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抑或逃离?—索福克勒斯戏剧探析
2015-05-30杨纪平
摘 要:索福克勒斯被誉为“戏剧艺术的荷马”,是雅典民主全盛时期的悲剧作家。为了摆脱“神示”和残酷的现实,索福克勒斯的悲剧英雄们往往最终抉择以各种方式逃离现实和命运。“逃离”的主题在《俄底浦斯王》和《安提戈涅》中的人物身上得到了彰显,表达了作者对于命运的无奈。“逃离”成了悲剧英雄们唯一的选择,亦或他们与命运抗争的唯一出路。
关键词:索福克勒斯;《俄底浦斯王》;《安提戈涅》;逃离
索福克勒斯被誉为“戏剧艺术的荷马”,共写过100余部戏剧,7部传世作品中成就最高的是《安提戈涅》和《俄底浦斯王》。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往往被称为“命运悲剧”,即通常表现个人意志行为与命运之间的冲突。为了摆脱“神示”和残酷的现实,悲剧英雄们往往最终抉择以各种方式逃离现实和命运。“逃离”主题在《俄底浦斯王》和《安提戈涅》中得到了彰显,表达了作者对于命运的无奈。“逃离”成了悲剧英雄们唯一的选择,亦或他们与命运抗争的唯一出路。
一、《俄底浦斯王》中的逃离
《俄底浦斯王》是希腊悲剧的典范,“约公元前431年左右首演。”[1]故事讲述了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底比斯国瘟疫盛行,阿波罗的“神示”指出只有严惩杀害前国王拉伊俄斯的凶手才能解除灾难。国王俄狄浦斯下令彻查。经过一番追查,俄狄浦斯正是凶手。俄狄浦斯出生時,神谕说他将杀父娶母,于是被抛在荒山,后成为科林斯国王之子。他成年后得知神谕,为了预言,逃出科林斯国,在途中误杀底比斯国前国王。制服狮身人面女妖后被拥立为王,并娶寡后为妻,恰好印证了杀父娶母的神谕。王后羞愤自尽,俄狄浦斯刺瞎双眼,自我放逐。
首先,故事中横行一时的狮身人面女妖面对失败采取了逃离的做法。斯芬克斯是带翼狮身女怪,巨人和蛇怪所生,长着美女的头,狮子的身子,在底比斯城外悬崖上蹲着,对路过的人说出谜语,答不出来就将其撕成碎片吞食。很长时间,没人能猜出谜语,牺牲者无数。俄狄蒲斯来到它面前时,它说出了一个自认为是最难的谜语,却被俄狄浦斯猜中了,斯芬克斯既气恼又羞愧,自己从悬崖上摔下跌死了。后面的故事暗示,为了完成俄狄浦斯的杀父娶母的“预言”,阿波罗早已安排了斯芬克斯的这一命运,已经“杀父”的俄狄浦斯注定会答出这个谜语,为后来的“娶母”奠定基础,可见,斯芬克斯无论出多么难的谜语,俄狄浦斯都会破解。被破解后,故事没有表现斯芬克斯的忏悔或改过自新,也并非俄狄蒲斯对其所进行的惩罚,相反,作者没有做出任何交代的情况下,让斯芬克斯用死亡,即逃离,了结了生命。
其次,俄狄蒲斯的妻子/母亲伊俄卡斯忒同样用逃避来对待命运。当她得知儿子会杀死她的丈夫时,她亲手将儿子交给牧人去处死。俄狄浦斯从牧人口中得知是他的母亲将他交给牧人的,便问道:“作母亲的这样狠心吗?”牧人回答:“因为她害怕那不吉利的神示。”后来,在真相逐渐显露出来,俄狄浦斯要求伊俄卡斯忒去召见那个牧人时,她说:“凡是天神必须作的事,他自会使它实现,那是全不费力的。”可见,面对命运,她选择的是逃避,直到最后,她同样用死亡来避免面对现实:“她自杀了。……她为她的床榻而悲叹,她多么不幸,在那上面生了两种人,给丈夫生丈夫,给儿子生儿女。”
