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开脸

2015-05-30明月

安徽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狗头烟袋疙瘩

明月

农民工的日子越拧越紧。

从正月初二开始走亲戚,一直走到正月初五,到了晚间也不闲着,阖家老小屁股撅上天,磕头作揖送灶神,熬到天明是初六,六六大顺是吉日。俗语云,平安走,三六九,又开始拾掇大包小包,匆匆忙忙送自己。今年,父亲没有把自己送出去。

去年的这一天,父亲去省城打工途中不幸遭遇一场车祸,丢失一条腿。父亲送不走自己,日日心情阴雨连绵,坐卧不宁,便开始琢磨如何把我锤打一下送出去。每天吃罢饭,烟也不吸了,茶也不品了,架上桑木拐就朝门外颠。母亲见他一反常态,就问他,又去哪里找死呀?父亲不悦地回头硬她一眼,姐的个歪脚,不会放屁甭放!

父亲一步一踮,来到村口的石桥上,陪着一帮留守老人看风景。桥下,流水悠悠,悠去几多无奈和寂寞。两岸密密实实站着大片灰青色的白杨林,零零星星擎着几只喜鹊窝。堤外起起伏伏的湾套里,青黛着一望无际的冬小麦和零星油菜。深远的天空里不时有几只不知名的鸟族飞过,转瞬消失在天尽头。

再远处,便是一派沉浑的迷茫。

桥上不时走过一拨候鸟一样的男女打工族。小字辈的新生代清一色绿毛红毛,见了父亲,离老远就恭恭敬敬尊他一声:烟袋叔,晒太阳呢?父亲端着长辈的庄重架势,一脸温和的青铜色,嗯哪一声,新年的太阳暖和,吃足了阳气少招疾病。父亲馋烟,诨号大烟袋。几个爱开玩笑的同辈就不是那般温文尔雅了,面瓜嘴咧得比懒婆娘的裤腰还大,捏着小嗓,把舌尖挑到天上,高声大语地调侃道,大烟袋,锅台上的油花该舔净了吧?收拾收拾家伙什能动身了。父亲拎起灌满春风的空裤腿抖抖说,桑木拐扎根,今年走不动了。

嘁,得了吧,你是黄鼠狼不打食,在家恋臊窟。

放你的老驴屁!

父亲目送着一拨拨红男绿女渐行渐远的身影,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就再也无心看风景,遂架起桑木拐,趟着起起伏伏的鸡鸣犬吠,朝着家的方向一路捣去。

母亲癞蛤蟆一般趴在鸡窝前,用粪铲一下一下往外扒拉鸡屎粪。父亲拎起拐杖点了点她的大屁股说,姐的个歪脚,咋不知道丑呢,我看你可能撅上天。不嫌脏你就使劲扒吧,把粪铲头扒成了耳挖子,也不可能扒出来金元宝。母亲一勾头,恼火地硬他一眼,臭得熏死人,你以为我想扒呀?

正说着,邻居狗头大哥叼着半支玉溪烟,手背着,人没到腐败肚子先一步拱进大门里,看母亲正忙活,颇显夸张地哟了一声,大婶子,你这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的,是在拜啥呢?父亲接腔说,娘我日,这大正月你说还能拜啥?拜财神!有啥贵干就说吧。

村主任的二孙子过百天大待客,委托我来兑份子钱。

几张老人头?

狗头大哥眨巴眨巴三角眼,撮着沙缸嘴,调动舌头帮嘴使劲,一会儿把烟屁股倒腾到左嘴角,一会儿又把烟屁股支使到右嘴角,说,这没一定的,若是两家处得厚实呢,就多放点血;若是一般大众关系呢,那就拿个基数,两张老人头。父亲吧嗒吧嗒嘴,拿两张老人头就已经够咬手了。狗头大哥后退一步,歪着头眯了一眼父亲吊着的空裤腿,你说啥?咬手?咬谁的手?烟袋叔呀,你还没到七老八十吧,咋就糊涂起来了呢?你数数看,眼下这年头,把一分钱夹进腚沟里、撵十八里都不掉的人还有几个?钱不走空路,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你就没想过求主任帮你神通个低保啥的?父亲明白狗头大哥话里的勾当,委婉地说,我这不是治腿把家底掏空了吗,不然,谁有粉不知道往脸上搽呢?

