骂道:“屁眼话!”就此了断这个话题,专心显摆自己从女儿家带回的收获:“都是兰妹子买的,棉袄、羽绒裤、羊毛衫,还有保暖内衣。今年冬天的衣服全换新的,去年给我买的那些都没穿坏……这一世我是没法穿得完了。你妹妹啊,就是一天到晚挂念我,怕我冻着饿着……手套袜子是外孙女送的,她今年刚参加工作工资还不高,也买了东西给我。记得兰妹子刚去江西工作,人家讲什么好女不嫁江西!江西有什么不好?比起我们神冲是好到了天上!要不是怕你爷老子一个人在家太孤单,我是不想回的……”
作为观众的山伢子回以羡慕惊喜的表情,他知道娘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观众。观众是她的垫板,可供她显摆荣耀,也是她的镜子,让她看见自己的能干与富足,以及这一切带来的成就感。在明五老娘眼里,山伢子做儿子顶多得六十分,当观众可够得上称职优秀,在父母跟前委委屈屈几十年,他的脸已变成一块画布,能随时画出娘想读到的表情。
“五老倌呢?老倌子哪去了?”在衣服堆里转来转去的明五老娘猛然记起家里还有个主角没有登场。她两个多月不在家,老倌子竟然不出来迎一下。一下来了气,一来气嗓子就吊到房梁上喊:“老倌子哎!”
山伢子说,爷老倌在菜园里。
堂屋东厢是老倌子的房,房门紧闭,应是没人。她从箱子里翻出几样食品,抓在手里往菜园走去。山伢子乘机离开,说上村谁谁死了,今晚他要跟乐队去奏乐。
2
一条竹篱笆将屋前的菜园子隔成大小两半,大半园是山伢子家的,果瓜蔬菜一地绿,扁豆藤、南瓜藤爬过竹篱笆,撒开脚丫子抢占小园子的地盘,把一块辣椒地当成围猎场。明五老娘原指望把那些小指头一样的朝天椒剁成辣椒酱,过年时给女儿和孙女们吃,一看辣椒树被南瓜藤盖了天,就挖心挖肉地痛。
老头子立在辣椒地旁,手里支着一根细长柄的尿勺,像是一块烤干了的腊肉挂在炉钩上。脚边一只黑尿桶。明五老娘高声道:“路都走不稳还浇什么菜?种那么多菜给谁吃?”
明五老倌唔了一声,抬头盯着菜园门口的人,良久,微微一笑,声音从喉咙缝里颤巍巍地钻出来:“你,回来哒?”
明五老娘扬扬手中的东西:“兰妹子给你的,有好东西!”
“么……么子好东西?”
“你过来嘛!”明五老娘一挥手,转身雄赳赳地走了。
明五老倌跟过来。他走得慢,两条弯成炉钩子一样的腿不是在走,而是拖。尿勺拖着身子,身子拖着脚。膝盖生锈打不了弯,只能切姜丝似的细细碎碎切着路。
明五老娘回屋端了杯茶,坐在堂屋中央嘘嘘地喝,望着老倌子一步一摇的样子,想起裹过脚的娭毑,今晚得打个供饭给她。老倌子摇到石阶上,把尿勺搭在屋檐下靠墙一只废弃的狗窝上,尿桶则拎进自己房里,这才回到堂屋,拣了条靠门的椅子坐下,双手
端端正正放在双腿上。堂屋如设公堂,老夫妻俩开始久别重聚的对话。
“这包蛋糕是给你的。”
“嗯,放那里……”老倌子瞄一眼桌上的东西,就低头认真搓自己的手。他的手打过几十年草鞋,麻绳的颜色与形状都烙进了手指。
“棉袄,还有羊毛衫,也是给你的。”
“哦。”继续搓手。
“胶囊,对关节好的。”见老倌子没反应,她加重了语气,“这些东西都花了大价钱,你要赶紧吃掉用掉,别收在柜子里发霉,免得白费了兰妹子的心意!”说着就有了教训的口气。
在老倌子面前,她一贯有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即使说起女儿,也是她一个人的功劳,与老倌子无关。老倌子则永远是一块烂枯的木头,没底没气的,吹一口气就会倒地。明五老娘一起高腔,老头子就甘当哑巴,手也不搓了,专心望着自己的脚。脚上的女式拖鞋是从垃圾桶里拣来的,磨得穿了底,毛了边,鞋背上的泥巴结了壳。身上的蓝布衫,还是三十年前她去上海当外婆时买布回来缝制的,已是不灰不白的色,肩膀、手肘和背部拼魔方一样全是补丁。夫妻俩一起去过一次江西女儿家,走在街上常有人问她退休多久了,而他,即使穿着崭新的西装,也让人看见汗毛眼里的黄土沙沙地往下掉。年龄只差十岁,一个像满血复活的画中人,脂粉味裹挟着光鲜肉体,一个像棺材里走出来的僵尸,身上的生气被黄土吸尽,只剩一副发出腐味的骨架。
老倌子的迟钝与漠然让明五老娘很是不爽,她把杯子啪地叩在桌面上,喝道,你听见没有?!明五老倌赶紧跟一句,要得啰!
明五老娘甚觉无趣。出门几十天,邻居家的狗见了都摇着尾巴贴过来,而同屋同锅六七十年的老倌子却不冷不热,没表示出一丁点高兴的意思,就跟身边从来没有她这个人一样。她丢下墙根这根无趣的枯木头,去自己房里整理物什。老倌子忽然从背后丢来一句:“铁匠娘子快要死了!”
明五老娘停住脚,回头问:“她一直就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是不是病重了?”老倌子不答。明五老娘便用话来挖他的话:“铁匠娘子身体好得很哦!我去江西之前还专门去看了她,她在床上骂猪骂牛一身劲。她崽说,明年要请个戏班子来,给他娘做百岁大寿。”
老倌子用尽全身力气瘪一下嘴,咽下一大口口水,嘴巴撮起来,推磨似的转了又转。明五老娘以为关于铁匠娘子的下文就要磨出来,等他张开嘴,却是:“钟一阿婆跳塘了……”
“天南拐到北!牛头对马嘴!我懒得跟你打讲了!”明五老娘一甩手去了自己房间。
夫妻几十年就是这样水火相克碰撞过来的。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儿女们凑钱给父母建起这栋四层楼,老夫妻俩就一个住东一个住西,隔着堂屋唱起对台戏,再也没有同床共枕过。吵架就是彼此向对方证明自己还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方式。明五老娘在外人面前还装装家庭和美,老倌子的战术不一样,专等女儿回了家或是亲戚来串门时就跟老婆子较劲。他知道这时候有人撑腰,即使动起手来,弱势的他也不会吃亏。两个人吵得烦心了,明五老娘抽身就去女儿家躲清净。明五老倌却恋着家里的鸡鸭蔬菜,一天也不愿出门。以前明五老娘从女儿家回来,他会眼勾勾地看看她背回的成果,
掂一掂自己平分到的那一份是不是比她那一份少。女儿带回的钱也是二人平分,他拿到自己的一份马上就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凑个整数叫山伢子去信用社存起来。偶尔他也会在饭桌上问问老婆子外面世界的新鲜事。今天明五老娘感觉有点不对劲,给他好吃好穿的他无所谓,有钱没钱也不问,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脑子里却装着钟一阿婆铁匠娘子那些七七八八的事。看起来是仗都不打就缴械投降,实际上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越想越气闷,好在女儿的体贴物品抵消了一些不快。她试穿着一件唐装款式的红棉袄,对着衣柜上的大镜子左照右看。镜子里的人,做了几十年的裁缝,长年胳膊大腿不见阳光,皮肤收得跟水豆腐一样嫩白,是神冲公认最洋气、最富贵的女人。两个出息的女儿又给她镀了金,让她走到哪都亮得扎眼。眼角和额前原有一些水波,这两个月也被人参茶、营养液荡平了,富态的腰身看去就是一颗饱满光亮的胶囊。她称心如意地拍拍前腰后背,脱下新衣收进柜里,顺手扯出一件黑棉袄。
这是她自己的手艺,也是做裁缝几十年的压轴戏。立领包扣,永不过时的唐装式样,面料是黑色锦缎,绣有枣红色的寿字纹。十多年前她在上海逛街时一眼看中模特身上披着这块布料,当即买几尺回来给自己制了一件棉袄。近年来衣柜里年年添新,什么时鲜都齐备,偶尔她仍会翻出这件自制的棉袄穿一穿,感觉还是自己的手艺自家的棉花最贴身最暖和。穿得少,爱护得好,从没下过水,清洗时只用热毛巾揩揩领袖,棉袄也就没褪色没变形,连蓝底白花的衬里都跟新的差不多。这次兰妹子送她新棉袄时,她就决定把黑棉袄送人。自己手下五个妹妹个个都能穿,大妹曾经开口要过,但她不想给妹妹。她想到的是钟一阿婆。只有钟一阿婆会真心爱惜她的手艺,也只有钟一阿婆最需要这样一件厚实的、添福添寿的棉袄。钟一阿婆唯一一件当家棉衣,是她儿子黑大去坐牢时留下来的军大衣,请明五老娘帮忙改小了,一穿三十多年,硬得像张牛皮。
太阳落西时,媳妇、孙子孙女,还有三岁的重孙从镇上看电影回来,依次过来跟明五老娘打招呼。明五老娘一一打发些糖果,还给重孙送了套新衣服,几件电动玩具。她这个太婆一贯当得大方。
村里的癫婆子也来了,她鼻子跟狗一样灵,闻着哪家有一点动静就第一个凑过去。一条结着油污的长辫子在肩上当拖把,脸上手上印着一块块煤灰印,裸身套着宽大的灰色中山装,衣长过膝盖,五粒扣子只剩脖子下的两粒,怕热,只扣了第一粒。下身没穿一根纱,一走动,奶子肚子和下半身白花花的全摆在外面。老远癫婆子就对着大门热络地喊,明五娭毑回来哒!没人应她。她热情不减,趴在西厢房窗口惊喜地叫:“这么多东西哟!往哪里放啊!”
