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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桌大耻情何堪

2015-05-30王德林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5年6期
关键词:领土条约大地

王德林

历史的创口总是以若隐若现的姿态在生活中闪现,仿佛掉人湖中的石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涌动,漩涡的中心往往暗藏杀机。

在一次偶然的游历中,我赫然发现了一处历史溃疡的创口,触摸到了它的温度,内心涌起阵阵苍凉。2012年6月,应中国作家协会雾灵山创作之家邀请,前去创作休假。期间,游览了燕山山脉主峰雾灵山、清东陵和承德避暑山庄。

在承德避暑山庄的后寝,女导游指着床上的一个小条桌说,就在这个小桌上,咸丰皇帝签下了丧权辱国的《北京条约》,并追认《中俄瑷珲条约》有效,使中国丧失了大片领土和主权。大家在唏嘘声中继续往前参观,我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迈不动步。透过玻璃窗,我凝视着那张一米多长、宽不过两柞的小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笔筒里插着一把折扇和两管毛笔,砚台、镇尺和笔架,还有一个景泰蓝墨水瓶,这些道具本应铺就锦绣文章,却不幸充当了一个国家与民族悲情的帮凶,想来令人扼腕。在我耿耿然与愤愤然的同时,依稀看到咸丰签约时那只握笔的手觳觫得将墨汁洒到了桌面上,表情是悲伤抑或是无奈的“面瘫”,签约时是小字简牍般连绵致密,还是如怒江奔流的狂草,字里是否藏有他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苦闷?字迹或许隽永,但每个字都似一把刀,生生剜去了华夏母亲身上的一大块肉啊!咸丰一生乏善可陈,他虽不是丧权辱国的滥觞,却是集大成者,他在承德避暑山庄避的不是暑,而是责任与担当,连同一个泱泱大国之君的良心,他成了历史上货真价实的“良心缺席者”。《中俄北京条约》割占了中国乌苏里江以东包括库页岛在内约四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中俄瑷珲条件》使中国失去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约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是中国近代史上一次性割让领土最多的条约。从此,“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咸丰那淹蹇的帝王生涯也在此后不久连同他那卑躬屈膝的肉身一并寿终正寝。死后的他到了泉壤之下将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携带傲慢与偏见的俄国人深谙兵法,不跟你死缠烂打,总能击中要害,一剑封喉,只用两个不平等条约,轻易从中国攫取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要知道,整个东三省的领土面积还不超过八十万平方公里,外东北与祖国相连的那根脐带被一刀割断,远东——国土沦丧的最大一块多米诺骨牌轰然倒塌,剩下的是留给后人坚硬的伤痛与来自旷野咬啮人心的哭泣。假晶现象本是一个地质学上的观念,特指一种岩石的熔岩注入它种岩石的缝隙和空洞中,以致造成了一种混生的“假晶”,即貌似乙种的岩石,实际包裹的却是甲种岩石。沙俄借助巧取豪夺而扩张成的世界最大版图——就是这种领土意义上的“假晶现象”。擒拿术的招法固然很多,但基本观念只是一句话:对手的胳膊不会朝哪个方向运动,就强迫他向哪个方向运动,只有这样,对手才会就范。这就是世上所有对抗性活动的基本原则。积贫积弱的大清王朝是如何被俄国制服的?曾经的“康乾盛世”在俄国人“擒拿术”的攻击下如土委地,显得不堪一击。我似乎能想象出当时的沙俄外交使节闪着狡狯和跋扈的眼神,手捧条约,两撇弯向双鬓的唇髭,剧烈地蠕动着,眼瞅着就要蛹化为黑色的蝴蝶,得意忘形地扇动翅膀,还伴有狂妄而狰狞的大笑,那笑声尖锐突起,硌得我生疼,心中油然而生一丝悲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天朝大国,被那粗野的笑声震得支离破碎。我愈加理解了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的深刻内涵,腐败无能的清政府数典忘祖的同时也将大片国土拱手让给了别国,更遑论开疆拓土了。版图附着于迥异的命运遭际,各个朝代都有所变化。