村主任待客那天是个星期天,太阳暖暖地大在天上,晃眼的亮。风,柔柔地欲老未老;云,一朵一朵地棉花一般白,欲厚未厚。鸡呀鸭呀鹅呀猫呀狗呀猪呀羊呀牛呀驴呀啥的,咿咿呀呀,声声唱得欢实;一千响五千响一万响十万响的鞭炮,噼里啪啦,挂挂炸得脆生。父亲吸溜一口硫黄味,说,是时候了。就把我使过去捧场。父亲交代说,眼下你也初中毕业了,过罢年虚岁就是二八年华了,二八年华是个什么概念呢,那就是能当个大人使唤了,往后,咱家出头露面的大事小事就全交给你应承了。我说,在邻居眼里,我还是个胎毛未褪的小屁孩呢。父亲说,此言差矣,往上说,甘罗一十二岁为宰相,周瑜十四岁就领兵。往近里说,你歪头大伯十六岁就抱儿子了呢。我说,人家是圣贤俊彦,我是肉泥凡胎,那能比吗?再说了,俺歪头大伯那是啥年代的人了,我就是有心想比,那还有上面的政策管着呢。父亲马眼一瞪,翻嘴是吧?小心我鞋底伺候!去,把猫脸洗洗,脸是万家的招牌。我说,洗过一遍了。不行,再洗一遍,长相不赢人,还不把脸洗干净那咋行。我跺了跺脚,震掉鞋头鞋帮的一层浮尘,扭头就走。慢,把家伙什带上。我伸手接过父亲的铜嘴铜头大烟袋,恭恭敬敬地托在手里,仿佛托着一杆枪,又仿佛捧着一座山,感觉很沉甸。父亲说,烟袋到,也就代表我到了。刚转过屋角,父亲又响亮地吭了一声,把我拽回来,叮嘱说,从小到大,这是你头次代表我抛头露脸,走动卧步一定要端一把,守规矩,懂礼貌,处处像个大人样子,甭动辄龇牙笑了,咧嘴尿了,让老少爷们瞧不起。

走过村中的老井时,幽幽老井冷不丁咕咚几声。事后听父亲说,二十年前,他曾在井边磨过剃头刀。一路磨蹭晚到一步,已经开席了。狗头执客高声喊道,老万家的大烟袋来了吗?我忙把父亲的大烟袋高高举过头顶,来了来了。狗头执客隔着五桌女席,四桌男席,三桌娃娃席,沉着麻袋脸,把目光远远地抛过来,搭在我手中的那杆烟袋上。大烟袋在家闲着是看蚂蚁上树,还是给狗挠蛋■?啊?派你个没扎鸟毛的小屁孩来了。我很不高兴,太不尊重人了,示威似的依旧把烟袋高高举在半空里。父亲说,烟袋到了,也就代表他到了。来个只张嘴不吸烟的大烟袋,能跟来个会喘气的大活人一样吗?你就随便找个位置坐吧。我东看看,西看看,说,已经没有空位了。狗头执客指了指西南角。我扭头看,西南角有棵合抱粗的臭椿树,树下有个大粪坑。狗头执客说,你就跟树下那一桌毛娃子挤一挤吧。都是一帮没扎鸟毛的毛孩子,我不坐!你不坐?你看哪桌管坐,就委屈一下吧。我把烟袋重新托在手里说,我虽是晚辈,那也是顶着一份大礼来的,可以委屈一下,但不能让父亲也跟着一起受委屈。狗头执客表现得很不耐烦,那你说咋办吧?很好办,你把两个坐上席的毛娃子支走。狗头执客说,支走可以,位置留给大烟袋,但你必须坐下首。两个被支走的毛孩子嘴噘着叽咕道,烟袋又不会喝酒吃肉,还跟屁股争啥的位置。我顿时火起,一拍桌子,你说啥?再敢龇龇牙,我掌你个鳖犊子的憨脸!说着,遂把父亲的大烟袋恭恭敬敬地请到首席上。狗头执客头拧着,定定地硬我一眼,熊鸡巴孩子,蛋子没有胡椒大,你还怪搅毛呢!

在这帮孩子中,数我年龄最大,但在个头上我并不占优势,插在他们中间,没大没小的,心里就很不爽。餐桌是农村常见的老式八仙桌,桌面油腻腻的,黑一块白一块,像块西瓜皮,看上去很不舒服。加上我一共九个毛娃子,挂角坐,依然挤。桌腿高,板凳低,坐下只露半个头,夹菜不得劲儿。一帮毛娃子只好把规矩丢一边站着吃,严格一点说叫抢。我牢记父亲的再三叮嘱,一举一动,比孔圣人还文面三分。吃着吃着,菜就没了,直到离席时,一双竹木筷子还依然牢牢地捏在手里。说实话,这顿喜筵我只吃了五分饱,抱着父亲的大烟袋回到家时,家里已经刷罢锅了。我问母亲,娘,锅里可有饭了?我想再垫补一口。

父亲坐在门旁的大屁眼石磙上,桑木拐斜靠在他的那条好腿上,半歪着头,正津津有味地咂烟筋,懒懒地看我一眼,说,快把烟袋给我!娘我日,大鱼大肉吃着还说没吃饱,那你吃啥能吃饱?吃铁,还是吃石头?乖乖哟,你这不是故意寒碜主任家不为人吗?