癫婆子是山伢子一般的年纪,生下一儿一女后就开始发淫癫,经常被老倌打得鼻青脸肿的。今年五六月份发病时,看见男人就脱裤子,家里人一把铁链把她锁在水库堤坝的闸门里,两个月没有直立过身子,放出来后病发得更厉害,连裤子也不穿了。
明五老娘心里嫌她,却不明着赶,和和气气地说,你到外面去玩,我这没什么好看的。在外人面前,明五老娘总是和气得像一团和熟的面粉,人人都称赞她天生一副观音面相、菩萨心肠。癫婆子从窗口走开,一脚
迈进堂屋,蹲在明五老倌膝前撒娇卖乖地要糖吃,脏兮兮的奶子像一对灰黑的兔子蹲在明五老倌膝盖上。明五老倌无喜无怒,指指桌上放的几样糖果点心说,你自己拿吧。癫婆子得令,跳过去抓过一包点心,咚咚咚地跑了。明五老娘追出来,朝急隐忽现的白屁股低骂道:偷人婆!
屋里的东西收拾停当后,明五老娘把黑棉袄叠好,放在堂屋一条椅子上,准备去钟一阿婆家打讲。神冲人把聊天叫作打讲,打讲合得来的才是好朋友。这两个老婆子,相差十五岁,一个穷得骨头都干了,一个富得头发流油,却是合得来的一对。别的堂客们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想爬到山顶跟明五老娘比个高低,只有钟一阿婆甘为山坳,一直低到脚底。钟一阿婆是磨盆,明五老娘是磨盘,磨盆总是张口等着磨盘吐出白花花的面粉将自己填满。一个是火钳,一个是柴火,冰凉的火钳总喜欢靠近柴火,把自己烤热、烧红、烤烫,靠火的猛力与高热来养活自己的精神。每次明五老娘从女儿家回来,跟钟一阿婆至少要连打三天讲两人才痛快。
出门前,明五老娘去了趟厕所,然后就忘了堂屋椅子上的黑棉袄,出门时顺手从老倌子的份子里拿走一包点心,心想总比给癲婆子吃了强。走了十来分钟才想起黑棉袄,折回来拿,屋子里寻遍,黑棉袄失了踪。明五老倌跷着二郎腿在堂屋打坐,看似一直没起过身。问他,他利落地回答:没看见!
明五老娘从那语气里听出了名堂,肝火立刻点燃了喉咙,火苗从平地蹦到九层楼高:“鬼来哒!一件黑棉袄还会自己生脚跑掉。不是你还有谁?你把它藏哪了?我要送给钟一阿婆的。你棉袄那么多,几件新棉袄都放在衣柜里没开封,不要贪那点小便宜。那件黑棉袄太大了,你瘦得跟猴子精一样,穿起来空空荡荡的根本不暖和。还我!”
对这道命令,明五老倌的态度是,不理,不答,只搓手。
明五老娘冲进东厢房,掀开老倌子床上乱成一堆的衣服和被单,又拉开衣柜搜寻一遍,很快空手出来,直接爬上二楼,各个房间过一道,仍是没见黑棉袄。三楼四楼她没力气爬,料想老倌子更没那个力气在十分钟之内爬个来回。
黑棉袄肯定是被人做了手脚。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不会要那个老古董,三岁的重孙更不会对它感兴趣。老倌子是第一嫌疑人。除此,那有癫婆子。癫婆子喜欢偷东西,常把东家晒的肉丢到西家的地坪,有一次把明五老娘放在书桌上的钥匙和镜子偷出去丢进了狗窝。老倌子一直坐在堂屋,进来的人肯定看得见,难道他跟癫婆子是合谋?联想到刚才老倌子对癫婆子说的话,要吃什么你自己拿,明五老娘想,这就是证据!他不把自己的老婆当老婆,却把癫婆子当亲人,明摆着是相信癫子,纵容癫子,喜欢癫婆子,跟癫婆子合谋起来整她。这一想,火气就冲到了脑壳顶,咚咚咚回到堂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不说我也知道,就是你跟癫婆子一起偷了我的东西。你这个好色鬼!我不在家时都是癲婆子陪你,给你当家作主吗?你真是,人要死了贼心不死啊!把我的棉袄拿回来,去!找癫婆子去!”她抓住老倌子的肩膀往上提,衣服发出撕纸一样的声音,掉下一大块布,露出扁担般窄小的肩胛骨。
明五老倌被拎起,又扔回椅子。他紧咬着嘴,像刺猬一样团起身子,身上的毛刺早已拔光,只能支起松松垮垮的骨架抵抗。
明五老娘青着脸走到屋外,站在地坪里大喊:山伢子!
神冲人把二十岁以下的男孩称伢子。山伢子已是快六十的人了,娘仍把他当小孩子叫。一墙之隔的另一栋两层楼房是山伢子的屋。山伢子正洗菜做饭,两手水滴嘀地跑来,娘鼓着掌道:“恭喜恭喜!家里有喜事了!你爷老子英雄啊,他找癫婆子做堂客了。明天你送我走,我去上海,把这个家让给癫婆子。将来你可要好好照顾这对癲子娘癫子爷!”
这阴一句阳一句的听得山伢子耳朵发胀,他朝娘摆手道:“快莫乱讲!你们两个七老八十的人,共灶吃饭六七十年,就算是邻舍也有点情分,总这样吵下去有什么意思?闹的笑话也要后代承受得起……”
山伢子好话歹话讲了一箩,答应等下找癫婆子问问,说不定是狗叨走了呢?一件要丢的旧衣服,丢了也就芝麻大的事。他娘才压下气,去房里重新翻衣柜,一件件对比。新的舍不得,旧的不合适,洋气的不行,太土的又怕送不出手,最后选定一件灰色长呢子大衣,去年小女儿送给她的,嫌衣服太厚太沉,她只穿过一两次,看去跟新的差不多。
山伢子跟进房间,在娘耳边悄声道:“我爷老子好像……有点痴呆迹象呢。这半个月来我看他有点不对劲。人变迟钝了,话也不爱讲了。”
明五老娘唾了一口道:“痴呆什么?装的!你没看见他在癫婆子面前那个灵活!他痴呆他怎么知道铁匠娘子要死了、钟一阿婆跳塘了?”接着又讲了一堆故事:某年热天的早上,我打开后门去井里提水,看见癫婆子一丝不挂躺在井口石板上,明摆着是在屋后等人嘛!等谁?还用说?又某年某月,晚上我从钟一阿婆家串门回来,看见癫婆子坐在你爷房间里喝茶。喝茶之前他们干了什么?鬼知道!前年癫婆子嫁女,我和你爷去喝回门酒。红包由他交,结果,他既没交到新娘子手里也不交给新郎官,也不交给柜房,独独交到癫婆子手里。癫婆子晓得么子事?直接拿红包去商店买了十包白沙烟自己抽,你说这人情到底送给谁的?
山伢子明知娘是疑神疑鬼,也不敢反驳娘。娘的火辣性子外人是没有机会领教的。她在外面是永远的五月风,笑都笑得端庄,不像别家的堂客们哈哈掀天捶胸跺脚,在家她却是下不完的寒冬雪。爷老子对抗她几十年,终究败下阵来。儿女们从小就明白,不按娘的意志行事会落个什么结果。娘的话就是事实,娘就是结论,谁不信谁就是敌人。山伢子小时候爱顶撞大人,没少吃娘用巴掌烧出来的红烧鱼、用指头敲出来的毛栗子。现在自己也是阿公级的人了,不想顶撞娘落个不孝之名,又不愿无原则地顺从她,遇上纠结事情能溜则溜。见娘又要起火,他赶紧拔脚开溜,嘟哝着得快点吃完饭去上村奏乐,走出娘的房间才吐出完整的一句:“吵的哪门子劲?真是……鸡啄鸡食袋,狗咬狗骨头!”
黑棉袄失踪的事,浇灭了明五老娘想见钟一阿婆的兴致,她把灰色呢子大衣叠放在床头柜上,决定改天再去钟家。
3
钟一阿婆是被一只麻雀子啄醒的,啄在板栗球似的脑袋上。她啊了一声,麻雀钻天而去。
几滴眼泪担当探子跳出眼眶,支撑她睁开一只眼。混浊的眼珠子如一艘沉海几百
年的老船,拖泥带水摇摇晃晃翻出海面。眼前的物件全都在晃动,晃得她脑壳发晕。
一条裂缝在墙上蛇行。张牙舞爪的松树。烂猪肠子似的渠道。倒栽在地上的箩筐。断了半截把柄的锄头。熟悉的物件引导着她从混沌里爬回光亮的阳界。她咧咧嘴打个呵欠说,天亮了!
两只手摸向身子下面,摸到一片凉。头顶是一棵树,板栗树,男人的胳膊那么粗,腰中被剥掉一块两尺长的皮,掉皮的地方长出一张愁苦的老脸,结满陈年灰尘和黑苔。树叶繁盛着青绿,巴掌大的叶子一张张向天摊开,追问老天为什么不给我一颗栗子。她回过神了,她坐的不是床,而是家门口的板栗树下,天不是刚亮,而是在往黑里走。但她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屋里走到树下来的。
今年春季到后山砍柴时跌了一跤,从山坡滚进渠道,落在一堆泥巴上,手脚都没什么大事,单是把脑筋摔成了一根笔直的扁担,再也拐不了弯记不起事。认错人是常事,经常是刚放下饭碗又喊孙子送饭来,硬说自己没吃饭。饭和衣服都是媳妇料理,因为她忘东忘西地几次烧得自己西屋起火,月桂怕把东屋也烧了,不准婆婆屋里生火。一日两餐都是虎子送到西屋来。本来虎子想叫娭毑去东屋同桌吃的,月桂嫌她口水滴滴身上发臭让人作呕。喝水,也是虎子送一把缸开水放在她床边,一把缸水管三四天。她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到板栗树下坐,要么戳根竹棍子出门,走到哪算哪,有时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自己喊邻居帮忙送回家。月桂从不管婆婆去向,邻居把迷路的婆婆送回家,她嘴上道着谢,心里却说你怎么不走远点,走到一个回不来的地方,好让我松了那道紧箍咒?
