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桥》的写作:从“解放”前到“文革”后
2015-05-30郭静静
郭静静
摘 要:与《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名剧相比,《桥》不仅作为残篇出现在《曹禺全集》当中,而且其艺术价值也逊色许多,因而很少被学者专门研究。但考察这部剧的创作始末,就会发现《桥》的写作经历了复杂的历史时段,即新中国成立前和“文革”后两个时间段。对这两个时期的写作进行研究,或许可以从中窥出曹禺陷入创作低谷后的焦虑,以及伴随着时代转换的精神状态和思想转变。
关键词:《桥》 创作危机 思想转变 焦虑
曹禺并非多产作家,除去《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和《家》这几部公认的杰作外,对于曹禺来说,《蜕变》在他的作品中所占的分量极小。至于建国后写的《明朗的天》《胆剑篇》和《王昭君》,他更是不愿多谈的。但仅在1946年发表两幕三场的残篇《桥》却一直是曹禺的遗憾,在其晚年的日记和通信中,也曾多次提到《桥》。“新时期”初,曹禺推掉各种公事,躲到上海,希望把它续写完。《桥》一直是曹禺的心结,但直到其逝世也终未如愿。
一、新中国成立前:两次题材转变与创作低谷
新世纪初,田本相采访了曹禺的遗孀李玉茹,在访谈中讨论了曹禺续写《桥》的事情。李玉茹说,他花了不少时间去搜集资料,找了许多老人采访、座谈,他很想写出来,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四十年代的事情,八十年代请人谈,四十年代的剧本,八十年代再续,接不上啊!实在太难了!”曹禺四十年代写《桥》的时候,李玉茹对曹禺还不甚了解,到1979年两人才在一起生活。可见,曹禺晚年也是花了气力在《桥》上的,不然,李玉茹也不会这么了解他续写的事情。[1]334
这的确是一种遗憾。且不论建国后曹禺创作上的贫乏,他在抗战后期就已经陷入了创作上的危机。抗战初期,抗日救亡剧运动兴起,进入四十年代,戏剧界掀起了写历史剧的浪潮。1941年,郭沫若根据旧作《聂嫈》改编成《棠棣之花》,在重庆成功上演。1942年,他又创作了《屈原》《虎符》《高渐离》《孔雀胆》4部历史剧。1943年,郭沫若还写了历史剧《南冠草》。另外,这一时期还有大量的历史剧问世,如陈白尘的《大渡河》,欧阳予倩的《忠王李秀成》,阿英的《碧血花》《海国英雄》《洪宣娇》,于伶的《大明英雄列传》,吴组光的《正气歌》。[2]而当时,曹禺已经写完《北京人》和《家》,“在创作题材上遇到了问题。再像《雷雨》《北京人》这样的路子,这样的一些题材写下去”,“自己觉得都不行了,写不出新意来了。确实有一种创作上的困顿”。[1]151
可以说,曹禺旺盛的艺术生命从“大家庭”始,也终于此。表面上看,此时的曹禺进入了题材瓶颈期,实际上,他面临的是“库存”枯竭的问题,他所熟悉的“矿藏”似乎已经挖掘得所剩无多,再也不能支撑他的艺术创造了。曹禺本人也表示想突破该类题材的局限,尝试其他类型的写作。
在这样的情况下,曹禺转变了创作路数,跟随历史剧的潮流,开始尝试写历史剧。曹禺转向历史剧至少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自身创作问题,即前文提到的题材困境;二是爱国热情激发出的题材需求(当时看来,历史剧比较适合表达爱国思想和抗敌热情);三是郭沫若在历史剧创作上巨大的“喷发”能量,对陷入题材瓶颈的曹禺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效仿对象,诱惑很大。正如他所说:“抗战时期,大敌当前,因此发扬民族的正义,爱国的精神,是时代的需要”;“也可以说受到郭老的影响,那时写历史剧是一股强劲的戏剧思潮”。[1]77-78
他于1940年到1944年先后尝试了写《三人行》和《李白和杜甫》,前者打算写岳飞,后者计划写李白和杜甫的友谊。两部剧都花了很大的工夫,但《三人行》“只写了一幕就再也啃不动了”,[3]为了写《李白和杜甫》,他还去西北旅行,搜集材料,但最后也是搁置了。在这四年时间里,一部历史剧都没有出来,与之前两年不到就有一部杰作问世相比,曹禺陷入了创作上的低谷。历史题材尝试失败了,曹禺转而写工业题材,也就有了《桥》。若《桥》能写成、写好,曹禺也就能从低谷当中走出来。一定程度上,它关乎曹禺的写作命运,因而十分重要。
1944年2月15日,《戏剧时代》第一卷第三期“剧坛动态”预告:“曹禺本年度新作《桥》,以抗战时期大后方的工业建设为题材,即可脱稿。这是他西北之行的收获之一。”[4]关于《桥》的写作过程,曹禺有回忆过。那时,经过钱昌照的介绍,他去重庆附近一家私人钢厂调查,在厂里大约待了两个礼拜。这也是曹禺第一次到工厂调查写剧本。1946年4月,开始在当时的《文艺复兴》上连载,但只刊登了两幕,从第一卷第三期一直连载到第五期,曹禺就受到邀请,去美国讲学了。后来时任《文艺复兴》主编之一的郑振铎,多次去信索稿都没有得到回复。这样,《桥》只写了两幕就中断了。表面上看来,《桥》是被迫中断的,因为1946年3月4日,曹禺便和老舍一起出发去美国了。但是,既然后来编辑索稿,曹禺为何没有回复接下来的稿子?如果不想继续写下去,又为什么不回信表明不再写下去的原因呢?