我说,爹,我真的没吃饱。父亲马眼一瞪,说说为啥吧。你要求我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可我守规矩了,一帮毛娃子却不讲究。父亲仿佛突然明白似的哦了一声,一拍大腿说,狗头个孬熊,狗眼看人低,这是瞧不起老万家的人呀!

母亲蹲在厨屋门口搦猪食,肩上顶只猫,裆里夹只狗,嘴撇着嗔怪父亲,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糊涂儿混蛋,你若是也神通个主任或是支书啥的干干,试试瞧吧,他舔你的腚还来不及呢,嘁,真是!会气,气人家;不会气,气自己。说着看我一眼,吧嗒一下嘴,差点忘了,我还烀一锅红芋呢,要不,你挑几个先垫补一口呢?

母亲看我一副饿猫相,摇摇头问我,主任家的席面一共上了几道硬菜?八道,外加八道素菜。硬菜里,用的是肉鸡,还是柴鸡?分不清,只感觉那鸡肉火候老,稀烂稀烂的,不搪牙。那就是肉鸡,是用饲料喂大的。主任平时抠屁眼嗍指头,肯定不会用柴鸡。那鱼呢?吃鱼肉就像吃面糊。不用说,那是塘鱼了。眼下,平常人家遇到红白喜事办席面,也大都办到十六道硬菜,四道素菜了。他堂堂一个村主任弄出恁大的动静,烟花炮竹堆了半院子,响器班请了一两台,又是吹又是打的,办席只办到十六道菜,而且还不是免青席,这也太塌台面了。

父亲看我一副馋相,越想越气,抓过桑木拐杖,咚咚捣几下,蓦地冒出一句,日他闺女,欺负老万家的人!过罢正月十五,我就请麻脸孙给咱疙瘩开脸。

疙瘩是我的乳名。

开脸是皖西北淝河湾的俚俗,男人一般长到二十左右时开始光脸,光脸也叫开脸,意即从此告别少年,步入成人行列。讲究点的人家,须等到孩子结婚时才行开脸大礼。因人而异,不一而足。

正月是闲月,父亲坐在门口的大屁眼石磙上,沐浴着融融暖阳,手蘸着唾沫,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万年历,当翻到正月十二那天时,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梳理扫面把子的母亲说,正月十六是个双八带六的吉日,我看就选在那天给咱疙瘩开脸吧。

对此,我有些抵触,碍于家庭现实,却又不便直接表达,就借题发挥说,爹,我的汗腺发达,开脸早了会影响形象。父亲脸子冷着,给我吃宽心丸,胡子拉碴,少年老成,相书上叫阳刚相,主大福大贵。母亲放下扫面把子,一边收拾锅上,一边拿眼瞅父亲,说,就听你胡吹吧。说着,解下围裙挂在铁钩上。拍拍打打走出厨屋,看见门旁的辣椒串子落满了灰尘,伸手摘下,扑扑吹了几口,又重新挂上,再去摘另一串蒜辫子,摘着嘴里叨咕着,按说这个年龄就开脸,是有点早了。这话父亲不爱听,把手中的万年历啪的一合,早早早,多早?姐的个歪脚,我能不知道早吗?

父亲叫我请的剃头师傅是孙土楼的麻脸孙,爷爷的大徒弟。爷爷是“扫苗”行里的翘楚,在方圆十里八村名声打得特别响。爷爷一生教授仨徒弟,麻脸孙,远房表叔周嘴和我父亲。相比之下,麻脸孙的手艺最差。他学徒三年,帮我家干了三年杂活,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帮爷爷倒了三年尿壶。

父亲的手艺是家传,功夫老到,却不安分,看着一拨一拨的村民撇家舍业,纷纷涌入大城市拾金捡银,便感觉手中的剃刀一日沉似一日,开始坐不住了,遂丢下家伙什,也学孔雀东南飞。自此,拐沟村留守的千把颗人头便由麻脸孙拾过去伺候。父亲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里爷爷走了,奶奶也走了,楼房起来了,却把腿走丢了一条。父亲就后悔当初没有定性,不然,也不会落到眼下这步田地。他麻脸孙哪里也没去,凭着手中的一把刀,硬是把一座小楼撑起来了,看来,还是手艺养人啊。