再次, 俄狄蒲斯的一生都在逃离。谈到自己的身世时,他告诉他的妻子/母亲:“有个人喝醉了,说我是我父亲的冒名儿子。……他说我命中注定要玷污我母亲的床榻,生出一些使人不忍看的儿女,而且会成为杀死我的生身父亲的凶手。我听了这些话,就逃到外地去,免得看见那个会实现神示所说的耻辱的地方,……我得出外流亡,在流亡中看不见亲人,也回不了祖国;要不然,就得娶我的母亲,杀死那生我养我的父亲波吕玻斯。……你们这些可敬的神圣的神啊,别让我,别让我看见那一天!”这些话为后来的弄瞎双眼和流亡埋下了伏笔。随着剧情的发展,盲人预言家泰瑞希阿斯所说的话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见。甚至俄狄浦斯自己也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我有一种要命的恐惧,那个老预言家是有眼睛的。”当俄狄浦斯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时,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俄狄浦斯是为了拒绝去看见和知道他不想看见和知道的东西而把自己弄瞎的。俄狄浦斯明确意识到是不可逃脱的“神示”注定了他的悲剧:“我并不知道我以前做的一切,他们[众神]知道。那些给我设置了陷阱的人,他们知道!”面对强大的神的力量和命运的安排,俄狄浦斯选择了“不看”和逃离。后来,俄狄浦斯在血泪中控诉:“是阿波罗,朋友们,是阿波罗使这些凶恶的,凶恶的灾难实现的;但是刺瞎了这两只眼睛的不是别人的手,而是我自己的,我多么不幸啊!什么东西看来都没有趣味,又何必看呢?”他觉得自己“假如我到冥土的时候还看得见,不知当用什么样的眼睛去看我父亲和我不幸的母亲,既然我曾对他们做出死有余辜的罪行。我看着这些生出的儿女顺眼吗?不,不顺眼;就连这城堡,这望楼,神们的神圣的偶像,我看着也不顺眼。”这一切都表明俄狄浦斯最终选择刺瞎自己的双眼是逃避现实的无奈之举,又是决心所为。
二、《安提戈涅》中的逃离
《安提戈涅》于公元前431年左右上演,据说,索福克勒斯因该剧的成功而当选十大将军之一。《安提戈涅》讲的是俄狄浦斯女儿安提戈涅安葬哥哥波吕涅克斯的故事。由于俄狄浦斯的诅咒,他的两个儿子波吕涅克斯和埃特奥克勒斯兵戎相见、同归于尽,结果他们的舅舅克瑞翁当上了忒拜的僭主。他竟然违背神律,也不顾人民的反对,不让安葬波吕涅克斯的遗体,如果谁胆敢违背命令就要处死。安提戈涅认为人死了不安葬就要触犯神明,她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去安葬她的哥哥。妹妹伊斯墨涅因为恐惧不敢参与,她就一个人去做。她说:“为做这事而死,我以为死得其所。”她的妹妹说她以一颗火热的心在做一件令人心寒的事。但她的决心并不动摇:“只要我还有一点力量,我就不会罢休。”最终,安提戈涅因为违反禁葬令被关在一个拱形的石墓,或自己寻死,或者活活地饿死。安提戈涅选择上吊自杀。克瑞翁的儿子,安提戈涅的未婚夫,也悲愤自杀。面对儿子的死亡,克瑞翁的妻子欧律狄刻也用自杀来逃离丧子之痛。
首先,安提戈涅的行为无疑是对暴政的反抗,甚至被认为是“女性藐视中央集权下的经济统制和反对极权统治的典范”。[2]但是,在反抗过程中却清晰可见她对现实的逃避的心理。面对父母的突然死亡,家族名誉的败坏以及作为国王的哥哥和流亡反叛的哥哥同归于尽,安提戈涅突然从尊贵无比的王族变成了受人唾弃的罪人之女,她无法接受这一现实,而她认为:“我要埋葬哥哥。即使为此而死,也是件光荣的事;我遵守神圣的天条而犯罪,倒可以同他的在一起,亲爱的人陪伴着亲爱的人,我将永久日得地下鬼魂的欢心,胜似讨凡人欢喜。”可见其求死的意图。妹妹告诉她:“无论如何.你得严守秘密,别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自己也会保守秘密。” 她则愤怒地说:“呸!尽管告发吧!你要是保持缄默,不向大众宣布,我就更加恨你。” “让我和我的愚蠢担当这可伯的风险吧,充其量是光荣地死。”可见,面对耻辱的未来生活,安提戈涅选择了死亡作为逃避。这一点在对哥哥的埋葬事情上更加充分地暴露出来。她并没有真的把哥哥葬入土中,而是在尸体上撒上沙子。后来,守卫们轻松地就住到了她,因为守卫们将尸体上的沙子去除后,安提戈涅看到死尸被暴露了,她就放声大哭,呼天喊地,诅咒扫去了沙子的人,她立即捧起干沙重新撒在尸体上,并三次浇奠酒水,向死者致祭敬礼。