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远逝的爱
2015-05-30郭桂杰
郭桂杰
小村子里站在房顶上骂架也是常有的事,邻里纠纷、家庭矛盾,都会招致一场打骂,甚至成为一辈子无法解开的“疙瘩”。于是,三天一吵,两天一闹,鸡犬不宁的。
“一老一少,两个寡妇又抓上了。”一场打骂足以成为小村的头条新闻,迅速在各条胡同、各个街头长吁短叹起来。这两个女人的战争已成为家常便饭,人们似乎有些麻木了。婆说婆的理儿,媳说媳的理儿。村里的头头脑脑们也都无计可施,无奈地摇摇头两只手一摊,又是一个不了了之。
老寡妇也不过五十出头儿,头发像晚秋的杂草,被霜雪覆盖着,白多黑少,稀疏干枯,脸上犹如一张地图布满沟壑。她个头不高却有些佝偻,身体黑瘦得皮包骨头一般,每次见到她拉车时,都会看到拉绳在她的肩上勒出一道深深的凹痕来。我们两家地头挨着地头,每次看到老寡妇在地里拉粪、拉柴,母亲都会急忙招呼我去帮她推车。这时候,她两只淡而无光的大眼睛,也会微微眯起来,喘着大气说:“好小子,还真有劲儿哩!”
听母亲讲,老寡妇五六岁时父亲就去世了,跟着继父挨打受饿,早早地嫁到我们的小村子里,生了一个儿子不满十岁,体弱多病的男人便撒手人寰。老寡妇怕儿子和自己小时候一样受苦受难没有再嫁,孤儿寡母熬日子。也许真应了那句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儿子刚过而立之年,在一次车祸中丢掉了性命,扔下一男二女和一个年轻的寡妇。一个老寡妇带着一个小寡妇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在一个屋檐下,挣扎着艰难度日。
老寡妇怕媳妇撇下三个孩子远走高飞,每日起早贪黑地包揽了地里所有的农活儿,回家对儿媳百般照顾,嘘寒问暖,不敢懈怠,把媳妇宠得日渐懒惰起来。她自己拼命地干活,劳累从无怨言,却容忍不了儿媳红杏出墙的行为。有一次,老寡妇去地里忘带了一件农具,转身回家去取,发现家门闩着,她怕打扰儿媳午睡,便从低矮的土墙头爬过去。她轻手轻脚地钻进小西屋拿东西,这时候一个衣着不整的男人,头顶着儿媳的小背心,从北屋里蹿出来。没等老寡妇反应过来,那个男人已越墙而过,逃之夭夭了。老寡妇转身冲进儿媳的屋里,见儿媳一边穿衣服一边从炕上滚下身来,披头散发,一张脸完全像母鸡下蛋时憋得红彤彤的。下身倒是穿上了红裤头儿,上身因为没有了小背心的遮藏,两个硕大的乳房从尚未系好的衬衫里跳跃出来。炕上乱糟糟的,枕头也掉在地上,谁都能想象得出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你这不要脸的骚货,我累死累活下地干活儿,你却在家里招人养汉。”老寡妇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犹如一头疯狂的母狮子,扑向儿媳。
从此,这一老一少两个寡妇的战争就没有停止过,且愈演愈烈。老寡妇年老体衰、火气攻心,根本不是儿媳的对手,加之两个十几岁的孙女少不更事,娘仨儿常常对老寡妇群殴,积怨日深,水火不容。这个荒凉破败的家庭,已经没有老寡妇的立足之地。老寡妇跑到村外地里,在男人和儿子的坟前号啕大哭,哭了一个天昏地暗。第二天,她决定搬出让她守了二十多年寡的家,她找来左邻右舍,还有村干部,公开宣布这个小院子是自己留给小孙子的,是不允许变成外姓人的,否则她会和儿媳同归于尽。她的说法得到了大家的声援和支持。
老寡妇并没有离开小村子,她嫁给了村南头60多岁的老光棍张大头。她掉着眼泪抱着铺盖卷儿走进了张大头的家,却未改变一辈子勤俭治家的习惯。老寡妇节衣缩食,辛勤劳作,妄想着和张大头好好过日子。张大头大半辈子没有摸过女人,头两三个月还算勤快,半年过后原形毕露,又恢复了好吃懒做的不良习性,每天醉醺醺的。老寡妇只要敢管他,他举手就打,张嘴就骂。老寡妇不让酒后上炕,张大头更是往死里打,强行男女之事。很多人都说老寡妇太傻了,既然要嫁就远远地嫁出去,眼不见,心不烦。更不该又嫁给了这个不务正业、嗜酒如命的老光棍,真是跳出泥潭,又入火坑。老寡妇却说嫁给谁都无所谓,我就要守着死去的男人和儿子,惦记着给他爷俩上上坟、烧烧纸,这样才能安心度过余生。