按照江湖规矩,“扫苗”世家的男丁开脸不兴自己动手。父亲想来想去,便使我去请孙土楼的麻脸孙,一是因为麻脸孙这些年一直揽着拐沟村的人头,近在咫尺;二是因为他曾是爷爷的大徒弟,关系非同一般。虽说两家多年断了走动,淡了情分,但在别人眼里却一直厚实着,父亲没有理由不去请他。

依照旧俗,做顶上功夫的手艺人必须等到出了正月才兴给剃具启封,若要破规,须先敬祭刀神,祈祷平安。父亲为我准备了两张老人头作为启封大礼。这一趟去的,令父亲很失望,麻脸孙在跨新年的门槛时,被绊中风了。家人说,幸亏抢救及时,不然,那麻烦可就大了,说是得个一年半载的才能恢复拎刀。父亲看指望不上他,就支使我去请六里周的表叔周嘴。第二天,我便带着跟请麻脸孙同样重的启封大礼前去六里周,孰知,到了村口一打听,周嘴不在家。

我暗自庆幸,但愿麻脸孙就这样一直病着,表叔周嘴永远不在家。正走神,迎面走来一个脏兮兮的独眼男人,笑眯眯地打量我一眼,问道,俺看你咋恁眼生呢?备下恁重的礼物,这是去谁家呀?我来请恁庄的周师傅给我开脸。独眼男人歪头笑笑,你称他啥?周师傅。你高抬他了,本乡本土,俺就喊他周浪荡,你来的真不凑巧啊,年前边他拐个小娘们跑了!说着,再次打量我一眼,怀疑听错了,吧嗒吧嗒嘴说,你才狗大年纪呀,鸟毛还没扎齐吧?急着开啥的脸呀!我心里正难受着,不想听他放屁,扭头就走。出了村,不想马上回家看父亲的青铜脸,家里太闷了,想找个僻静处清静一会儿,想想心事,看时间还不到傍晌,便将车头一调,朝着十里之遥的梁营塔方向骑去。早就想来登高望远了,苦于一直没机会。梁营塔是座框架式木塔,共七层。塔顶安着一个圆形的铁疙瘩,探出一根长长的角,说是避雷针。对应地面的塔心也有一个圆形的铁疙瘩,栽在水泥墩子里,表面被游人踢来踢去,光滑可鉴。跟人打听,说它是一座水文塔,也有人说是航标塔,莫衷一是。爬到顶层,远看拐沟村影影绰绰,一派模糊。西淝河载着三五渔舟穿过村前的一片杂树林,一路蜿蜒游向远方……

父亲迷信,遇事不顺,认为不吉利。就纳闷,咋能一遇到我去烧香,老佛爷就扭腚呢?心焦谋乱地煎熬到鸡鸣三更时,便跟母亲商量,在家的不能来,能来的不在家,我看不如就从我开始,破一破老规矩吧。母亲迷信,瞄了一眼正堂上那尊灰头土脸的刀神,嚅嗫着说,疙瘩他爹,这么大的动静,要不要先听听咱家刀神是咋说?父亲同样迷信,遂焚香叩拜,祈祷刀神给句定心的话。父亲跪眠了三炷香,刀神依旧缄口不语。母亲一边给小猫小狗顺毛,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父亲,刀神说话吗?父亲摇摇头说,老是抱着葫芦不开瓢。母亲吧嗒吧嗒嘴,再次问他,烧香时净手了吗?净了,连净三遍呢。还想想,有没有看过不该看的地方?老实说,看过。说说都看些啥了?父亲的青铜脸微微一红,不说。母亲察颜观色,明白了,说,儿子都齐肩高了,心里咋还缺个定盘星呢?难怪刀神生气了,没捏你的头疼就算客气了。父亲说,想必是我趟了十年的江湖红尘,冷落了刀神,在跟我计较呢。母亲说,神怕敬,你那就再敬三炷香吧,表表诚心。父亲一把拉过我,来,咱爷俩一起拜。我说,我不敬刀神,只敬孔圣人。父亲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残腿说,上学时你咋敬我不反对,现在走出校门了,就必须听我的,改敬刀神,是刀神保佑咱全家稀饭粘碗,世代平安。我拗不过父亲,只好委屈地沉下双膝。这时,丝丝缕缕轻纱似的薄雾无声无息地翻过墙头,秋水一般漫过来,把我和父亲依稀在一派浑茫里。偌大的院落唯余一庭月光,两炷高香。小花狗一脸的迷茫,歪头瞅瞅月光,汪汪几声;扭头瞅瞅高香,又汪汪几声。母亲诚惶诚恐,一脸虔诚,问一声月光,又问一声高香,疙瘩他爹,刀神说话吗?月光说,说了。高香也说,说了。都说些啥了?说不破不立,正月十六凌晨寅时就请君出鞘。