中秋的下午已经捂得住毛衣,钟一阿婆身上仍是单衣单裤,光脚趿着那双红色塑料拖鞋。手臂被秋风浸得发酸,连鼻涕都甩不动,顺手擦在板栗树的老脸上,起身准备回屋。
哐啷一声,面前的大门震响着拉开,一条肥墩墩的身子嵌在半开的门缝里,像樟树皮上爬着的绿毛虫。板栗树,和树下的人,没让门缝里的人显出任何惊奇,好像那人那树天生就长在屋前。接着,门缝里的人发出吼吼的清喉,将大门拉到底,一口浓痰啪地吐在门前地坪。
钟一阿婆觉得那口痰落在她喉咙里,也跟着吼吼两声。什么也没吐出,却把自己当作一口痰吐回到板栗树下。
门口那人,是她儿媳妇,月桂。
4
月桂昨晚跟邻居打了通宵的麻将,从早上一直睡到下午三四点才睁眼。一眼瞄到板栗树下的婆婆,心里就不爽。
成天木头一样杵在板栗树下的婆婆,在月桂眼里是个克星,克死了自己的男人,又克死了自己的崽,让月桂走上了她一样的寡妇命。九十五岁的婆婆怕是已经成精,要不然怎么病不死,老不死,连跳塘都淹不死?她月桂自己活得已经够没劲,还要拖着个半瞎半癫的婆婆。要不是害怕自己发过的毒誓应验,她早就想离开钟家这个背时屋。想想就不甘,跺着脚开始骂鸡:“这个背时鬼哎,快点出去找食吃!再不生出蛋来,老子宰了你炖汤喝!”屋里传出鸡婆慌不择路的扑腾和尖叫。
婆媳关系如同一张烙饼,一开始没和好
面,烙出的饼子不是硬生生的疙瘩,就是不成形的稀泥。月桂娘家在湘西山区,她原是个爱叽喳的麻雀,嫁到钟家后这特长无处发挥。她的湘西方言披了件长沙官腔的外衣,口音听起来跟蓑衣配皮鞋一样别扭。钟一阿婆在神冲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农贸市场。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不识字,会用的电器只有电灯,神冲以外的任何事任何语言对她都是外事外语。刚开始婆媳都努力地靠近对方,但鸡同鸭讲令彼此很快知难而退。
月桂最看不惯的是婆婆那张脸,成天像副茅屎板又臭又硬,舌头在嘴巴里生了根,撬都撬不动,一副哭相等于告诉别人,钟家是个旧社会,而她月桂便是欺压贫苦妇女的地主婆。月桂觉得自己才是受人欺压的贫苦大众,在钟家连笑都不敢放开嗓门,何况这个家也没什么值得她开怀的事。因为她男人黑大的原因,左邻右舍除了明五老娘谁都不踏进钟家门。黑大在世时也经常不在家,月桂的日子跟坐牢没两样。他撒手一走,月桂的委屈更没处说,只能骂骂鸡鸭打打儿子,跟婆婆一吵架就誓死争个赢高,争不赢就打孩子,故意拿这块烙铁往婆婆心上烫。
钟一阿婆春上跌坏脑子后,婆媳之间就不再直接开火,即使面对面,也把对方当空气。邻居们说月桂变好了,懂得对婆婆孝顺了,其实月桂是失去了对手。糊里糊涂的婆婆有时会把媳妇叫作娘,把孙子当作儿子,有时却又精得很,虎子从她屋里拿走一只碗,隔天不还她就催要。月桂不能确信婆婆是否已经忘记那些与眼睛相关的记忆,她从不敢看婆婆,感觉那只空洞的右眼藏着一道令她胆寒的咒语。
月桂骂完鸡鸭,又把屋里的门擂得梆梆响。“还在屋里摊尸呀?快点起来!今天无论如何得把萝卜菜种了!”
被骂的是三十八岁的光棍儿子虎子。虎子在房里面半天没反应,其实早醒了,不想答腔。房门再次啪啪响起,他拿被单蒙住脑袋,躲在里面还击:“吵死呀!觉都睡不成,不吃萝卜菜会死啊?老子偏就不去!”
当儿子的在娘面前自称老子,让月桂心生恶气,她拣了根木棍朝房门猛捅几下,恨不得捅进那不争气的小子心窝。“你还敢在老子面前称老子?我看你是老子还是狗子!你今天就给老子滚出去!早知生出你这个现食货,不如当初直接把你摁在马桶里淹死!”
虎子哑了,一句“现食货”捅中了要害。三十八岁没讨媳妇,没挣到钱交家里,吃的用的全靠娘,在娘面前他哪有本事硬气?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量她现在也撞不开门,自己当个缩头乌龟好了。
月桂有两个儿子,虎子豹子,他爸取名说,若要人英雄,名字先英雄。虎豹七八岁时,家里忽然来了一车警察,把他们的爸爸、钟一阿婆唯一的儿子、月桂的丈夫、狗见了都要躲远的人,黑大,给铐走了。村里人不问也都清楚,他是盗窃犯,判了十年刑。黑大刚入牢时,婆媳关系曾经好到没边。她俩是咬着一股气,为了黑大铐走时留下的那句话:“你们两个带着虎子豹子好好活着,等我回来翻个身。”翻个身的意思他没来得及说明白,但婆媳二人都明白,那一定是好事,与荣华富贵这一切好东西连在一起。山冲里的人,哪一个的远大志向里没有一两样这东西当冲锋枪?
月桂那时确是下了决心要好好伺候婆婆,好好带大儿子,等着黑大出来给她、给这
个家翻个身。为了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等个十年不算长,她满以为自己能做到。但现实却像是坐过山车,一分一秒都比想象的拉长了千百倍,让人恨不得倒回原位下车。
婆媳搀扶着只走了两年,就在磕磕碰碰中裂出了一条天缝。
三伏天,钟一阿婆从外头干活回家,碰见邻居张四单身慌慌张张从月桂房里出来。黑大坐牢后,月桂与张四单身便传出偷鸡摸狗的风声。钟一阿婆正起疑心,月桂转身从后门出去。钟一阿婆冲进媳妇房间,看见竹席上一滩湿印。掀开竹席,伸手一探,垫铺的稻草又湿又热,像铡垫在蒸笼里蒸过肉包子。她追到后门,一口吐在媳妇后背上,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你男人还在牢里受罪,你就给他戴绿帽子了!月桂狠狠地回骂过来。这个背时的钟家,出了一个寡妇还不够,还要叫我活守寡,看看能不能守到一把骨头回来?
吵完这一架,婆媳就再也不打讲。即使当面有话要跟对方说话,也通过第三方——虎子兄弟来传。
一天早上,月桂去鸡窝收蛋,发现比平时少了一只,问虎子豹子,都说没看见。又问虎子,是不是你娭毑拿了?当时钟一阿婆就坐在虎子旁边做针线活,听出话中话,立马朝虎子一呸,虎子你没有瞎眼吧?我未必还偷自家屋里的鸡蛋?月桂冷笑道,有些人作贼心虚!以为别人不知,把别人当睁眼瞎啊?钟一阿婆那时两眼完好,比从娘胎里出来时睁得还要圆,将手中的鞋底拍在腿上,赌咒发誓,谁偷了这只鸡蛋就天打雷劈!谁诬赖别人谁就烂嘴烂舌!
十岁的虎子被熊熊上升的火焰吓得跑开,去叫明五老娘来拉架。屋里干起了仗。钟一阿婆力气比媳妇大,但没媳妇下手狠,她拿的是一根扫把,想扫媳妇的脸,媳妇则操了一根竹棍子捅过来。削尖的竹棍子刹时变成刺刀,一刀捅在钟一阿婆右眼上,血水喷涌,一下糊住了整张脸。赶过来的明五老娘吓得脚软。几个男人跑过来,将一把竹椅子绑上两根竹篙,把钟一阿婆抬进了乡卫生院,卫生院直接叫送县医院。当即喊了一部手扶拖拉机送到县医院。月桂见祸闯大了收不了场,一进县医院就说要上厕所,溜了。
钟一阿婆的右眼,就此变成一只摔碎了壳、漏光了蛋清蛋黄的破鸡蛋。
虎子豹子要去湘西外婆家找娘,邻居们说,去找呀,找回来正好送进班房跟你爷老子团圆。两个小子没敢去。
5
那年失手打瞎婆婆一只眼,月桂并没有躲回娘家。娘家并不是她的安乐窝。
娘家穷,她只上过两年小学就回家干活了。十六岁时跟表姐到长沙打工,做过保姆,扎过钢筋,还拉板车拖过砂石。后来,表姐介绍她到长沙郊区一家叫“喜来仁”的小饭店。她是个呆瓜,反应慢,笨嘴笨舌,手脚也不太利索,在小饭店也只能干些洗碗洗菜的勤杂活。她跟黑大就是在“喜来仁”认识的。
黑大是“喜来仁”的常客,一副大老板派头,每次来都点一桌子酒菜,结账时抛出一沓整票,零头余尾直接叫桂妹子拿去。那时月桂在这店里干了一年多,成天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冷屁股,没结交半个朋友。黑大的慷慨是一盆火,暖得她心里吹起了三月风。有一次,他当着老板的面从身上掏出件东西
送给月桂。月桂口里推谢着,眼睛却粘住那根细长白润的东西。一根白玉簪!这辈子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真玉,跟见到真神般神圣。打小就知道,只有有钱人家的夫人太太才有资格穿金戴玉,她觉得自己不配。在老板怂恿下月桂收下了玉簪子,这灯芯糕一样的宝物,让她尝到了日子的甜味。玉簪子从没戴过。她舍不得,怕弄丢,怕碰坏摔坏。每晚睡前把玉簪子放在手心里掂一掂,贴住脸搓搓,有时也对着镜子扎扎头发,端详自己的冬瓜脸与玉簪子黑白配的味道。将来嫁人,玉簪子就是她第一笔嫁妆。
却有一日,小饭店的客人议论说,黑大是偷东西的贼!