1947年,曹禺自美回国,经济状况不佳,在上海一家电影公司当导演。不久就赶上解放,后经中共中央安排,由香港辗转到了北京,正式进入了另一个历史阶段,到“文革”结束,“新时期”开始,《桥》的写作便一度搁浅了三十余年。
二、悲剧观念与悲剧人物:一种文化立场的转变
关于曹禺在抗战时期的思想转变,不少学者已经做了非常翔实的阐述。《北京人》《蜕变》等作品都被作为其思想转变的印证,但很少有人结合《桥》的文本进行剖析。实际上,《桥》不仅印证了曹禺在创作思想上的变化,而且还记录了曹禺在这一时期写作方面的复杂性。
曹禺写剧一向不写具体的时代背景,很难推断剧情发生的具体时间和地点,背景十分模糊。在他看来,“现实主义的东西,不能那么现实”,“一写出那些具体的东西,这个戏的味道就不同了”,[1]147他很受朱光潜“欣赏的距离”的影响。与之相反,《桥》的背景、题材及其人物设置都有现实事迹可以参照。文中描述的抗战后方的大城市就是重庆;剧中的“二先生”也直接指向“四大家族”之一的孔祥熙;另外,剧情矛盾的焦点集中在民族工业被官僚资本的摧残上。很明显,《桥》走了另外一条路子,是一种由“内向化”而“外向化”的转变。最关键的是,与前期作品相比,《桥》的悲剧人物发生了“位移”。
曹禺在抗战时期做了几次演讲,其中,1943年的《悲剧的精神》很能说明一些问题。这次演讲,他开篇就批判了那些不愿看人间悲剧、不关注国家危难的“庸人”。在他看来,有一种值得称道的悲剧精神,这种“悲剧的精神,应该是敢于主动的”,在悲剧人物中他还推崇“失败者”,他认为失败的灵魂也是伟大的。曹禺认为这些人失败的原因“不是由于他们走错了路,而是种种环境的限制。艰难苦恨的道路,早晚总有走通的一天”。[5]可见,曹禺的思想出现了明显的转变——从对“人”的终极追问转向关注国家兴亡、批判腐朽现实。在悲剧观念上,由“命运”悲剧转向了“英雄”悲剧,尤其提倡失败了的英雄的悲剧。
在《悲剧的精神》中,他还说“悲剧是男性的”,要有“雄风”,[5]这一反前期作品塑造的女性悲剧人物。《桥》中出现了两位年轻的女性——梁艾米和归容熙。从现存的文本来看,曹禺并没有把梁艾米和归容熙当做悲剧人物来写。归容熙是副厂长沈承灿(沈蛰夫)的爱人。她是歌唱家,打算寻求理想。但是面对即将失去胳膊的沈承灿,毅然决定留下和沈承灿结婚,当沈承灿的“左膀右臂”。这样的不离不弃,是传统妇女“该有”的美德。归容熙的义行倒是让人想起了《北京人》里的愫芳,这里可以明显看出曹禺女性观向传统回落的痕迹。梁艾米身上有陈白露的影子。但显然,比起陈白露的悲剧结局,艾米是有未来的。
因此,《桥》的悲剧人物属于男性,而女性要么回归到传统的道德轮回当中,要么寻求新的出路。这些实际上因袭了《北京人》的路数,曹禺逐渐失去了对女性人物悲剧性挖掘的兴趣,反而走向了一种符合传统道德的姿态。《桥》在戏剧观念上为曹禺向下一个历史阶段过度铺平了道路。
三、“文革”后:续写的迫切与写不出的焦虑
1996年,曹禺逝世,巴金写了长文悼念他。在《怀念曹禺》一文中,巴金回忆“文革”后和曹禺在上海见面的情形,二人“来不及抚平身上的伤痕,就急着要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当时,曹禺已经写完《王昭君》,巴金“希望他把《桥》写完”,“劝他少些顾虑,少开会,少写表态文章,多给后人留些东西”。[6]曹禺一向敬重巴金,听取他的建议续写《桥》也在情理之中。这样,1980年左右,曹禺开始续写新中国成立前的这部残篇。然而,这次续写可以说是举步维艰。就现有的资料来看,曹禺这阶段写的日记、信件记录了他续写《桥》的迫切以及写不出来的焦虑。
曹禺自1978年到1987年共给编辑李致写了三十八封信,除去1987年的一封,其余三十七封都写于1978年至1983年之间,主要商讨出版《曹禺戏剧集》的事情,但在商讨之余,曹禺也把自己写作近况写在了信里,其中就有八次提到了他打算或正在写《桥》,甚至还专门写信,请李致帮他在四川搜集写作素材。[7]