正月十六那天,星罗棋布,罡风悠悠。父亲和母亲的心情好,睡不着,尚未挨到三更时辰就摸索着下床了。父亲架着桑木拐斜靠着当院里那棵老柿树,指挥母亲搬桌子、摆供品。母亲眼里没有准线,摆来摆去,就是摆不正香案。父亲皱皱眉头,遂蹦跶到对着正堂的方向站定,抬头看一眼神龛,低头瞄一眼足尖。母亲提醒说,你把目光再往上抬抬,看天上。这时,父亲就看到左右两缕青烟拧着旋儿袅向北斗星。母亲说,我找到中线了。

家神居左,刀神居右,烧的是两炷马腿粗六尺六的高香。父亲说,烧高香保平安。马腿粗的香腿插在左右两只柏木筲里,一只装着场心土,一只装着五谷灰。供品是一只柴鸡,一条草鱼,一盘红脸苹果,一盘炒煳花的五谷杂粮。

开脸分为阴开和阳开两种。阴开,即在日出之前。这时鸡不叫,狗不咬,无声无息完成开脸大礼,等到日出时,顶着一头雾纱跟太阳一起露脸。阳开,即选在午时三刻进行,那时,太阳炽烈,阳气正盛,与天地同辉。父亲自认是蓬门荜户,不事声张,就选择了凌晨阴开。开脸讲究多,按规矩需走四道程序——首道,鸣炮认刀;二道,游刃造型;三道,点晕开脸;末一道,拍打捶搉,四拽八挎。鸣炮认刀时,父亲燃放的不是普通的鞭炮,而是精心挑选的三六一十八响的天地炮,俗称二踢脚,下接地气,上冲霄汉。

疙瘩呢?过来认刀吧。父亲喊一声没人应,接着又喊一声,也没人应。进屋看看,床上没有,伸手摸摸,尚有余温。父亲说,这鳖犊子跑哪去了呢?疙瘩娘,见咱疙瘩吗?屋里没有吗?母亲说,没有呀,我去看看茅厕里可有。伸头看看,没有。就纳闷,别是躲起来了吧?父亲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去找找。母亲说,这黑灯瞎火的,你上哪去找?跑不远,有月亮帮我照路呢。我把小花狗也带上,给我配双眼。母亲说,我也陪你去吧,给你壮壮胆。我能行,你还是留下看家吧,小心甭让邻居的猫狗把供品偷吃了。

小花狗头前带路,父亲走几步喊一声,疙瘩,在哪屙屎尿尿■?喊一声,没人应;喊两声,也没人应。父亲不厌其烦,围着门前家后再喊,依旧没人应。父亲走一步日咕一句,这熊鸡巴孩子能跑哪去呢?

小花狗鼻子尖,东嗅嗅,西嗅嗅,最后嗅到村口的桥顶上,找到了我。夜深传音大,父亲拐杖捣地的声音离老远就震得桥洞咕咚咕咚响。

捣着喊着:疙瘩,回家吧——

桥洞回音:疙瘩,回家吧——

弯弯的河道也弯弯地回音:疙瘩,回家吧——

我抱着膀子蹲在那里,陪着桥下的悠悠流水垂泪,头拧着,故意不答理父亲。父亲走到我面前,一把揪住耳朵拉起我,看我满脸星光灿烂,痛苦地摇摇头。我说,爹,我真的不想开脸,只想读书。父亲什么也不说,一把捉住我的手,重重地按在他的那条残腿上。

我明白父亲的心思,他希望我是一颗见水亲水、见土亲土的种子——种到菜园里,就能长成一棵茂盛鲜嫩的蔬菜;种进田野里,就能长成一株果实累累的庄稼;种到大路边,就能长成一株摇曳多姿的参天大树……

我终于没有拗过父亲。

五把宝刀并排躺在供桌前的一盆清水里。在父亲眼里,这五把宝刀就是一把手的五根指头,有了这把手,就能抓着挠着金豌豆银豆子,盘肥万家的日子。

爷爷年轻时在冯玉祥队伍里干过伙夫,从战场上捡回一把东洋刀,东洋刀的钢火老,吃口深,能迎风斩草。爷爷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就请火烧陈庄的陈麻子老铁匠打制了七把剃刀,作为日后吃饭的家伙。自用一把,还剩下六把。后来开门授徒,孰料,被麻脸孙偷偷顺走一把。爷爷病故后,一把陪葬,余下五把刀全被父亲压在箱底。