小偷,强盗,大贼,这些名称像放炮弹一样接连着向她砸来,砸得她心窝阵阵痉挛。她反复回想黑大的动作神态,怎么看他都不像坏人,不仅不坏,还对自己有情有义。再看这玉簪子,无疑是偷来的,想起电影里的国民党太太和地主婆,说不定这东西就是那些坏人传下来的。偷坏人的东西劫富济贫,他是英雄呐!她冒出一个坚定的念头,穷了八辈子的她,要跟定这个有钱又有情的贼。老家捎信叫她回去相亲,她不理,在“喜来仁”专心等了半年。年关口上,“喜来仁”要放假关门,月桂愁得肠子打结,收拾了东西准备第二天回家。是夜打烊后,守店的月桂在竹凉床上翻烧饼,忽然卷闸门哗哗敲响,泄洪的闸门轰然打开。黑大来找她了。
十八岁,月桂嫁进了湖南东南部一个小山冲,成了神冲的堂客们。
身子是安下来了,心却一直没安稳。原以为跟着黑大是来做压寨夫人的,来到钟家,住的是茅草屋,睡的是稻草铺,肩上挑的是稻草担,手里撒的是稻草粪,压寨夫人变成了“压草夫人”。日子也是一时饱一时饥。成家后的黑大仍是常年在外头,一走十天半月,大半年不回一个信也不稀奇。虎子豹子相继出世,个个瘦成猴子,在孩子堆中哪里是虎豹,根本就是没沾过油水的瘦猫。有一次黑大出门三个月没回家。家里的米缸早已见底,也没钱买油盐。月桂翻箱倒柜找出玉簪子去找明五老娘。
明五老娘做人方圆,在村里没跟任何人结过仇,还经常给扯皮打架的夫妻和婆媳做中间人、和事佬。神冲人都把月桂当外人,只有明五老娘不分亲疏,经常出手帮钟家渡难关。虎子豹子一两岁时都没穿过裤子,热天光屁股蛋,冬天系一条破围裙。明五老娘费神费力地把几块布头子边角料拼接起来,垫上棉花,给虎子豹子各做了一条棉裤,一分钱不收。黑大在家时唯一能去串门的,也就这一家。明五夫妻朝他敞开大门,只是暗中把存放贵重物品的柜子锁得铁紧。有年年关之夜,明五家的后墙被人挖了个大洞,土砖墙只差两寸就挖通了,后面杂屋门被撬,鸡鸭丢了好几只。邻居们暗中猜是黑大干的,连月桂都这样怀疑。黑大不承认。第二天黑大去明五家串门,依然受到热茶热话招待。
月桂来到明五老娘家,二话不说,把东西往明五老娘手里一塞,说句送给您老人家的,转背跑回家。过了不到两个钟头,玉簪子转一圈回来了,还带回了明五老娘叫山伢子送来的一只粉嘟嘟的猪心。加点白菜叶子煮了,一家人饱吃了一顿。逢年过节敬神,月桂总是念一句,希望下辈子投胎能投到有钱人家。
钱是月桂做了一辈子的梦。那年闯祸后丢下婆婆开溜,她在长沙投靠了一个建筑
工地的包工头。黑大刑满出来,家里不等他出力就已“翻了身”:堂客跑了,老娘成了半瞎,两个儿子在外面闯。其他都能忍,最不能忍的是自己的堂客跟了野男人。打听到月桂的迹踪,黑大发动他的伙计们,个把月就把长沙的建筑工地寻了个遍,在棚子里逮住了月桂。一个耳光刮过去,月桂昏天黑地中被拎进面包车。包工头躲在田埂下面不敢露脸,听凭肥牛一样的月桂呀呀叫着被牵走。
钟家人是齐了,心却再难齐整。堂屋门口砌起一堵墙,一家分成两家。黑大一家四口住东头的两房,钟一阿婆住西头的杂屋。分完家当晚黑大就出门,临走对月桂说,我去弄点钱,很快回来!
十来天后,公安局派人进村来找月桂去认尸。一伙蒙面人抢劫银行的押钞车,当场击毙一个。这次黑大兑现了承诺,他很快回来了,身上盖着白布。月桂没钱付停尸费运尸费,还是钟一阿婆出面向明五老娘借了两千块。
男人没了,好在还有儿子。名字叫得英雄的虎豹却没法让月桂指望。豹子在外地打工认识了一个远处姑娘,做了上门女婿,生的孩子已不姓钟。虎子出门瞎混了几年没混出名堂,天天打牌睡懒觉。快四十的人,远近没一个媒人上门,没哪个姑娘跟他沾边。虎子自己倒是无所谓,他常跟村里人说,打一辈子单身也比讨个背时堂客强,他那背时的爹,就是不该讨了这个背时的娘,害得他跟着背时,在他手里绝了钟家的代又有什么可惜!
6
两条黑不溜秋的狗沿渠道跑来,在板栗树下追追咬咬。
钟一阿婆跷起二郎腿摇摇,跟狗打招呼。狗却不看她,黑乎乎的尾巴与腿扭成一团,在她脚边团团转。她睁大眼睛想辨认一下这是哪家的狗。如是跟她关系好的人家养的,她就要去屋里找个冷饭团扔给它。狗们却成心不想暴露身份,这只脑袋顶着那只屁股,一大团黑影在眼前转,扑腾出一地爪子印,忽儿箭一般射进后山林子,一线尘烟淹没了树下失望的眼神。
一只黄鸡婆大踏步走过地坪,经过渠道石板,径直走到板栗树下,朝钟一阿婆身上一啄,啄走了衣襟上一粒饭。她厌恶地一扬手,鸡便咯咯嘎嘎发着牢骚跑开。
良久,终于又听到声音,这回来的是人。一对男女青年打从渠道经过,女的指着鸡婆道,看!上山下乡的鸡!吃的是无公害蔬菜,喝的是山泉水,做一只乡下鸡真幸福!男的拍了女的一下,戏谑道,那你就到乡下来做鸡啊!女的猛然看见树下的老人,立即加快步子走远,附在男的耳边道,巫婆一样,眼珠子都没有,吓死人!
男青年的背影让钟一阿婆想起儿子。儿子是一把砸哪伤哪却永不着地的锚。黑大十岁那年,他爸钟一给自家修茅草屋,从屋顶上失足摔下来,一跤跌进了阴间。黑大总说要去赚大钱,有一天上学一去不回。儿子在外面做什么她并不清楚,邻居的议论传到耳里,她气得这辈子不再认那不孝子。黑大小时偷过邻居的菜,被娘打得屁股一挨凳子就痛。当不孝子娶了个不花钱的媳妇,一下子儿孙满堂,她一度对晚年有了盼头。她从心里感激月桂,把家交给媳妇当。没想到媳妇的心从没安放在这个家里。儿子说他早就不干老行当了,在外面跟朋友合伙做生意,一会贩煤一会卖铁,一会赚了一会亏
了。她不信也得信,五口之家全靠他养。他经常对黑大说这么两句话,儿子出远门时说,你要走正道呀!儿子回来时说,回来了就好。就这两句话,儿子最终都没听进耳。她活在这个世上,费心费力去做的事情几乎没一件如愿的,连一棵树都没栽出好样来。
门前这棵板栗树,是钟一去世那年栽的。神冲人习惯在去世的亲人坟前种一棵树,一是给亡灵提供一个乘凉聊天的地方,再则多占点地盘,树栽在坟墓前侧,后来者自然要让让空间,靠太近了树根会把坟头挤裂开爆。钟一阿婆当时的想法是,后山埋的死人多,地方太挤,干脆叫钟一回家来陪我歇凉,就把本该栽到坟前的树栽到了家门口。选的板栗树是钟一在世时一直想要的。那时全冲只有明五老娘家有一棵板栗树。某年农历十一月,明五老娘提一篮子熟得开裂的板栗球送来,钟一用牙齿咬开黄绿色的毛栗球,絮叨着要去弄一棵来栽。板栗树难弄难种,最后还是钟一阿婆帮他圆了这个生前心愿。栽下去后两年不见长,到第三年忽然一蹿高过屋顶,枝繁叶茂,很有些儿孙满堂的福相,却从没结过一颗球。她以为这是树公子,还想着怎么才能跟明五老娘家的树婆子配对。虎子告诉她,板栗树是不分公母的,结不结果跟地方有关。地方不都是神冲这块地?土也是神冲的黄泥巴土,钟家的风也是从明五老娘家那边刮过来的。钟一阿婆想不通,常在树下叹气,这哪是栽树呢,这栽的是命啊!
秋阳晒得钟一阿婆喉咙发涩,她跟着鸡婆的细碎脚步走过渠道,回屋去喝水。两条腿沉得跟泥巴地里拔萝卜一样费力。
西屋门半开着。她扶着门框用力提起一只脚,搬进门槛,再提另一只。身后跟进来一个人。钟一阿婆闻到一股熏鼻的臭气,以为屋里有死猫死老鼠,回身看见癫婆子,便用力地,实际上是轻飘飘地一跺脚:“你到我屋里来做么子?我屋里一根纱都没有你偷的。”
“借口水喝,干死了!”癫婆子不容拒绝,大步走向屋角灶台边的水缸,弯腰从缸里拿起一只竹筒勺猛舀一下。竹筒勺刮得缸底咣咣响。她举起勺子仰脖一倒,咕咚咕咚,又哇地一口喷出,大叫:“臭死了!你家的水下了大粪吧?”
“你的嘴才臭!你家的水缸才下大粪!到外头去!”钟一阿婆恼怒地抢过勺子,把癫婆子赶出门。自己拿着勺子走到水缸边,缸里早已见底,只余一小圈含沙带泥的脚子水,她弯腰一舀,放在嘴边一吸。果然臭,尿水的味道。
钟一阿婆家水位不好,门前渠道在大跃进时引过水,后来填满了泥巴。屋前屋后打井都打不出水,饮用水要去神冲塘挑。近年神冲塘被人承包养了鱼,塘里又撒石灰又泼大粪,用水得去铁匠家的井里挑。平时挑水是虎子的事,虎子昨天中秋节打麻将输了,把他从娘的衣柜里偷到的一千块现金输得一毛不剩,还打了张欠条留在牌友手里。回来怕娘问,一直躲在房间里挖脑浆想办法到哪儿弄点钱来堵窟窿。挑水的事由月桂临时顶班,她早就忘记西屋还有一只空水缸。
水缸臭了,把缸也空了,钟一阿婆走到门口想叫虎子送碗水来,发现癫婆子没走远,正光屁股蹲在地坪里屙尿,一边乐癫癫地喊:“钟一娭毑快来看呐!我屙出一个跳舞的妹子,看!你看!”她跳跃着指点地上一滩尿湿的黄土灰,“有手有脚,灵活得很!跳刘海砍樵……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哎嘿哟!”