老寡妇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也许她的宿命让她难逃人间劫难。一次,张大头又在外聚众酗酒,别人半开玩笑地说:“大头,别喝了,喝多了,老嫂子又不让动了。”张大头把酒瓶子摔得粉碎,骂道:“老子想啥时候干,就啥时候干,不听话打不死她!”又有人笑着说:“大头,别吹牛×了,今儿回去,看看你老小子的本事儿。”张大头东歪西斜地回家了,几个酒友偷偷趴在他家墙头上窥视、窃听。屋里很快传来吼骂声、打砸声、哭喊声。大家正听得兴奋,一声惨叫后声音戛然而止,半天没有任何动静,酒友们怕出了什么事儿,几个人跳进院子里,看到张大头赤条条地趴在地上打起鼾来,满屋的酒气。老寡妇蓬头垢面的也躺在旁边不知死活,吓得几个人赶紧把老寡妇抬上排子车往卫生院拉。
那天,我放学回家正好遇到这惨不忍睹的一幕。老寡妇躺在车子上,花白的头发遮盖着一张憔悴的脸,双眼紧闭,嘴唇肿胀,发出痛苦的呻吟。上身的衣服被撕得残缺不全,两个干瘪的黑乳房随着车子的颠簸晃来晃去。臀部用被撕烂的裤子遮挡着,下身干瘦如柴的大腿上不知道被什么划了一道口子,血顺着腿滴落着。就像看到一头猪或一条狗,刚刚下过崽子,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不断地抽搐着,浑身尘土,满地血痕。围观的人中不少人扼腕叹息说,“也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遭这份儿罪!”
后来听母亲讲,老寡妇那次是被张大头推倒在地时头碰到砖地上,造成轻微脑震荡休克了。老寡妇身体经受不住张大头没完没了地折腾、蹂躏,不堪凌辱,两个人就散了。听说老寡妇一个人又跑到男人和儿子的坟头前,哭了一天一夜,然后去了城里,不知道投靠谁去了。
这个世界是很小的,五六年后我进城里参加了工作,居然和老寡妇邂逅在公园里。那时候,我正在热恋,和女友到公园里玩。老寡妇搀扶着一个老爷子坐在路旁的大木椅上歇息。她手里还提着一只不锈钢水杯,拧开盖子递给老爷子,老爷子摇摇头,他似乎并不口渴。老寡妇执意让他喝,又把水杯送到嘴边,老爷子喝了两口,老寡妇收起水杯,给他按摩起肩膀来。看得出老爷子七十多岁的年纪,手脚并不十分灵敏,听力也有问题,老寡妇总是要贴近他的耳朵发号施令。
“五奶奶!”我终于决定和老寡妇打招呼,我们毕竟是一个小村里的人。
老寡妇很是惊愕,神情有些慌乱,她还是很快辨认出了我:“你是二小子呀!”
眼前的老寡妇与我的印象里已判若两人了。她的体重明显增加了不少,头发虽然还是那样地花白,但脸上的皱纹平缓了许多,不在地里风吹暴晒皮肤显然白了不少,很滋润且有弹性。两只眼睛亮亮的,脖子上还挂了一条金黄色的项链,胸部也凸起来。一身城里老太太的衣服很是合体,从走路上看,年逾六旬的老寡妇身体变得很硬朗。老寡妇告诉我,她在这个老爷子家做保姆,这家人对她不薄,工资不低,自己攒了几万块钱了。她把这个老头子伺候走后就回家,回到我们的小村子里。
“我不能不管家,城里不是咱庄稼人待的地方,我死了还得和你五爷并骨哩!”她笑着说,“儿子没了,孙子我得管,我把攒的钱都带回去绐孙子盖房娶媳妇,儿子在那 边儿也就安心了。”
我从她难得的笑容里,可以感觉得到她的男人和儿子虽然逝去多年,却依然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因为她没有放弃过对他们的爱,她才活得如此坚强。
我目送着老寡妇搀扶着老爷子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