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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园茶事

2015-05-30李秋晨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瓜园铜壶窝棚

李秋晨

还是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开始喝大碗茶了,那完全是受二伯的影响。因为,在老家一带,二伯是出了名的“瓜王”。

二伯,种了一辈子瓜,在瓜的世界里完全可以尽享瓜的甜蜜,然而,他的最爱却是喝他的大碗茶。在屯中,老少爷们都戏谑地称其为“茶仙”。其实,二伯没读过书,也无甚文化。对茶,不要说“研究”,连“茶圣”陆羽都不知道,更不用说茶艺和茶道了。他对茶,对他的大碗茶,只是人生的一种酷爱罢了。

我两岁时,母亲随父亲去了齐齐哈尔,并参加了工作。为了不被拖累,他们只好把我寄养在二伯家。当时二伯和二伯母都已年近五十,尚无子嗣,我又是个男娃,特别招他们喜爱,便把我当“儿子”养。天有不测风云。六岁那年秋天,母亲突发重疾,撒手西去。半年后,父亲回老家一次,跟二伯说,他要续弦。看着我又有些难言之隐。二伯从父亲的眼神中,看懂了他的心思。对父亲说,你要信得过二哥二嫂,就把晨儿留在我们这儿吧。家里虽穷,怎么着也饿不着、冻不坏他。于是,父亲很畅快地吐出一个“行”字,便把我“过继”给了二伯。磕过头之后,我成了二伯真正意义上的“儿子”。

二伯喝大碗茶,虽不善“品咂”“揣摩”,从巾悟出茶的深邃和禅意,却有一套白己的规矩和习俗。一是他有三样视为“宝贝”的茶具。装茶的“罐”。那个黝黑、有着暗光的椭圆形陶罐,四周依稀有龙凤图案痕迹,大约能装一二斤茶叶。这个罐似乎很有些年头。二伯说,是爷爷留给他的,那时我还尚未出生。烧水的“壶”。那是个黑红、深黄相间的铜壶。浑身上下都被二伯擦拭得锃亮闪光,虽然长时间地烟熏火燎,但由于保存妥善,仍完好如初。这个肚大嘴小的家伙能装下四五斤水,是二伯在瓜园烧水泡茶的专用壶。二伯说,这把壶比他的年龄还大,他祖父就经常用它烧茶待客,可谓“壶中日月长”。喝茶的“碗”。二伯喝茶用的是一个带有蓝杠杠花纹的粗瓷大碗(也叫大海碗)。二伯说是建国那年在镇上买的,从未闪失过,也很有纪念意义。碗里挂满了很厚一层茶垢。二伯却从未把其除掉。他说,没有茶叶时,倒上水仍能喝出茶香来。二伯对他的“宝贝”特别珍爱,情有独钟,别人轻易是碰不得的。我常常想,二伯若能活到现在,他的三件“宝贝”若能保存到现在,我一定陪同他老人家到巾央电视台的《寻宝》栏目,“闪亮登场”,一展风采。也许在瓜园里与他厮守一生的“古董”,没准还真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呢!

距瓜窝棚一里之遥,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小河,叫乌龙沟子(屯巾老辈人说秃尾巴老李打这路过留下的)。水质清澈,水草丰美,水中有柳根、麦穗、川丁子等小鱼好几种,是我少儿时经常光顾的好去处。蜿蜒的两岸是成片的柳条通,其间有两株近在咫尺葳蕤的老榆树。二伯曾跟我说过,他跟爷爷从关里逃荒到此地时,这两株树就很高大了,树龄恐怕早已过了百年,叫它们“古树”,似不为过。让人称奇叫绝的是,两树中间有个拳头大小的泉眼,春夏秋冬汩汩喷涌,从未干涸。那些年,二伯在野甸上放牧时,常到这里喝这股泉水。他说,这泉水真是神水,爽口、润肺、甜心,下到肚腹,周身通泰,是他这辈子喝到的最美之水。

瓜园黄昏总是热闹的。

每天晚饭后,屯里那些二伯的老哥们,尤其与他特别要好的大黑刘、于五爷、周大老板子等,便带着他们自己的茶具(大都是陈旧的搪瓷缸、粗瓷碗之类)陆续来到瓜园。这似乎是约定俗成,几乎天天不落。这时节,二伯的瓜园便成了“茶园”,他的瓜窝棚便成了“茶馆”。瓜地的上空也总是飘浮、弥漫着花香、草香、瓜香、茶香与不远处乌龙沟随风刮来带鱼腥味的河水气息交织在一起,所散发出来沁人心脾的那种十分诱人的氤氲。而这时的二伯则忙得不亦乐乎。他麻利地把宝贝铜壶灌满泉水放在窝棚前垒起的简易炉灶上。然后把从柳条通捡拾来的干条枝子点燃起来。随之着铜壶发出的“滋滋”响声,二伯转身踅进窝棚,从小炕的角落里摸出他的另一件宝贝陶罐,小心翼翼地从中捏出两捏不知名的茶叶(他的茶叶,都是我父亲从齐齐哈尔托人捎回来的),放到已开始“咕嘟咕嘟”冒泡的茶叶里。两三分钟后,把壶拿下来放到地上晾一晾。然后,二伯便拎起铜壶,给已经守候在窝棚前的乡亲们逐一上满茶水。这一切,做得自然、顺畅,有条不紊。难怪屯里的人都愿往他的小窝棚汇集,这当是他友善、亲和的“茶德”和“人缘”所吸引吧。

这当口,我与“黄黄”也跑前跑后,跟着二伯忙里忙外。我像个小大人似的帮着二伯添柴烧灶,或端茶送水,“黄黄”则摇着尾巴,围着茶客们蹦蹦跳跳,用动物特有的方式,表达它对客人的亲呢和接纳。这也为二伯的茶事增加了几许温馨的氛围和热辣的气场。于是乎,辛苦了一天的叔伯们,在大碗茶的袅袅芳香中,卸掉了所有的疲惫和烦恼,在二伯的瓜园里摆开了特别的农家“沙龙”。他们说天南地北,讲古今中外,道国事家情,叹旱涝年景,上演着乡村版《茶馆》的一幕幕“经典”,尽情地宣泄他们对生活的企盼。

这期间,二伯至少又烧开了几壶泉水;至少又添了几捏茶叶;至少又给每人换了几回茶水。看着大伙喝得肚腹凸鼓,满脸生津,一身舒坦,二伯脸上的沟壑仿佛也被茶香和笑声填平了。茶,喝到这工夫,二伯才拿出他的第三件宝贝——带有蓝杠杠花纹的粗瓷大碗,同时,也拿出了我平时用的带有蓝花纹的粗瓷小碗。倒满茶水后,二伯对着老少爷们说,感谢各位赏光,到小瓜园喝茶,我们爷俩以茶代酒敬大家一碗,欢迎明晚再来。说完我们一仰头,一饮而尽,真是痛快淋漓。在“哗哗”的掌声中,二伯这晚的“瓜园茶事剧”落幕了……

现在想来,二伯这辈子,身子骨一直很硬朗,从未得过什么大病,也很少见到他吃药,80岁的时候头发还很黑,走起路来还十分稳当。这恐怕与他喝大碗茶,与他的“瓜园茶事”有一定的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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