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精魂
2015-05-30苏燕
苏燕
一
镶嵌在童稚中一颗纹理最清晰的乡村记忆是:大树是不会死的,他们只会“哗啦啦”的站在房前屋后道旁鼓掌欢笑,或在阳光下颔首低眉微笑。但树会被害死,因为所有生命之中只有他们的尸体最具价值、最具可塑性,人们能根据自己的喜好拿他们制作成各种或精美或粗糙的器物。
树死了不会腐,而且越历经污浊腐臭他们皮肉越坚硬,躯体越芬芳!贪得无厌且有经验的木匠深谙他们无与伦比的高洁秉性,故意把他们扔在臭水塘里去炼狱!三年五载,捞起,越发坚硬、柔韧、大度!坚硬得被分尸后重新拼成各种形状,他们都足以撑起人所要他承担的各种重量;柔韧得无论你让他们站成何种姿势,他们都站成一种不老的风景;大度得你把他们蹂躏成任何器皿,他们都能包容所有的豪奢与贫贱、肮脏和洁净。生时,人离了树会窒息而死!死时,人离了树,将不知魂灵何处栖身!
每当一把锯或一把斧去啃咬大树时,我的心就不停地痉挛:那些白森森的树之骨粉总让我触目惊心!当一棵大树在我心脏不停的颤栗中倒下时,我总是仰天咽下眼中的泪!这时泪光里湛蓝天幕上会有几朵白云在徘徊,我总坚信那就是树的魂魄去天堂时留下的剪影!他们不忍离去,生命从此将以失水的方式或屈或伸地存在!被人们拾取燃尽的会是活着时的风中雨中的欢笑和冰雪烈日里的哀愁。余枝末叶以释放出光和热的方式怀念一场生命的盛宴,凭吊逝去的绿色年华,不失为一种壮美!本来确信大树有千手千眼,是常驻人间的观音。给人永恒的生命庇佑!不曾想一缕青烟让千手千眼都追随魂魄上了天堂!无奈虚无缥缈的泥塑观音却占据着人们的心灵,端坐在庙堂享受人们用大树的骨粉做成香再燃起火去供奉!一个真正造福人类的观音被愚昧轻贱,拿她去祭奠不曾给过人真实的温情感受和福祉的土梗木偶的观音,岂止是人的悲哀,简直是这个世界的第一大悲剧!
每一棵大树被连根屠戮后,大地都会留下一个疮孔,这时总会经历一场雨,那一定是大树的魂魄带来的,来挥泪告别故土。他们之后一定要去跟无数战友的魂魄会师,去寻找一处废墟、一片荒山或一个沙漠,再投身为树!生为万物之俊杰,死为万物之枭雄。生死轮回,执着奉献是不变的底色!他们还会投胎转世为树,只有树可以实现生命的不朽!他们一定还会去寻找下一个乡村转世为树!因为乡村里一定有人的气息!他们生,为人而生,死为人而死!乡村离不了树!没有树的乡村就没有温度!枯燥!单调!冰冷!再高的楼房也只能搭起乡村的骨架!没有树的乡村是没有血肉的乡村!没有血肉的乡村永远荒凉!没有鸟鸣婉转、蝉声荡漾;没有浓浓绿荫,繁花似锦;没有金风穿林,硕果累累;没有灵蛇穿行,玉蟾呈祥。有了树乡村的血肉才会渐渐丰满!
“转世再为树,扎根乡村!”树的魂魄在云间呐喊,“一世为树,永世为树!生死留痕,生死灿烂!生生世世,永为乡村精魂!”
