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背叛》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周亚萍

对于“背叛”这一话题，很多的文学作品和影视剧中都通过一定的故事编排对之进行了展现和探讨。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借故事中的一位人物道出了“背叛”的真谛：背叛，就是脱离自己的位置。背叛，就是摆脱原位，投向未知。他在书中塑造的萨宾娜这一女性形象一生中都在不停追逐对家庭、婚姻、生活、社会规则的背叛。著名的剧作家哈罗德品特在1978年创作的一部婚姻伦理剧《背叛》，也对婚姻和性伦理进行了思考和探索。同样，2013年9月上映的由美国ABC公司推出的13集的电视连续剧《背叛》（Betrayal），也是集中讲述一场“婚外情”的故事，然而故事中又穿插了谋杀的悬念、虐心的爱恋、多重的背叛、逆转的局势等，让这个简单俗套的故事立刻变得精彩起来。

剧中故事的主线是摄影师萨拉和律师杰克之间的一段婚外恋情。萨拉有一个看似美满的家庭，丈夫德鲁是一位野心勃勃的检察官，一直在为自己往更高的职位升迁而努力，从而忽视了萨拉内心的情感需求。而杰克从小父母双亡，是撒切尔卡斯滕收养他并把他培养成律师，为卡斯滕家族利益服务，后来还把女儿嫁给他为妻。妻子为他生了一对可爱的龙凤双胞胎。然而杰克在见到萨拉的那一刻，就找到了自己表面上风光的生活中所欠缺的那一部分。他用“magnitude”这个词来形容遇到萨拉之后的所看到的事物的美好，意译为“光芒”。两个人之间的不伦之恋掀开了“背叛”的第一章——背叛婚姻，背叛家庭。

严格来说，剧中所展现的不过是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一段缠绵动人却又令人纠结痛苦的婚外恋情。这样的故事在我们的视野中本来已是司空见惯，数不胜数。剧中男女主人公的初次相遇，表情和对白在剧中有着细腻的刻画。如此的刻意安排其实已经包含了观众的“期待视界”——浪漫的一见钟情故事即将发生。心有灵犀似的邂逅，使得他们的情感发生微妙的变化，他们艰难而小心翼翼地前行，却发现相遇之后再继续之前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有多难。他们聆听到自己感觉中最敏锐的部分在发出信号：这才是我想要的人，我的爱情。

很多观众把杰克和萨拉背叛婚姻、追求个人的情感和激情享受归结为性的吸引力。的确，传统的性爱观念被解构、被抛弃、被扭转后，肉欲与情感不再彼此相连，却分裂成毫无瓜葛的两半。爱的激情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稀缺资源。爱的情感为性的欲望所遮蔽，两者已经很难区分。但在剧中，两位主人公所展示的爱恋绝非追求婚外性关系那样简单庸俗。虽然不可否认，任何一见钟情的相遇都无意识地带有人性中最原始的性吸引的成分。但与他人不同的是，杰克和萨拉透过性所感受到的是那种并非经常出现的、无比强烈的心灵激情。在第一次在露台相遇，他们有过一次短暂的关于“梦”的谈话。杰克说自己“对艺术没有多大感觉，更喜欢现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这些比人们所梦想的更重要。”而萨拉作为一位摄影艺术家，“尝试着通过框架、角度、曝光传达某种东西，就像人们意识中看见的那种图像或者梦到的东西。”他们所提到的“梦”，其实就是他们潜藏着的满足内心愿望的一种暗示。彼时他们在对方的视线里发现了另一个真实的自我，由此开始了一段婚外之恋来背叛社会的既定婚姻规则来抓住自己的另一半。

所谓“人生如梦”，这是指它诗幻的一面。其实，在谁的生命进程中不曾出现过潜藏在心底最秘密、最待萌发的“诗意”，那种在最广泛意义上的人性中隐藏的浪漫？中年生活的混沌、单调、沉闷和孤寂只是将它掩盖而不是抹除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杰克，成为萨拉，成为对他们一见钟情行为和心态的理解者和见证人，甚至于在心底偷生出几许羡慕嫉妒恨的情感。

人有思维，所以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人有社会性，所以每个人都处于特定的社会关系之中。当众多的社会关系对这种背叛婚姻和家庭的行为进行压制、阻挠形成障碍时，爱的激情反而被激发释放出来。当然，理性意志的存在也迫使杰克和萨拉不得不以谎言来欺骗各自的家庭，不至于伤害更多的人。他们自己也经常处于一种困惑的状态，彼此询问：“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意识到这段婚外情可能会给彼此家庭造成的破坏所带来的道德约束感和焦虑感始终如头顶上的阴霾一样驱之不散。激情与理性的对峙是他们所面临的不可避免的局面。

豆瓣网上网友给《背叛》的打分只有68分，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大多数传统人士对婚外情仍持反对态度，更多是因为他们觉得剧中杰克和萨拉的家庭生活并不至于差到要去背叛婚姻的地步。很多网友坦言对他们行为的厌恶感。这跟他们对待1995年在中国风靡一时的影片《廊桥遗梦》中那一对中年婚外恋的弗朗西斯卡和罗伯特的态度迥然不同。后者当时博取了多少大众的眼泪和同情，无论是年青一代还是中年男女对影片中的主人公在感动之余给予了理解和接受，甚至还有众多人对此情此景产生了向往和憧憬。弗朗西斯卡和罗伯特也是一见钟情的邂逅，并一起度过销魂的激情时光。也许，追根究底，导致观众不同接受态度的是故事中主人公的选择。《背叛》中杰克和萨拉的婚外情最终被发现，并严重伤害了各自的家人。而《廊桥遗梦》中弗朗西斯卡选择了忠于家庭的责任，放弃自己的情感，用自己的理性浇灭燃烧在心头的爱之火，只留下余烬温暖一生。而罗伯特尊重她的选择，转身离去。这个结局，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观众的道德感，让这个不完美的爱情故事像梦一样离现实远去。