钟一阿婆回身去找那根平时戳在手上的竹棍子,她忘了竹棍子昨天留在神冲塘了。
癫婆子跳到钟一阿婆跟前,贼溜溜的眼睛盯着东屋,神神秘秘地凑过嘴道:“你媳妇偷野男人,我看见了!”
此时月桂从东屋走出来,提一竹篮子猪草去神冲塘洗,看见西屋门口两个人在咬耳朵,便大喊一声癫婆子,你搞什么鬼名堂!癫婆子狡猾地答,我来告诉钟一娭毑,明五娭毑回来了。月桂骂一句多管闲事,就抱着自己肥鹅似的身子一扭一扭游向神冲塘。
癫婆子的话在钟一阿婆的耳边像闪电一样划过,照得她从耳朵眼到心口都通亮通亮的,让她看见了自己藏在心里的一个清晰的主张。她追问道,明五老娘真的回来了?
“是啰!带了好多糖回来,你要去就快点动身,迟点糖就吃光了。我带你去!”癫婆子的心里没有仇。
钟一阿婆眼睛四处溜,仍想找到那根竹棍子。癫婆子伸出一只手给她当竹棍。二人走到渠道上,被虎子喊住:“癫婆子你把我娭毑带到哪里去?要是跌死了,我要你的狗命!”
癫婆子撒手就跑。钟一阿婆双脚粘着地,进退不敢。虎子挥手下了一道圣旨:“不准出门!你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屋里,莫到外面丢人现眼!”
钟一阿婆领命往回走。虎子站在渠道上打一望,料想他娘一时半会回不来,迅速钻回屋里,掀开娘床上的枕头,翻出一个钱包,内有一根玉簪子、一对金耳环,还有几十块钱现金。玉簪子值不值钱他不知道,只听娘说过,这东西是她的菩萨。既是菩萨那就保佑自己这回赌个赢吧,一把卷了塞进裤袋,出门。这是他想了一天一晚才想出来的计策,把娘所有家当拿去再赌一把,要么把本钱全部赢回来,要么,把自己赌进江湖,走他爷老子黑大的路。
虎子一出门,钟一阿婆紧跟着走过渠道。她心里头鼓胀着一个强烈的愿望,今天一定要见到明五老娘,跟她好好打一场讲。很长时间没人跟她打过半句贴心讲,连狗都不进屋,嘴巴一天到晚闭着,沤出的臭气连她自己都闻得到。再不打讲,她就真要变成一棵没有嘴巴的树了。
7
钟家与明五家只有一里路,中间隔着神冲塘、横三坵、毛栗岭,还有三户人家:铁匠、张四单身、牛屎巴爷。年轻人顶多五分钟,钟一阿婆走了十来分钟才走到神冲塘口。
塘口搭着一块长条青石板,一只装着猪草的竹篮丢在石板上,人不知去向。黄浊的塘里漂着一根竹棍子。昨天发生的事情像泼出去的水,在她脑里没留下一丝痕迹,倒是几十年前的零星记忆漂浮上来。
过去的神冲塘水清见底,水库和山泉把塘养得活鲜鲜的。年轻的堂客们早早晚晚在这里浆洗,哈哈掀天,笑浪比水浪高。有件事钟一阿婆一直记得。她,明五堂客、铁匠娘子三人在青石板上洗衣服,张四单身赶着一群鸭子过来。鸭子拍着翅膀飞下塘,荷叶大的水花扑向青石板,明五堂客一闪身跌进了塘。钟一堂客伸手去拉,也扑进了水里。铁匠娘子尖着嗓子狂喊救命。远近男人们一窝蜂跑来,把两个人拉上岸。落塘事件成了钟一阿婆和明五老娘百讲不厌的笑话,两个人打讲时偶尔翻出来还会笑痛肚子。
绕过干得只剩半塘水的神冲塘,横田过岭,便到了铁匠家。铁匠儿子刚升级当了公公,在门口弄孙,见钟一阿婆一个人在外面晃,精神好好的,觉得有点奇,喊她进屋坐。钟一阿婆边走边答应好哦,脚却不停,一直往前踏。铁匠儿子问,您老人家这是要去哪里?她口齿清晰地答,我找明五老娘打讲去!铁匠儿子多嘴道,您媳妇月桂刚也去会计家了。一听媳妇的名字,钟一阿婆就被打了一闷棍,站在原地不吭不动。铁匠儿子以为她走累了,从门里拎出一条椅子请坐。钟一阿婆扶着椅子坐下,她想等媳妇走了自己再过去,免得碰面。
“铁匠娘子好吗?”钟一阿婆欠欠地问。她时常打从这家门前过,却几十年没进过这家屋。
“我娘老子啊,她这个人没什么好不好的,反正天天就是在床上困觉。哪有您这好身体,好福气?”铁匠儿子怀里的孙子饿了,哦哦地哭叫。钟一阿婆对着婴儿啧啧呶嘴,婴儿别过脸去哭得更厉害。
哭闹声招惹了屋里一个人,尖锐的嗓子像锤子凿在铁板上:“么子鬼来哒!要死你怎么不早点死?吵得我耳朵痛!是哪个婊子来偷我屋里的男人?你晓得不,他只要我这个X,不要你那张臭X。要困你就跟我困啰,我帮你揉两下……”屋里的女人越骂越下流,铁匠儿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去屋里安抚他娘。屋里人马上换了方向骂:“你不是我的崽,你是猪变的!牛操的!狗下的!”
钟一阿婆漠然听着,什么也没听进耳。人老以后,她耳朵就成了过滤器。凡是粗重的、尖锐的声音,过她耳就成了呼呼叫的八级台风。跟明五老娘肩挨肩地打讲,她耳朵就是吸音器,再低再细的话也听得清楚。
屋里骂人的是铁匠娘子。五年前铁匠就走了,与他同岁的铁匠娘子瘫在床上走向百岁大坎。冲里的老家伙都记得铁匠娘子刚嫁过来时的俏模样。那时她是冲里最漂亮的一朵花,长得清清秀秀,讲话细声细气,两把齐耳的头发溜顺溜顺的像一对小麻雀蹲在耳边。女人们喜欢摸摸那对小麻雀,学她织辫子的花样与窍门。男人们呢,背地里说铁匠是一堆牛粪,却又恨自己不是那堆牛粪。
神冲人对称呼非常讲究。对年老的女人,当面都叫娭毑,背后称呼却是花样百出。钟一阿婆是个平平常常的阿婆,用不着花心思称呼她别的什么,人前人后都这样叫。明五老娘不同寻常,她的和气里总端着一副老娘天下第一的架子,便叫她明五老娘。村里有个男人,曾在生产队里养牛,走到哪都是一身牛屎臭,人称牛屎巴爷,他老婆五大三粗的,当面大家称她巴爷嫂,背后叫牛屎巴爷堂客。刘家大屋的主人原是个地主,娶了两房,大老婆生得白净端庄,裹过脚,天天坐在天井下绣花描朵,一辈子没有生育。小老婆脚大手粗,儿女生了一堆,刘老爷去世后里里外外全靠小老婆张罗。冲里人把大的那个叫作绣花婆婆,称呼里带着几分怜惜。把小的这位唤作刘大娘,一听就是洗碗刷锅的。刘大娘也乐意,做了半辈子小老婆,总算被人叫作大娘。神冲的男人们说,别人家的女人可以叫作堂客、阿婆、老婆子、老娘、女人家、妇女,铁匠家的那位是戏里走出来的娘子,应该叫“铁匠娘子”才配。从此铁匠娘子叫到老,神冲再没有第二个人得过娘子的雅称。
从青春的小路上袅袅婷婷走过来的铁
匠娘子,如今在她自己的人生大戏里演的是一个半痴半癫的瘫子,三年没有下床走过路,靠儿子女儿轮流照顾。一张单人床挖了个大洞,按月在儿子与女儿家轮流搬来搬去。
钟一阿婆跟铁匠娘子年轻时原是好朋友,后来结了仇。钟一刚去世那些年,冲里的男人都不敢进钟家,怕惹是非。有一回钟家的铁锅缺了口,请铁匠补。铁匠原想叫钟一堂客,那时大家都叫她钟一嫂,把锅搬到他家去,又怜惜她一个女人家搬来搬去太费力,便自己拎着风箱上了门。歇气时铁匠去后门小解,门槛旁边就是尿桶。钟一嫂没注意铁匠行踪,也去后门拿柴火,一脚迈过门槛,正看见铁匠手里捏着的家伙。二人面面相觑。钟一嫂踉踉跄跄去抱柴火,铁匠尿没拉完便收了家伙继续补锅。接下来,就有座看不见的桥拱在二人当中,招惹着人往悬得高高的危险里走。补好了锅,铁匠舍不得走,主动帮她打两把镰刀,打完了镰刀又修锄头,一直干到天黑。钟一嫂也是魂不守舍,不敢正眼看铁匠。两人吃完饭,聊些闲话。月亮出山了,铁匠娘子打发儿子来叫爷回去关鸡鸭,铁匠没动身。他身上的家伙烧得像把烙铁。月亮上树了,钟一嫂过来添茶,铁匠伸手一搂,搂住了那软乎乎肉鼓鼓的炉膛。烙铁正想捅进炉膛,铁匠娘子出现在钟家门前,尖细的嗓子刺破了月色临时张挂起来的铺盖。臊狐狸呀!偷卵偷到老娘面前来了!