二
在乡村,每一棵树的生长与存在都恰逢其时。
春光一抚,万千棵树揉一揉锁一冬的眼眸,顿时精神抖擞,开始了淡黄、嫩绿、青翠与青葱的变奏。它们的手掌慢慢伸开,清风中“哗哗”一鼓,万千双勤劳的手有了热情与信念,开始舞动。
茶园里的纤纤素手,采得整个春天的地利、天光、烟雨、雾霭之精华。庄稼挑剩的酸红土,却孕育出这些愿为天下苍生不停断臂又顽强重生的壮士。茶树让乡村的日子肥沃起来,他们将灵魂的底色与馨香浸在失血枯干的臂膀里,无数臂膀几百年前就漂洋过海踏遍世界,茶树又是树国的侠客。
庭院里的香椿这时吐出嫩红抹绿的簇簇水嫩芽瓣,精于厨艺的主妇们早已盯上她们!掐来炒鸡蛋或加上蒜泥凉拌,都足以拴住男人和孩子的胃,从而拴住他们不安分的脚步。一种享受都以一种牺牲为代价,这时乡村的人们只顾舌尖愉悦,岂肯顾及树的疼痛而怜叶惜花!榆树的叶刚舒展指甲大小,便被成把成把地捋下,拌面蒸吃,不加佐料,吃货们也会被蒸榆叶的绵软清香俘虏。葛花暗紫的花苞还未来得及完全缀满花串,就成了人们的镬中物,口中味,就像只能定格在含苞欲放时的缺憾人生。葛花焯水后晒至半干烧腊肉,是浓烈的红尘滋味;搅面煎香熬着品,是醇厚的佛家斋饭。洋槐花与葛花一紫一白,用相同的经历依次演绎自己的悲喜。皮树似乎母性十足,首先就爆出丰满的绿白色花嘟噜,其间夹着几片毛茸茸的小叶,那些性感的花嘟噜太招摇,招摇的结局往往招祸,无数的竹竿铁钩会把它们勾向花季末路,勾向他们的欲望驿站,蒸吃或带入集市售卖。
桑树是树类之中的苦行僧,“一年两度伐枝柯,万木丛中苦最多”。叶芽刚生出寸许,人们便把蚕籽放到胸前或贴紧肌肤的内衣袋里,这些本无血肉的种子被体温唤醒,几天后便像蚂蚁一样在产卵纸上蠕动,摘几片嫩桑叶,晾干水汽,用羽毛轻轻将这些蠕动的小家伙挪到桑叶上,他们的生命至此便由桑叶过继而去。蚕与桑叶与人,注定是一个非凡的缘分链。黑色的小家伙吃桑叶后渐渐变白,四五次蜕变,越变越像洁白的丝团。“蚕老桑叶稀”,待他们不再吃桑叶时,桑树的叶子也几乎只剩稀疏的几片,伶仃的挂在枝头。桑树给予人温暖和华丽的生命衣袍,由蚕这个神奇的生命来过渡!要上架的老蚕通体发光,把他们捧起端详时都能瞧见他们贮存体内的满腹丝缕!爬到架上,他们不停地摇头吐丝,最后将自己裹挟在洁白坚硬的茧中,自己给自己一个纯洁完美的归宿!
桑树派自己的使者——蚕,完成造福人类的使命之后,又不眠不休地开枝散叶,结出紫红的酸甜诱人的桑葚来施爱于那些没有零食可吃的孩子。当然,孩子们青睐的极品桑葚是白桑葚,香甜且不会因贪嘴弄脏衣物!衣食都慷慨的给予,忽略自身遭受的苦难,未必被珍视与理解!乡村人对灾难的敏感往往让他们忽视曾经得到桑的恩赐。“前不栽桑,后不栽柳”的植树风俗魔咒,在乡村无人敢破,东邻的桑枝若伸到西院,必须锯掉,否则会邻里结怨!就好像僧侣只能居庙不能居家一样!尽管博爱,桑树的生命仍被摧残与禁锢!春天的柳树柔韧成孩子头上战争游戏的草环,柔韧得可以被抽骨留皮做成柳笛,吹响春的号角,但在乡村人的迷信里一样被歧视!椿树因为名字好听成宠儿,男孩出生时父亲常在庭院灯光能照到的地方栽一棵香椿树或椿树,以备孩子长大成婚打喜床用,象征人丁兴旺。
梨李杏桃此时竞相用姿色养乡村人们的眼。目光所及,或洁白如雪而不觉冷艳,或粉红如霞却妩媚空灵。花用颜色标榜果的质地,梨肉的雪白、桃肉的粉艳,是花开就预示过的!枣树最懂得的道理是:不以形色悦人便以数量惊人。鹅黄色的枣花常密密麻麻粘满枝条,有时仰面望去,有种桂花盛开的错觉。只是花开高位又输给桂花几分浓郁芳香。乡村人为能获取个大的枣而损花,打脚一跺,弱小的枣花不胜暴力细雨纷飞般簌簌落下。柿树花开最低调,颔首低眉,四大绿色萼片护着玉雕的四瓣小花。低调的花能结出圆润丰满的硕大火红灯笼果,实在让人称奇!楝树羽状的绿叶配以紫白色的花蕊,芬芳的幽香,让孩子们开始神往它可以作弹子把玩的金黄色果实!蕊长花小的串串米黄色椿树花有幽渺的怪香……
春日的花踏着岁月的节拍、挑着乡村的期待悠悠化作夏日的果,桃红杏黄时,青梅依然可以煮酒,与李子做一番谁是英雄的较量,论到青梅变黄梅,英雄未定,怎奈“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梅黄未及品却遭遇“黄梅时节家家雨”的遗恨,穿过这缕遗恨,走进阳光泼辣的七月,树类依然有花奉送,槐米(国槐的小花蕾)就是国槐夏季的馈赠。我小时候秋季的学费总来自夏天的槐米和蝉蜕。7月是摘捋槐米最好的季节,爬到树上去掐那些倒伞形的花序,随手放在吊筐里,够满一筐回家慢慢捋在席子上或大笸篮里翻晒,晒干等待小贩来收,80年代5元一斤的槐米价格真的不菲,伙伴们瓜分摘槐米的辖区,我的辖区可摘晒出几十元钱的槐米,除交学费外还能补贴家用。槐米一般是隔年丰收,可能是要休养生息一年吧!