每把刀的刀口上都站着星星和月亮。刀在水里,也在天上。父亲一脸铜香炉般的凝重,架着桑木拐走在前面,我别别扭扭跟随其后,开始围着一盆宝刀绕星星、绕月亮,行话叫“踏步认刀”,也叫“走圆满”。走满一周,父亲问我,都看到啥了?我说,宝刀。不对,还有啥?星星和月亮。几把宝刀?五把。几颗星星?一天星星。几个月亮?五个月亮。父亲脸绷着,不满意。我不知道父亲心中的正确答案到底是指啥。接着,支使我继续“走圆满”,一周、两周、三周……我的回答依旧是五把宝刀,一天星斗,五个月亮。父亲的青铜脸依旧绷着,不满意。让我看着北斗星再走,当我走到第十周时,一盆清水里没有了宝刀,也没有了星星和月亮,那窥见天地盈虚的一盆清水也慢慢地消失了,切换成一片青葱弥望的乡原,乡原上蓬勃着大片大片的秋庄稼,环抱着一幢幢瓦甍舍宇,炊烟袅袅。我吸溜吸溜鼻子,似是闻到烤红芋、蒸地锅馍的香气。苍竹佳木掩映的村街上,依稀里,年迈的爷爷穿着大裆棉裤,扛着犁杖,牵着老牛慢慢悠悠走过;中年父亲穿着小裆棉裤,挥舞着皮鞭,赶着太平车吱吱扭扭走过;少年的我西装革履,驾驶着奔驰像狗撵兔子一样跑过……我把看到的景象一一告诉父亲,父亲依旧只言不发,一脸高古。一把抓过手工推子,进入第二道程序——游刃造型。

父亲用的是老式手工推子,高高地举过头顶,极为潇洒地挽了朵牛蹄花,凭空推出一串咔咔声。此时此刻,我仿佛听到收割机隆隆开进田野收获秋庄稼的嚓嚓声,心头蓦地滋生一缕莫名的激动和悲哀。我四平八稳地坐在爷爷撇下的那条模样古旧、包浆沉厚的八脚板凳上,挺着多筋的脖子,等着父亲的完美收拾。

父亲端着爷爷用过的老式推具,高高架在我的耳际,一边咔嚓咔嚓跑空车,一边扭头征询母亲的意见:疙瘩他娘,你看,给咱疙瘩剃啥头?母亲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推子在你手里,问它吧。父亲说,那我就不客气了。遂夸张地叉开五指,上上下下粗略地摸了摸我的四棱子头,重重地吸溜一声,乖乖哟,咱疙瘩的这颗头不好剃呀!这是一块难倒陈永贵的山地版图,七沟八梁一面坡。这种头型只适宜留长发,遮丑。母亲说,留长发不精神,还是留平头吧,平头抬人,俗话说,精精神神三分俊。父亲说,是大平头,还是小平头?母亲说,入乡随俗,就剃老式粪耙子头,要有棱有角,走直线,带钢刃。父亲说,就跟镇箱的宝刀一样锋利。当镰刀,能割小麦和黄豆;当铡刀,能铡草和劈树。说着,频频咔嚓着老式推具,轻轻吃进我的密密发丛,吃掉一绺,更鸡叫一声,我的泪水就掉一串;再吃掉一绺,更驴叫一声,我的泪水就再次掉一串。一地落发,一泓泪水,一世界鸡鸣驴嘶,父亲就像收获乡原上的秋庄稼一样,把我的一头青丝訇然放倒在地。母亲用半是担心半是调侃的口气提醒父亲:手下要小心,功夫往老处使,剃破一道口,克扣你一斗红高粱;剃破两道口,罚你去蹲学习班;剃破三道口,送你去当农民工。

父亲嘴绷着,一脸云垂大野的凝重。

我抖了抖围裙上的寸寸青丝,沉下脚尖,把一头黑色生命的丝丝缕缕拢到面前来,堆起一座尖尖的山坟,而后,轻轻踏住。黎明前的大地雾气重,阴气也重,磁石一般抓住我的双脚往下坠。此时此刻,屋舍没了,大树没了,村庄也没了,视界一派虚迷的浑茫。一望无垠的大地只剩下我和我脚下一座高高的山坟。心头蓦地掠过一阵莫名的悲伤,真想大哭一场。为父亲,为了这个家,别了,我的一头十万青丝!