从此铁匠被禁止踏进钟家门。铁匠娘子是个从不吃亏的厉害堂客,钟一堂客夺走了她男人一个搂抱,这个亏她一辈子都想挣回来,以前还顾着面子,只在屋里朝铁匠发发狠撒撒气。铁匠走后,瘫在床上的铁匠娘子就成了一具装满污物的皮囊,成天往外喷脏水,喷到后来不分家人外人亲人仇人,见人就泼。
铁匠儿子安下母亲的神,出来见钟一阿婆还坐着不动,就问她回家不,要不要我送你。钟一阿婆嗯了一声,起身望着远处那棵板栗树。板栗树旁的红顶白楼,就是明五老娘家。大门正上方贴着一个又大又红的福字。这个字不认得钟一阿婆,钟一阿婆也就不认得这个字。这辈子她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只认得四个字,就是在福字之前曾经写在明五老娘家大门上方的四个字。
月桂被黑大从长沙抓回来后,左邻右居都跑来骂月桂,要把这个恶媳妇赶走。明五老娘过来做中,把这个结解了。明五老娘点着月桂的鼻子叫她跪在婆婆面前认错,并对天发誓,今后一定把婆婆当亲娘服伺,给婆婆送终,否则,用筷子扎瞎自己一只眼!神冲人发誓时不说天打雷劈的话,都知道如今雷公不像古代那么管事,要咒就咒点实际的。张四单身的娘有一次拿锄头砸伤刘家的牛,说牛吃了她种的白菜。刘家来找事,张四的娘说她没动手,只吆喝了一下,并发誓说谁砸的谁不得好死。不久,张四的娘跟老倌吵架,一生气就喝了农药。神冲人说这就是毒誓的报应。钟一阿婆从内心感激明五老娘的知心,眼睛瞎了当然痛,更痛的是担心钟家散伙。月桂对她再不好,总归是虎子豹子的娘亲,是黑大的拴子。直到今天,钟家树倒叶散,而用一只眼睛赌咒发誓为她送终的人一直留在身边,她由衷觉得自己的右眼瞎得值。几年前明五老娘家装修楼房,大门上方新刷了四个字,明五老娘点着字教她念:“大放光明”,又解释,明,就是我明五老娘的明。钟一阿婆跟着念了两遍便眼泪
哗哗,她想,明五老娘正是她的光明呀!
铁匠儿子明白了钟一阿婆的想法,要送她去明五老娘家。钟一阿婆却摆手道,我不去了,我回家。她一踏一踏地挪开步子,经过窗户时就势往窗里瞄了一眼,看见床上一堆白花花的纸尿片包围着一个怪物。那确实像是怪物,细小的脚杆子松松垮垮蜷曲一团,头上溜顺的一对雀子早就飞天了,剃得光溜溜的脑袋显得奇大无比,正焦躁地滚动着,寻找可以袭击的猎物。
8
明五老娘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进堂屋,一直坐在堂屋门口打瞌睡的老倌子被饭菜的香味叫醒,立即活泛起来,嚓嚓嚓,夹着僵直的脚冲向饭桌。明五老娘却把饭菜放在另一张供奉香火的高桌,点了三支香插在香炉上,对着墙上的祖宗牌位作揖打躬。牌位书写着:天地君亲师位。是明五老倌三年前的毛笔字,红纸黑字结满油烟蛛丝。
明五老倌眼巴巴地望着供桌上的饭菜热气渐散,低声牢骚,敬么子神?又不是年节!
明五老娘不答理他,专心敬神,烧一把纸钱,大声念道:“娭毑我平安回来了。给您老人家敬碗饭,请您放心!我还有件事情要请您老人家帮忙呢。刚才放在堂屋里的一件黑棉袄起飞了,衣服不值什么钱,我是要送给钟一阿婆的。钟一阿婆您老人家还记得吗?她老倌死得早,崽也死了,媳妇又是个恶人,孙子不成器,我不挂念她就没人挂念她。那件棉袄是给她过冬的。不晓得哪个没良心的人还是没良心的狗,给偷走了,请您老人家叫他拿出来还给我。如果今天拿出来,那您老人家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他一马。如果不拿出来,那就请您老人家好好教训他一下,让他吃饭肚子痛!喝水呛喉咙!走路踢烂脚趾头!出门遭狗咬!”边念,边拿余光瞄老倌子。
她敬的娭毑是老倌子的亲奶奶,夫家长辈中对她最好的人。明五的父母没等到孙子出世就奔西了,娭毑倒是活到了九十岁,帮明五夫妻俩带大三个孩子,最后一觉睡了过去,没给这个家带来一丁点麻烦。明五堂客对这个娭毑亲如母亲,缺衣少食的年代,每天早上她都逃过孩子们的眼睛在娭毑的碗里埋进一只鸡蛋。娭毑死后,明五老娘便把她当最灵的神、最神的祖宗来供奉。每次外出一段时间,回来头一顿饭必先敬给娭毑,把最烦心的事情告诉她求请帮忙。
这时明五老倌的耳朵重新关门睡觉,只有眼睛和鼻子醒着,专等饭菜过来。明五老娘敬完祖宗,报告了心愿,把半温半凉的饭菜端上饭桌。明五老倌听到声音就动手,抓起筷子叉向那碗辣椒炒肉,一撬一扒,半碗菜就进了他的饭碗。明五老娘狠狠挖他一眼,骂道,饿死鬼呀!又没人跟你抢,你穷吃饿抢地一副叫化子相!
明五老倌把饭菜呼哧呼哧往嘴里扒,嘴巴忙不过筷子,桌上桌底白花花的。他用黑麻绳般的手指往桌上一团就往嘴里塞,手指筷子轮番动作,两只手像从肚子里伸出来的。明五老娘想起蜘蛛吞苍蝇的样子,厌恶又呕心,赶紧夹了些菜储进自己的碗,以免沾到他口水。
二人半句话都没有,饭菜就是各自的一切。明五老娘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她感到胃里有一种酸味往上翻。
明五老娘亲娘死得早,后娘嫁进来后又生了五个女儿,她这个大姐从小顶起壮劳力
的担子。大妹小她三岁,爱跳爱蹦,读不进书,父亲便把她送到一位裁缝师傅家学手艺。大妹对剪刀和布毫无兴趣,常被师傅的尺条敲得哇哇哭,有一天跑回家后再也不肯去。送给师傅当学费的几担谷不好意思要回来,父亲便叫她去顶,就此成为裁缝。父亲带她去相亲,一见明五斯斯文文的样子她就点了头。明五心眼好,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但家底子薄得跟窗户纸一样,正好培养明五堂客当家作主的欲望。明五父母相继去世,她渐渐掌管起这个家。凭她一门手艺,家里才有了活钱,明五手里的锄头往哪伸都得听堂客指的方向。堂客是冲里的名师,徒子徒孙带了一大群,过年过节孝敬她的人排队进屋,明五再明知自己没有直起腰来说话的份,为了一个男人的尊严,有理没理都要争一把。
儿女大了后都抢着孝敬父母,肚皮问题早就埋进了楼房脚底,夫妻俩吵架的习惯却跟日子长在一起。芝麻大的事两人都要争个作主权。有一次,明五老娘要把一根竹篙竖起来晒衣服,老倌子却要把这根棍子横在地上压稻草,两人争论几句就动了手。老倌子抬起一脚想踹过去,明五老娘飞起一脚反踢过来,老倌子就像一只皮球滚到墙根,泄了气,腰痛了一个多月。
明五老娘对老倌子总怀着一股恨,别人暗地说她心狠,只有钟一阿婆知道,那是因为她心上有一块病。那年,她生下大女儿正坐月子,大妹来家照顾她。半夜老倌起床去解手,半天没回房,她听见后门外面有吧唧的响声,就着月光看见门缝里一男一女在亲嘴摸捏,女的是大妹,男的竟是自己的男人。从此她脑子里塞进一块染了墨渍的布,几十年来越洗越脏,越洗越烂,一直烂在心里发臭。这事她对儿女们没透过半个字。钟一阿婆看她那么受气,就拿某某堂客离婚的事来开导她。明五老娘瞪眼道,离什么婚?丢人现眼!你钟一阿婆孤单了几十年不也活得好好的?我就只当家里没有男人,一样快快活活!他就等于是一个不带爱相的邻舍。
吃完晚饭,明五老娘心中不快,碗筷也懒得收拾,仍想着失踪的黑棉袄。眼皮底下丢失的已不是棉袄,而是她在家里的地位和威风。她断定,小偷就是面前这个不带爱相也就是不招人喜欢的邻舍。知道硬的不行,老倌子的倔脾气是掰不倒的牛角,便想换一手软的。进灶屋泡了两杯热茶,一杯递给老倌子。老倌子果真受宠若惊,立即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想支起身来接,但力气不济没能站起,仍伸出双手来恭恭敬敬接了茶杯。只要不吵架,尤其有外人在的场合,他们俩之间的礼数从来是不差半分。
“我不在家时,您老人家是自己弄饭,还是在山伢子家里吃?”她连敬称都用上了。受了恭敬的明五老倌有点不自在,嘘嘘地长吸了一口茶水,啧着舌答:“自己吃。”
“是你自己弄的饭菜好,还是我弄的好?”
他紧闭着嘴,似笑非笑地,不答这道选择题。
明五老娘本想忍一忍,再说些好听的,但心里头那种被骗被欺的感觉急迫地推着她大步逼进:“我回来你是欢迎呢,还是不欢迎?”
二郎腿开始摇。
“我看你是不欢迎吧?你要是不欢迎,我住两天就去上海。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想跟谁打讲就跟谁打讲,想叫谁来陪就谁来
陪……你!”她忽然打住,门口来了人。孙女牵着三岁小儿送来一盘西瓜,与太公太婆说拜拜,等会他们要回县城去。
明五老娘接了瓜盘放在桌上,自己拿了一块,然后叫重孙拿一块送给太公,说太公最喜欢吃西瓜。重孙从盘中抓起一块水滴滴地送到太公面前。太公咧嘴一笑,用掌心接了横咬一大口,含糊地说,好吃!
月桂和两个邻居来串门,跟明五老娘叽呱寒暄。明五老娘端起瓜盘分发来客,明五老倌抬手抢走一块,连口水带瓜肉狂吞下去,眨眼只剩下一小圈绿皮在手,用没牙的牙龈磨磨啃啃。
邻居们哈哈大笑。月桂说:“会计公公,你喜欢吃什么还不容易?就是想吃金子也有的吃。存那么多钱,莫舍不得哟!”
明五老倌抬起粘粘腻腻的手指头,歪着脑袋得意地说:“不多,银行里只有八万……八万块还差,差一千二百……零五块!”