曹禺为了写《桥》,从北京避到了上海,可见其迫切与决心。这段时间,他把写作当做自己工作的重心。北京人艺、文联的活动也不去了,《曹禺戏剧集》的修订工作不着急的都暂且放下,一切以写《桥》为主。但曹禺越写越吃力,困难变多了。缺素材,因此他托李致帮忙搜集,但事后还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又去信解释。当时曹禺已七十多岁,身体状况也不佳,不可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去重庆、到工厂里去调查研究。这就使他非常苦恼,一方面写不出来就很令他懊恼,另一方面,他觉得对不起巴金,辜负了他的期待。曹禺写于1981年的部分日记更加清晰地记录了他创作过程中的急切、自责与无奈。[8]
因此曹禺不敢去探望巴金,害怕辜负巴金对他的期望。[9]另外,1982年左右,正在上海写《桥》的曹禺给女儿们的信,更加说明曹禺在写作上的迫切:“这几年,我要追回已逝的时间,再写点东西,不然我情愿不活下去”。“一部稿子不知要改多少遍,现在爸爸连一个草稿,不,一个真正的大纲都没有搞成”。面对写作的艰难,此时的曹禺是非常焦虑的,他想抓住难得的机会:为了“自己最后的创作下了大决心,坚决搞下去,只有乘这股热气、这点灵气好写下去。我多年没有这种感觉,没有这种创作的欲望了,难得能写,想写,这对我来说是一刻千金的时候”。但是他也清醒地知道自己“也许搞不出来”,但“这个创作不能放下”,“一放下就完了”,“而完了,我最后的机会也就完了,我的生命也就等于不存在了”。[10]给女儿的信是比较私密的,在私密的家信中最能看出曹禺写作的心情。《桥》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悬着曹禺“最后的创作”,曹禺不能放下它,因为他觉得“一放下就完了”,连“最后的创作”机会都没有了,他甚至把自己的生命和这次写作联系到一起,在他看来,写不好《桥》,他的生命“等于不存在了”。这种状况是非常痛苦的。
四、结论
在对曹禺的研究中,曹禺创作天才的陨落较多地被归结在1949年以后的“改造”或“文革”时的精神摧残。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实际上他的创作危机从新中国成立前,甚至在抗战时期就开始了,这段时期,他缺乏沉潜和反思,更无法及时调整自己的创作路径。新中国成立后,曹禺不惜主动“自戕”迎合新的文学方向,加上“文革”的摧残,彻底击溃了曹禺的创作天才。因此,对曹禺来说,《桥》不仅止于一部新作的意义,它还能使作家从创作危机的困境当中走出来。可以说,《桥》在他心中是一个节点,突破这个点,或许就可以从 “写不出来”的“魔怔”中走出来。但是种种细节说明,在经历了多年的内心煎熬与痛苦后,作家最终没能如愿。
参考文献
[1] 田本相,刘一军.曹禺访谈录[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
[2] 葛一虹.中国话剧通史[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219-222.
[3] 田本相.曹禺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354.
[4] 田本相,张靖.曹禺年谱[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69.
[5] 曹禺.曹禺全集·第五卷·悲剧的精神[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154-161.
[6] 巴金.怀念曹禺[N].文汇读书周报,1998-5-16.
[7] 李致.曹禺致李致书信[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10:66,92,100,106,115,119,123,125,131.
[8] 梁秉堃.老师曹禺的后半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166-169.
[9] 李玉茹,钱亦焦.曹禺晚年书信选[J].新文学史料,1999(1).
[10] 万方.灵魂的石头[J].收获,19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