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里的狼
2015-05-30张沫末
张沫末
天色愈来愈黑,车子依然不紧不慢地在柏油路上行驶,而我的心却随着车窗外西偏的日头紧紧向西挪移。车内渐渐阴暗,车窗外也次第昏黄。黑硬的土地披着零星白雪,支棱着面孔,寂寞、寒冷而又廖然。
这个时候,我想起一种声音——狼啸。在冬日的暮昏,在飘荡着白毛风的旷野,心底有一种寂静似乎在等待这种声音的出现。心里满是惴惴和恐慌。
五岁时候,母亲说村口有狼,而狼群就活动在不远处旷野的芨芨丛里。夏天的芨芨丛很茂盛,健硕的根须,高达两米左有的草蔓,方网一米左右的夹杂着枯黄和暗绿触须的根基。这样的地盘是鸟雀、野鸭的天然巢穴。至于藏得住藏不住狼,全凭想象而定,因为,狼,我直到24岁嫁人离开村庄也没见过,狼已在早于我出生前,住进那里,住进奶奶的童话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坝上的冬天,寒冷而漫长。白毛风和沙尘是坝上冬天的常客,家家户户大约睡到八九点钟才起。吃了早饭就十点多了,懒一点的人家就接近正午了。在漫长的冬天里,孩子们一点点熬着寒冷的上学日子。那时候,孩子们要给学校交牛粪,交柴火,再后来家家户户有了煤,就交煤块,用来维持小学校舍里那个小小的泥炉。即便这样,孩子们也还是常常逃脱不了寒冷的侵扰。许多孩子的手被冻得流脓,开裂,脸冻得像心里美萝卜,外面红里面也红。孩子们在这姹紫嫣红的脸色里一天天挨到了寒假。
寒假并不就是可以无拘无束地玩了,孩子们的战场最多局限在集体的大场院,井台下面的自然溜冰场,倚着房屋山墙累起来的积雪的滑雪场。旷野的雪地里、树林里,有平平整整的雪地,只有麻雀或杀鸡偶尔在雪地上画几个象形的图案。我们想去旷野里奔跑,想随着隔壁的李射手追赶野兔的脚印。而奶奶说,不能!
奶奶说不能的时候,说得很邪乎,往往先装起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吸几口,而后从三寸有余的鞋底上磕磕烟锅灰,然后开始讲述每一个冬夜千篇一律的童话。奶奶说,野外有各种鬼怪,大屁股的,小屁股的,长舌头的,绿眼睛的。它们比狼凶残,不仅能夺人命,还会踩着人的脚印跟回到家里来。所以,我们玩的时候,不能玩到日头落山,那样鬼怪会看到我们走过的路。即使偶尔晚了,一定要在进家前扫干净鞋底和身后的脚印。可是胆大的鬼怪还是会溜进来,怎么办呢?只有把炉火烧得旺旺的。鬼怪见不得热,一靠近火炉,就会被自动吸上去……如此这般的鬼故事,我们听了若干年、若干次,直至自己会讲。奶奶老了,很老的时候,奶奶还在讲,讲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我们直接接下文,告诉奶奶,炉子很旺,鬼怪已经在火里被化掉了。而奶奶呢,似乎很相信,很满足鬼怪被化掉的事实,踏实地打着呼噜面壁睡去。
狼,或者比狼更恐怖的鬼怪一直活跃在我的童年世界里。一直没出现过,但清晰的恐怖如亲身经历,因为每一次,在我玩得晚归的时候,都觉得后脊背凉凉的,头发丝在动,而每次不敢回头,愈临近家门的时候,愈想飞奔,以至于很多次撞上南墙。
相比奶奶的故事,母亲的更加有一些真实成分。大概在我五岁那年冬天。父亲回来很晚,低低和母亲说,村口发现了狼,这几天得安排民兵轮流值班,白天也不要让孩子们去村边玩耍。父亲说完这些话,又急匆匆地出去了。我的心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甚至有种想哭的压抑,原来奶奶讲了很多年的故事里的“狼”真的来了。又过了几天,村里全体老少被集中到学校开会,父亲给全村人讲了撵狼的经过。旨在告诉大家,狼已经被赶到距离我们村几百里的后草地。但是还是叮嘱大人们,不要让孩子们去野外玩耍,防不住狼哪天还会折回来……
于是五岁之后的冬天,冬天之后的很多个春天和夏天,没有哥哥带领,晚一点的时候,我自己从来不敢去村口玩。即使在盛夏逮萤火虫,也是一群孩子相随着。现在想想,童年真的有狼吗?狼真的在我们的生活里出现过吗?
我一直没见过狼,却被这个真实的谎言左右了十几年。而今,在郊外遇到夕阳西下,遇到光秃黝黑的土地,我还会有一种隐隐的惧怕。心在暗自催促自己,趁日落之前,赶快回家。
旷野里的狼真的在吗?而今,奶奶住在了荒冢里,她的故事,她的小脚的神话,她的虽不被十分认可却保护了我们整个童年安全的神话,也和她一起,长久地住在了故乡的旷野里。
可我知道,旷野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