月桂乐道:“您老人家有那么多钱,还抠到脚趾甲缝里去。每天只吃蔬菜,一斤肉都舍不得买。”她拍着大腿说,“那天中午,我看见会计煮黄瓜,黄瓜是一条整的,没下过刀,油盐也没撒,就一锅清水煮。还有个早上,我看见会计公公跟一个讨米的叫化子坐在一张桌上吃早饭。会计公公把叫化子留在家里住了一晚,还送给叫化子一件夹衣。问他,您不怕叫化子偷了你的钱?他说做叫化子也要勤快人,偷东西的连叫化子都做不了……”月桂忽觉失言,想起自己男人,赶紧加一句话收场,“会计公公对哪个人都好得不得了!”
“就把我当敌人!”明五老娘乐呵呵地接口,给在场的每人各发三颗奶糖,也给明五老倌发了一颗。老倌子剥了糖纸丢进嘴里,吧嗒出一大口浓白的口水。
明五老娘问月桂,钟一阿婆在家吧,我明天去看看她,你们吃晚饭了吗?月桂不回答关于婆婆的事,拍掌道:该死!我的猪草还没洗,饭也没做。明五老娘想叫月桂把那件呢子大衣带给她婆婆,看着月桂急匆匆的背影,又改了主意。
邻居们一走,明五老娘指点老倌子道,你炫耀什么?钱再多人家也不会羡慕你,除了癫婆子、叫化子,还有什么朋友会亲近你?
一条黑狗跳进屋来。明五老娘拍着巴掌叫野狗子出去!明五老倌却像见到了老朋友,朝黑狗又招手又啧舌,叫着旺旺,旺旺!黑狗伸出舌头跟他亲热,在他手上脸上刷油漆似的乱舔。明五老倌摸着狗说起热心话:“这是张四单身喂的旺旺哩,旺旺你好乖!滚壮的!才三个月大,好会吃东西。每天早上来一次,夜里来一次,中午还来一次,来就问我要吃的。我喂的那条花狗崽子,要不是哪个没良心的畜牲偷走了,比旺旺还大一点呀!哪个畜牲吃了我的狗要屙鲜血,打了我的狗要烂脚烂手,烂心烂背!”
看着老倌子跟狗的亲热劲,明五老娘想起几十年前月夜偷摸的男女,而她和他,已经记不起多少年没碰过一下手。老倌子明着骂狗,实则骂她,回击她刚才敬神找棉袄的咒骂。这让她更加确信棉袄就是他偷的。
老倌子喜欢养猫养狗,把它们宠得跟崽女一样,饭菜送到嘴边,出出进进随身带。明五老娘看不顺眼,总巴望它们走失或者暴死,要不就故意放走。开春时把老倌子刚养两天的一对小猫放进了后山,假称是野猫子带走了。老倌子又从亲戚家抱回一只满月的小花狗,用红砖在屋檐下砌了一个牢实的狗窝,准备养它一辈子。狗一天到晚淘气,
偷吃饭菜,把鸡鸭追得满天飞。明五老娘背地里把狗抱到集市卖了五块钱。老倌子到处找狗,她说是被哪条母狗带出去玩,丢了。
心里有些烦躁,她起身去房里找来两根艾条,就着香炉上的红烛点燃,一支放在自己房里熏。女儿教她的,驱湿气,去霉味,她自己再加上一条,避邪。另一支放在竹编的小烘炉里,拎到堂屋来熏她的香港脚。屋里不一会就烟雾腾腾。明五老倌眯着眼睛摸着墙走开,怨道:“一回来就熏野猫子一样!”黑狗嗖地跑出门,走到屋檐下的狗窝门口,嗅嗅,嗅到一股异味,掉头跑开。
明五老倌挨个屋子去关门,每一张门开开关关反复三四遍。这是他长年一个人在家养成的老习惯。明五老娘一年有大半时间住在女儿家,胆小又孤单的他不喜欢串门,每天早早关门睡觉,生怕门外的黑暗溜进屋来吓唬人。他关门有一套固定顺序,最后一道门总是灶屋的碗柜门。关好了碗柜回到堂屋,忽然怀疑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折回灶屋又把碗柜门开关一遍。碗柜与肚皮都是存放食物的要地,他时时刻刻记得保住这两样。
灰黑的夜从屋后的林子闪出来,附在秋风身上,越吹越大,越吹越浓。
9
迷迷糊糊的,明五老娘被一阵啪啪的震响惊醒。她刚做了个不爽的梦,梦见自己被虱子咬得一身是疱,痒得皮都抓烂了。
睁开眼朝床外看,月光如一块白布斜搭在半个窗户和书桌上,窗外似有人影。她吃一惊,伸手在枕头边一阵抓摸,摸到灯开关啪地一按。窗上的白布倏地隐去,穿衣镜照见自己被惊恐拉长的脸。一个嘶哑的嗓子隔着窗玻璃喊:“明五老娘,您老人家回来了吗?开开门吧!”
明五老娘答应着,趿着鞋子走向窗户。她听出是钟一阿婆的声音,马上表示歉意:“我还说明天要去看您呢。几点钟了?天还没亮吧,您老人家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
书桌上的挂钟指着三点。
酒红色丝绒窗帘、隐形纱窗、花玻璃窗一层层推开,一只白花花的脑袋贴着不锈钢窗栏正努力往里挤,惊慌的眼睛像是一条被追赶进石缝的小鱼。明知是熟人老朋友,明五老娘还是吓了一跳。想去堂屋开门,腿脚软绵绵地迈不动,她迟疑着问,您老人家怎么不睡觉呢?天还没亮哩!
窗口的声音像地上打滚的树叶瑟瑟飘进来:“我……我没地方睡呀!屋里到处都睡了人,我床上也睡了两个男人……我不敢睡呀!”
明五老娘听得有些瘆,禁不住打个寒噤,身上起了鸡皮,几十年前的凉风又吹在身上。钟一摔死的时候,帮忙做白喜事的亲友昼夜没歇,困了就随便倒在床和地铺上眯眯眼。钟一堂客胆子小,怕鬼,天一黑眼睛就不敢看后山。后山是坟山,村里大大小小过世的人,跳塘投水的、喝农药的、被人掐死的、汽车撞死的、病死老死的,全都埋在后山。夜里山上时常鬼火打架。钟一堂客变成寡妇的头些年,女儿出嫁了,儿子在外头浪,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经常骇得夜里睡不着,越睡不着耳朵越是尖,老听见山上有人讲话,半夜有人在窗脚咳嗽。明五堂客阳气旺,不怕鬼不怕人的,又有侠义心肠,常去给她作伴,两人同睡一张床。人老后,胆子就缩了水,现在的明五老娘一听钟一阿婆的瞎话就汗毛竖起,她厉声道:“你家哪有
什么男人!不要乱讲。你媳妇在家吗?”
“我屋里到处都是人,坟山里好多人在打讲,吵得我睡不成……五老娘你开开门,让我跟你睡一夜吧……我好久没跟你打讲了,我想打一阵讲……”
哐啷一声,明五老娘迅疾关上玻璃窗,拉紧窗帘布,将外面的一切隔断,感觉窗口有只鬼要钻进来。慌乱中碰翻了一条板凳,她哎哟痛叫着拉开房门,横穿堂屋,扑向东厢房,连踢带推打开房门,冲到老倌子床边喊:“老倌子快起来!钟一阿婆来了!”
明五老倌睡得昏沉,被老婆子又吵又推地弄醒,一万个不乐意,一只肘子支着骨架翻转来,看见床边一条黑影。他埋怨道,半夜三更的,你喊么子魂!
明五老娘嗓子低到门槛下,几乎是求请:你快起来呀!钟一阿婆在外面喊门……她神神经经的,说的话吓死人!什么屋里睡了好多人,哪有什么人?怕是见到了鬼。你快起来喊她回去吧!”
老倌子没弄明白事情,伸手去摸灯开关,被老婆子按住不让,说开不得开不得,等下被她看见了又来缠。老倌子来了气,将按住他的手扔到一边,把开关当跳蚤使劲一捏。瞬间白炽灯把屋里照得花花亮亮的。他磨磨蹭蹭下床来,光脚踩在地上找鞋子。一只鞋子躲在床沿下面,明五老娘伸脚拨拉出来,踢给他,顺便弯腰看了一下床底,没看到她要找的黑棉袄。老倌子不说半句话,拖着鞋子走到床头尿桶边。
断断续续的滴嗒声中,尿臊味蛇一样在屋里钻游。明五老娘捏住鼻子,越发清晰地闻到屋子里的各种味道,有汗臭味、霉腐味、灰尘味,还有墙角一堆瓶瓶罐罐里发出的说不清的味道。下午冲进来寻找黑棉袄时自己一身火气盖过了这些怪味道,现在才奇怪这间屋子怎么臭成这样。几十年来,她眼皮底下的东厢房,如同相隔几百里的另一户人家,记不清什么时候正而八经进来坐过。老倌子的房间一直是他自己扫,屋里的东西他自己理。他东西看得紧,轻易不让人进门,只有女儿才有自由进出的特权。每次女儿回家都把他的床和衣柜里的东西全部搬出来见见太阳,并偷偷扔掉一些他自己都记不清的陈年旧物。在这间屋里,明五老娘感觉自己完全是个外人。现在这个一向强大无敌的外人,正在求助于一个从来不像男人、越来越像生人的人给她壮胆,她自己都觉得羞愧。安定一下神思,白天的威风渐渐回升,她便指挥那摇晃过来的人:“你去看看我窗户外面,钟一阿婆在干什么?”
“么子?”老倌子停在面前,这才完全醒过来,问,“钟一阿婆……要死了吗?”
“死什么死?”明五老娘的话尖刀一样刺过去,“是你自己要死了吧!稀里糊涂的,你开门去看一下就晓得嘛!”
明五老倌却不听她指挥,抬脚就往床上爬。她伸手去拖他的裤子,裤子没系腰带,稍一拉,整个屁股就露出来,形如一只没成形的丑南瓜。她恨不得一脚踢碎那只南瓜。
求救不成,她悻悻地离开这个臭哄哄的房间。堂屋的黑暗如同一面镜子,让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可怜相。她不敢动,不敢回房,又无处可躲,只能像只木鸡呆立堂中,用眼睛贴着大门细辨动静。门外有虫子蟋蟋在叫,一丝风在门缝里溜进溜出。这个夜,与平时并没有差别。
明五老娘自觉好笑。一个老邻居、老朋
友半夜来访,没癫没疯的人,不过是胆子小说些胡话,怕她干嘛呢?想着应该开门招呼一声,手把住铁栓,却没拉开。蹑手蹑脚回房,站在窗户下听一会,确信人走了,准备接着睡。
啪啪!啪!窗户再次拍响,玻璃都要震下来。明五老娘来了火,吼道:“干什么?”