可见,第一次用沙子覆盖尸体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第二次她也完全可以躲过看守的注意,因为看守回忆说:“把盖在尸体上的沙子完全拂去,使那粘糊糊的尸首露了出来。我们随即背风坐在山坡上躲着,突然间一冲旋风从地上卷起了沙子,天空阴暗了,这风沙弥漫原野,吹得平地丛林枝断叶落,太空中尽是树叶;我们闭着眼睛忍受着这天灾。”似乎上天故意在帮助安提戈涅,可后来她却放声大哭:“这样过了许久,等风暴停止,我们就发现了这女子,她大声哭喊。”她清楚地知道守卫在等着抓她,可她却呼天喊地,其求死之心可見一斑。而且,看守们就冲下去,立即把她捉住,“她一点也不惊惶。”可见她的赴死的决心。在后来的审问中,克瑞翁其实给了她三次为自己开脱的机会:克瑞翁问她“承认不承认这件事是你作的?”安提戈涅说:“我承认是我作的,并不否认。” 克瑞翁又问她是否知道有禁葬的命令,安提戈涅回答:“当然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是公布了的。”接着,面对克瑞翁的“你真敢违背法令吗?”安提戈涅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敢。”她清楚地知道“我的命运没有人哀悼,也没有朋友怜惜。”而对于自己的身份,安提戈涅称自己是“王室剩下的唯一后裔。”安提戈涅认为妹妹伊斯墨涅已经放弃了作为王室成员的权利。正如在剧本开头安提戈涅对他妹妹所说的:“你现在知道了这消息,立刻就得表示你不愧为一个出身高贵的人,要不然,就表示你是个贱人吧。”可见,安提戈涅对自己的身份的焦虑。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变化将导致自己以后生活中的卑贱地位。“身份的焦虑是我们对自己在世界中地位的担忧。……为何身份的问题会令我们寝食难安呢?原因甚为简单,身份的高低决定了人情冷暖:当我们平步青云时,他人都笑颜逢迎;而一旦被扫地出门,就只落得人走茶凉了。其结果是,我们每个人都惟恐失去身份地位,如果察觉到别人并不怎么喜爱或尊敬我们时,就很难对自己保持信心。”[3]正是为了自己高贵的血统的保持,安提戈涅用死亡来逃避自己目前“贱人”的地位和身份。
其次,面对命运的不幸,海蒙和欧律狄刻同样选择了逃离。在未婚妻被关进了石墓自杀以后,海蒙“立即向剑上一扑,右手把创的半截刺在胁里。当他还有知觉的时候,他把那女子抱在他那无力的手臂中。他一喘气,一股急涌的血流到她那惨白的脸上。他躺在那里,尸体抱住尸体。这不幸的人终于在死神屋里完成了他的婚礼。”而听到了儿子的死讯后,欧律狄刻“没有说一句好话没有说一句坏话就走了。”后来,在哀悼之后,“她随即站在祭坛前面,用锋利的祭刀自杀,闭上了昏暗的服晴。”
可见,面对无法逃脱的“神示”,索福克勒斯的悲剧英雄们没有屈服,但是他们做出的选择是“宁死不屈”,也就是,他们选择了流亡或死亡来逃离命运的,因为他们知道无法和命运做正面的抗争,也许“逃离”是他们“抗争”的唯一手段吧。
参考文献:
[1] 索福克勒斯. 《悲剧二种》 罗念生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年,第三页。本文中所有《俄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的出处均来自此处,不再标明页码.
[2]George Steiner, Antigone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6:18.
[3]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1.
作者简介:杨纪平,文学博士,北京邮电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