也许梦想与诗意，只有在它与现实生活保持一定的合适的距离上时，才有美的折射和聚焦。这些梦想，应该是清纯的、浪漫的、激情的梦，是不带私利动机的梦。寻求这样的梦，就是在一个日益麻木不仁的世界上，将覆盖在知觉和感受之上的层层叠嶂掀开，将包裹在自己身上的重重茧壳剥开，去寻找最真挚、最深情的爱恋，让彼此孤独的心灵相互慰藉，将两颗冷漠、寂寥的心房点燃爱的火焰，温暖彼此，映照一生。杰克和萨拉寻到了自己的梦，却为不得不在现实和梦想中奔波转换角色而痛苦纠结。

这个关于背叛的故事涉及的不仅仅是对婚姻的背叛，还有多种层面的各种意义上的背叛。其中之一是杰克对养育他的卡斯滕家族的背叛。很多年来，杰克已经习惯用律师的身份为卡斯滕家不遗余力地服务，即使那意味着钻法律的空子，甚至撒谎、伪造证据，违背自己的良心和社会法则。他一直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尤其是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卡斯滕家的女婿。直到他遇到萨拉。这个美丽单纯的女人清新脱俗，优雅迷人。他在她身上发现了另一种美好，一种他一直缺失的特质。他意识到自己的职业生涯是如此不堪，多少年来机械而忠诚地为卡斯滕家族谋利消灾的工作也应该告个段落了。所以他提出辞职。在卡斯滕看来，这是一种背叛——背叛亲情、背叛道义。在卡斯滕发现他还背叛自己的女儿后，他怒不可遏，决心讓杰克付出代价。他的行为逼迫杰克不得不将自己的背叛进行到底——设局揭发卡斯滕多年来的非法行为，导致卡斯滕锒铛入狱。《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有一句话：“每一次的背叛都使我们离最初的背叛越来越远。”杰克在背叛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一开始并非是出于本意。寻求内心的情感需求和找到真实的自我是根本原因。“忘恩负义”的罪名并不如听上去那么简单明了。杰克的理智和情感一直在斗争，然后，道义中的“善”占了上风。他拒绝再为卡斯滕家族做那些“不干净”有违良心的活。正如萨拉所言：“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杰克。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但是我看得很清楚。”她的理解、她的温柔可以瞬间抓住杰克的心，让他的背叛不至于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值得一提的另一次背叛来自杰克的妻子伊莱恩。她是个称职的母亲，一个能干的餐厅老板，还有犀利的个性和决策力。她对父亲的生意一直有成见，希望有一天能摆脱她的家族和杰克一起过自己想要的自由生活。在杰克向她坦白自己的婚外情后，她询问杰克是否爱上萨拉，杰克默认了。这既让她抓狂，又让她悲伤不已，于是她选择了背叛自己的丈夫来作为对他的惩罚。于是在餐厅的酒窖里，她放纵自己，与年轻的调酒师亲密接触。她的行为，其实与杰克的背叛有着很大的区别。在某种程度上，她是用身体的背叛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和怒火，当然没有投入感情的成分。只是她也许没有意识到：身的背叛真的能和心的背叛抗衡吗？

《廊桥遗梦》的结尾给出了一个“精神大团圆”——婚外恋情保留了现代人的“反叛”性格，又担负起所有人都应尽的责任。而《背叛》给出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萨拉坐在一个餐厅里，带着期盼的眼神。一个男人的背影出现，她的脸上展露出开心的笑容：“嗨，我给你点了杯酒。”男人到底是杰克还是德鲁，就留给观众去猜想了。但是在这之前，剧中给了一些铺垫：萨拉与杰克两次见面，杰克的态度都很冷淡。他爱着萨拉，却不忍心她经历自己所受的苦。在萨拉的再三追问下，他终于说道：“至少这一次，我决定做正确的事。”而他所指的“正确的事”是两人不再相见。他意识到由于自己的背叛，无论对婚姻还是对道义，他都给身边每个人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卡斯滕自杀，TJ移居他乡，女儿瓦珥出走，儿子维克因为枪击萨拉入狱。再次在车站相遇，人生已经不能仿佛只若初见了。因为背叛所付出的代价，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或许，这些铺垫已有意无意地给出了“那个男人是谁”的答案。

激情与理性，浪漫与沧桑，道义与阴谋，糅合成一个诗意与理性、梦想与现实之间交织纠缠的一个涉及众多“背叛”情节的故事。就整体而言，剧情是相对软性的、缺乏深层次的思考——但这并不影响它的文艺价值。其中之一的积极意义是：只有勇敢的背叛束缚自由的各类人和事物，并能客观地认识自己和理解他人，开始探寻自我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才能真正实践“背叛”的积极影响，才能获得真正的爱和自由。而这样的“背叛”，并非易事，需要付出难以预知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