历史的迷思时常以“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方式呈现,它的裥折往往暗藏玄机,经过时间的沉淀,我们既要知道面子,也要知道夹层,令我惧然的是,起初的《中俄瑷珲条约》(1858年)并不生效,按照清朝当局事先给奕山的命令,奕山根本无权与沙俄签订条约,清政府并没有批准《瑷珲条约》,且在事后对奕山等人予以处分。但1860年订立的《中俄北京条约》时买一赠一般认可了《瑷珲条约》。这一典型历史切片再一次昭示了一个古老的命题:落后就要挨打。因为有了这两个条约的垫底,东北门户大开,便应运而生了后来的《中俄密约》,东清铁路轰隆隆横穿中国东北,那条丁字形铁路永久地钉在了中国人的心里。19世纪英国思想家卡莱尔说:“人的第一要务就是克服害怕,在他能够拔除害怕之前,他不可能有任何行动。”一百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拔除了恐惧害怕,可那种耻辱怎么拔出来?正如恩格斯所说:“俄国不费一枪一弹从中国夺取了一块大小等于法德两国面积的领土和一条同多瑙河一样长的河流。”那种锥心蚀骨的屈辱,即使将屈原的《天问》和岳飞的仰天长啸、陆游的《示儿》叠加起来也徒叹奈何,沧浪之水,可以洗脸,可以洗脚,可以饮用,但能冲刷掉那一百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哀伤吗?人的乡愁刻在额头和心里,可大地的乡愁呢?那片平坦如砥的远东原野北风怒吼,可是游子归国的急切悲鸣?大地的悲伤被呼啸的大风穿透,羁鸟归林的愿景就像鲁迅说的“地火在运行”,持久而强韧地喷涌。高邈而深邃的星空见证了大地的哭泣,广阔无垠的澄澈抚慰了大地亘古的忧伤。

“二三更,千万声,捣碎离情。不管愁人听。”这是元人张可久的一曲“秋夜”,它写出古代闺妇日夜萦绕之离愁。张潮在《幽梦影》里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那么,大地同样不可无根,大地的根在它的心里,它多想如同榕树串根那样,在幽暗地心深处与祖国重逢,完成杜鹃啼血般的宿愿。

一条河流,无论生成于哪里,无论经历多少艰辛,最终都能准确无误地归于大海,完成一个圆满的轮回,然而,那被掠夺的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却会变成孤魂野鬼,在外东北日夜哀号,大地的疮痍镌刻成两个字:耻辱。我曾去过符拉迪沃斯托克,中国名叫海参崴,站在曾经的国土上却是法理上的异国他乡,那种重坠的痛感俨如被一颗流弹击中胸腔。我心里清楚,无论我们如何做扩胸运动,如何将胸怀弄宽广,那道阴影永远不会淡化和消弭。

此时,我想到了克罗齐那句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一百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前世今生都涂有苍郁的色调,它留给我们的启示是:“如果不能从历史中汲取足够深刻的教训,历史悲剧就无法以历史的进步来补偿,甚至会重蹈覆辙。”在逝者已逝,来者可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心绪中,我想到了李济那句名言:“大地才是真正的史书。”换句话说,我们只有读懂了大地,才算真正读懂了史书。外东北那片大地铺天盖地酝酿成的耻辱,就是一部沉甸甸的史书,里面写满中国人的愤懑与哀愁。为了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我们需要知耻而后勇,以史为鉴,因为诗人法布尔掷地有声地告诫我们:“只要有狼,就要豢养牧羊犬。”

逝者如斯。

“神龟虽寿,犹有竞时,塍蛇乘雾,终为土灰。”那份耻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消解,那片被拐卖的大好河山可曾听到白山黑水招魂样的殷殷呼唤?我们不应忘记黑格尔的警示——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哲人说:“土地的每一条纹理都充满着水分营养和情感,都生长着礼物和奇迹。”而那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像故乡走失的风,每条纹理除了水分营养和情感,更多的是蚀骨的悲凉,留下的是“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呜呜哭泣。

那天是2012年6月25日,我在承德避暑山庄的门前盘桓沉吟,心游万仞,在记忆的打捞中泪眼婆娑,随口诵出:

小桌窄且长,

落笔国土丧。

遗恨似秋霜,

悲伤日夜淌。

责任编辑: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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