槐米歉收的年份便满树林子觅蝉蜕来卖。有时无月的夜半梦醒,打起手电去林中寻觅正在褪壳的蝉,那些懒惰不愿上进的蝉最容易成为我们的俘虏!他们背部的壳刚裂开,身躯拱出一半时是绝不能碰的,碰了它们便会死去!好不容易熬到它们拱出壳,幽暗夜色中感觉它们柔嫩洁白的胴体像华清池刚出浴的贵妃。便情不自禁去摸它们,可这时的蝉却有着李香君般的刚烈气节,手触之处马上流出黑色的血液,浸在月辉里的斑斑点点如黑色桃花。天明后这蝉翼再也无法展开,它们胸前的鼓锣再也无法敲响。必须要他们自经微风清露,身躯均匀变黑,黎明时分翅翼硬化,飞离蝉蜕,它们才可获得一个健全的生命,才能唱响生命的赞歌。树们娇惯了他们挑剔的秉性。树娇惯他们也是为了乡村的舌尖,没钱买肉解馋时,妈妈总会让我们去挖蝉、钓蝉,蝉肉之香绝胜三牲五鼎。
夏日端着一碗饭树下乘凉是最惬意的事,村中所有的新闻就在树下展开评论!大树们都只默默听着,从不发表任何见解,最多随风拍出一长串掌声。若风云突变,大家便端起饭碗四散离去,把所有的风雨都交由大树承担,这时能来到树下的常是惊慌失措逃来的避雨人。
“七打核桃,八打梨,九月的柿子红了皮”,性格温润的树往往等到秋天才奉出硕果。苹果、梨、柿、石榴等水果让人垂涎;板栗、核桃等坚果也当仁不让挤在季节的风头上。“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桂花是花中智者,不随波逐流开在春日争芳斗艳,而是开在百花凋零的秋之深处,可谓尽得天时,一花独秀。中秋节吃着板栗烧鸡,品着桂花饼,举头赏月桂,低头嗅桂香,乡村胜天堂。
有了树,冬日乡村不寂寥。乌桕树经寒霜一染,满冠云霞,瑰丽斑斓。“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那是宋代林和清的乌桕,陆放翁眼里的乌桕赤于枫。我的乌桕是冬日里一抹绚烂的遐想。树叶间白色的小坚果又像春日花间飞雪,冷艳脱俗。人们此时会贪婪的收聚这些“小珍珠”,颗粒无遗,喂饱眼睛之后再用它喂饱口袋,卖给收购站换来一沓沓1元、2元、5元或10元面值不等的钞票。
冬日里的温暖大多是树叶与树果给的。树叶被木耙搂光后,人们便给树修枝,利铲铲断旁逸的枝柯烧饭,枝叶烧光开始烧那些不能吃的果。楝树果油光金黄,但性格太木讷,必须不停冲他们扇风点火,加上风箱的催促,他们才会发出“哧哧”的惊叫,灶膛里被风箱吹起的灰烬,是他们淬出的灰白色唾沫。之后才有火苗悠悠蹿出。椿树钱和榆钱最受欢迎,他们喷出的火苗最旺。大概是榆钱能够给贫困以富足的憧憬,所以吐出“榆钱”二字时脸上总漾起幸福的笑。他们在灶膛里发出“噼噼啵啵”的脆响,像是发财鞭炮不张扬的哼唱。
孩子们此时帮大人寻刮凝固的椿树胶,大人们正忙乎着晒榆树皮做香,赶在来年逢春会卖!手脚冻皲裂时用火一烤,滴上立即止痛,不就便愈合。孩子找椿树胶时正好偷空翻窥树枝去找毛辣子罐,拿来用铁钉钻一个洞,就能做一个可敲打可吹响的缶,那大概是世上最质朴的乐器。有时还可以找到过冬的螳螂,大人们把它投到火里烧给幼儿吃,他们深信“刀刀郎,烧吃不尿床”。没摘尽的槐米这时结了果,拿来泡发后去皮抽芯炒来就红芋稀饭吃,它的劲道让人欲罢不能。