“我屋里人多,我到你家借一下宿……”还是钟一阿婆!
“我……我床铺窄,睡不下两个人……我又怕冷,厚被子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盖的是床薄被。”她走到窗前,真心求请对方谅解。
“你让我进去打一阵讲吧。我听人讲,冲里人死了都要烧掉,棺材都不入。昨晚阎王说他打了我的勾,要我做第一。我的天!我怕烧哩,烧得油滴滴的痛死人!”
明五老娘汗毛倒竖,嗓子眼变成了风口,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发抖:“半夜三更的,要打讲我们明天打吧……外头,这么凉……您老人家快回去,莫冻病了。”她眼睛落在桌上的小圆镜,一瞥镜子里惨白的脸,赶紧别过脸。
“我跟你讲啊,我睡不着,听见铁匠娘子在塘里喊救命,我捞也捞不动,捞也捞不动……我家钟一来帮忙,我喊他多用点力……”
明五老娘听不下去,她冲冲撞撞摸到堂屋,穿过灶屋,来到后门口,迟疑一会,用力拉开门。后门正对后山。此时的后山是个无底黑洞,风从洞里带出树木挤压的沙沙声,一只鸟压着嗓子时不时凄叫两声。山上的树木活脱是一条条人影,飘飘忽忽站在一起聊天打讲。她越不敢看,黑影越是往眼底钻。不用看她也记得那些树的样子。她和钟一堂客年轻时常结伴到后山打柴,拾蘑菇,挖绿苔作土肥,也在那些树下歇过凉,她觉得那些坟前树跟冲里别的树大不一样,它们好像吸了人的血肉,复制了地下主人的神形,都长得人模人样的。黑大坟前的树是梧桐树,每天在风里张牙舞爪,不甘心地乱抓。铁匠的树是樟树,樟树原该高高大大顶天立地的,这棵却是驼背勾腰,晚年得了哮喘病的铁匠正是这等模样,时时刻刻都在竭尽全力鼓着胸脯抽气。喝农药走掉的张四单身的娘,坟前是一棵绿檀树,青绿的树皮活脱一张中毒的脸。文革中被批斗打死的刘家地主,坟前的枫树每到秋冬季节树叶就跟流血的伤口一样,红一块紫一块的,赤红的树干更像是打肿的手脚。后山还有一棵无主树,或许曾属于某座野坟,年代久了野坟塌陷成坑洼地,那棵无主树就在一片坑前,树身上下长满了稀奇古怪的眼睛。黄昏的阳光斜斜一照,那些眼睛蓝幽幽的露出诡秘神色,不知藏匿着多少妖魔鬼怪。开的白花大得像玉瓷碗,好像每只碗底都有一只手支着,横蛮地向人讨要东西。瞎了一只眼的钟一阿婆多次对明五老娘说,以后,我想要一棵眼睛树陪我。明五老娘觉得那树一身妖气,想想心里就发毛。现在她更是觉得,每棵树上都有一双眼睛望着她。钟一阿婆的男人,喜欢板栗树的钟一,说不定就站在自家门前的板栗树下望着这边的板栗树,说不定正站在这个屋侧的板栗树下!
明五老娘哆嗦着朝钟家的方向张张嘴,想大喊一声月桂或虎子,又觉不妥。别说隔了一里来路喊不见,半夜三更的喊人,邻居会以为家里死了人。喊谁来帮忙呢?一贯
视为神的娭毑这时候不敢喊,万一娭毑听见了真从后山走回来……
她后背贴紧冰凉的墙,在明一块暗一块的月影里摸索着走。夜风凉水一般迎头浇来,她身子不住地哆嗦。绕着屋子走了大半圈,绕到山伢子家后门。她拍着门大叫:“山伢子哎!山伢子快开门哦!”喊了三四声,没人应答。才想起山伢子昨晚带乐队去做白喜事了,凌晨四五点才能回家。孙子孙女们吃过晚饭都回了县城,只有山伢子堂客在家守屋。便叫媳妇的名字,叫一声拍一下门,哗哗的声音撞击着夜的坚硬躯壳。真希望喊一声就夜破天明,哪怕有一声应答,也能给她凉透的胆子注入一丝热气。却无人回应。整个夜好像已经死去,而她,已被死去的夜的手牢牢抓住,囚禁在黑色恐怖中,残余一丝游气在挣扎。
夜空是个扩音器,山伢子堂客早就听见屋外两个阿婆的对话,吓得拿棉被堵住耳朵蒙住脑袋。婆婆来喊门,更是加重了她的恐惧,她连答应一声都不敢。神冲鬼怪事情多,老一辈时常告诫年轻人,半夜听见人喊名字,不见真人千万别应答,应了就会被鬼喊走魂魄。
媳妇不开门,明五老娘便冲她屋里喊:“你把月桂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打个电话叫她把钟一阿婆接回去,不然会冻死她。”
喊了半天仍无反应。明五老娘绝了望,气恨地顺着墙根走一圈,摸回自己房里,关紧门,熄了灯。她不敢把自己晾在明处。准备送给钟一阿婆的呢子大衣就放在床头柜上,她坐在床边,脑子里开始跟自己打架。想着该不该把这件衣服从窗户口塞出去给她披一披,外面这么冷。又想,她应该走了,千万别一开门又把她招回来。衣服还是不能现在给,万一她披着衣服在外面坐一夜,冻伤或者冻死了,那不是害了她!应该陪她打个暖心讲的,至少该开门看看她会不会走错路,九十五岁的人,神志也不清,万一跌进神冲塘……
越想越害怕,越觉得对不起老朋友。欠米欠钱也不能欠朋友的心。明五老娘开灯下床,有一件事情她必须马上做。走到堂屋点燃香炉上的红烛和香火,又烧了一把纸钱,双手合十作三个揖,然后对着神案祈祷:“天地神明,观音菩萨,鲁班爷,祖宗老子,半夜里打扰你们实在对不起!请你们帮个忙,我的邻居,钟一阿婆,是我的好朋友,她……她人中了邪,有点不清醒,请你们这些神通广大的,救苦救难的神明发发慈悲,给她带一下路,让她平平安安回到屋里……莫让她跌倒了,莫被鬼怪带走了……总之请你们帮帮忙,代我照应一下她。我胆子小,年纪也大了,脚有点痛……”念到这,明五老娘摸了一下自己的左右膝,以示物证在此,没有说谎。接着道:“我明天早上一定给你们打供饭,感谢你们这些神明的照应!”
请完了神,明五老娘心里踏实多了。回到房间,熄了灯,安心睡下。
10
清晨四点半,山伢子开着老爷车,载着散架的乐器回家。做了一整晚的道场,困得眼皮子要用牙签撑,架子鼓打得手臂胀成了煮萝卜。劳动了一晚,主人家还算大方,给了乐队一千块钱红包,乐队四个人,山伢子的乐器另算一个人的份,他挣到了四百块。
车是二手车,上个月从小舅子手里买的
普桑,五千块,连买带送,开起来里里外外吱嘎响。好歹是部汽车,出出进进不淋雨。这次娘从江西坐高铁回来,是他开车到长沙火车站去接的。娘昨天在邻居面前点数家里有多少辆汽车,这部车也凑上了一个数,总算是给家里作了贡献,给娘添了荣誉。
车子吱吱嘎嘎爬到神冲塘,路一下变苗条了。他提提神,睁大眼睛望着前窗。村里公路通到了神冲塘,过塘再朝里是村小组,上面不给通路,还是他大妹捐了二十万,把塘基口直达娘家的路全部铺上了水泥,车才得以开进家门。塘基路刚够走一辆车,左边是塘右边是田,掉进哪边都不是好事。他慢慢转动方向盘,磨着轮子行进。车到塘口,眼睛立刻被青石板上一件东西抓住。一只红拖鞋,像爆了气的气球屑子落在石板上。猛然想起前天,八月十五的下午,漂在塘里的红拖鞋。山伢子惊出一身冷汗。
一脚跺在刹车板上,车子如青蛙捉虫,原地一扑一仰停在塘口。他哗哗地摇下车窗玻璃,看见灰白的水面浮着一具黑色东西。他死命地按响了汽车喇叭。
浮在塘里的正是钟一阿婆,捞起来时已没了一丝气。她是投塘自杀,还是失足滑落,这个谜是没法解明了。
村干部上门来找月桂,要她为神冲试行火葬带个头。月桂干嚎几句就答应了,马上来了车把钟一阿婆送进了火葬场。省下一副棺材钱,三天的道场自然连带着省了,这是笔不小的数目。冲里年轻人都理解,老的一辈却有骂,有叹气的。还有人害怕自己死后跟钟一阿婆一样被烧出青烟,急出了毛病。
坟就挖在钟一和黑大中间,箢箕大的一个小土堆,立块碑,前面栽了棵油茶树。月桂对着坟堆说,您老人家好好守着这棵树,不要到外面乱游乱走,等结了茶籽打了油,年节里给您点灯。
明五老娘眼泪鼻涕三天没干,把准备送给钟一阿婆的旧呢子大衣拿到路边点了火,又烧了一大撂纸钱,念着钟一阿婆的名字,叫她把呢子衣穿在身上,免得西天路上受凉。
烧完了这些,她走向屋檐下的狗窝,准备用锄头把烧出来的灰用箢箕装了倒进神冲塘。神冲的习俗,凡是烧给亡灵的东西,烧完后要让灰烬见水,亡灵才能收到。取下锄头,眼光扫到狗窝门口堵着的一团黑东西,伸锄一扒,扒出来一件黑棉袄,正是她昨天离奇丢失的那件。想发作,口张开又闭上。她不想在老倌子面前再提那个狗字,知道那是他碰不得的痛。
黑棉袄也拿到路边烧了。烧时她没有念收件人的名字,再好的东西,脏了就是垃圾。
责编:杨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