父亲的顶上功夫扎实,很快就把我的四棱子头收拾得走直线,带钢刃。而后,顺利转入第三道程序——点晕开脸。点晕是开脸程序里最为关键的一环,攸关性命。早年间,理发师每次光脸,必须先点晕,后光脸。因为点晕危险大,后来被逐步略去,久而久之,这一民间绝活便濒临失传。尤其是当下盛世,国人日子肥美,刷牙漱口都是用香油,“三高”多,生命比草尖上的露珠还脆弱,就再也不敢造次了。点晕,即在气舍穴用力点击,顾客便顿时晕厥过去,行话叫“放倒”。在这段时限里,理发师悠着功夫完成光脸的全部动作,恍惚中,顾客尽享飘飘欲仙的惬意。而后,理发师再次点击气舍穴,行话叫“收”。这一放一收,颇有讲究,理发师必须具备一指禅的功夫,马虎不得。

父亲决定在我身上小试牛刀,遂放下推具,一脸虔诚请出剃刀,口中念念有词:此刀非凡刀,老君炉里炼宝刀,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炼成三把刀。一把刀,关公偃月刀;二把刀,杨戬救母刀;三把刀,江湖扫苗刀,一不宰猪,二不杀羊,三不斩凤凰,恪尽职守只割草,割罢黑草割白草,敢教人人都光头。

母亲提心吊胆说,俺这一辈子就给你屙下这么一个宝贝蛋,可要当心啊。父亲说,咋的,怀疑万某的手段?你就心装肚里吧,咱疙瘩儿的命比猫命狗命还皮实呢,站在一米开外,都能听到他心跳如鼓。母亲不信,便真的走到我面前,送上一只耳朵。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后退一步,力运食指,看去乌紫乌紫的,赛似麦黄五月的桑葚,顿时把我放倒过去。

恍惚间,我顺利考进全县最高学府——县一中。开学那天,父亲送我一枚用一元纸币做成的书签,母亲送我一只用一元硬币做成的胸坠,以示鼓励。每当我学习倦怠时,就闻闻浸着父亲汗香的书签,摸摸带着母亲体温的胸坠。高中三年,学海苦渡,烹饪晨昏,终以优异的成绩告别五谷庶草,走出砂礓黑土地……

时间悠悠地走,走过梁营村的水文塔,走过村中的幽幽老井,走过我家的菜园子,走着走着便猛然打住。这时,感觉喉头突地一紧,随之格登一下打个激灵,被父亲一把拉回到星斗阑干的现实。

进入到末道程序时,父亲完成前一半的拍打动作后,却无法独立完成后一半的四拽八挎。父亲说,你来配合一下。父亲端坐在板凳上,我站在父亲的位置。父亲说,我咋说,你就跟着咋做。父亲平端着右胳膊,让我使劲拽。我迟疑一下,遂拉开一副狗屙屎的架势,一把捉住父亲的手,感觉有些异样,又倏地收回。父亲的手像木锉一般涩得拉人,心头蓦地掠过一阵难言的酸楚。父亲不解地瞪大眼睛,咋啦?我说,你的手把我吓着了。父亲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粗糙的大手,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再次捉住父亲的手,嗨一声,拽一下,连拽四下。接着,又拽他的左胳膊,也是同样连拽四下。我问父亲,感觉咋样?父亲说,不咋样,眼下你还是个孩子,力量头还没来全呢。说着,眼圈微微泛红,无奈地摇摇头。我有点不服气,说,狗头家的小牛犊还被我拽掉过左大胯呢,要不,你让我再拽一遍试试?父亲说,算了,想练,以后有的是时间。紧接着,开始“八挎”,俗称背。我想,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父亲小瞧了,便暗暗使出牛犊吃奶的横劲,遂将四棱子头朝父亲的腋下猛地一拱,嗨哟一声,背起父亲如椽的胳膊就朝外挣,孰料用力过猛,把父亲的胳膊背脱了臼。父亲疼得哎哟一声,你个憨熊哟!

父亲操刀开脸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麻脸孙便指使他的大儿子麻九带上重重的礼物前来回拜年。吃喝一罢,麻九从怀中掏出一只红布包,两手捧着,恭恭敬敬放到桌面上,怯怯地看了一眼父亲,嗫嚅道,叔,俺来时爹嘱咐俺,把这个还给你。父亲一脸庄重伸手取过。他明白,麻脸孙指使麻九回拜年,一是想借机表达一下当年偷刀的悔愧之意,二是明确告诉父亲手下留情,他很在意拐沟村留守的千把颗人头,甭把生意抢走了。父亲托了托沉甸甸的红布包,又把它还给麻九,说,回去告诉你爹,意到就行了,留下作个纪念吧,放心吧,万家的刀不恋旧。