树是乡村里内心有着无尽藏纳和包容的智者,“参天地之化育”,四季轮回,他们默默站在乡村的庭院道旁角落,用叶绿花红、果熟叶落镌刻乡村人的悲欢离合,用风雨沧桑留下的年轮记载乡村的荣辱兴衰史。只有他们能吸纳浊气,倾吐清新来延续乡村命脉。乡村是城市的根,所有的城市原本都从乡村脱颖而出,而树木是乡村的魂,所有的乡村最初都由树木激活。
三
虽然乡村的树不需要人拿肥料供养,它们只会供养人!但在鼠目寸光的急功近利争夺中,这些乡村精魂遭遇了厄运。
10年前起,因为大冠杨类木材生长期短,可以做装潢木材,价格飞涨,其他树便成了现代文明的祭品。家乡人大肆砍伐肢解本地土著树种,而引进了“三年抱”、“五年抱”等大冠杨品种。魂飞魄散的土著飞不上天堂化云,漂洋过海而来的美国大冠杨们——那些被动入侵者,每年初夏吐放的漫天飞絮如六月飞雪!不知是对自己远离故土漂泊宿命的叹息,还是为那些逝去的精魂唱着无奈的凄哀挽歌?那一串串白色音符无孔不入,不光钻进耳中、口中,甚至还会钻进刚端起的饭碗里!多年前,有些根没扎进乡村土壤的乡村干部,不光奉送乡村,甚至强迫乡村人奉送千亩良田供养“侵略者”,不料十年后它们没有回报白银,因为他的生长速度不及这些干部的欲望快!他们可能水土不服,虽有所长但很羸弱,未能按人的欲望成材!他们回报这些乡村干部的是漫天漫地的白眼和惆怅,这些领导者们眼中也布满杨花一样迷离的无奈哀怨,口中也吐出杨花一样苍白的叹息!
我曾无助地用愤怒和眼泪为我敬畏的乡村精魂们送行。10年前尚在乡村中学任教的我,看见学校砍去几十岁的玉兰和柏树换成指头粗的大冠杨时,我痛不欲生。领导劝我也买几个树坑(当时一个树坑18元,只要交18元给学校,栽的树成材后收益归个人),我愤愤地说:“一棵树3年就能卖一万元我也不买!”
当电锯对准我们宿舍大院里的一株梧桐时,我再也遏制不住胸中的怒火。听父亲说这株梧桐比我年长,是老校长初建校时栽下的,老校长当时苦于没有师资,信奉“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的古谚,在宿舍大院栽下这棵梧桐,为院落取名“梧桐院”。其后果然招来一批名师,现在全市的几十位名师名校长,都是从“梧桐院”里飞出。他曾让我吟着“叶若碧云,伟仪出众”的诗句从精神角度仰他它的高大与庄严。秋天我收藏的梧桐子治愈多少长期腹胀的孩子,我也挖他的根治愈过一个学生的毒疮。想起从此要失去大院天空的一朵绿云,一片紫白的花海,我咆哮了起来,最终也没改变他的悲剧命运。浓阴之中梧桐将倒时,一道火红的天光骤然间从树冠上射下,吓得伐树人仓皇丢锯,未及逃,又一声霹雳惊天动地,站在廊下的我疑是钟爱梧桐的伏羲魂魄携琴来诘问,心中的泪全被震落。
10年后的今夕,我重回当年“梧桐院”,衰草凄黄,满目萧然,学校因为生源不好撤并了,那些10年前栽的大冠杨依然没有成材,还在秋风中悲叹当今已日益低廉的身价。
秋风中,我仿佛嗅到了那些逝去的乡村精魂的芬芳!即使变成木乃伊,也要去灶膛释放灵魂芬芳,然后才恋恋不舍化作青烟升空,这是一种精神的芬芳!乡村精魂是不会死的!有乡村在,他们放不下自己对故土的牵挂!他们这些绿色观音是上苍用亿万年岁月培养的造福工程师!大业未完,柳树更不会舍下玉净瓶中的甘露水!在人们的幡然醒悟中,某一年,他们这些乡村精魂还会回来!
责任编辑 木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