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孤独无处排遣
2015-05-30丹飞
丹飞
给一颗甜枣,打一个嘴巴子,说的是命运之于卡森·麦卡勒斯。上帝给了她天才——19岁便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神童》,或许就有自励和自矜的成分,又顺手给了她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炼狱——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吸管》46岁才得以出版。凝视卡森的黑白照片,两个词蹦出我的脑海:傻子,天才。
卡森是真不漂亮。“美女”一词与她发生的唯一关联大概只有性别。她一生经受重度风湿热、重度中风、重度抑郁症、肋膜炎、喉炎、肺炎、乳腺癌、骨折的反复敲打。她的第一次中风发生在15岁,也就是在那一年,她从珠宝商父亲那儿获赠一台打字机,开启了她的写作生涯。她立志要成为一位作家——而在两年前,她的人生理想还是钢琴家。30岁,她左半身瘫痪,14年后,在这个孤独星球上生活了50年7个月11天,卡森死于脑溢血。不知道在临终前昏迷的45天里,卡森是否谱写了一部终曲,来感叹她这独醒却叫不醒装睡世人的该死的孤独。
残缺——甚至连残缺都算不上的躯体,使卡森看待世界的视角镀上了一层物伤其类的忧伤色调。她心怀良愿,也因此将美好和美好失去之后的献祭安排给了她笔下的角色。卡森是控场高手,当她落下第一笔:“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所有读者的目光都被吸引了。无法逾越的处女作高度,似乎是创作怪象之一。近看,余华创作虽丰,其长篇处女作《活着》至今没能超越自我。远看,弗朗索瓦兹·萨冈18岁仅用一个半月写就的《你好,忧愁》被视为法兰西一代人的浪漫代言。23岁,曹禺在清华图书馆里写出《雷雨》,一生没能突破。同是23岁,卡森第一部长篇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面世,仅此一书,就有落子定局的意味。“脸圆圆、油油的,眼皮半开半闭,弯曲的嘴唇划出温柔而呆滞的笑容”“非常肥胖、迷迷糊糊的希腊人”斯皮诺思·安东尼帕罗斯和“高个,眼睛里透出敏捷和智慧”“穿得很朴素,总是一尘不染”的希腊人——来历费人猜想的约翰·辛格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片叶子的正反面。卡森通过这片叶子从不同角度观照自身,自哀自怜。后者对前者的照拂、善后、等待、寻找,前者对后者的信赖、无感、理所当然、无动于衷,类似人们自处时的两种向度。辛格看似为安东尼帕罗斯所累,但对他而言,这却是甜蜜的负担。“他喜欢白棋,如果给他黑棋,他就不玩啦。”这种任性填满了辛格当时的人生和后来的回忆。“除了和安东尼帕罗斯在一起的十年,其他都不像是真的。”这里说的不是男男之恋,这里说的是世间人与人、物与物深度铆接咬合的吸引或拒斥关系。如果细究,这种铆接咬合在卡森笔下比比皆是,比夫·布瑞农、米克·凯利、杰克·布朗特、班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德医生等之间,仿佛蒙有千丝万缕的隐形蜘蛛网,肉眼看不清,拉扯或撞上去,才能感受蜘蛛网结结实实的拥抱。
阅读卡森的作品你会觉得此前所有小说中遇到的金句加起来也不如她一本小说中的金句来得有杀伤力,为了故事和人物,也为了俯拾皆是的金句,你愿意“用舌头慢慢地舔每一颗牙齿”,以细细品咂个中滋味。当她说:“早晨的阳光像一把短刀,突然刺破他的眼皮”的同时,她也以文学之刃“扑哧”一声划开了我们见识、认知、感受的夜幕,把太阳和白天放了进来。咳唾成珠一定说的就是卡森,她的金句早早地为你阅读她的作品做了心理准备:“感觉自己的舌头在嘴里像一条鲸鱼。”关于人生种种的荒谬、挣扎、不得、不能,你说不出来的,她都替你说了。
卡森的孤独是人所共通的,百老汇舞台剧《婚礼的成员》据说连演501场。好莱坞也大爱卡森笔下的人物,《婚礼的成员》《金色眼睛的映像》《心是孤独的猎手》等先后投拍电影。但这只是表象,深层的影响是,虽然不曾刻意为之,但出乎天然,也就格外本真。《心是孤独的猎手》人物之痛、立意之狠、文笔之美,仍然深深地影响着昨日、今日及以后的读者。浑噩、不安分又满足的胖子安东尼帕罗斯和清醒、自傲的瘦高个辛格“仍然漫步在小镇的大街小巷,总是沉默和孤单”。两个哑巴都存在我们体内,相互依存又相互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