出了正月,阳气日盛,母亲种下的两畦四季青已经铺展成酒盅口大的叶片,各种小菜也适时下种,父亲的烟苗也已破土展容。父亲说,疙瘩,是时候了,帮我把家伙什收拾收拾,择个日子俺爷俩就上路吧。我说,爹,爷爷的宝刀沉甸,俺只怕拎不动。父亲马眼一瞪,骂了句:娘我日,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屙啥屎!想上天,可有天梯呢?手艺是金,多门手艺多条路。眼下,若按实龄算呢,你才十五岁,进厂打工,只怕没人敢收你,先学着,待把个头往上再蹿蹿,像个大人模样了,到那时你再想改行也不迟。

这次上路,父亲决定不坐汽车,也不坐火车,全靠步行。一路走,一路走村串户揽生意,估计不到半年时间,我的顶上功夫就能日臻成熟、摘开单挑了。待到了省城,不站门面,也不摆摊设点,专跑工地,把点晕开脸、四拽八挎的绝活全用上,让农民工兄弟也享受一下城里人无福享受的服务。

决定上路的前一天,父亲就着手把剃头担子收拾妥了,一头是带抽屉的老式板凳,一头是四条木腿支撑的煨水锅,扁担是爷爷用过的桑木扁担,我用它担过水,挑过柴,担水和挑柴只压我一时,如若用它挑起这副剃头担子,那就会实实在在地压我一生,我不想继承父亲的衣钵,只想上学,走自己的路。

吃罢早饭,父亲一遍一遍地催我上路,我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蹲在门旁抱着头,故意跟他玩肉劲。父亲见使不动我,很是伤心,就把母亲叫过去,帮他把担子扶上肩,然后架着拐,一步一捣走出脊架门楼,走着叨咕着,乖乖哟,现实摆在那里,就好比生牛皮煮在了硝瓮里,想不服软可行呢!母亲催我,疙瘩,上路吧。我硬着心肠,就是不接腔,随手捡起一根柴火棒,把一只走投无路的蚂蚁困在一个圆圈里,蚂蚁不甘心,试图突围出去,努力几次,终于没有硬过柴火棒。母亲看了一眼父亲肩上那副沉重的担子,再次催我,疙瘩,是时候了,上路吧。我这人心肠软,架不住母亲三催。确切些说,是我不想让父亲因为我的少不更事再伤心,尽管一百个不乐意,最后,也只好咬牙认了。望着父亲艰难行走的背影,心里酸溜溜的,再难平静,毅然丢下柴火棒,遂撂几个稀步赶上去。我说,爹,你的这副担子我接了!

阳光静好,慷慨挥洒。麻雀衔着缕缕炊烟,高蹈在老屋的檐头、脊岭。南风微微,捉迷藏一般钻过猪腿、羊腿、狗腿,忽闪着鸡翅膀、鸭翅膀、鹅翅膀,笑嘻嘻地款款走来,跟我打招呼。走出小巷,拐上村街,顶头碰见邻居狗头大哥,我慌忙揩了把泪水。狗头大哥品着玉溪烟,头歪到肩上,一只眼半眯着,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眼,又打量父亲一眼,问道,烟袋叔,这一大早的,你爷俩一个挑担,一个架拐,这是干啥去呀?父亲下意识地瞄一眼空裤腿,出口没好腔:娘我日,你说我还能干啥去?

我挑着担子,蹚着猪蹄子羊蹄子狗蹄子猫蹄子鸡爪子鸭爪子鹅爪子刨起的荡荡浮尘,走在前面。父亲架着桑木拐一路蹦跶,远远地坠后,走一步敲一下我家的狗腿,老妹,回去吧,甭送了!再走一步,又敲一下我家的猫腿,疙瘩娘,回去吧,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走过村中的百年老井时,老井再次咕咚几声。稍后,来到爷爷脊背似高拱着的石桥上,桥上几个正在闲嗑牙的留守老人麻木地看我一眼,又看父亲一眼,冷不丁地问一句,大烟袋,你这一走,咱拐沟村的千把颗人头交给谁拾掇呀?父亲脆生生地回答,麻脸孙的大儿子麻九。

说着,父亲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日渐索寞的空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鸡送一程,狗送一程,狗头家的八哥也送一程。我问,爹,今天第一站到哪村落脚呀?父亲说,脚板还没磨热呢,不急,走着看吧。

天高日远,路迢迢,水茫茫……

责任编辑   张   琳

猜你喜欢

狗头烟袋疙瘩
木疙瘩山上的岩
小红薯成为金疙瘩
奶奶的烟袋
熟悉的犬
安安琪琪的故事㉑咦?为什么我没有红疙瘩?
谁是真正的主人?
揭开“狗头金”的神秘面纱
谁是真正的主人?
狗头金,你的主人是谁?
超人+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