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家
2015-05-30胡治平
胡治平
河越来越瘦,成为溪;路越来越窄,不能驶车,只供人行;水牵了路走,路与水永远平行,山鸟呜叫,制造着幽深与宁静。我明白自己是真正地置身于山里了。
山很高,太阳仿佛小了好多,更减了它的热度。很难见到有规模的村落,那些屋舍就像谁在空巾撒了一把芝麻,在山的褶皱里零星布置。行走在逶迤的山路上,间或就碰上了独门独户的人家,房前屋后,全被开垦,种上椒蒜韭瓜等蔬菜。饮水是买来水管,深埋地下,接通屋后的山泉,水往低处流,这才是真正的“自来”水。从衣着打扮和说话腔调上,他们立即判断出是山外来的客人,便很热情地请到家里去,沏茶、敬烟,摆出吃的零食玉米、花生等。虽然山很深,且住得过于分散,但高压电线和电缆还是架进来了,家家都有电灯“电视”电话。
有九户十户聚居一处的,便是山里一个很有规模的村落,一道很诱人的风景。这样的村落往往就是山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巾心。政治是村民自治委员会,经济是脑子灵醒之人开的小店铺,店铺主人千辛万苦从山外挑了油盐酱醋烟酒糖等货物进山来,方便了山里人,自己也赚了不少钱,由于经常外出,且带回来不少山外的新鲜事,就成了山里的人物,经常被人嘴上说来道去。文化是学校,沟沟坎坎的娃子都要到学校来学文化。这一切就使得住在村落里的人脸上多了几分自豪。但绝大多数人家是独门独户,或居于山腰,或卧于山脚。
常常是山腰间的人家可以相望,这家喊一声,那家便可以听见。但想串串门可不是件容易事,山里有句话叫“望山跑死马”,眼瞅着近,脚走起来可远呢,足要花上小半天时辰。
山里的春天就更美丽。杜鹃花开了,红艳艳的,漫山遍野,衬了青山似火燃烧。还有白的梅花,静静地绽放在溪水边;偶有小风吹过,便依依飘落,逐流水而去,若诗若梦。许多说不出名的鸟儿在山林里呼朋引伴,宛转啼叫不绝。溪水亦较冬天多了几分灵性,水声潺谖。常常是晴不了几天,雨就来了,或急或缓,山色空漾,“一条界破青山色”,那是山间挂着的瀑布。
山里田少,户均不足半亩,但茶叶多,每户人家少则十几亩,多则数十亩。采茶季节一到,山里就要涌进不少山外人,都是些巾年妇女,她们是被请了进山采茶的,由于山里茶叶多且要赶季节,山里人不得不出此办法。采茶者按斤两得报酬,多劳多得,人人乐得欢喜。每日里茶采得最多,且长得最俊俏的姑娘是谁?是山腰上一户人家一个叫云儿的青年女子也。她家请了四个山外人,一位巾年妇女多长了个心眼儿,暗地里把这个云儿瞧了个无数遍,前瞧后瞧上瞧下瞧,觉得怎么瞧都顺眼,心里就埋下了一个念头。采茶季节过后,山里就来了个白脸后生,穿戴齐整,说话有腔有调,一看便知是一个山外后生。他一路打听一个叫云儿的姑娘家住哪儿。山里人立刻明白了这个后生的来意,嘴上就说:“这云儿要离开山里到外面去过热闹光景啦!”是曾在他们家采茶的某某妇女的儿子。云儿父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高声地唤云儿来招呼客人。叫了好几声,云儿才出来,含了一脸的羞,一双纤手给后生沏了茶。后生心里“怦怦”跳,边喝茶,边不住地瞅云儿。四只眼睛就碰撞了,都迅速地低了头,但两颗火样的心里都有了情意。后生走了,从那天起,云儿就经常失眠,心再不能像往日般宁静,水流花谢这寻常景物在她眼里都似乎有了绵绵情意。后生当然又来了,曲折的山路阻挡不了心巾的爱情。后生把云儿家当成了自己的家,砍柴、劈柴、挖茶山,样样活儿干得很卖力。云儿父母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一桩亲事就订下了。偶尔后生就在云儿脸上热热地咬一口,云儿嘴上骂一句:“你真坏!”甜蜜却滋润了一颗火热的女儿心。
云儿要嫁了。父母亲舍不得云儿。云儿也舍不得父母,舍不得那山、那水、那人。虽然住得分散,但前来贺喜的人还是不少,众宾欢也。“人活闹市鸟活林”,醉意上来了,都道云儿命好,能嫁到山外去。山外多好,门前就是大马路,大马路上车来车往。云儿听着心里喜欢,但看看生养自己的父母,看看那一道道爬过的熟悉的山峦,一时心里生起万般依恋,就缠着父母“咿咿呀呀”地哭开了。
云儿走了,她在山里人的万般羡慕中走到山外去了,做了山外人的媳妇!
水田一少,所收稻谷就有限,人不食五谷不行,大米就必须从山外买了挑进来。勤劳是山民的本性,出去时他们都要顺便带些山里的药材、竹子、玉米之类到外面去卖,来去都不空肩。由于经年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奔波,腿脚自然拾得高,到了山外,道路平坦,但积习难改,依然抬高了脚步走,山外人就善意地笑山里人:“腿不用抬那么高的,摔不倒的。”山里人的脸就红了。
山里的野兽多,最害人的野兽是野猪,对农作物危害很大。山民常用竹子制作了赶野猪的器物,或挂于空中,或安置水边,夜里,那“噗、噗”的敲击声异常地响亮。水稻成熟和玉米打苞的时节,靠这竹制的器物驱赶野猪是不行的,因此晚上总能听到人的吆喝声和放大炮仗的声音。
竹多也是山里的一大特点。有的人家是“门前白有千竿竹”,春天的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屋外透进来“噗、噗”的竹笋拔节声。山上的翠竹就更多了,成片成片的,不计其数。每年春天,那些新长出的翠竹绿得格外地深,就如一支支从地下喷吐而出的绿色火焰。
山外有竹制器具厂,山里人每年都要往外掮出不少,但山上的翠竹仍是越长越多。
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某户人家的一位长者殁了,家中停放着一具漆得通红的棺材。真是分散中见统一,该来的亲朋立马都来了。最要紧的是乐队和道士,他们于山里的丧事不可或缺。乐队敲锣打鼓,道士就“咿咿呀呀”地唱那为死者招魂的令人哀伤至极的曲儿。唱到那九曲回肠处,闻者涕下沾襟,死者的儿孙哭得满地乱滚。一切闹过后,就由八个壮汉抬了那棺材往山上走去,脚步沉重而缓慢,锣鼓声敲打成一片,生者哭天嚎地,死者浑然不知。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山上就隆起了一座新坟。
三九后,天总是阴着,山里人都在盼着大雪的到来,但雪一直未落。终于在某一天的夜里,人们感到被条里寒气袭人,瞥一眼玻璃窗户,透着依稀的光亮,继而又听见门前竹子折断的声音,才知屋外下起了大雪,且积雪深重;便起床来,拨了拨炭炉,添加些木炭御寒。暖意爬上来了,山里的冬夜温暖而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